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冷宮
兩個西涼人,私底下說什麽中原話啊?公孫薇有些好笑。
橋邊有一束密集的草叢,她蹲下藏在草叢裏。兩個西涼人走上橋,經過她麵前,公孫薇借著月光,看清楚了這兩人的模樣。
這兩名都是男子,喝得都醉醺醺的。公孫薇認得這二人都是拉馬丹身邊的侍從,此刻交頭接耳,其中一名發出一聲浪笑。
公孫薇嫌惡地捂住鼻子,其中一名西涼人忽然捂著肚子,衝到橋邊的草叢,開口就要嘔吐。
這一下就要吐到公孫薇的頭上了,她直呼晦氣,貓著往旁邊挪了幾步。
腦袋冷不丁撞上一個柱子似的東西,她抬頭一看,懵了,這是另外一個西涼人的腿,他正準備解開褲子,做撒尿的動作。
公孫薇一下子跳起來,往後退了幾步。
那西涼男子愣了一下,浪笑,“原來在這裏。”
公孫薇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兩人剛才交談中提及的對象,正是自己。
西涼男子操著不熟的中原話,朝她走來:“小姐,剛才你在殿上的酒量,可以!在我們那裏,你這樣的人,是勇士們的嘉賞。”
他的話說得七零八落,公孫薇還是聽得出來意思,當下退了幾步,冷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兩名西涼人色眯眯地說:“你坐在那個位置,隻是哪個娘娘的宮女吧?過來跟我們玩玩?”說著,就要向她撲來。
公孫薇暗呼不妙,禦花園很大,且這裏位置偏僻,太監和宮女此刻大都在宴上,這兩個人此刻看起來又醉得很,無法用理智跟他們交流。
突然間,公孫薇眼中一喜,朝前麵盈盈一拜:“殿下。”
兩個西涼人頓時臉色僵住,慢慢回過頭去看身後……隻見漆黑一片,蟲鳴不斷,一個鬼影也沒有。
兩人知道上當,謔地轉過頭來,公孫薇已經往前跑出好大一截。
“追上她!”其中一人怒氣勃發,“幹她奶奶的,敢騙老子。”
公孫薇挽起裙擺,跑過一棵棵大樹,踩過一片片草坪,心髒狂跳不止,暗呼這些西涼人真是瘋了,要是告訴父親,他們要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往前奔跑了幾百步,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胃裏翻江倒海,隻想嘔吐,她暗呼不好,這酒勁怎麽現在才發作……
兩個西涼人朝這個方向摸來,離自己越來越近,公孫薇急得眼眶都要紅了:“祁慕寒啊祁慕寒,你丫的約我來,怎麽這時候又不見人?”
沒法子,這個時候,靠人不如靠己了。
她不敢大聲呼喊,怕還沒有招來救兵,自己就先被這兩個西涼人逮住了,且這裏離冷宮不遠,搞不好被拖進哪個旮遝,更是死定了。
慢著,冷宮?公孫薇想起來了,她小時候曾來過的一座冷宮。
那真是個久遠的回憶啊!
公孫薇突然覺得自己雙腿都疼了起來,小時候被公孫鏡用柳條狠抽的那一幕,又栩栩如生地映在眼前,她會被抽,也是因為冷宮這件事。
她抱著腹部,冷汗涔涔而下,往後一看,那兩人離這裏越來越近,她一咬牙,往記憶中那條熟悉的道路走去。
公孫薇腦海中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父親的臉因氣憤而扭曲,每抽一鞭,她嬌嫩的屁股上便多一道血痕。
“你還敢不敢去?說!”
“不敢了!”小小的公孫薇哭喊著,“不敢了啊。”
“你是怎麽進去的?誰帶你進去的!”公孫鏡氣得好像要發瘋,身邊的侍女連一個敢勸的沒有。
“….……他說不能告訴別人。”公孫薇哭道。
公孫鏡氣得又是一鞭抽下去,公孫薇屁股上的皮都翻起來了。
前麵的宮牆顏色越來越深,斑駁的牆皮不均勻地分布著,如褪色的舊日記憶。
“你叫什麽名字?”年幼的公孫薇問。
“我沒有名字。”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孩,看著她說。
公孫薇捂著肚子,一步步朝那個黑色而巨大的建築走去。這裏是皇宮的絕對禁地,不僅禁止外人進入,連一般的太監與宮女進來,被抓住了也得掉腦袋。
小時候的她,卻知道一條秘密的道路,常常從這裏爬進冷宮,把這裏當作她的秘密花園,在這裏她遇到一個同樣神秘的小男孩。
公孫鏡又是一鞭抽下來:“你見到誰了?說!”
公孫薇大哭:“我不能說。我答應過他的。”
公孫鏡氣得唰唰幾鞭下去,抽得她屁股、背上,血痕累累。
公孫薇背部緊貼著牆,大口呼吸著,當年的事曆曆在眼前,公孫鏡從未有過那麽狠厲的時候,竟是每一鞭都在下死手,當年,就在趙嬪的宮殿中,他一下下抽著她,抽斷了不知道多少根柳條,趙慕芝被人拉著,早就哭成了淚人,趙婉瑩怎麽勸也都沒用。
小小的公孫薇成了一個血人,以為自己要死了,到最後都不知道是誰救的自己。
她從此對鞭子一類的東西,更是ptsd了。
月光從斑駁的樹影間灑下,烏鴉在枝頭呀呀直啼,公孫薇抬頭看著清冷的月光,繞過宮牆,心中默默著“一、二、三、四…..”
走了四步,往左拐,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樹。
這棵樹樹幹巨大,恰好就夾在兩麵高牆中間。
公孫薇走到梧桐樹前,幼時的光景再度浮現在眼前,時空交疊。
她輕輕敲了敲樹幹,用力推了推,樹幹上赫然現出一個大洞,她一步邁了進去,回身堵好這個洞。
樹幹中別有洞天,仍像當天一樣,幹燥、落滿了枯葉,她彎下身子,鑽過靠牆的洞口,眼前豁然開朗。
滿院錯落的梧桐樹,很久沒有人打掃了,地麵鋪就了層層疊疊的枯葉,視線從落葉延展到麵前的宮殿,掉色的朱漆,殿簷結滿了一張張蛛網,殿簷下還放著當年宮女用的簸箕,一張發黑的竹凳,也落滿了枯葉。
公孫薇慢慢地走過去,一步一步,梧桐葉隨著她的腳步掠起一片兩片,當年就是在這裏,她遇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位朋友。
“你來早了啊。”她背後有人在說。
公孫薇驀地轉身,祁慕寒站在梧桐樹下,微笑看她。
公孫薇的淚水瞬間打濕了眼眶,她其實早該猜到了,小時候自己在冷宮中遇到的孩子,就是祁慕寒啊。
祁慕寒朝她走去,笑得有些不真實,“說好亥時一刻,現在還是戊時。”
公孫薇看著他,滿腔的話語不知從何開始說起,呆了半天,說出一句:“你的病好些了嗎?”
祁慕寒笑道:“好了,昨夜暈倒了,有沒有嚇著你?”
公孫薇一愣,暈倒?難道他忘記昨夜發生了什麽?
想起他昨夜親吻自己的那副模樣,公孫薇又覺得臉上有點發燙。
祁慕寒走前來,握住她的手腕:“走,我們進去看看。”
那手腕正是昨夜被他用力鉗製過的地方,公孫薇吃痛,下意識掙了一下。
祁慕寒回過頭來:“怎麽了?”目光落向她的手腕。
公孫薇趕緊拉了拉袖子,笑道:“沒事……”
不等她說完,祁慕寒一把拉開她的手袖,一道青紫的淤痕跳入眼簾。
他呼吸急促起來,想將她的衣袖再往上卷,公孫薇趕忙把手抽回來,笑著說:“好久沒回來這裏了,我們進去看看?”
祁慕寒不理她,沉著臉,將她的衣袖高高拉起,隻見白皙的兩隻手臂上,赫然布滿了青腫淤血的指印,他身子一陣搖晃,往後退了一步,腦海裏轟隆一聲,封鎖的記憶像被雷電擊破,昨夜那些零碎的畫麵終於拚湊完整。
大雨、雷電,他在涼亭裏一直等著公孫薇出來,一直等到絕望的毒蛇噬咬他的心間。
他讀得懂公孫薇並不想做太子妃的這份心思,他知道她隻想做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可是他實在太自私了,他不舍得也不願意放手。
在醉花樓裏,她為他擋的那一劍,也幾乎要了他的命,失去她的那種絕望,他這輩子絕不願再嚐試第二次。
在青玉坊中,他敏銳地感知到了她心生的退意,他堅決不許這種想法在她心尖冒頭。
她是他的,是他飼養在花園中的一朵鮮花,是他放養在山間的一隻綿羊,他給她無限自由的空間,但是這朵鮮花必須是在他的花園裏,這隻綿羊必須是在他的山間。
可公孫薇終究沒有出來,她任他在雨中這麽站著,他便這麽等著。他可以用自己熠王的地位逼迫她,可他不願意,他要公孫薇自願奉上自己全部的心,巨細靡遺。
他忘了玉嫵顏去尋蘇豫以後,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給自己施針,當雷電響起,潛伏在自己心間那條絕望的毒蛇,開始撕咬著他的心,就如多年以前,他體內的毒素發作時,痛得在床上翻滾,痛得肌膚一寸寸開裂,生不如死的絕望感和孤獨感,又回來了。
他瘋了一般丟了自己僅剩的清醒意識,當他見到公孫薇,被毒蛇占據的內心,在瘋狂叫囂著占有她,吞噬她,抱著與她一起毀滅。
一直到蘇炙夜一掌擊暈了這樣的自己。
……
公孫薇隻見祁慕寒怔怔地捧著自己手臂,低頭看著手臂上那些斑駁的淤痕,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頭重得半天抬不起來。
公孫薇勉強笑道:“沒事了啊…..反正昨天你病發了嘛,我知道的,你不是故意的。”
她昨夜一定很疼,為什麽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祁慕寒的心揪得厲害,手指輕輕地覆在她一片淤紫的皮膚上,隻覺得自己說一萬句對不起,都是多餘的。
他頭痛得厲害,太陽穴一跳一跳的。
他將她的衣袖拉下,背轉過身,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太陽穴,聲音悶悶的:“回去吧。這裏是父皇禁止來的地方,以後你也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