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那日之後,鄭恒再來拜訪過一次。


  送些小食和團團的玩具過來。


  李三娘也碰巧在,鄭恒不便多言,稍稍坐些時候便離開了。


  “好俊的郎君。”


  待鄭恒走後,李三娘擠在楚喬幽身邊,撐著下巴感慨道。


  光是相貌,與楚姐姐很是相配。


  “是哪家的郎君啊?我怎麽從未見過,”李三娘有些好奇。


  楚喬幽將皮鼓小球扔出院中,團團飛快邁著小短腿跑出去接球去了。


  “不是本地的,你應該不曾見過。”她回道。


  李三娘一拍手,“哦”了一聲:“那他和楚姐姐你一樣來自長安?你們是舊識?”


  楚喬幽想了想,輕點頭道:“嗯。”


  算來兒時的緣分,是很舊的舊識了。


  “那位郎君眼神都沒從你身上離開過。”李三娘揶揄,“我還以為,他眼珠子是假的呢,一動不動的。”
……

  晚些時候,

  落雲牽著玩累的團團回來,悄悄和她說:“娘子,鄭郎君怎麽了?”


  楚喬幽端茶的手一頓:“什麽?”


  落雲擰著眉:“他看著你的時候,有些發愁。”


  以前不是這樣的,

  鄭郎君的眼中有娘子身影的時候,總是含笑欣喜的,不似今日,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娘子身上,像是含著愁緒和.……掙紮。


  楚喬幽沉默了片刻,放下茶杯,幽幽上升的茶霧模糊了她的麵容。


  落雲恍惚覺得,此刻的娘子,和方才的郎君一般,有著隱秘的心事。


  楚喬幽對著繚繚茶霧出神,

  “你說,他是認真的嗎?”她喃喃道,

  聲音極低極低,像縹緲的茶霧一般,一會兒就散在了空中。


  “娘子說什麽?”


  落雲沒聽清。


  “沒什麽。”楚喬幽搖搖頭。


  落雲滿肚疑惑,覺得今日兩人都奇奇怪怪的。


  她心裏打鼓,牽著團團出去洗爪子,踏出門的那一刻,似乎聽見了娘子,低低的歎息。


  *

  臘八,下起了小雨。


  氣溫鬥轉直下,陰冷逼人,骨頭縫裏透著濕氣和寒涼。


  鄭恒坐了馬車,如約去接女孩。


  聽到敲門聲,楚喬幽就估摸著是他來了。


  “怎樣?”她站起身,雙手微開,問身側的落雲。


  落雲眼睛泛光,小雞啄米般點頭:“好看,娘子太好看了!”


  楚喬幽聞言,抿唇笑了起來。


  老實的婢子開了門,


  門簷下鄭恒轉身想去拿把雨傘接人時,身後傳來了動靜。


  他回首抬眸望去,心猛然一跳,怔怔立在原地。


  雋雅麗人身著白裘,皓腕執傘,正從無邊細雨中漫步走來。


  裘衣下擺處,金銀絲線繡成蜿蜒縹緲的雲霧和桂樹,半邊圓月映在後麵,隨著主人的腳步一提一放,嫋娜生動。


  往上,一圈細膩光澤的白色皮毛蓬鬆柔軟,輕輕托著一張如玉般的小臉,雨霧蒙蒙,鄭恒有些看不清,隻覺她嘴角眉梢淺笑,正如同嫦娥仙子般,緩緩向他走來。


  鄭恒有些恍惚,


  情不自禁向著來人伸出了手。


  不曾想,暖香拂來,柔落無骨的玉手輕輕搭上他展開的手心,細膩溫熱的觸感。


  像是知道他伸出手,於是她便將手放了上去。


  鄭恒微愣,


  “你……”


  楚喬幽似乎也一愣,旋即皺了眉,

  “天寒了,你手這麽涼,怎的沒帶暖爐?”她嗔怪著,將手中精巧的手爐遞到了他手中。


  暖意瞬間從掌心破防,汩汩流入四肢百骸。


  鄭恒看著手中精致暖爐,似乎是他挑的,罩套上繡著紅眼睛的兔子。


  他眼眉彎彎,將手爐再次塞入她手中:“你拿著就好,我大男人的,不怕冷。”


  說著,他拿過傘,護著她上馬車。


  他上車,裘衣濕了半邊,怕帶著寒意,便脫了。


  好在馬車內燃了爐火,不太冷。


  鄭恒推了推小桌上的盤子:“桌上有糖果,要不要吃?”


  說著,將她手引到瓷盤邊上。


  那日見她和李三娘子手中的油紙包,應該是這家糖果沒錯。


  楚喬幽摸了一枚果吃,酸酸甜甜的,極為開胃。


  對麵的鄭恒眸中笑意淺淺,如星子般,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手帕,覆在女子拿過糖果的手上,

  白嫩纖細的手微縮了一下,沒什麽動作,

  鄭恒抿唇,長睫垂下,動作慢吞吞的,像是試探,隔著帕子,輕輕為她擦拭指尖。


  楚喬幽口中含著糖果,目光空空落在一處,任由他一指一指擦過去。


  就是突然覺得,馬車上的爐火燃的太旺。


  馬車幽幽從街市上走過,即便是下雨天,街上依舊有聲響,車馬聲,路過行人的聲音漸漸多了起來。


  大約不到一刻鍾,馬車停了下來。


  祥泰的聲音響起:“郎君、娘子,到了。”


  鄭恒正欲下車,楚喬幽溫聲開口:“穿上裘衣,免得著涼了。”


  於是,鄭恒下車的步子一頓,笑著應好。


  天福樓,

  因天氣陰沉的厲害,樓內點了燈,蓮花樣式的鏤空燈罩透過暖黃的燈光煞是好看。


  “喲,鄭郎君來了,”機靈的博士(小二)迎了上來,極快瞥了一眼他身側的楚喬幽,不敢多看,

  “郎君之前吩咐定的包間就在樓上,郎君,這位娘子,請!”


  他麻溜地躬身在前引路。


  鄭恒小心扶她上樓梯,解釋:“之前瞧著天氣不錯,本想帶你去船舫遊湖,卻沒想到今日下雨,卻是不行了。”


  天寒,水寒,男子倒是無妨,對女子可就不太好了。


  楚喬幽手穩穩搭在他手上,聞言笑道:“無妨,去哪都好。”


  前方的年輕博士打了個激靈,腳下更快了。


  包間內烘的幹燥溫暖,窗戶呀開一點透風,屋內豎著竹編的屏風,一麵牆上掛著幾副寒竹圖。


  鄭恒扶她坐下:“天福樓的臘八粥素有名氣,待會兒可以嚐嚐。”


  楚喬幽敞開了點披風,應道:“好啊。”


  鄭恒笑著招呼了一下門外的祥泰,祥泰得令笑眯眯轉身下樓。


  “怎麽了?”楚喬幽笑問。


  桌上燃著的小茶爐咕咕冒著熱氣,鄭恒正將它挪到一邊去,聞言抬眸:“今兒不是過節嗎?得有禮物才行。”


  臘八……勉強算個不大不小的節日吧。。


  但是……

  “你這話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楚喬幽,眉眼帶笑:“我可沒準備禮物給你。”


  “您賞光,對鄙人就是最大的禮物了。”鄭恒俏皮地學著聽過的場麵話。


  惹來對麵娘子失笑。


  不久,門外傳來動靜,祥泰很快回來。


  楚喬幽有些好奇,他會送她什麽。


  祥泰推開門,手中小心翼翼捧著一把古琴。


  黑漆麵,伏羲式,形體流暢,看著古樸而名貴。


  “是琴。”鄭恒笑道。


  他將琴放在桌上:“試試?”


  楚喬幽有些驚喜和意外,呆呆撫上琴,手指輕輕一勾,琴音渾圓溫潤,像是佛前的一聲錚鳴,萬物都歸於寧靜祥和。


  是一把絕好的琴。


  楚喬幽道:“這、太貴重了。”


  鄭恒:“你喜歡就好,”


  他頓了頓,看著對麵笑意晏晏的女子,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


  嘭——


  樓下傳來一陣巨響,像是有人怒砸了許多瓷碗,這響動打斷了鄭恒要說的話。


  隨即,有帶著酒意聲音在樓下炸開:“我就說怎麽了!我就說怎麽了!我怕他鄭家?!”


  又友人低低地勸:“幹什麽呢?別說了,坐下吧。”


  那人似乎惱怒地很,扯著大嗓門:“你們怕什麽?一群慫貨!那鄭伯常還隻怕不知道在那個娘們肚皮上呢.……丟人現眼的玩意,我不怕,就算他到我眼前,爺也照罵不誤!敗壞門風,咱們鄭刺史,我告訴你,有他這麽個阿弟,恥辱啊!”


  說著後麵,咬牙切齒,似是為鄭刺史憤憤不平。


  鄭恒的臉倏然陰沉,眸中黑雲翻滾,他輕“嗬”了一聲,霍然起身——


  “在這邊等我。”他說著,如開刃的刀一般,帶起道道寒風朝樓下走去。


  祥泰早就怒目,擼起袖子了!


  見郎君出來,趕忙氣勢洶洶跟在郎君身邊。


  樓下,


  酒壇破碎一地,杜康味道散了滿大廳。


  桌邊的客人對著角落那一桌指指點點的,擰著眉看著發酒瘋的人。


  喝醉酒的人年歲大約雙十出頭,披頭散發,狀若癲狂,臉和脖子紅成一片,雙眼暴起,正撕扯著來拉他的博士和友人,


  “走開,滾!”他吼道。


  旁邊,他友人一臉苦笑,沒想到平日低調謙和的友人喝醉酒這般……口無遮攔,性子魯莽。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身側如風般出現一道頎長的身影,還沒待他看清,來人啪的一腳,

  方才還叫囂猛莽的醉客唰的一下,整個身體飛起,而後重重跌在地上

  “啊——”


  慘叫聲響徹雲霄。


  楚喬幽在房內聽到樓下的動靜,蹙了蹙眉,從座位站起,朝門外走去,

  彼一出門,樓下的喧囂更加清晰,楚喬幽正欲下樓,身側房間也傳來開門聲——


  “表妹!”


  熟悉的聲音。


  楚喬幽腳步頓住,緩緩轉身。


  一身穿青袍繡竹的男子正驚喜看著眼前的女子。


  他三步並兩步:“表妹,真的是你!”


  楚喬幽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

  酒味,濃烈的酒味。


  孫宜修滿眼激動地看著楚喬幽,是,是表妹沒錯。


  自楚喬幽出事後,他就想去找她。


  但那時形勢正處於風口浪尖,他又公務繁忙實在脫不開身,就拖到了現在。


  時近年關,他終於在舅舅口中得知了表妹去處,心中難捱,於是告假一路風雪到了蘇州。


  天可憐見,他方才到蘇州,友人為他接風設宴,就在天福樓,他就與她不期而遇。


  這大抵就是緣分吧。


  孫宜修心頭火熱,眼中含有水光,看著多月不見的表妹,心緒激蕩。


  楚喬幽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這是她近段時間第一次接觸到從長安來的故人。


  他,許會帶來,長安的音信。


  “表妹,你這些日子,可還好,”


  孫宜修怔怔看著她,問道,眼尾帶著一抹紅色。


  樓下,物什砸落的聲音和人的嚎叫聲尤在。


  “挺好的,”


  楚喬幽抿了抿唇:“多謝表兄掛懷。”


  “那就好,”孫宜修眼中滿是欣慰,他最怕她受人欺負了。


  “三皇子……”


  孫宜修斟酌著開口,見女子麵容平靜,心舒了一口氣,繼續道:“三皇子定親了,在你走後一個月,再過些時日,就要完婚了。”


  哦,是嗎?


  楚喬幽想起那個總是神色冷峻不愛笑的男子,

  心下也祝願他能有如意良緣。


  樓下的喧鬧聲好像停了。


  可孫宜修不管這些,他緊緊盯住眼前的女子,顫著聲音:“喬幽.……你願意和我走嗎?”


  楚喬幽呆怔住,


  這是什麽意思?

  孫宜修見女子一時沒拒絕像是看到了希望,酒意壯膽:“其實,我很早以前就傾慕於你,可是,那時你是未來的三皇子妃.……現在……喬幽,跟我走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楚喬幽頓覺有些荒誕。


  “我跟你走,你已有妻兒,怎麽,你是要我做妾,還是……情人?”


  她覺得好笑。


  孫宜修啊,那個彬彬有禮,人如修竹的孫宜修,如今這幅模樣,卻也不過是個趁火打劫的偽君子。


  他口口聲聲說著牽掛,卻不敢早日動身來看她。


  一句一字說著仰慕,卻毫無尊重地暗示她做他情人,以他如今行事,隻怕還是見不得光的情人,不能讓皇室知曉一分。


  可笑。


  孫宜修不知自己一向溫柔典雅的表妹怎麽一下子說話這麽直接,


  他被一噎,囁嚅道:“表妹,我會照顧好你的.……你理解的……你如今的處境——啊!!”


  拳風淩厲,倏然將他未出口的話打落回口中。


  孫宜修痛呼一聲,被一拳撂倒在地,旋即,口中有溫熱血腥的液體湧上,他悶哼看著吐出的血勃然一怒。


  誰!

  他晃眼看過,待看清人時:“鄭伯常,怎麽是你?!”


  鄭恒原本聽他輕賤楚喬幽,怒火中燒,想也不想地狠狠出手,


  可現在被孫宜修猝不及防地叫破身份,他心突的一沉,直直落入似是看不到底的深淵,

  驟然亂了。


  一時,不敢去看身邊人的神色。


  孫宜修踉蹌站起身,舌尖頂了頂疼痛的側臉,這個瘋子!

  他警惕地看著鄭恒,後退一步,向著楚喬幽喚道:“喬幽,快,過我這邊。”


  可出乎意料的,


  楚喬幽非但不來他這,反而朝著鄭伯常的身後躲了一步。


  孫宜修霎時就明白了什麽,他不可置信,指著鄭恒,厲聲道:“你選鄭二??”


  鄭恒目光一顫,側首看著她,隻看到她微垂的眸和緊抿的唇。


  這副模樣孫宜修還有什麽不清楚的,他哈哈兩笑,覺得可笑:“你可知他到底是什麽人?十歲連罵走五任夫子,十二歲便混跡賭坊,不到十五就出入花坊風月之所,橫行霸道,欺辱平民,還有更多髒耳朵的汙臢事,你不知曉.……這樣的人……”


  他像是氣的極狠:“這樣的人,你看的上?他哪一點——”


  話音未落,又是一拳重重落下,

  鄭恒拳頭攥的發白,


  孫宜修每說一句,便似刀割淩遲一分,

  他想說,不是的,很多傳言不都是事實。


  但他現在腦袋空白,心裏全是酸澀和憤怒。


  鄭恒咬牙,額間青筋暴起,眼睛頓時血色一片,他的胸口有一股龐大的鬱氣堵著,吐不出,咽不下,堵著堵著似乎要爆裂了胸膛,帶著喉間一哽,多少年沒出現的淚水,隱約就要衝出眼眶。


  他一拳一拳落下,每一拳伴隨著身下人的哀嚎。


  到最後,他不知是因憤怒還是因其他的一些東西


  恍惚間,她的聲音清澈:“夠了,別打了。”


  楚喬幽勸阻,再打,要出人命了,


  他背不起。


  孤憤的少年聽見了她的話,高高揚起的拳頭,最終緩緩放下。


  他站起身,行動如同僵硬的木偶,低垂著脖頸,肉眼可見的頹唐和狼狽。


  “你說不打,那邊不打了。”他輕輕說,聲音落在空氣裏,虛虛晃晃的。


  鄭恒依舊緊緊的握著自己的拳,腦袋嗡嗡作響,隻有指甲刻入血肉中帶有的疼痛感才能稍微讓他保持一分清明。


  大抵完了,


  一切都要結束了。


  他想。


  於是,他頭也不回的從樓梯口疾步而出。


  背影倉惶。


  若是鄭恒十五歲,他不會逃,二十五歲,也不會逃。


  可他偏生今年十八歲,少年的心粗糲而又敏感。


  所以,他逃了。


  “鄭恒!”


  楚喬幽急聲喚他,腳下一轉便想去追,可地上被打的半死不活的孫宜修艱難開口:“表……妹,救.……我。”


  楚喬幽要追出去的腳步陡然停住,留在了原地。


  天福樓外,淒風苦雨。


  鄭恒衝入雨中,


  祥泰在他身後追著,擔憂急切地大喊:“二郎君!二郎君!”


  鄭恒腳步一停,並未回頭:“誰叫你跟過來的!滾回去!把她送回家。”


  雨中的祥泰卻愣在原地,


  郎君,這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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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日子寫著寫著,總恍惚如今是暖冬,中午出門的時候還想著,今年冬天太陽真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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