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人間蘇州枕星飲月（五）
可很快，那陣金光就暗淡下去。
他們兩抵達七星樓地界的時候，廣場上還有旋轉的陣法紋路緩緩沉入地麵，不少弟子在清理現場，卿幼看了看，不過是一些碎石殘磚，應該是打鬥中掀起的地板，整個場上沒有絲毫血跡。
估計來襲的人，不是人類。
有一名弟子看到他們兩落身而下，上前來拱手道，“想必二位便是樓主所說的貴客。但樓主說，今日天色已晚，即是貴客七星樓當掃徑相迎，今日還請二位暫返。”
卿幼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樣對待貴賓的。
“我們奔波數日才到達蘇州，七星樓不會連個客房都沒有吧？”黎曳直接負手朝著七星主樓而去。
那些弟子竟也沒有一個敢攔他。
“還請貴客暫返，七星樓不想與貴客起衝突。”
黎曳一挑眉，衝著七層樓頂喊道：“月沉，你我之間遲早有一戰，擇日不如撞日如何？”
回應他的是一股覆壓而下的金光，來勢洶洶卻沒有殺意。
“阿幼，陪我破陣如何？”黎曳牽住她的手，“兩年前，魔君敗於修羅局，他心有不甘，想過與司遙再切磋，隻不過司遙已經身死。我是他教出來的，與月沉一戰，或許能圓魔君的一個遺憾。”
卿幼眼前迷霧四起，一層層下墜的失重感將她裹挾，耳邊沒了黎曳的聲音，手上也沒有溫度，她心中一緊，穩住心神，眼前的迷霧旋轉著退開，呈現一片山清水秀的澄澈天地。
晴空萬裏，雪線如練，碧湖綿延，對岸有白色的宮殿佇立，仿佛亙古的時間長河中，指引方向的地標。
“少主，您又在這裏偷懶啦？小心尊上逮到了罵人哦！”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笑盈盈對著她道。
“隻要你不說，師父才不會發現呢！”仿佛有人操縱她開口，可那聲音奶聲奶氣，稚氣未脫。她抬起自己的手，那分明是稚子的小手。
她走到水邊，在明鏡的湖水中，看到了自己那張不過四五歲的小臉，隻是這個四五歲的女孩兒，雖然與她兒時的麵容如出一轍，但一看就是被捧在手心養著，珠圓玉潤，唇紅齒白，絲毫都不像她兒時那樣瘦骨嶙峋，像棵營養不良的豆芽菜。
這是誰小時候麽？
她又是誰？
“好啦小少主，我們要回去了，待會兒尊上可要來考教你功課呢！”少女將她抱進懷裏，禦劍而起，在湖麵上留下一道漂亮的水痕，不過片刻就到達了對岸的宮殿。
少女口中的師尊一身灰衣，高挽的發髻上名貴的紅寶石流蘇鳳凰發冠，襯得這位看上去不足三十歲的女子格外寶相莊重。
此刻在門口等這位小少主。
“師父！！”
這一聲明顯撒嬌裝乖的聲音，一下子就讓那位不苟言笑高不可攀的師尊柔和了眼神，勾起了唇角，衝她伸出了雙臂，任由她撲了滿懷，“阿璃。”
“我是阿璃嗎？”
“怎麽啦？小阿璃出去玩了半天，就忘記自己是誰了？”師尊刮了刮她的鼻頭，抱著她往宮殿中走去。
日落月升，歲月靜好無憂。
阿璃完完全全體會到什麽叫萬千寵愛，什麽叫眾星拱月，什麽叫人情溫暖，什麽叫情愛羈絆。
這位師尊給了她十足十的愛和安全感，讓她忐忑的心慢慢著地，讓她覺得遺忘的事情，也沒有那麽重要。
她開始為一朵花開驚喜，為一片雪落在指尖輕顫，爬到宮殿最高的頂上數天上的星星，鑽到最深的密林追一隻螢火蟲……
可一把大火，將一切毀得幹幹淨淨。
宮殿傾塌，師尊身死，雪白的宮殿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是紅色的血跡，而她被鐵鏈鎖著脖子，吊著雙腕示眾，渾身的鞭痕，血從額頭一直淌到了足尖，再一滴滴融化了示眾台上的積雪，積成一小窪血泊。
那些殺人犯在不遠處載歌載舞、喝酒慶功。
好不容易捂熱的心，不過轉瞬又被冰封。
心中的恨意像是飛速蔓延的蜘蛛網，切進血肉，勒入血管，疼得她沒有次呼吸都恨不能嘔出血色的冰渣。
“還要帶這麽個小娃娃回去複命，真是累贅！”
“就是，要是個長大一點的姑娘，至少能讓兄弟們解解悶。”一隻油膩的雞腿抬起她的下顎，那個人滿臉的胡渣，渾濁的瞳孔，呼吸之間都是血腥氣。
遠天突然一陣驚雷，隨後風雲聚會，萬裏的晴空被鉛色的雲層覆蓋，雲層再被四麵八方匯集而來的魔氣遮住，最後隻有魔氣形成的旋風朝著示眾台席卷而來。
那些人嚇得四散而逃。
氣旋卻將阿璃高高托起，魔氣千絲萬縷沿著她的每一寸皮膚朝裏鑽，一寸寸割開血肉，摧毀筋經，再在摧枯拉朽的毀滅中重塑成新的經脈，形成魔氣暢通無阻的循環通道。
她從懸在半空，看著四麵八方的箭矢將四散逃走的強盜們逼了回來。
“為什麽來這裏？”
“我……我們也是受人脅迫……”
“啊！！”隨著她手掌往下壓，那些人被硬生生摁著跪在她麵前，膝蓋骨碎裂的聲音都被這一通慘叫蓋了過去。
“什麽人指使？”
“……皇……皇室……少主饒命！饒命啊！”
她卻再懶得施舍一個眼神給他們，直接一揮袖，一排冰淩鋒利如刀割過他們的咽喉，噴出滿地的血。
她深深地看了已成廢墟的宮殿一眼，跪下來拜了三拜，“師父，弟子去為你報仇。”
然後身型就像一道閃電，從雪原千裏奔襲，身後的魔氣翻滾，颶風在整個行徑的路上留下數丈深的壕溝，像是向天空展示的傷口，無人問津。
人間的修士根本近不了她身周三丈之內，便已經被魔氣絞成了齏粉。
草木枯萎、洪水滔天、野火千裏，積屍如山……凡她所經之地，變化為地獄。
可她憑著一口氣抵達帝都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個年歲相仿的男孩兒。
持著一柄劍，立在帝都的城牆上，看著她過來，強橫的魔氣朝上攀升，形成一道巨大的結界，將她擋住，兩人遙遙相望。
黎曳？
就像春風吹開百花，這個名字一探頭，其餘的一切變飛速回歸。
卿幼經久不曾運轉的大腦認出了這個七歲的男孩子，她記起他陪著她看燈火滿天的花神祭，記起他將每一塊糕點扒幹淨餡料再推到自己麵前，記起他伏在自己肩頭顫抖的小小身軀……
這是假的……是夢……
她明明跟阿曳在七星樓外，破月沉的陣法。
卿幼心中的戾氣一瞬間安靜下來，“阿曳你讓開，我要找他們報仇。”
黎曳緩緩搖頭，“阿幼，你真的要動手嗎？”
卿幼眼前突然一黑，整個世界再次陷入黑暗中，整個世界唯一的光源，便是持劍而立的黎曳。
他是一棵樹，明明該是枝繁葉茂，不知為何此時卻隻剩下一小截枝幹還是沒有枯萎，而那一小截枝幹明明就是此時戰戰兢兢的帝都。
滅掉帝都就相當於斬掉黎曳最後的生機……
”不行，不能再殺下去了，再殺下去，阿曳也會死的。”卿幼步步後退。
“我要去報仇！！”她掙紮著往前。
“不行！我不能讓阿曳受到傷害。”周圍的魔氣劇烈地晃動。
“可無辜慘死的是師父，是朋友，是朝夕相對的是兄妹……我什麽都不做嗎？”
“你已經讓多少人無辜受戮，你看看你身後。”
一片焦黑冒煙的土地，餓殍遍野，屍首遍地，怨氣衝天。
卿幼手中的劍掉落，她落在地上，腿一軟，跪了下去，淚水滴落。
“他從此就會成為你的軟肋，天下皆知，人人都能打著他的名義指責你，傷害你，你可想好了？”
“……他不會讓我陷入那樣的困境。”
“你想清楚。”
“再清楚不過了。”
眼前的一切仿佛積雪突然被一陣風吹散。
星高天遠。
黎曳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見她醒過來，粲然一笑。
“請進。”眼見著兩人破陣，七星樓弟子恭恭敬敬將他們請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