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說她會救他,可幾日過去全無半分動作。
妲婼像是貪戀上世俗的浮華。
她整日縱情聲色,飲酒作樂,常出現在夜中酒肆,披著美豔的皮囊,坐在高高的座台上,嘲弄地看著凡夫俗子們為她神魂顛倒,為她癡迷癲狂。
夜姬之名,不過幾日,風靡整個北倉城。
但唯有那日純情羞澀的小公子或可得她一二青眼。
而奈落的傷,似乎早被她丟在腦後,忘個一幹二淨。
卯時,天光初初破曉,隻見一點亮光。
粉牆環護,綠柳低垂,奈落端著一隻小盞從庭院的走廊而過,身上略帶露水潮氣。
及至門前,他輕扣木門,屋內傳來一身嬌懶的聲音:“進來。”
奈落神色一暗,端著小盞踏進了屋內。
屋內霧氣繚繞,水聲輕響,更惹人躁動的是那股沁人的暖香,婷婷嫋嫋,鑽入心脾,是妲婼身上自帶的馨香味道。
繞過金絲繡成的海棠屏風,入目的是極為香豔的美人沐浴圖。
妲婼一頭長發傾瀉而下,柔順地搭在她白皙光滑的肩膀上,烏發,雪膚,紅唇,在冉冉升起的霧氣之中分外妖糜。
奈落目光從她精巧的蝴蝶骨劃過,往下,無限春光被浴桶裏密集的花瓣幾升騰而起的水汽遮蓋。
知曉他來,妲婼伸出手,纖細白嫩的手臂被泡的微微泛起粉紅,奈落見此,默不作聲地將手中小盞穩當地遞了過去。
妲婼接過,輕輕抿了一口,冰涼甘甜滑入食道,沁人心甜,這讓她忍不住眯起了雙眼,舒歎一聲。
她仰著下巴,不鹹不淡地評價道:“尚可。”
奈落靜立在角落,麵色沉靜,聞言,恭敬應道:“公主喜歡就好。”
許是草木類的妖族,妲婼摯愛飲用朝露,這幾日,他都半夜而起,四處集露,采集回來的露水,再細致地祛除雜質,送往這位千嬌萬貴的公主手中。
這句之後,房間歸為沉靜,水汽氤氳,浴中人似妖似仙。
妲婼頭歪靠在浴桶旁,合著眼,似是小憩,微濕的發披散在兩鬢間,絲縷沾上她的臉頰,她輕抬手撥去麵上頭發,與此同時,一條藤鞭淩空出現,直取奈落而去。
奈落心下一凜,按捺住想要抵擋的本能,任由鞭子捆住脖頸,被隨之而來的力量一帶,扯到妲婼麵前。
他跪坐在浴桶旁,這個距離,離妲婼的麵容隻有短短幾寸。能看見她纖長睫羽間懸掛的小水珠,而後,他隻覺臉頰被隻綿軟的手輕輕劃過,緊接著,下巴被扣起。
妲婼的眼若含春水流轉,語氣極輕,散在水汽裏:“半妖,在想什麽?”
她的手濕滑,水珠沿著下巴流進衣領,暈濕一片,再滑過胸膛,帶起一陣酥麻。
奈落喉嚨一緊,麵色閃過一絲紅暈,低眉順目地不敢再看眼前人,隻慌亂回道:“在……在想公主的早膳。”
他乖覺地未曾抵抗半分。
水聲晃動,她緩緩靠近,手擁上了他的背,馥鬱的暖香占據了他每一寸空氣,她湊近在他耳邊輕喃:“怎麽不敢看本殿下?不好看嗎?”
奈落抓在浴桶邊的手緊的發白,他轉了轉幹澀的嗓子,隻道:“殿下容色無雙,奶落……奈落不敢……也不能直視分毫。”
話倒是說的好聽。
妲婼一臉無趣地鬆開鞭子,頗感意興闌珊,鞭子殘餘力量將奈落整個身子帶飛,砸在地板上,牽扯到背後的傷口一陣生疼,他於電光火石之間飛快地望她一眼,隻見她合著眼,神色安然,靠在浴桶邊。
像是方才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他眼中冷意森森,身子卻恭敬地緩步退了出去。
到巳時,府門前人潮來往,此時,有客來訪。
著青色狩衣的小公子,手提著中大包小包敲響了府門,身後仆從上前想要替他拿好手中物什,被小公子回絕。
“我想親自送給夜姬。”
仆從無奈,上前湊到自家小主人身邊:“郎君,老爺說不讓您再來找夜姬小姐呢,”
世有反常必有妖,那樣一張出色的臉蛋,又是不明的來路,保不齊是什麽東西,有見識的老爺諄諄教誨,卻不想自家幺子早已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小公子冷下臉:“此話再說一次,你就不必跟在我左右了。”
仆從唯唯諾諾應了,不敢再惹怒小主人。
此時,門開了。
門內,身著藍色羽織的少年氣質出塵,五官俊逸,見門外的小公子,微微一笑,行禮道:“伊藤公子。”
小公子伊藤修一看見奈落頓時露出燦爛的笑容,圓鼓鼓的娃娃臉分外喜人,他並未因奴仆身份看低奈落,反而朝他彬彬行禮道:“奈落君”,而後支起身子,眼眸亮若星辰,“奈落君,夜姬小姐可在府中?”
奈落打量著這幾日分外殷勤往這邊跑的小公子,手上提著無數禮盒,想必是千方百計為博得那女人一笑的。
人類卑微的愛慕之心。
奈落眸中陰鬱一閃而過,想到了極不愉快的事情。但他麵上依舊含笑,回道:“主人在的。”
“那她今日心情可好?”
“算好吧”奈落語氣不明的回複道。
這樣的對話每日上演,眼前人類看著傻乎乎的,不知道那個女人看上他什麽了?
伊藤並未察覺身邊人的不耐煩,有點羞澀地朝他打聽:“奈……奈落君,你知道夜姬小姐喜歡什麽嗎?”
奈落莞爾一笑,偏頭特意想了想,溫聲回道:“小姐最喜城西邊山穀中開的夜棠花。”
城西山穀有夜棠花嗎?伊藤雖有疑惑,但依舊認真記下,打算待會兒就去看看。
奈落在前邊引路,回頭看著若有所思的伊藤,笑了,希望城西山穀的那隻樹妖喜歡這個禮物。
穿過長長的走廊,木門一推,是一個通廊,擺放著無數名人字畫,上好的白瓷插著正好的春花,很是雅致。
通廊一過,後院的麵貌一覽無餘,春花爛漫的石子路延伸而去,楊柳依依,湖波蕩漾,木橋過去便是一座湖心亭。
待到橋邊,奈落停住了腳步,恭聲開口:“小姐,伊藤公子來訪。”
亭中人並未回答。
他抬眼去看,妲婼正窩在亭邊曬太陽,她未多裝扮,素麵朝天,此刻正半闔著眼,陽光打在她光潔白皙的臉上,眉目分外舒展,懶洋洋的像枝頭貪戀陽光的花蕊。
喜光,喜水,喜朝露,因草木紮根的特性,也尤其不愛動彈。
奈落的目光不經意瞥見她正不安分探出裙邊的腳趾,似是極為愉悅而微微蜷縮起來,分外可憐可愛。
他下意識轉頭去看身邊的小公子,隻見小公子眉目含春,滿眼癡迷地望向亭中女子,一時不能言語。
良久,亭中傳來淡淡的聲音:“讓他過來。”
奈落應是,還未曾動作,便見身邊的伊藤宛如隻見著主人尤為歡快的狗崽,搖著尾巴衝了過去。
小公子羞澀問好,又道今日小姐顏色獨占出春色,此後迫不及待地分享起他大包小包帶來的甜點和小玩意。
他似一隻聒噪的瓜雀,嘰嘰喳喳個不停,而妲婼卻分外好脾氣,由著他吵鬧,偶爾還賞光輕輕附和幾句,得到應和的伊藤更為興奮。
手舞足蹈地更像個傻子了。
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的伊藤,才發現靜候在一旁的奈落,臉頰騰然而起兩朵紅雲,期期艾艾地朝他開口道:“奈落君,你還在啊。”
奈落掀起眼皮瞧他,不置一語。
妲婼見伊藤極為羞窘的樣子,勾唇笑了起來,極給麵子地吩咐道:“退下”
奈落頷首稱是,慢慢退了出去,耳畔不時傳來滿含愛慕的清朗男聲以及時不時出言逗弄的娓娓動聽女音。
退回通廊,遠處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他靜在屋簷下,抬眼看了看躺在屋頂的鬼客。
敏銳察覺到視線的鬼客從手上的書本收回心神,直起身子,從屋簷飛身而下。他看了看眼前的奈落,再扭頭望了望遠處的妲婼,麵無表情的合上手中的書本。從奈落麵前漠然走過。
奈落冷眼瞥過他手中的書:《風流公主俏侍從》
……
真是不顯的愛好呢。
奈落病發的很突然。
晚間,他正如同往日般服侍在妲婼麵前,突然背後傳來一道刺骨的疼痛,背部驀地綻出一道鮮豔的血花。
是紅霧作祟,此次來的分外凶猛。
人和妖都有自愈的能力,紅霧的痛苦在於,它將以你的傷口作為戰場,如萬千蟲蟻,肆意啃噬身體自動修建好的城牆,撕裂傷口,擴大自己的領地,無時無刻都在重溫受傷時幾乎被腰斬的痛苦。
奈落的意識很清醒,可身體卻控製不住開始抽動,他漸漸感覺背上的傷痛逐漸麻木,四肢正在失去力氣,身體的溫度也在一點一點慢慢逝去。
這個過程中,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緩慢而脆弱的心跳。恍若正墜入一個黑淵之中,一直一直下墜著。
忽而此刻,黑淵中出現一道耀眼的光芒,那道光彼一出現,就蠻不講理地驅散了所有的黑暗和寒涼。
奈落隻覺身體注入一股強勁的妖力,讓有些失焦的眼睛再度清明,麵前,是一張豔麗無雙的臉。
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夜市燈火之中,她淡淡說道:“本殿自會救你。”
妲婼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幾近昏厥過去的奈落,如此看來,傷情並不是作假。
她沉吟一會,拍手決定,啟程前往芝蘭穀。
於是,妲婼開始慢悠悠地上路了。
她雖不擅於速,但卻也不差,奈落傷重,體內妖元無法正常流轉,妲婼便攥起他衣領,騰空而去。
空中風大,妲婼妖元強大,剛烈的風對於她來說,不過是三月微風拂麵的程度。但對於奈落就不一樣了。
大風又低溫,使得他整個人像被暴雨冰雹砸的淒慘的小樹苗,臉色看著更為瘮人,妲婼隻覺拎著的人體溫越來越低,這才舍了一眼看他,慢吞吞地給他支了一個結界擋風。
奈落麵露感激,正要開口答謝之時,頭頂丟下一個字:“醜”。
奈落:.……
傷重病容,確是不複之前姿色。
他沉默了下去,未出口的話淹沒在空中。
這女人,倒是分外愛皮相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