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未亡人借劍寒淵,顧伯舍掌斷星河(一)
尚未天明,掩得嚴實的木門密不透風,將屋外五彩斑斕的星光完全隔斷。房間很小,若是三個成年人頭腳相連地躺下就會磕在牆上,當然,那三個人必須得是傻子。
畢竟換了誰,也不會用那種方式躺下。
顧何不傻,所以他此時坐在窗邊獨自出神,一襲白衣捧起長發勝雪,雙瞳剪水盛滿燭火生輝。無需對芸芸眾生講什麽天道,大道,他隻要安靜坐在一處,便會有信徒源源不斷地前來瞻仰,頂禮膜拜。
這樣的人,蘇半塵隻見過一個——東方老道。
東方老道年輕時也是極好看的,以至於後來白了頭發駝了背脊,隔三差五也有好些風韻猶存的女修來道觀,要與他雙修論道。而東方老道也最執拗,不是緊閉山門就是借口雲遊,總之其門下弟子絕沒有一人見其“失貞”。
蘇半塵打量了許久,幹枯若骨的手指來回摩挲著破舊的劍鞘,“好看的人哪裏都有,有趣的故事一萬年也聽不盡。往事如雲似煙,夢幻無常,哪怕見了一個又一個人,也再沒有他。”
“他?”顧何問道:“傳你道法的老道士?”
“嗯。”蘇半塵點頭。
東方老道隻身入塵劫,他可沒有星辰典,更結不了什麽星河大陣,借不了那天外的星辰之力,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界散修!但最後?淮陽城外身化劍,笑談斬退百萬兵……蘇半塵後來才聽說,執拗的東方老道連半個朋友都沒有,那破道觀也是百年難見燃起半根清香。
而東方老道能救下他們,其實是一劍自斬了長生路,所以才過了區區萬載,東方老道就融道了,也是那時道觀才終於升起了一縷香煙……
兩人的交談戛然而止,屋內隻有寧箋南淺淺的呼聲,小丫頭睡得很香。常年的軍旅生涯讓寧箋南的身軀很骨感,但臉頰卻很白嫩,在燭火的映襯下微微泛紅,顯得憨態可掬,更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媚態。
但令人發指的是,屋內的兩人任誰都沒有正眼瞧她一下!
蘇半塵正襟危坐,將命劍放在右手邊,黝黑的劍鞘下古樸的氣息撲麵而來。他並不是故意要挨著寧箋南坐,而是屋子太小,再有若發生一些變故,他也能第一時間拔劍。
“北境很少下雨,不過我的老家那倒是三天兩頭的雨,很小很小那種,衝不走人,也淋不壞人。”安靜了許久後,顧何忽然開口,伸手將窗戶輕輕推開一條縫。擁擠的房間並不會因為他們話少而變得涼爽,事實上寧箋南額間已滲出一層薄汗。
“是在南方吧?很難想象你一個南方的仙,會跑那麽遠在北境紮根,為了什麽?鎮守邊境?”蘇半塵眼神頗有些神往。
顧何低頭笑了笑,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理由,但他這人卻並不偉大,他搖頭道:“不是,其實哪有那麽多的家國大義?將軍讓我上我就上,別說鎮守邊境,讓我死都成!”
“將軍?”
蘇半塵愣住,是什麽樣的人能做梵天仙獄司的將軍?
顧何眼中的淚花與燭光交融,他喉嚨微微哽住,片刻後才擺手道:
“很久遠了……”
蘇半塵來回點頭,並沒有追問下去。
兩人的話都很少,誰先想到了就先說,另一人就答,然後說不出三句就又陷入沉默,點到即止,誰也不會多問,看起來並不像交心的朋友。
可是兩人所說的話,卻無不是交心之言。
顧何說天道、大道、人道,魔族如何誘惑人心,人心又如何善變狡詐,又說自己的過往,講了講紅衣的故事;蘇半塵不想吐述自己的苦難,那並不是待友之道,更何況苦難誰沒有?他想了想就說著自己那瞎眼小媳婦兒的事,隻是說著說著,還是免不了濕潤了眼眶。
歎息縷縷不絕,窗外震天動地的拚殺聲都掩蓋不住他們的歎息。
直到牆角的一雙靈動的眼珠子閃動了兩下。
寧箋南醒了,還沒來得及感受到身體上的疼痛,甩頭就罵道:“你倆煩不煩,煩不煩!兩個老男人大半夜談心?惡心死我啦!”
顧何側目,不免打趣道:“呦,是大難不死的寧將軍啊?”
“滾!”寧箋南咬牙,“這是哪?”
蘇半塵起身,“陳國皇宮。”
“皇宮?”寧箋南微微一愣,嘴唇癟成了一條線:“你家皇宮這麽磕摻?”
聞言,蘇半塵隨即發出一聲歎息,“其實也說不上磕摻,畢竟淮陽已成了飛灰。”
寧箋南語塞,倒也沒覺得慚愧,她的心一向很大,於是就接著說道:“別這麽看我,又不是我滅了前朝。”
蘇半塵亦輕輕回道:“你也不用這麽看我,我又不是前朝的太子皇子子什麽的,芸芸眾生爾。”
寧箋南思緒很亂,低頭看著身上的青色衣衫,是顧老頭的!可她費了半天力氣,也隻想起自己被那白袍小將一巴掌呼下來。
被打懵了。
丟人啊!
忽然,寧箋南向前奔去,上半身不由分說地壓在顧何那把老骨頭上,接著她一把推開窗戶,然後呆住了。寒風帶雨,一股腦扇在她的臉上,別樣的疼痛,痛在心裏。
轉瞬間,隻聽見啪嗒一聲,寧箋南的眼淚就滑落在顧何的手背上。
鼻尖湧入的少女幽香讓顧何微微失神,臉頰上傳來一片溫熱,或許他也沒有料到這,隻能勉強屏住呼吸,“都說我不喜歡哄女孩子了,你趕緊起開。”
寧箋南沒有照例回懟顧何,而是無力跪倒,腦袋深埋在地,已然泣不成聲……她看見遠處有一個高高的“山丘”,可那並不是真正的山,而是陳國將士們用身體堆出來的龐然大物。
鮮血將整個臨安染紅,哀嚎遍野。
不隻是陳國將士,在那些屍體中還有仙盟劍修破碎的肉身。然而,空中的戰鬥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慘烈。
身軀數千丈大小的陳永恣意遨遊在星河陣中,身披雷雨,吸風飲露,掌刀每打在眾仙靈體上,便震散數十人魂魄。反觀星河大陣,星劍每次落下,更不知帶走多少生命。
振奮人心的豪言、撕心裂肺的慘叫、羽箭破空聲、刀劍碰撞聲,噠噠的馬蹄聲,與那蒼涼的號角一起,刻在了這漫漫長夜……
“死的人越多,生命便越會被蔑視。”顧何又將窗戶關上,呼嘯的風聲杳不可聞,屋內仍舊溫暖,“寧將軍,臨安此劫在你,不在我。該做出取舍了,隻要你肯點頭,我吃點虧,可以幫你平息這場劫難。”
寧箋南仍抽泣不止,“平息,如何平息?”
顧何一揮手,當即說道:“殺陳永,滅星河!”
寧箋南身軀一震,隨即發出幾聲冷笑,不置可否。
顧何聽後心中驀地一沉,哪怕他早就知道寧箋南不會那麽容易同意。
“當淚水與嗚咽之聲傳遍人間,被藐視的生命會因此變得珍貴,但生命卻絕不會變得堅韌!”顧何長舒一口氣,又說道:“真正的強者總是孤獨,因為他們都背負太多太多,而我已經背負許多,今天該你。”
“我背負,我如何背負?數十萬活生生的人命,誰又能夠背負?你所謂的背負就是殺了陳永,滅了星河,這又與他們有什麽區別?”
寧箋南哽咽道,她沒那個實力殺陳永,就算有,也做不到。
她這一生太短,陳永算她為數不多的朋友,更是長輩,德高望重的長輩。
顧何說:“你點頭,我來做。”
寧箋南道:“你能做什麽?救活他們?”
顧何搖頭。
不能。
過去的事無法逆轉,他能做的隻能改變未來。
寧箋南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她又冷笑道:“依我看顧前輩不是不能,而是不會罷了。前輩有梵天塔,有七月寒淵,前輩的劍快過星光,難道還比不過劍神?因為你就是個魔!你本有那個實力將這場殺戮扼殺在最初,但你並不,你隻想在這天塌地陷的時候,做那個梵天仙獄司罷了。”
“被眾生敬仰的感覺,很美妙吧?”
顧何倒抽一口冷氣,這又是哪來的屎盆子?他緩緩歎道:“你還要執迷不悟?”
寧箋南怒喝:“陳國無錯,本將軍更沒有錯!”
“你沒錯?你曾說臨安城內所有的事都瞞不過陳永!可是七千年前我追著那賊人許久也追不到下落,他陳永在其中又有幾時清白過?”
“你隻看見十萬劍修降臨臨安,他們為什麽來先不說,至少陳永,他的靈魂每一寸都銘刻著嗜血。”
“你!”寧箋南死死瞪著顧何,沒能罵出,但語氣中的挪揄最是傷人,“對,我陳國嗜血啊,您老德高望重,你的靈魂就幹淨,也不曉得此時那楊府中的血有沒有洗盡?”
“說到底卻還是為了當年的事吧?就因為懷疑陳永釀成當年血案,德高望重的您,就眼睜睜看著幾十萬凡人無辜枉死。”
“你不配為仙!”
顧何腦中轟的一聲,是他錯了,他竟然又一次蠢到要和寧箋南講道理?想清楚這點,顧何鄭重道:“我隻要你的答案,不是寧箋南,而是陳國大將軍,芸芸眾生的救主……”
蘇半塵躲在角落,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他從頭到尾隻能默默忍受兩人愈發“凶殘”的吼叫,心裏滋味非常不好受。
他不清楚這兩人到底什麽關係,所以就不知道如何勸架。隻是沒等多久,屋子裏就安靜了下去,他甚至能聽見燭火搖曳的聲響。
時間過得太慢太慢。
許久,蘇半塵才聽見寧箋南說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