第54章 . 寤生花
我是高翎的爸爸,我是高翎的媽媽。
如果人生來注定無法落葉歸根,那就讓他隨遇而安。
兒時,我跟隨父親從貴州來邕,我基本把自己定位為第二代邕州人了,但在本地人的眼裏,我還是那麽的不合群。
我那和父親一般的貴州口音,那如出一轍的飲食習慣,那對於故土的遼遠的無意識思念,都讓我這個外地女孩躑躅,困惑。
知道我遇見了他,高翎的父親。
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他父母在五年前的一次車禍中喪生。
那個年代,家裏有車的不多,作為最早下海的一批人,高翎的爺爺奶奶較容易地賺得了第一桶金。
狂歡,高翎年僅16歲的父親同樣沉浸在那種巨大的喜悅和瘋癲中。
當那些叫人民幣的東西鋪滿高翎父親那20平米的家裏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候,所有人都無法抑製住自己的狂熱。
於是,他的爺爺奶奶開著新買的大眾車,一路搜刮、揮霍,準備著衣錦還鄉,大展頭腳。
幸好,爺爺奶奶們做了一件人生中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在當時的邕州郊區買下了一塊地,這是高翎爸爸日後的福分。
當時,爺爺趾高氣昂地現在那塊地上,對著皇天後土,對著自己的女人和兒子起誓。
“這裏就是我們得根據地,以後我要在這裏開一家公司,建幾棟別墅,把親戚們都接過來住,你們看!邕江多美,以後我們就要從這裏逆流而上,向中心一步步擴張。”
那時候的爺爺,像一個霸氣的王者。
王者在回家的途中,多喝了幾杯酒,大眾汽車像疲憊了一般,在夜晚星耀時分墮落於紅土間。
車內紅色和黑色彌漫,夜的可怖讓人們分辨不出那些煙霧的影子,等到第二天發現時,爺爺奶奶,已魂歸故裏,永遠地沉眠。
高翎的父親是個幸運兒,但又是一個悲情的零餘者。
他那天太興奮了,以至於早早就在自己的大伯家睡著,幸免於此一劫。
但悲哀的事,死去的人已拋卻煩惱。活著的人定要感受創痛。
認識他父親的時候,我正好大專畢業。
我是學師範的,小學教育,但我自卑,又無助。
緣因我的繼母。
“你個貴州小婊子,你再瞪我一眼試試,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本能上的了本科的我,被繼母的枕邊風吹到了地區師範校。但我不後悔,甚至是幸運,當然,也有插曲,但一切都是必然。
在地區師範我遇到了高翎的爸爸,一個平時話不多,極其低調的人。
那時候,我覺得我找到了知音。
他能一天不說話,就那樣聽著我絮叨,他也能一天不吃飯,就為了省錢給我買一瓶洋汽水。
我們從同學到朋友,從朋友到戀人,我那顆脆弱的心,終於安定。
“這輩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尊重你,也理解你。”
“放心,我會娶你的。”
我把環在他肩膀上的手,拉的更緊了。
一年後,高翎降生。
因其腳先出來,差點沒把我弄個半死,於是被老家人所詬病。
“這孩子克家人,聽說他爸爸就是倒著生下來的,你看,爺爺奶奶都死了,太慘了,這家遲早要遭殃的。”
“哎可憐,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救,聽說在山裏有一朵寤生花,能化比劫數。”
“你別瞎想,我們家老人都是山裏人沒文化。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不是。”
我忍著下體的疼痛,笑著安慰他父親。
我們的生活起初並沒有什麽特別,工薪階層,循規蹈矩,早出早歸,絕無特色。
但迎麵而來的一個難題,卻讓我們局促不安,一分錢難死英雄漢。
住在郊區自建房的我們,開始擔憂、急躁、無奈。
“高翎媽媽,您也是做教師這一行的,您知道,高翎的成績在整個初二都是名列前茅,但是附近的高中實力太一般了,我覺得高翎是個苗子,如果他能夠到市裏讀書,那將會有不一樣的天地。”
我和他爸爸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
是啊,孩子學習出色,但僅僅是在鎮裏的學校,孩子要想更上一層樓,擺脫我和他父親的命運,那就必須幫他一把。
“老公,翎翎,要不算了吧,我們在市裏也沒認識人。”
“你放心,這個事交給我。”
現在想想,那時候做的決定是對的。
他爸爸東湊西借,終於在市區買了一套學區房,雖然隻有40平米,但已經承載了我們全家的希望。
“你看,老婆,遠處那座山,紫氣環繞,雲藹低慕,說不定那花就在那裏,我們的好運就要來了!”
雖然有點傷感,這個小房子耗盡了我們十幾年的積蓄欠下了幾萬塊錢的債務,但他就是我的光,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時來運轉。
當時寧願借錢也不願意賣掉的那快郊區鎮裏的地皮,突然被劃歸用於新區建設。
“老天有眼!爸爸媽媽,你們看到了嗎!”
在翎翎剛上高二的那一年,我們如願拿到了一千一百萬的補償款。
我慢慢地感受到了那句“錢生錢,有錢的人大部分會越來越有錢”,我們倆看準了邕州的房產市場,在市中心、新區兩地買了六套房子和四個門市。作為保守主義的我,堅持留住500萬做保守理財。
我對他爸說,就算金融危機來了,就算你做生意失敗了,這500萬和那些利息,一定會成為我們未來東山再起的資本。
是我想多了。
在未來的幾年裏,邕州的房價和生意市場水漲船高,我們的投資全部得到了回報。
“感謝觀山的小宅,讓我們感受到了寤生花的光芒”。
有些事,你不信不行。
兒子順利被澳洲的大學錄取,我們在他研究生畢業的那年,把這裏的一切清空重鑄,隻留下了那套市中心的江景房和那個20平米的“福宅”,也算是對於家鄉的念想。
實際上我們早就對錢麻木了。
看著曾經那些50萬買來的房子飆升六倍,那兩個門市二層樓賣出了天價,生意撤出拿到了十幾個點的補償,我們的內心再無波瀾,隻想找個安逸的地方養老。
人總要有追求,要麽就不好,要麽就要更好。
於是,我們舉家搬至深圳。
在這個煙火氣不足、城市化進程極強的地方,我們有點水土不服,但為了以後給回國的兒子創造一個好的環境和未來,我們隻能咬咬牙頂住。
我時常做一個夢。
我並不擅長做夢。
看著白色的月光,我清澈的眼睛開始閃爍。
“阿爸,媽媽去哪裏了,我要媽媽。”
“你媽媽死了!”
我哭著揉眼睛,眼睛裏進了沙子。疼,同時流著累。
“別看找我,你個小雜種,生你的時候腳先出來,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沒有,媽,我沒有,你把我塞回去,再生一次,我保證投先出來,我保證!”
山裏的雲霧越來越大,時間越來越緊,像繃住的弦。
我慢慢睜開了眼睛,眼中閃爍的燈點熹微,從白到黃,從黃到灰,從灰到蒼白。
我知道,我來了,那升天的感覺,是我年前的這個男人給我的,之後,我又看不清燈的顏色,這次是我兒子讓我如此這般,我並不恨我的兩個男人,我崇拜他們,但我好奇,他們是否也崇拜我。
“怎麽了阿文,又做夢了?”
“我沒事,天氣太熱了,我想我的老家了。那裏涼爽的很。”
“我們兩個都是從山裏走出來的,巴不得離得遠遠的,你倒好,還想回去過苦日子啊?”
“沒有,不是那個意思,有時候,故鄉隻是個代號,你想的時候隻是想它本身,並不是懷念那裏的人和事。”
“有道理。”
他眨了眨眼睛,繼續睡下。
“兒子,明年你就畢業了,到時候直接回深圳吧。”
“媽,我有我自己的打算,到時候,您二老就知道了。”
“你不會想留在澳洲吧,其實我們是想讓你回國的,也好有個照應哎,也行吧,喜歡哪裏的房子,媽給你買一套,是墨爾本啊,還是悉尼?”
“媽,我想回邕州。”
爸爸和媽媽四目相對,然後把那種及其不解的目光一齊轉向我。
“兒子,想家了我們就回去看看,那裏也有房子,但是你要是回去發展,可能有點屈才了,你是不是沒聽懂你媽媽的意思,是這樣的,你的能力我們都清楚,你不用擔心我們在這裏過得辛苦,深圳我們有兩套房,你結婚後如果不想跟我們住,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爸,媽,邕州,有我喜歡的人在那裏,她等了我九年了,我們約好,明年我畢業後就回去找她,這個事情我不想瞞您二位,明年就是第十年,鐵樹也開花了。”
媽媽放下了筷子,幾秒種後,笑著看著爸爸,爸爸也笑了,他們好像並沒有生氣,也不存在有什麽勸慰。
“兒子,我們相信你,同時也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一個女孩願意等你十年,不管是怎麽樣,這份愛都值得,非常值得你珍惜一輩子,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啊,你要珍惜她!”
“翎翎啊,我和你爸爸在這裏挺好的,你放心,如果你們以後有打算到深圳來定居,我們隨時歡迎,不過我要糾正你一下,兒子,鐵樹可不是十年開花哦,在南國,它可能每年都開花,你在澳洲久了,記得,這才是你的家啊。”
是啊,我的腳下,才是我的家啊,我不回來,我要到哪裏去呢?
接下來爸媽沒有再提起這個事,我隱隱覺得他們可能有點顧忌,心情也有點壓抑。
“翎翎,你睡了嗎?出來一下。”
爸媽在客廳端坐著,小咪咪地看著我。
我突然有點不安,我知道,把他們兩個獨自仍在深圳,是我的不孝,所以我沒什麽話說,就算他們認定我是個見色忘義的兒子,我也認了。
“兒子,拿好這張卡,密碼是你的生日。”
“媽,這是?”
“這裏有兩百萬,你回邕州的話,給那個我們沒見過的女孩,買一輛車,再買一套房,或者買什麽都行,隻要你們喜歡的都可以。”
“媽,爸,你們這不是要跟我斷絕關係吧?”
“哈哈,這傻孩子,我們從小看你長大,從小學到博士,你所做的決定我們都看在眼裏,我們相信你,會選擇一個非常不錯的女孩,我當時和你爸爸,和你們非常像,我知道愛情來臨的那種感受,我和你爸爸,祝福你,真的。”
當我再次踏上邕州這片土地時,五味雜陳的感覺像四麵八方的風一樣襲來。
這並不是衣錦還鄉的錯覺,而是為愛回歸的滋味。
“吱,嘎。。。”
我推開了我高中曾經住過的爸媽口中的“福宅”,他們囑咐我,回到邕州,一定要去老房子看看,打掃幹淨,再去陽台朝遠方望一望。
我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夕陽打著哈欠,準備下班的它更顯懶散。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站在狹小的陽台上,漫無目的地看向遠方。
遠方慢慢地出現了一座山,煙籠青山白玉起,一朵花一樣的雲朵,正扣在那座青山之頂。
我隨手拍下照片,發到了家人群裏。
“媽、爸,好美啊,老房子還有這樣的風景!”
“寤生花開了。”
媽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