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千髓湖邊，一座與周圍古樸自然房屋完全不撘的宮宇，琉璃金頂，雕梁畫棟。
殿內寶光物華，熏香嫋嫋，一塵不染，像是主人從未離開過。
鶴蘭王倚在窗邊的小榻上，以手扶額，閉目養神，麵容有些疲憊。
四十三年，無數春秋，幾多日夜，隻要她有時間就會來到這座宮殿內，焚香打掃，從不假手於人。
昨夜，有上報說無息澤舊部出沒，她親自趕去，將如鼠蟻一般躲躲藏藏的一眾人剝皮抽筋，殺形滅神。
然後，她便又想起阿蘿了。
阿蘿是意外來的孩子，那時她多難啊，懷著孕，被敵族攆地滿地跑，她一度懷疑，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可阿蘿很乖，生命力也極強，跟隨母親東躲西藏，迎敵作戰從不折騰，頑強地待在母親的體內。
鶴蘭王曾經想，這個孩子，沒了便沒了吧，可她偏偏活了下來，好好出世了。
血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明明未曾謀麵，但看到她的第一眼，鶴蘭王隻覺自己滿心的柔腸全都給予了她。
誰知，到底是在胎中傷了，這孩子生下便先天不足，無法凝聚木心，即便鶴蘭王後麵身為一族之長，地位崇然，縱使能護佑她周全，也抵擋不了全部的閑言碎語。
她虧欠的孩子，原本想她無憂無慮長大，可卻被迫早早成熟，滿身是刺，小小年紀離家求醫，經過多少苦楚，才能修煉，後有刻苦勤奮，埋頭修煉，屍山血雨中殺出來，成就令人人稱服的少族長之名。
鶴蘭王依稀記得那日，阿蘿滿身是血的從萬獸穀走出，身後是一片歡呼崇拜，她的眼裏全是驕傲自豪。
那是她的孩子。
細細想來，她這個做母親的沒有一處合格的，她未出世時就受她所累，年幼時想護又護不住，到她拚殺之時也半點幫不上忙。
是她失職，也不知那孩子有沒有怨過她。
阿蘿，她的女兒，你疼不疼啊。
鶴蘭王冷厲的臉上，劃過輕淺的淚意。
時光悠悠，所有人開始遺忘，遺忘從前那個少年絕世的少族長，她不忘，不能忘，不敢忘，不行忘。
她要時時記得，免得萬一女兒殘留意誌飄蕩回人間，踽踽獨行，無人相問，再傷心了去。
雖然她知，魂飛魄散，天上人間，九幽地獄，都沒有她孩兒的身影了。
“母親。”縹緲的聲音緩緩入耳。
鶴蘭王睜開眼，殿門大開，陽光正盛，一道身影就站在刺眼的光暈中，看不清麵容，但她一眼就知，是她的阿蘿啊。
驀地，鶴蘭王眼中留下兩行淚：“阿蘿，”
多狠心啊，這麽多年，不曾入夢一回。
“孩子，你可怨娘，是娘去晚了。”
妲婼愣怔住，她從未見過母親這副模樣。
在她印象中，母親總是冷豔優雅，雷厲風行的樣子，即便心裏是愛她的，可母親的麵容總是冷淡威嚴的。
從未有過，這麽失態的模樣。
“娘……”妲婼上前，有些無措，她與母親的相處總是恭敬有多，親密不足，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曾怨過……是孩兒不孝，惹母親傷心了。”妲婼在鶴蘭王榻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想要寬慰她一二句。
手中的雙手溫熱，清晰傳來有力的心跳聲，鶴蘭王的眼淚僵在臉上，瞪大了眼看著眼前的女兒。
她抬手撫過女兒的臉頰，細膩真實的肌膚，女兒淺淺一笑，握住頰邊的手，輕輕蹭了蹭。
如此真實……
鶴蘭王恍惚道：“阿蘿，你回來了嗎？”
妲婼燦爛一笑：“母親，我回來了！”
————
鶴蘭族的少族長回來了！
全族上下喜氣洋洋，鶴蘭王大賀三天三夜，舉族狂歡。
妲婼醒來，對上床頭鬼客的目光，有些無語。
“鬼客，你都成家了，這般行為不妥吧。”
三步不離，如影相隨，每天盯她像是隨時會幻滅的泡泡。
“無事，我已成家，不會誤會。”鬼客輕瞥了眼她，麵無表情。
妲婼：.……
她不誤會，族人們不誤會，可是你夫人不誤會嗎？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鬼客又加了一句：“她也不會。”
這個她，指的是他夫人。
時隔多年，鬼客依舊那個惜字如金的鬼客。
“醒了？”
腳步聲漸近，妲婼看向這幾日每日一大早到的又一人。
鶴蘭王笑容滿麵，手中端著托盤，上有幾盞瓷碗。
“來來來，蓮嫂做了你最愛的清湯。”
蓮嫂，早上有湯，中午有湯，晚上也有湯，像是要把她走這些年學會的新湯都一股腦地喂給她。
鶴蘭王坐在榻前，手中湯匙攪動，涼了涼，擺出一副要親自喂的架勢，
妲婼一個頭兩個大，急忙喚住了她：“娘娘娘……我自己來，自己來。”
她接過碗，咣咣咣地飲盡。
鶴蘭王慈愛地看著她，拍拍她的背：“慢慢來，別急，還有呢。”
妲婼差點一口噴出，忍不住思考，浮生若夢，浮生若夢，難不成自己複活都是一場夢？或者她並未回到族地，而是誤入了哪個幻境而不自知？
不然難以解釋，她娘為什麽這麽奇怪！
妲婼放下碗，製止了她娘再來一碗的動作，
“娘……”
“怎麽了？”鶴蘭王將碗放置一旁，含笑問她。
妲婼斟酌著開口：“我想出去一些日子。”
笑意僵住，鶴蘭王沒了笑：“阿蘿，你要去哪啊？”
一邊的鬼客也霍然直起身子，目光唰地看向她。
“額……好事。”
妲婼笑：“給您帶個女婿回。”
鶴蘭王表情頓時有些複雜，失而複得的女兒就要被不知哪位連盆端走了，想到這，鶴蘭王突然想到：“那他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啊？”
難不成，自己女兒沒搞定？
哪家眼睛長天上去的小子！
這個問題倒是把妲婼問的一噎，她也沒想明白為何奈落不同她一起回來，這幾日也不見動靜，像是一點也不想念她。
但這個是不能和母親說的，要不然奈落要邁族地的門檻隻會更加艱難，於是妲婼輕輕道：“嗯……他害羞。”
鶴蘭王狐疑地看向自己女兒：“真的？”說著又給女兒底氣，“阿蘿，要是真喜歡，母親就把他綁來，問你霖姨要一顆滿心歡，保證他對你百依百順，半點離不開您。”
霖姨的滿心歡，是蠱，一顆下去，淪為傀儡。
妲婼連忙攔下自家母親危險的想法。
*
鶴蘭族地出口，
妲婼轉身，看著跟在她身後的鬼客，歎了一口氣，“回去吧。”
鬼客不置一詞，腳步半點不動，隻沉聲道：“我是你的侍衛。”
永遠都是。
妲婼聞言，越過他，看向不遠處的女子和奶娃娃，
俏麗清純的臉，嘴角天生含笑，與鬼客的冰塊臉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極端，她懷中抱著奶娃娃，過來相送。
見她望過來，臉上頓時掛上大大的笑意，是很活潑靈動的性子，
說起來，與鬼客也甚是相配，鬼客這樣像是被風幹的老木頭，不識風趣，舌拙口笨的，正是要一位外向一點的女孩，炒熱平淡無波的生活。
“鬼客。”
妲婼很認真地和他說：“不，你現在是別人的侍衛，而我，也有了守護我的人了。”
鬼客一怔，下意識回頭看向妻子和孩子。
妻子笑容溫暖，混小子笑的燦爛得意。
他又扭過頭看向妲婼，心裏忽的有些失落，他從小守護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和他說，不需要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桔梗體內待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妲婼現在對人的情緒很敏銳，瞬間察覺到了鬼客內心的失落。
這.……莫不是就是老父親的心態？
妲婼笑了聲，上前給了拍了拍他肩膀，
“當然啦，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我最忠誠的守護者。”
“安心，有事我會聯係你的。”
鬼客眼底複雜，突然問：“殿下，還是他嗎？”
妲婼知道他指誰，點點頭：“是他，一直都是他。”
鬼客木著臉，心底歎了一口氣，
那個人，不是善茬，
罷了，殿下喜歡，大不了就同族長說的一樣，處理一下用。
*
遠在霧山的奈落驀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看了看周圍的布置，告一段落，想著妲婼去了好幾日都還未歸來，便起身去鶴蘭族地接人。
他已經很想她了。
第一次，奈落隻覺自己是個焦躁的毛頭小子，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緒，隻想迫切見到那個人。
這廂，妲婼出了族地便往霧山趕。
到半路被人攔住。
也不是被攔住，是她自己漫不經心地往下一瞧，便發現一位故人。
此位故人渾身狼狽，正被一位美婦人追的抱頭亂竄。
妲婼想了想，便落了地，擋在兩人中間。
美婦人衣著暴露，豔麗風流，見她攔路，上下撇她一眼：“哦，小友也看上了這位俊俏的公子？”
妲婼挑挑眉，女子被負，怨念集結為般若，眼前的這位，便是一隻般若，有這般清醒意識，已經是實力不弱的鬼王了，方才想必隻是貓捉老鼠般逗逃竄的青年玩罷了。
“嗯，看上了，你讓嗎？”
說著，她身上的妖息毫不掩飾外放，那美婦人被凜冽淩厲的氣勢衝的一窒，暗自掂量下自己和對方的實力，非常識時務：“嗬，那就讓給小友了。”
美婦人伸出舌頭舔了舔下嘴唇，目光在那公子身上留戀不舍，收回目光對妲婼說：“小友好眼力，這等品質美味的魂魄不多見了。”
她鈴鈴笑著，身軀化作一團白霧四散，走了。
妲婼這才轉身去看一旁的青年，他的身體被風輕輕一吹，便動蕩了幾分，是遊蕩在人間不肯往生的魂魄。
他此刻抱著腦袋，龜縮在一顆樹根下，極輕地不知道在呢喃些什麽。
妲婼蹲下，手指一勾，抬起他的下顎，左右打量著，是自己認識的人不錯。
但他的情況卻不太好，魂魄在世間遊蕩太久太久了，也沒有怨氣，無法吸收邪怨壯大，所以魂魄被磨損的厲害。
兩眼呆滯，雙手抱頭，口中快速重複著念叨：“找……找到……”
已經沒有意識，隻剩下殘餘的一點點執念支撐，方才被追著跑，也不過是靈魂本能的逃竄，現在在妲婼身邊，感知不到危險，又安靜下來，反複念念叨叨著。
找什麽？
妲婼有些好奇，看他魂體狀態顯然是很年輕就死去了，約莫四十年遊蕩人間的執念是什麽呢？
她手指一點，朵朵熒光落入他魂體中，肉眼可見的凝實強壯了不少，眼神也逐漸清明.
妲婼拂袖，笑看著他正欲打個招呼，誰知被他一把搶先。
“夜姬！”
“我終於找到你了！”
男人，不可以稱作少年，滿眼激動看著她，眼中泛起了淚光。
妲婼難免有些驚訝，他的執念，是她？
她有些意想不到，於是開口問他：“伊藤，你找我何事啊？”
眼前的男子，正是那年北倉城萍水相逢的討喜公子，伊藤修。
伊藤的俊朗可愛的娃娃臉逐漸平複從容起來，
他溫潤純稚的眼眸注視著妲婼，他找了很久很久的人。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聽他這樣說，妲婼有些不解，她走之時北倉城一片平靜祥和，伊藤哪裏知道的她後來出事了？
伊藤看著她精致驚豔的麵容，心中隱隱有感覺自己似乎徘徊了許久許久，夜姬小姐，沒老呢。
果然，不是普通人。
但又有什麽關係呢？自己此刻不也是一縷魂魄嗎？而且加上夜姬小姐這次，她已經救了自己兩次了。
“有人搶了您給我的白珠，似乎是想對您不利，夜姬小姐，你要小心！”伊藤表情喜悅，終於找到夜姬小姐，將他心中多年的執念吐出。
那日，北倉城破，黑雲籠罩，毒瘴肆虐，刹那間城內所有的生靈都無聲無息被吞噬，連具骸骨都沒有留下。
黑霧之中，隻有一道瑩瑩白光之下，有唯一幸存的生靈。
伊藤駭然看著周圍所有人在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就被黑霧一卷，而後霧內有數不盡的血流出，那霧似乎有神誌，輕輕一舔，地上的血跡頓時被吸收，一滴也沒浪費。
而後，它繞著結界盤旋，結界內有一道美味香甜的靈魂，令它不肯離去，而此時，結界的光芒也愈加微弱，它貪婪盯著結界內即將到手的食物。
這副異樣，引來了主人的注意。
伊藤滿臉驚恐地看著黑霧像是迎接主人般，一分為二，分路恭候，從中走出一位搖著折扇的俊朗公子。
他訝異地看著結界，注意到伊藤手中的白珠，笑著問他：“小孩，這白珠是何人給你的。”
伊藤不答，臉色蒼白，雙腿發軟，但他默默將白珠放置身後，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樣。
那名折扇公子笑的更開懷，手袖一拂，方才護佑著他的結界像碎裂的瓷器一般怦然瓦解。
而後，喉骨搭上了一隻冰冷的手，
清脆的一聲之後，他再無意識，直到不知過了多久，靈魂飄飄蕩蕩出來，他記得那個可怕的折扇男子，不是好人，而他搶了白珠，恐怕是要對夜姬小姐不利的。
所以他的靈魂在世間徘徊，就是想找到夜姬小姐，想同她說一句小心。
可是，茫茫人間，他尋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找到她，意識愈加渾渾噩噩，僅有一絲執念，讓他堅持著。
找到她。
妲婼怔然，
心情有些複雜，人類總是這樣，醜陋不堪的比比皆是，可總有一部分存在，令人向往。
伊藤的是幸運的，那無息澤殺了他，可沒有吞噬他的魂魄，靈魂弱小，飄蕩多年，也許碰到許多危險困境，但終究存活下來。
如此，再度與她相見。
是一顆良善純潔的靈魂啊，老天也是偏愛的吧。
妲婼神色柔和，她望著他笑：“放心，一切都已經解決了。”
伊藤浮現慶幸之色：“那就好，那就好。”說完，他撓撓頭，傻笑：“我太慢了，沒幫上什麽忙呢。”
“伊藤，謝謝你。”妲婼看著他，很認真的道謝。
謝謝他的牽掛，謝謝他的.……情誼。
“這有什麽.……沒什麽的……你不必.……”伊藤語無倫次地連連罷手，說到後麵眼圈驀地一紅，隻呆呆地看著她。
眼睛裏的東西，太重，妲婼一時竟有些承受不住地移開目光。
“你沒事就好。”伊藤緩緩笑了，隨之一滴淚水不小心跑出了眼眶。
他的身上出現道道白光，執念已了，天地重新接引向上的靈魂。
在光陣之中，伊藤踟躕了幾步，最終還是開口說了句：“夜姬.……你的仆從奈落，你要小心，”
騙他去樹妖處，不是好人。
妲婼點點頭：“放心，他傷不了我。”
“那就好，那就好……”伊藤又說著這句話，靈魂倏然化作耀眼無比的光團，光團圍著妲婼輕輕飛舞，似是在和她告別。
妲婼有些悵然，但旋即也滿臉笑意地看著它，目送他離開，
驟然，那團飛舞靈魂貼近了她的臉頰，輕輕的觸碰，像是他極輕極輕的小心翼翼的一吻。
妲婼愣住。
也在這一刻，她所在的一方天地頃刻間天寒地動，幽寒可怖的氣息狂風驟雨般而來，光團頓時被壓的一縮，蔫了一半。
熟悉的氣息雷霆一般直朝那團靈魂而去，妲婼反手一擋，擋住了來人的殺招，快速轉身，將伊藤的靈魂團巴團巴扔上了天。
而後，肩膀被人狠狠地掐住，那力道可想主人的怒不可遏，但卻理智地沒有弄疼她。
“你護他！”
奈落紅著眼，眼裏結了萬年的寒霜。
被這陰森極怒的一句話一噎，妲婼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解釋。
然而奈落也不聽她的任何解釋了，直拽著她的手腕，下一瞬，通行陣法靈光一閃，
妲婼隻覺眼前一黑，就被人狠狠抵在屋內的床榻上。
完了，生大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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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1-07-30 10:33:35~2021-07-31 12:41: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月梔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