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文會

  天聖二年的科舉省試開考在即,全國各地趕來的考生近日裏陸續聚集到了開封城裏。


  一時間,這座繁華的東京城愈發顯得人潮洶湧,上至士人官邸名家宅第,下至茶肆酒樓勾欄街頭,處處不乏來自大宋各地的年輕學子,他們高談闊論,激揚文字,給這座東京城帶來了另一道風景。


  接到請柬後,施平決定隻帶簡三郎去,拴柱和憨牛留下來陪寇珠兒和藩女,那藩女現在好多了,已經能夠下床,但身體依然虛弱,需要一段時間的調養。


  晏殊的請柬上的日子恰好是七夕節這天,這讓大家有些遺憾,他們應該錯過了一個參觀盛大節日的機會。據張茂實介紹,每逢七夕節,潘樓大街一帶有非常熱鬧的七夕市,有各式泥塑的磨喝樂成為應節的藝術品;有油麵糖蜜做成花樣點心,謂之“巧果”,成為應節食品;還有以黃蠟製成嬰兒、鴛島雁等狀置於水上的玩具,名為“水上浮”;有的在木板上敷土種栗,或於瓷容器中撒豆種生苗,配以小型房屋模型玩賞,裝點節日,增添情趣。在宋朝,七夕的民俗內容其實不止乞巧,還包括了求子和祈祝農事豐收的成分。


  錯過如此重大的節日,的確有些遺憾。但如果錯過晏殊發起的文會,施平會更加遺憾。他曾在網絡上欣賞過珍藏在台北故宮宋徽宗趙佶所作的《文會圖》,上麵描繪了北宋文人雅士品茗雅集的場景。


  所謂“雅集”,就是指古代文人雅士聚集在一起,進行與文學和藝術相關的遊藝活動。那些賞心雅事,往往在這樣的雅集中得到某種高密度、戲劇化的呈現。如蘭亭曲水流觴,竹林談玄論道,都是千古流傳、人們耳熟能詳的風雅集會。《文會集》曾讓施平這位國學博士有過無數的遐想,晏殊的邀請函正好提供了機會。施平又豈能錯過如此的文化盛事?

  不過,為了在文會上不出糗,施平特意做了精心的準備。他不僅絞盡腦汁準備了一些應景的詩詞,還特意上街買了一把質量上乘的嵇琴,到時候也好出個彩。


  三天晃眼就過,時間很快就來到了七夕這天。巳時未到,因為許多文人士子受邀去參加翰林學士晏殊所辦的“七夕賞花會”,一大早,前往萬歲山的官道上牛車便絡繹不絕,牛頸上戴著紅纓,並係一銅鈴,一聳一聳緩緩走著,叮當之聲不絕於耳。


  施平帶著簡三郎走出驛館來,正欲上車,卻見隔壁鄰著的茶肆中走出兩人,其中一人正是曾公亮和本地一位考生,原來他倆也受到了晏殊的邀請。在張茂實的刻意宣揚下,施平善書法的名聲和那一曲《梁祝》,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氣。因此曾公亮今天來特意相邀同行。


  雙方見禮後,施平才知道另外一位書生的名字。此人二十七歲,姓宋名庠,字公序,乃開封府鄉試第一名,妥妥的一位解元公。他和曾公亮在某茶肆相識,因誌同道合,一見如故,如今更是成了朋友。


  施平和宋庠再次見禮。宋庠,這可是位牛人啊!施平心道這哥們不正是《宋史》上記載的大宋狀元公,繼孫何、王曾之後,第三位科舉時“連中三元”(指鄉試、會試、殿試均第一)之人,難道宋庠是在這屆科舉大發神威的?施平轉念一想,很有可能,他不正是開封府鄉試的解元嗎?這可是一位學霸呀!


  三個人寒暄了幾句。曾公亮伸手相邀:“時辰已經不早啦,咱們一道走吧。”說著,便上了同一輛牛車,悠悠然向前而去。出了城,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這才行至萬歲山腳,車輿不便再行,一行數人隻得下了車,拾級而上。


  向前走了不到一柱香時,不遠處走來一行三人,為首一人身材高大,年約五十。著一褐色道服,寬大飄逸,頭戴仙桃巾,腳著青履,看上去頗有氣勢。宋庠悄聲告訴兩人,為首這位身材高大的人,正是禮部尚書王曾,沒想到他今天也來了。


  宋庠不敢怠慢,招呼兩人一聲,率先搶上幾步,躬身施禮:“學生宋癢,見過王尚書!”


  曾公亮和施平也趕緊上前見禮。


  “學生泉州曾公亮,見過王尚書!”


  “草民施平,見過王尚書。”


  王曾是個非常隨和的人,與宋庠應該很熟,捋須笑道:“哦,原來是公序,你們也來了。今天乃休沐雅集,文人聚會又不是在官衙,不必以官職相稱。老夫年紀大,依老賣老。你們叫我一聲王丈便可。”


  說到這,他突然咦了一聲,又轉頭看向施平問,“你就是獻藥方抗疫,獻高產良種的新野少年——施平施伯原?”


  “正是草民。”施平恭恭敬敬地答道。


  “老夫聽晏學士說,你的楷書自成一體,寫得疏朗有致,如郎月清風,書韻自高。晏學士可很少這樣誇人啊!你可有進學?你本官宦子弟,為何自稱草民?”


  施平尷尬地笑了笑,老老實實的回答:“回王丈的話,草民名義上已經進學。隻是……去年得鄧州知張州和新野陳縣令共同舉薦,草民的學籍已經掛在鄧州南陽書院,因仙雲山莊初創瑣事繁多,所以遲遲未能前往就學。草民雖有書院學子之名,卻沒有學習之實,因此心中慚愧,草民實不敢沽名釣譽,以學生自居。”


  “你倒是實在,”王曾臉上露出欣賞的表情,又問,“對了,老夫還聽說你還善音律,《梁祝》一曲出自你手,傳言可實?”


  “草民自幼隨在翁翁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倒也熟悉音律。不過《梁祝》一曲乃草民翁翁所作,小子可不敢據為所有。可見以訛傳訛,流言不可信也。”


  “嗬嗬嗬……”王曾爽朗的大笑。用手拍拍施平,說道,“你很不錯!伯原性格耿直,頗似汝祖施太醫。你應該得到了消息,朝廷已經封你為朝散郎,有了官身,以後就不必自稱草民了。”


  “學生遵命!”施平立刻改口。


  王曾身後跟著兩人,正是他的三子王平和幼子王均,兩人年齡相若,都隻有十三四歲的年紀,今天能陪著父親郊遊,甚是興奮。兩人分別著湖藍色和鶯色襴衫,頭戴小帽,下著登山專用釘履,甚是風流倜儻。聽說兩人是王曾的兒子,施平等人忙上前作揖,而王家的兩個小輩卻是端端正正,叉手示敬,恭敬唱“喏”。雙方禮畢,一行人才浩浩蕩蕩攜伴上山。


  又行了六七裏,便聽得山澗有水聲潺潺,仰首望去,眼前一股清泉瀉於兩峰之間。再往上走,峰回路轉,卻有一亭翼然臨於泉上,亭四周花團錦簇,佳木茂盛。


  亭下臨溪空地,設著諸多食案,案上各色食具一應俱全。四周欄楯圍護,垂柳修竹,樹影婆娑。八九位文士圍坐案旁,或端坐,或談論,或持盞,或私語,儒衣綸巾,意態閑雅。


  竹林邊樹下有兩位文士正在寒暄,拱手行禮,神情和藹。一童子手提湯瓶,意在點茶;另一童子手持長柄茶杓,正在將點好的茶湯從茶甌中盛入茶盞。床旁設有茶爐、茶箱等物,爐上放置茶瓶,爐火正熾,顯然正在煎水。


  大案設在竹林不遠處,案前設有小桌、茶床,小桌上放置酒樽、菜肴等物,一眾仆役正在桌邊忙碌,裝點食盤。茶床上陳列茶盞、盞托、茶甌等物。垂柳後設一石幾,幾上橫仲尼式瑤琴一張,香爐一尊,琴譜數頁,琴囊已解,似乎剛剛按彈過。


  而此時的八角亭內,七八個人正圍桌觀棋,對弈者正是翰林學士晏殊和判三司鹽鐵勾院任中正。此時的萬歲山上,可謂一副活色生香的《文會圖》再現。


  正當施平等人跟隨王曾準備入場時,卻聽得身後一洪亮之聲自遠處傳來:“孝先公(王曾的字),你好快的腳程。看來是我來遲了!”


  “他怎麽來了?”有人小聲嘀咕。


  眾人回頭看去,隻見來者著紫色織錦襴衫,編綴真珠首飾,玲瓏作響,腰間係一革帶,上嵌犀飾,掛一金玉魚袋,頭戴鈔金花樣璞頭,腳蹬同色靴,華貴異常,正是當朝首輔呂夷簡。沒想到今天他也來了!一時間眾人皆叉手行禮,尊其“呂相”。


  呂夷簡行至王曾附近,王曾抱拳調侃道:“晏學士麵子好大!今天這場小小的七夕賞花會,沒想到竟會把堂堂的呂首輔都驚動了。”


  呂夷簡也不介意,自嘲道:“聽說你這位堂堂的王狀元都來了,呂某不才,豈敢不來!”


  王曾出身於著名的門閥太原王氏,因父母雙亡,由叔父養大,才華橫溢,曾連中三元,楊億曾評價少年的王曾是“王佐之才”。而呂夷簡乃宰相呂蒙正之侄,一直被宋真宗看重。


  王曾和呂夷簡同朝搭檔多年,雖然是政敵,但和而不同,在政事上還是配合比較默契。趙禎繼位後,這幾年能維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這二人功勞很大。


  一般情況下,文會請的都是誌同道合的人。比如像今天,請了王曾,主人肯定不會再請呂夷簡。因為這兩個人平時不對付,在朝堂又是政敵,難免話不投機,引起爭執。這樣的話,這場文會沒辦法辦下去了。可呂夷簡不按常理出牌,就這樣堂而皇之的不請自來了。想想文會的主辦者晏殊現在有多麽的尷尬。


  晏殊心中一萬個草泥馬,可也無計可施。隻好硬著頭皮和任中正迎了上來。


  呂夷簡一見晏殊,也不管他尷尬不尷尬,就笑道:“嗬嗬,見賢思齊,呂某不請自來,晏學士原諒則個。我說晏學士啊!你果真是一位富貴相公,這地方找得極好!今天難得休沐一天,正好出來透透氣,我們就來好好樂一樂!”


  聞言,晏殊隻能夠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眾人見禮之後,便忙招呼眾人入座。呂夷簡也不客氣,他率先行至右首坐下,本來這是王曾的位置。王曾哼了一聲在左首坐下,頭扭到一邊,看也不看呂夷簡。


  晏殊苦笑一聲,拱拱手,這才在主位上坐下。見主人和主賓已經落座,在場的眾人這才紛紛入席,施平、宋庠和曾公亮幾個受邀的後輩還好,能坐在末席作陪,王曾的兩個兒子有點慘,連入席的資格都沒有,隻能站在父親的身後。


  待眾人坐定,便有號稱“三昧手”的茶博士依次點置茶水,宋人素來以奉茶為開宴信號,一時間,茶香滿盈。而此人不愧為開封點茶聖手,湯花細密順滑,經久不消,眾人品後,皆是嘖嘖稱讚。


  飲茶後不多久,便有數十侍者自樹林中魚貫而出,手托漆器食盤依次上菜。宋人習慣飯前食用果品,設筵待客,均要鋪陳果品,於是首先上桌的是“語兒梨”,後又上“雕花金橘”“砌香櫻桃”和“瓏纏桃條”,是以開胃。


  不一會兒,其他菜品也開始上桌,既有出自開封名酒樓樊樓的“炙鵪子脯”“潤兔”“煨牡蠣”“蓮花鴨簽”“三珍膾”“南炒鱔”此類下酒盞,也有家作主食如應景的“荷花胡餅”“蓮糕”“水團”,更有來自禪刹,當時流行的素菜“素蒸鴨”和“玉灌肺”,另輔以“梅子薑”“辣瓜兒”等醃漬配菜,多處搜羅,足見今天的主人晏殊的確用心之深。


  宋人嚴格尊行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的時間沒有人講話。等到眾人紛紛停箸不食,侍者複又上木瓜湯作為結束,這場飯局到此為止。相對於今日文會,飯局隻是附帶的,後麵的內容才是今天文會的主題。飯畢撤席,晏殊便提議以曲水流觴來解悶,眾人於是挪步在溪邊坐下。施平幾個小輩乖乖的坐到了最後麵。


  此時,隻見十幾名樂工、歌妓捧著琵琶、蕭等樂器行至眾人後方坐下,晏殊遂命侍者捧了忻樂樓的“仙醪”來,說道:“諸位,此番遊戲,我們來作‘合生’,按規則,酒杯停在誰麵前,便要賦詩一首,由樂工即時作曲唱和,若是作不出的或是作得不好,自是罰酒一杯!呂相,王相,晏某如此安排,以為如何?”


  呂夷簡笑道:“晏學士何必客氣,你是今天文會的主人,呂某自是客隨主便!孝先兄,你怎麽說?”


  “哼”,王曾心中有氣,本來今天他是主賓,卻莫名其妙被這家夥搶了今天的風頭。心中不爽,隻是冷哼一聲,不願意多話。呂夷簡隻是笑笑,也不介意。今天他來,可不是為了跟王曾慪氣的。


  晏殊苦笑吩咐:“如此,我們就開始吧!”


  說著,隻見他取一汝窯瓷菊紋淺碗,輕輕置入溪水之中,緩緩注入酒水,小盞便一上一下浮動著,溪水潺潺流著,卻是因為有一小漩渦在呂夷簡的麵前不停地轉著不走,呂夷簡灑然一笑,隻得先題一首。


  他微微一想,又瞥了一眼王曾,嘴角一翹,旋即賦詩道:清波環繞地無塵,榜署嘉名得意新。若問經綸康濟術,席中兼有釣璜人。


  聞得此詩,眾人皆拍手稱好。呂夷簡這是變相在誇王曾這個狀元學問好,他個人是很佩服的。王曾臉色稍霽,頗有些得意。呂夷簡放低了姿態,投桃報李,他思慮片刻當即回贈一首:繞臂雙條達,紅紗畫夢警。欲謝君恩卻無語,心前笑指赤靈符。


  王曾在詩中暗指呂夷簡長袖善舞,理政的能力還是很強的。自己和呂夷簡沒有私怨,在朝堂上並非意氣之爭,隻是一心為公,輔佐君王而已。好吧!王曾也就坡下驢,晏殊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席間的兩位大佬和解了,飲宴的氣氛就變得輕鬆起來,這場文會有驚無險,順利的進行下去。


  接下來的時間,成了朝廷這些才子們的舞台。他們吟詠唱和,自得風流。不出意料,除了宋庠還出了次彩,曾公亮和施平這些小輩隻有捧場的份,他倆不是不想出頭,而是根本沒有機會。


  自古文人相輕!至於提攜後輩的事,不是每一個大佬都會去做的。在場的官員基本上不認識曾公亮和施平,人人都憋著一股勁,想在詩詞歌賦上壓其他人一頭,誰有閑功夫關照他們。至於宋庠,還是在王曾的有意照拂下,還能夠在其中露上一麵。在施平看來,文會就像個名利場,搏的是文名。沒有地位尊崇的人抬舉你,想在這種頂級文會裏出頭,就是個笑話。


  酒足飯飽之後,就到了宴會的壓軸節目,這時隻見一行首攜一眾女子前來施禮,自報出自開封裏瓦。行首身後有一女子,約摸是魁首,身段輕盈,柳腰嫋嫋,以紗遮半麵,隻露一雙眼睛,卻是眼波流轉,好不嬌俏。


  音樂聲起,舞姬便列隊跳起舞來。隻見那領舞的花魁,頭埋在長長的水袖下,樂聲起,水袖猛然甩開,那妖豔般的臉龐展現在眾人眼前。踏著碎步往後退了幾步,飛快地旋轉起圈來,粉紅的水袖隨身起舞,一邊旋轉一邊慢慢的飛起,在空中定格,如仙如幻,迷醉眾人。


  一首終了,眾人如癡如醉。隻見那魁首從眾舞女中盈盈而出,宛若淩波仙子,飄然來到晏殊麵前,輕啟朱唇說道:“晏學士,奴家林丹聽聞今日七夕賞花會上有《梁祝》作者與會,奴家有個不情之請,學士可否為奴家引薦這位才子?”


  “嗬嗬”,晏殊啞然失笑,調侃道,“天生才子佳人配,隻羨鴛鴦不羨仙。怪不得乞巧節日,林大家也願屈就來晏某的文會獻舞,老夫還自鳴得意了半天,原來是場空歡喜。林大家今日獻舞,並非衝著晏某的麵子,而是另有所圖啊!”


  那姓林的行首雙頰緋紅,剛想解釋幾句,卻聽呂夷簡戲謔道:“嘿嘿,今天老夫也是別有所圖啊!晏學士的文會雖然不錯,但還不至於讓呂某不顧顏麵,不請自來。不光是林大家,本相也是衝著作那《梁祝》的小子來的!”


  聽到呂夷簡的話,王曾和晏殊相視一眼,若有所思。


  這時,呂夷簡扭頭對著後麵喊道:“施家小兒,還打算敝帚自珍,等本相過來親自請你嗎?”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側目,看向席尾那個清秀的少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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