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天然的不平等
下等。
聽到束飛雲的用詞,唐益輕輕歎了口氣。
“到了新曆20年,我以為人人平等已經成為人所共知的事情了。”
束飛雲右眉向上揚起嘲諷的弧度,不屑地說道:“人人平等,當然。你也是人,我也是人,非要用這個定義,那麽人和人確實平等。但是再往外推,符野是活物,豬狗是活物,那麽符野和豬狗是不是也能平等?”
“話不能這麽麽說。”唐益回道,心想幸好符野不在這裏,若是讓符野聽到束飛雲的比喻,符野肯定會不管不顧地出手,哪怕知道贏不了也不會退縮。
束飛雲冷笑一聲。
他說:“為什麽不能?就因為這東西人人喜歡,所以人人裝作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然而道理就在這裏,人和人之間永遠無法平等,這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又是老一套。
唐益頗感無聊,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總喜歡用這個論調,好像投了戶好人家便意味著與眾不同。
每次遇見類似的言論,唐益心中都會生出幾分疑惑。
那些人到底是真心相信他們口中的話,還是明明清楚其中的差別,卻想以此改變旁人的看法,讓旁人認同他們“天然”的高貴,因而將錯就錯?
前者是蠢,後者是壞,總之都不是好東西。
如果是在握手言和之前,唐益會壓抑厭惡,忍著不去反駁束飛雲。而在之前的插曲後,單純的問題討論應該不會讓束飛雲太過憤怒,所以唐益沒有忍耐,直接表明了反對的態度。
唐益搖頭說道:“雖然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家境,但這不是不可改變的事情。而且人人平等,並不意味著人人均等,隻是在涉及最基本問題的時候,讓每個人擁有同等的選擇權。無論是你之前的比喻,還是你現在的結論,都不算妥當。”
束飛雲鬆開手指,啤酒的金屬罐向地麵墜落,撞出清脆的聲響。
顯然,他不認可唐益的說法。
束飛雲的雙手在空中虛握幾下,似是在感覺某種力量,然後他抬起頭看著唐益,臉上帶著堅定的神色說道:“家境?不,你想錯了,我說的不是家境。”
“我說的是更純粹的東西。”
“它不是別人可以賦予的東西。它不是父母血緣,不是金銀玉石,不是臣僚戶邑,它是更純粹的東西,是隻屬於個人的東西。”
“它是明亮的眼睛,它是敏銳的耳朵,它是俊秀的麵容,它是強健的四肢,它是觀物明理的思維能力,它是明辨是非的邏輯能力,它是舉一反三的聯想能力,它是過目不忘的記憶能力。它有無數的形式,每一種形式都指向一個再明確不過的事實:它是屬於人的,最本質的力量,也是人類最本質的差別。”
“有人生來口不能言,有人卻能終日開口一刻不歇;有人生來四肢萎縮,有人卻能健步如飛日行百裏;有人天資愚鈍連話都不會說,有人卻在幼年就能學會多國語言。在出生的那一刻,人們就有了這本質上的差異。”
“家境是附著於人的社會關係,不論社會如何發展,總有人能夠通過努力和時運改變境遇,而人類本質上的差異則永遠無法消除。就算是電腦操控規範運作的工廠,在長久運作中也難免會出現些許殘品,更何況是充滿意外和偶然的人類生育?”
唐益皺眉,低頭思考反駁的話語。
束飛雲沒有因唐益的反應而停下。
“人人平等,這隻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人類生來就不平等,因為這生來的差異,人類永遠無法做到平等。”
“你能要求獅子和牛一樣吃草,能要求螞蟻和大象一起負重嗎?你不能,同樣的,你也不能指望生來稟賦不同、能力不同的強者,能夠始終按捺他們的性情,控製他們的能力,和所有庸人一樣普普通通地活下去。”
“他們總會亮出光彩,索取更多,掠奪更多,占據更多,而這更多的東西反過來令他們不斷變強,強到與其他人分出明顯的界限,分出‘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差異。”
唐益抓到個破綻,說道:“但是那是強者和弱者之間的差異,而你與符野似乎沒到這種地步。不管你用了多少理由,現在你們的差異仍然隻是家境上差異,這不足以讓你將符野認定為下等人。”
束飛雲神情自然地回答道:“在混無一物的初始,人們會逐漸構建無形的差異,所以人們的不平等不可避免。而在構建了社會關係之後,無形的界限成了可以觀察的東西,人們可以從社會資源的多寡清楚地分辨高低貴賤的差異,並且因為其實質化,這種不平等有了傳遞和延續的可能。”
唐益說道:“說到底還是回到了家境上。”
束飛雲揚眉說道:“簡化問題,提煉一個頗具爭議的結論,這是下等人最習慣的思考方式,我想你該好好反思你的思維方式。”
不等唐益反駁,束飛雲繼續說道:“回到這個問題。在下等人們為了一日三餐而奔波奮鬥的時候,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思考善惡好壞的分別;在下等人們為了蠅頭小利而不擇手段的時候,我們有足夠的底氣拒絕那可憐可笑的誘惑。”
束飛雲握緊拳頭,用力晃了晃,加重語氣說道:“這就是傳承,我們繼承了先輩們的優勢,以更好的心態麵對問題,以更強的能力承擔責任。”
“如果我們做到了,我們依然能夠維持上等人的身份,如果我們做不到,那麽我們就會像所有庸人一樣滑入下等人的行列。”
“那個家夥。”束飛雲臉上露出厭惡,好像光是提及符野的存在都令他難受不已,“就是再明顯不過的下等人。”
唐益一口把瓶中剩下的酒喝光。
即使束飛雲說了那麽長一段,唐益依然不認同束飛雲的說法。
人類天然存在不平等?
沒錯,束飛雲的說理很有道理,因為稟賦的差異,人們確實無法達成能力上的一致,確實會因此產生無形的界限,但那與追求人人平等又有什麽關係呢?
就因為人類天然存在差異,就因為無法永久實現人類的平等,所以就此放棄努力,承認不平等,任由這種不平繼續發展下去?
這種說法,就像醫生遇見病人,高喊“人始終會死,所以就任由他發展,能活救活,死了天命”一樣可笑。
世界不完美是一回事,我們為了讓它完美而奮鬥,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過,想歸想,唐益沒打算和束飛雲說這些東西。
人們願意傾聽,道理才是道理,如果人們拒絕,道理也不過是無聊的廢話。
他若當真開口,落在束飛雲耳中,大概也隻是無聊的廢話吧。
唐益屈身放下空了的瓶子,看了眼時間,對束飛雲說道:“時候不早了,我還得收拾屋子,今天先到這裏吧。”
束飛雲其實還想繼續聽下去,不過唐益的要求確實合理,所以束飛雲點頭應了聲好,回神麵對桌子,看上去沒打算幫忙。
唐益看了眼一地狼藉,歎了口氣。
真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