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馬踏雪夜,小童長劍霜寒(一)
淮陽城外,寒風凜冽,碎雪裹挾著莽莽黃沙,割斷了天際最後的一縷餘暉。荒丘上的枯木棲息著幾隻冥鴉,似在指引已故的魂靈。
風聲簌簌,一輛馬車自北而來,破舊的馬車碾碎古道上的冰雪,軋著一聲聲詭異的啼叫,不由分說地闖入這片漆黑的寒夜。
隨著啼叫聲逐漸杳不可聞,端坐在馬車裏的人終於睜開了布滿血絲的雙眼,他漠然地環顧著馬車四周,然後將杯中早已冰冷的茶水一口飲盡。茶水入口很苦,但和冰不冰涼沒有絲毫關係,就像他充滿艱辛的前半生一樣,無論是在南方北方,總是沒兩天歡樂時光。
他姓顧,名何,字伯舍。
伯舍是他唯一的字,而“顧何”卻隻是他漫長的生命中,無數個名字裏最不喜歡,也是用得最久的一個。
茶壺空了,他便靠在馬車上發呆,修長的手指在冰冷的茶杯上來回摩挲,雙眼空洞,許久都不曾說出一個字。
就在他枯坐著似要死去時,從被掀開的車簾外,撲入的寒風猛地將他喚醒。
“大人?”
趕馬少年喊他,不過好像是想起了什麽,少年連忙伸出雙手將車簾團團捂住,隻露出個腦袋,支支吾吾笑道:“大人,到淮陽了!”
顧何心底通透,但卻不言,隻無奈地歎息問道:“到淮陽又如何?”
他的聲音很輕柔,輕柔到少年無時無刻不想聽。少年聽得如癡如醉,似飲了好幾壇瓊漿玉液,喃喃細聲道:“見前麵有賣酒的……”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漢在酒中飲恨,你才多大,如何消受得起?”
“大人可有過嗎?”
少年追問道。
顧何眯了眯眼,並沒有回答少年的話,因為他不是英雄好漢,而是一個瘋子,一個白了頭發的老瘋子。
馬車最後還是停在雪地中,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少年熟練地彎腰,顧何則將手臂輕輕搭在少年肩上,然後拖著毫無知覺的雙腿,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顧何裹緊了大衣。
他已經老了,受不得寒,毫無血色的臉頰雖不見一絲的皺紋,但披在墨藍色貂衣上的長發卻幾近半白,就像一棵隻剩下枯枝敗葉的老樹,透著無盡的頹敗與滄桑。
隻有那雙眼睛還是年輕的。
他有一雙漂亮到極致的眼睛,狀如柳葉,仿佛一道和煦的春風,溫潤而令人舒適;又如細雨綿綿,輕柔且充滿了生機。
青衣少年背著顧何行走,小腿深陷於積雪,他忍不住埋怨道:“這般死沉,大人捏個輕身訣要死啊!”埋怨的話剛從口中吐出,少年心裏就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巴掌。就一句話便連說兩個死字,大人如今都這副模樣,自己竟然還要咒他?他又急忙改口:“呸呸呸,都是混賬話!四方諸神見怪不怪啊,小子我如今還在換牙呢,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顧何卻並不在意這些,任憑少年有再多的話落在了他的耳中都像是“嗡嗡嗡”作響,因為他的心思並不在此處,而且他的話一向很少。
還未走進客棧,他的耳畔便傳來了一陣吵雜的喧鬧聲,在這風雪夜裏顯得格外溫暖,恍如隔世。庭院並不大,僅有的幾張腐朽的木柵欄也早已被寒風吹得東倒西斜,放眼望去除了荒涼還是荒涼。
風聲陣陣,一股睡意襲來,可他本該眯著的雙眼,卻忽然被角落裏的人吸引過去。
昏暗的角落裏停靠著一輛馬車,在那車頂,此時盤坐著一個人。
冰渣附著在這人的眉宇,雪融成水,順著脖頸流淌進他單薄的衣衫,可這人卻一聲不吭,默默忍受著一切。就像一座屹立萬年的冰山,任它雪虐風饕、洪水猛獸,他自巋然不動,偉岸且孤獨。
此處的景色可以用荒涼二字形容,但是眼前這人,顧何卻實在找不出哪怕一個詞語來描繪。因為,這人既不是飽經風霜的蹣跚老人,也不是正值壯年的粗獷大漢,而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童!
“大人,這麽小的孩子,也能使劍?”
青衣少年看得清楚,在那小童被積雪掩蓋的雙腿下赫然藏著一柄閃著寒光的長劍。
“劍上有血。”
顧何雙目微凝,他已有很多年沒有見過血了。青衣少年隨即一怔,連忙背著顧何離開。
從始至終,那小童都未看他們一眼。
顧何伸手推開有著幾個破洞的木門,在兩道嘎吱的聲音中,氤氳的燭光打在他蒼白的臉頰上,馥鬱的酒香和著一股暖氣撲麵而來。他皺了皺眉,似察覺到不妥,不過並未說出口,而是朝著老板招手道:“老板,來壺茶。”
青衣少年扶著顧何坐下,跟著笑道:“兩斤燒酒,另外再給小爺來些小菜。”
客棧很小,約莫有三十幾個穿著白衣道袍的劍客,將座位擠了個滿。老板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雙目炯炯有神,他見這少年模樣清秀,便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小爺要小菜,那大爺便要大菜麽?”
青衣少年自覺失禮,臉色微紅,忍不住將目光落在顧何身上,好一陣搖頭晃腦,憨笑道:“非也非也,小子可不是大爺,不過這位便是了!”說著,他便從衣袖中掏出了一錠銀子,當的一聲立在桌上,“一間房。”
老板並未在意這錠銀子有多大,甚至連眼皮兒都沒有抬地更高,臉色看起來似乎很為難。
“這……”
他們來得晚了一些,房間滿了,而且瞧那些人的模樣也不是缺錢的主。
“無妨。”
顧何自然一眼就看出對方的難處,隻不過他平生最討厭麻煩!而且更不需要同情。
店老板又遲疑片刻,終不再多言。
最後,青衣少年隻能將三張木凳並在一起,然後在馬車中尋來衣衫裏三層外三層地鋪好,又給顧何披上兩件厚厚的裘衣。
夜越來越深,隨著眾人陸續回房,大廳隻留下了七八個人,空氣也逐漸冷了下去。老板親自挪了個大火盆放在廳中,劈裏啪啦的木柴燃燒聲逐漸將窗外的風聲掩蓋。
顧何很困,困到一個字都不想說,可他依舊難以入眠。幸運的是他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精神上的煎熬,隻歎了口氣,便撐著手臂坐了起來,靠在牆上,對著那盆熊熊烈火發呆。
“也不知此行究竟是福是禍。”
一道歎息聲忽然傳來,歎得竟比顧何還要好聽。
顧何微微側目,隻看見一個穿著藍色道袍的男子正在飲酒,臉上帶著幾點胡渣,麵容憔悴卻難掩俊美。
一人獨飲,不是真好酒之人便是心有憂慮。
“大師兄四歲破命,五歲修行,六歲時修為便已一日千裏,說是洪福齊天也不為過,何來禍哉?”
“而且大半路程都過來了,這最後一段路程,想來也不礙事。”
“是也,是也!”
邊上,幾名弟子圍了過去拍起了馬屁。道袍男子聽了師弟們的寬慰,心中鬆懈不少,隻道是自己多心了,舉杯欲飲,隻是酒水卻停在他的舌尖,怎麽也咽不下去了。他看見大門和窗戶被同時打開,仿佛有七八隻大手一起推動。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窗外月明星稀,寒風陣陣,屋簷下的燈籠兀自搖曳,風鈴聲叮叮當當傳入眾人耳中,再有就是幾根雜草徐徐飄進了屋內,落在那火盆中眨眼間便被焚燒成灰。
就在這時,古道盡頭,頭戴鬥笠的黑衣劍客緩緩而至,胯下黑色俊馬膘肥體壯,與其消瘦的身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寒風立止,大雪暫歇,鈴聲沉寂。
人未至,勢已滿。
見狀,道袍男子臉色凝重,伸手揮退眾師弟,當即從衣袖取出一支巴掌大小的白色旗幟,抬手一擲,當的一聲,木製的小旗竟然直插入門匾兩寸有餘!
旗幟上,一個大大的“蜀”字栩栩如生。
“晚輩乃蜀山派玄霄真人座下大弟子,歐陽傑,敢問閣下道號?”
顧何驀地放下茶杯,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而且那人竟已收了弟子?他都還沒個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