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追查問秋堂,顧何傳道寧箋南(三)
梵天仙獄隱匿於一片不知邊界的荒漠深處,幾乎與世隔絕,那裏沒有任何色彩,天地間隻有單調的灰色、隻有幹澀的黃沙與寒風不知疲倦地共舞,無盡的獨孤能讓每一個人感到深深地恐懼。
顧何卻在那裏生活了很久,久到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除了他,梵天中還有三百二十七名長老,但是眾長老關心的隻有今天有沒有魔族南下,明天魔族會不會南下……
隻有柳隨風勉強還算個正常人。
雖然柳隨風也是日複一日地研究梵天塔,以及鍛造七月寒淵,但閑時也願意同他聊聊。在那段漫長的歲月裏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練劍與釀酒,可是他抬起的每一劍都隻能無力地揮向漫天黃沙,釀的每一壇酒到最後都無奈地傾入大地。
柳隨風不喝他的酒,嫌酒太老,說自己雖然白了頭發,白了胡子,但心總還是很年輕。
然後不記得是哪一年,一名神魔撕破虛空而來,神威天降,口中大呼踏平七界之類的,然後就在顧何喝了一壺酒的功夫,它被眾長老擒住鎮壓在梵天中。顧何曉以大義諄諄教誨,希望它能改邪歸正,可在他一次醉酒後,還是讓那魔頭偷偷逃了。
於是顧何隻能一身青衣,持劍南下,而且多年以來隻要是他親自出手,越獄妖魔的結局隻有一個——魂飛魄散。
恰逢盛會,臨安城中聚集了許多年輕一輩的高手,顧何得見人間界道運昌隆,他很開心,陪著他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可是酒醒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一具具屍體橫臥在酒樓中……他抄過長劍,紅著眼在城中發了瘋地追尋“敵人”下落,一次次努力感受臨安城中的時痕,可結果卻是沒有結果。
他不但沒有找到敵人,更沒有發現一個有用的時痕,似乎所有都隻是他的一場幻夢罷了。
顧何在臨安城內瘋癲了整整三月,待冬去春來積雪融化,一朵朵梨花綻放,春雨澆灌在他饑渴的內心,他才悠悠醒轉,恍然如夢。沒有等到梨樹結果,他當夜便帶著無限遺憾,乘著一葉方舟,萬般不舍地回到梵天。
也是從那時起,他便隻喝那苦到極致的茶葉。
六千兩百年後,因為要替柳隨風尋鍛造七月寒淵的最後一種材料,顧何去了一趟東海,他救下了沐雨均並帶回了梵天,再等三百年後,他又少了一個至交好友,柳隨風投爐了。
這世上唯一能嚐出他酒意的人忽然沒了,顧何不知是應該替柳隨風感到開心,還是要替自己難過。隻是他更無心釀酒,酒也逐漸地從他的生命中淡去。
凡人一世百年尚感傷春去秋來、世事無常,更何況顧何這種活了數萬年的仙神。
顧何獨自漫步在長街中,他已經習慣了獨孤,而且他發現自己越發享受這種感覺。走了一陣,他忽然抬頭望著天邊將要升起的殘月,輕輕歎道:“本以為這幾千年內仙術有所突破,應該能比過那人吧?可沒想到功力卻又退了不少,師傅,你說,這次是不是我執著了?”
他現在就完全可以走,隻需要將先生的傳承一字不差地寫下來,然後連帶著七月寒淵塞到寧箋南手中,不信寧箋南能忍住不學。寧箋南口是心非地試著使用魂遊仙術的樣子很可愛,而他就回家了啊,喝喝茶賞賞月,難道這天還能塌了不成?
有那個無與倫比的劍神在,七界還亂不了。
就在他如此想著的時候,背後突如其來的車輪滾動聲將他的瞎想無情碾碎,馬車車簾被一把掀開,除了女孩的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外,就數寧箋南的臉色最為陰沉。
寧箋南心想,這男人是真不怕死嗎?她瞪了顧何一眼:“你事兒真多!上來,本將軍請你喝酒去。”
顧何得見寧箋南意氣風發的模樣,心中竟似年輕了一截,隨即轉身躍上馬車,衣擺被風吹起,飄然絕世,他輕哼道:“我閑了幾萬年,好不容易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何就多了?還有,唔……喝茶可行?”
“行行行,喝茶喝茶!”寧箋南連連皺眉,心中煩得很,她隻想這老頭兒能安安心心離開臨安城就好,別說隻是喝茶,喝什麽都行。
她又忍不住看了看顧何頭上的白發,暗自歎了口氣,隨即道:“我要去櫻兒家裏一趟,你一起吧。”
顧何忽然挑眉道:“寧將軍這是打算……監視我?”
“對!”寧箋南直言不諱,說著,她還有模有樣地抽出一截長刀,半威脅道:“你若離開臨安城就好,若不然,殺掉你也不是不行。”
顧何沉默,心中深以為然,殺掉他的確是個可行的法子,至少自己再也不會有諸多瑣事纏身,亦能擺脫宿命。
一了百了不輸為人間幸事。
寧箋南見到顧何一臉落寞的模樣,心中對自己剛剛說過的話隱隱後悔。
兩人再沒有說話,倒是一旁的小女孩怯怯說道:“顧前輩,我叫許櫻!”
顧何聞言,身子微微一抖,過了好半晌才緩緩點頭,連連說道:“好,很好聽的名字。”隻是,也姓許嗎……
許櫻臉蛋兒更紅了,羞澀地將腦袋低了下去,隻覺得對方一顰一笑都好看到了極點,尤其是那雙溫柔眼睛,她隻要看了過去就再難移開視線。
車廂內忽然陷入了沉默。
不重要的事顧何幾乎懶得開口,他並不是討厭說話,而是懶得說,與其說他話少,倒不如說他懶。寧箋南雙手環抱在胸前,氣鼓鼓地,她覺得顧何騙了她,那鳥仙術半分用處都沒有!而許櫻則一直低垂著腦袋,不時偷偷看顧何一眼。
到了後麵,寧箋南腦袋歪在了許櫻的秀肩上,已經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這幾天的破爛事接踵而至,她也一直沒有將緊繃的心鬆下。
不知過去了多久,顧何終於皺眉輕輕問道:“這馬……”
沒人趕馬,馬卻一直在走。
許櫻啊了一聲,連連高呼:“我家的,我家的!”
顧何皺眉:“不和你搶。”
所以別這麽一驚一乍地。
許櫻看了一眼寧箋南後,立即噤聲,隨後才擠著喉嚨悄悄說道:“顧前輩,現在是去我家路上,找寧姐姐幫忙退,退親。”
顧何點頭,表示理解。他一直對這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持反對意見,在他看來,情愛應該是這世上最純粹的存在,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而不是麵都沒有見過就隨意地開始,到最後又隻能潦草結束。
後來他又與許櫻說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那間衣店是她家的產業,而那日領著小雨均看衣衫的小丫頭,也是她們的朋友。是書院的人,難怪那丫頭會沒頭沒腦地來找他。
再後來,顧何才逐漸了解,書院中人並非都是一派,一部分是如寧箋南這種不屬於仙盟的人,另一些就和那個戴著鬥笠的丫頭一樣,都是仙盟的年輕一輩的弟子,再有就是些凡人。對方雖然沒說,但顧何卻能夠猜到,許櫻約莫也是仙盟的後輩。
馬車最後停在了一處古樸典雅的府門前,牆門後有一片竹林,月華如水,貼著無數搖晃的竹葉流淌在青石地板上,影影綽綽。
顧何率先跳下馬車,他雖然很喜歡溫暖,但卻並不習慣沉悶。
許府台階下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國字臉,色澤紅潤如嬰兒,若有若無的白眉貼在眼皮上,黝黑的手掌和其胸膛一般寬厚。得見從一片黑暗中走出的顧何,老人蹭得一下地站起身來,雙目充滿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但他卻仿佛無視了顧何,而是向緊跟在其身後的寧箋南抱拳彎腰:“寧將軍。”
寧箋南腦袋昏沉沉地,她並未睡好,馬車上兩人嘰嘰喳喳地以為她聽不見,實則很煩人。她強撐著疲憊的身軀,一臉鄭重地抱拳:“叨擾前輩了。”
老人頷首,然後將目光落在最後的許櫻身上,很難想象,他這般銳利的目光此時竟也透出兩分柔情:“丫頭,你又使性子了。”
許櫻咬了咬嘴唇,悄悄問道:“程爺爺,爹爹可休息了?”
程姓老人搖頭,苦笑道:“少爺一直在等你。”
聞言,許櫻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不過轉念一想,如此也好,省得一會兒還得去請他!便說道:“程爺爺,這是寧姐姐的朋友,顧前輩。”
程老頭朝著顧何欠身。
接著,許櫻又要給顧何引薦,又道:“顧前輩,程爺爺是——”
顧何卻突然打斷了她的話,懶洋洋道:“先進去吧。”
接著,程老頭的目光瞬間變了,連忙低喝道:“丫頭,走!”
與此同時,寧箋南伸手摸向腰間雙刀。
雖然隻不過一刹那,但他們三人卻先後驚覺——暗處有人。
程老頭眉頭緊鎖,警惕地守在許櫻身旁,突然,他瞪著一雙眼,終於注意到了寧箋南的動作,心中又驚又歎:數日不見,寧將軍的神念竟已臻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