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陛見

  施平來到京城,還在驛館洗漱怡然自得的時候,大宋帝國的首輔——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呂夷簡正坐在公事房的太師椅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貌似在閉上眼睛小憩,實際上他腦海裏在回朔這段日子朝堂上的點點滴滴,這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


  誰又知道這個位極人臣的位置可不是這麽好坐的。首先是皇帝年幼,目前難以打理朝政,而一方麵,之前還是皇後的劉娥早就已經仗著真宗病重,而逐漸將朝政大權握於手中。這兩年更是大肆提拔親信,牢牢把控了朝政。如今,已是太後的劉娥更是變本加厲,憑借手中真宗遺詔,臨朝稱製,獨斷朝綱,成為宋朝第一個臨朝稱製的女主。


  朝廷不少老臣對劉太後是不滿的,然而強勢的劉娥將真宗老臣外放的外放,貶官的貶官,基本上已經清洗一空。寇準去了嶺南,丁謂致了仕,王曾去了邊關,馮拯和王欽若也快死了,如今僅剩下自己和李迪。跟倒黴的李迪剛直不阿不同,呂夷簡明白“在其位、謀其政”這個道理。為了實現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呂夷簡選擇了做一個真小人。


  如今他除了從絕對、純粹的利害關係上來考慮問題外,幾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傳統的道德觀念、人們的議論等全都擠幹了。呂夷簡是太後劉娥一手提拔的,為了坐穩這個位置,他必須在小事上處處對劉娥阿諛奉承,但他有個原則,那就是在大事上則從來不拍馬屁。


  想起這些,呂夷簡不禁苦笑。如今他的形象在世人眼裏算不上太好,比如範仲淹就在邸報上公然罵他是個奸佞諂媚的人。呂夷簡一樣瞧不起範仲淹,他認為此人才大誌疏,隻是一個不懂得妥協的莽夫。如果靠蠻幹就能夠處理好國家大事,那還需要智慧幹什麽?真是夏蟲不可語冰。


  李迪雖然比範仲淹好一點,他那種粗心的個性終究成不了大事。當初,新野縣令陳肅和縣尉劉信以祥瑞的名義獻上良種,希望能夠得到朝堂上的重視。奏折送到朝堂,很快就到了宰相手中。這次,李迪性子粗疏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反感這種以祥瑞名義撈取政治資本的人,因此先入為主。在沒有查明真相前提下,李迪就批駁“荒誕不經”,斥責新野縣令縣尉其言荒唐,假借祥瑞名義謀官。


  皇太後出於私心,不想讓施平出現在小皇帝麵前。在劉娥的授意下,朝堂上,以樞密使張耆為首太後一係的官員也紛紛附和,致使這件事不了了之。呂夷簡為人穩重,我親自去驗證了一下那些種子,不說那些稻種,土豆和玉米就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作物。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私下裏安排三司所轄農官試種,如今土豆大豐產,證明了新野縣令所奏非虛,如此利國利民的好事,怎能不推廣。


  正因為如此,他這才私下上報小皇帝,先故意造成即定事實。他心裏清楚,得知施平來了京城,劉太後肯定坐不住,馬上就會派人來質問他。呂夷簡自嘲的笑了笑,心中暗忖:那小子已經進京了。太後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吧?恐怕那位閻內侍馬上就要上門了。可自己也沒法子,如果不借此機會將張耆那種隻會抱劉娥大腿,不幹正事的官員趕出朝堂,他這個位置遲早坐不住。


  不出他所料,臨近申時,中書門下的堂官走了進來,對冥思的呂夷簡說:“呂首輔,閻公公拜訪。”


  “知道了,請他進來吧!”呂夷簡睜開了眼睛。


  很快,閻文應就走了進來,他進門施禮道:“呂相,太後有詔,請您去福寧殿。”


  “臣領旨。”


  呂夷簡平靜的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冠,率先走出公事房。閻文應左右看了一眼,同來的內侍心神領會,立馬放緩腳步,閻文應搶上幾步,湊到呂夷簡耳邊輕聲說道:“呂相,太後心情不好,李宸妃的事發了,千萬小心回話啊!”


  呂夷簡腳步一滯,隨即又恢複了正常,微微點頭輕聲道:“多謝提醒,這份情本相領了。”呂夷簡之所以能扳倒李迪,閻文應作用不小,某種意義上說,兩人早結成了政治同盟。


  至於閻文應所說的“李宸妃的事發了”這句,還得從年前李宸妃去世這事說起。年前,李宸妃病逝,劉太後想以普通的妃子安排喪葬之事。呂夷簡卻膽大妄為,瞞著劉太後,私下命人將李宸妃以一品夫人的禮儀下葬。如今事發,也不出他所料。當初做的時候他也知道遲早是要麵對的。


  劉娥自以為皇上身世這件事隻有趙元儼和施太醫幾個人知道,簡直是掩耳盜鈴。女人十月懷胎,劉娥有沒有懷孕,外麵不知道,宮廷的太監豈有不知道的。有心人隻要稍加留意,都不難知道真相。當初因為有真宗皇帝背書,所有知情的大臣才會裝傻,隻有趙禎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果然來到福寧殿,劉太後立刻摒退左右,厲聲問道:“呂相知道官家的身世?”


  呂夷簡平靜地答道:“不錯!官家乃李宸妃所生,這件事不僅臣知道,先帝的老臣基本上都清楚這事。太後,別再自欺欺人了。您想想吧,女人十月懷胎想要掩人耳目,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實不相瞞,真宗朝的老臣有幾個不知道,當年先帝親口指認今上是太後所生是為了讓您能夠登上後位。看在先帝的麵子上,臣子們隻能裝糊塗。後來見太後對今上視如己出,不遺餘力地培養,大家才放下心來。為了維護太後與官家母子情,大臣們才裝傻至今。可紙終究包不了火,此事終將大白天下!”


  劉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說道:“呂夷簡,你瞞著本宮,將李氏以一品夫人下葬,意欲何為!難道你想離間我們母子倆嗎?”


  呂夷簡說:“太後,難道您不為日後保全劉家著想嗎?”


  “這不公平!憑什麽?女人隻能夠呆在幕後!”劉娥有些失態。她捏緊了雙手恨恨問道,“呂夷簡,本宮問你,周天子武琞怎麽樣?”


  呂夷簡立刻明白這位太後的言外之意,於是臉一沉,冷冰冰答道:“武後乃唐之罪人,幾危社稷。死後累及家族,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智者不取也!”


  一聽這話,劉娥頓時啞口無言。她的胸膛不斷的起伏,雙目赤紅盯著呂夷簡,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此時空氣中十分壓抑,太後和宰相緊張對峙。呂夷簡腦子裏快速運轉,他心裏明白,隻要太後一聲令下,他隨時有性命之憂。


  眼看太後就要發怒時,呂夷簡突然摘下官帽,伏首參拜劉娥,哽咽道:“太後,是您簡拔臣下,授以宰柄。太後對臣實有知遇之恩,您就是臣的伯樂。臣發誓對太後肝腦塗地,以死相報。可太後啊,這大宋畢竟是趙家的,況且趙氏三代並未失德,太後若取而代之,必定身敗名裂。既然這條路走不通,何不順其自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臣之所以這樣,實乃出於忠心,為劉氏一族作百年謀算啊!這世上,別人可以怠慢,但這個李妃太後卻不能不厚待啊!您想想她是誰,她可是皇帝的親娘,總有一天,皇帝會知道的,到時候劉氏怎麽辦?如果不以一品夫人之禮下葬她,恐怕劉氏要有大禍。”


  呂夷簡的話說的情深意切,劉娥臉色慢慢平靜下來。氣消了,想通了。最後頹然坐下,喃喃說道:“呂卿,起來吧!本宮錯怪了你。你的良苦用心是本宮想岔了。罷罷罷,既然要厚葬李妃,不如做徹底一點,你安排一下,幹脆以皇後之儀帳下葬李妃吧!千秋功罪,後人評說,但願你今天說的話是對的!”


  “太後英明!”


  “英明?嗬嗬,不用奉承哀家,本宮且糊塗著呢!”劉娥自嘲的笑笑,又問,“聽說施太醫的孫子被官家召進京了,可有此事!”


  “不錯!太後,三司報告:土豆的確是祥瑞,畝產竟然六十石。據新野縣令報告,此作物更適合西北種植,如果所言非虛,在西北大力推廣,幾年後,西北可以自給自足。邊軍沒了後顧之憂,不用朝廷千裏迢迢運送糧食,這可以節省多少軍費啊?據農官報告,玉米和稻種也非虛言,甚至可能突破新野上報的產量。施平小小年紀立下如此大功,朝廷也不能不褒獎。臣已經上報官家,予以嘉獎。”


  “哼,施平隻是乳臭未幹的小屁孩,他哪裏有這種本事?不過是蒙祖宗福蔭罷了,這件事,汝不必大張旗鼓,讓官家恩萌一個虛職,賞賜一些財貨,早點打發回去吧!”說到這,劉娥瞥了一眼呂夷簡,淡淡說道,“嗯,對了,這件事之所以會出岔子,本宮也有責任。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朝堂現在需要是穩定,你就不要折騰了!”


  “臣,遵旨。”呂夷簡苦澀的答應著。


  劉娥果然不是個好相予的,此人對朝堂的掌控滴水不漏,深諳平衡之道。她一眼就看出了呂夷簡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想排除異己,趁機攬權。劉娥豈能讓他如願,提前就把路給堵死了。


  ——————


  第二天巳牌時分,張茂實就帶著一群內侍來了。還在驛館後花園鍛煉的施平受到急宣,傳他立刻進宮去等候陛見。


  這個時間段相當於後世的八九點,實在有點尷尬。既不算太早,也不能算作很晚。可是對於如今大宋那些京城上流社會的人、尤其是所謂的風流才子來說,這個時候還正是好夢未醒的漫漫長夜呢。他們還得再過幾個時辰,才開始所謂“今天”的這個旖旎絢爛的好日子。


  這也不奇怪,宋朝對士大夫的這種休閑活動非但不幹涉,還加以鼓勵,給予時間和待遇,其實也有讓他們寄情詩詞歌賦,不對王權統治構成威脅的意思,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使得宋代士大夫的奢靡之風長盛不衰,“一時人士,相率以成風尚者,章蘸也,花鳥也,竹石也,鍾鼎也,圖畫也,輕歌妙舞,狹邪冶遊,終日疲役而不知倦”。


  好在施平現在還隻是個俗人,來到這個時代後,不敢以才子自居。再說上輩子他是個扶貧幹部,習慣了實幹,加上這具身體才十五歲。因此不管是今生還是前世,他還沒有養成去那些花街柳巷,摟著歌姬吟詩作賦的習慣。昨晚雖然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但他依然睡得很沉。


  施平因為召見的時間過早而感到驚訝,更加有些惴惴不安。其實他是不了解小皇帝趙禎行事的風格。趙禎身邊的人都知道,比如張茂實這家夥,隻有官家把你看成為心腹體己的那種親密的人員,才會得到這樣的禮遇。施平初來京城,還沒和趙禎打個交道,哪裏有這種覺悟。他帶著急於想把謎底揭穿的心思,跟著張茂實一行進入了皇城。


  皇城還在沉酣的好夢之中,到處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值殿的小內監看見施平被張茂實帶進來了,用著貓兒般柔軟的動作,輕輕打起珠簾,讓兩人進去。一股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施平隻覺得精神一振。他瞥見左右各有兩隻獸爐正冒出輕煙,香氣彌漫在整個殿堂中。透過這一道氤氳的屏風,他才看清楚偌大的文德殿,除了一位頭戴襆頭、身著直領的少年以外,隻有兩名宮女遠遠地伺候在禦案之側,顯得異常空闊。


  不用問,這少年一定就是官家趙禎了。小內監把施平和張茂實一直引到禦前,低聲唱道:“官家,張祗侯,施平宣到!”


  這時趙禎正俯身禦案上,吮毫拂紙,對著一本字帖似乎正在練字,他沒有抬起頭來,隻是微微地動一動下巴,表示“知道了”,接著又去練習他的字帖,十分的專注,似乎已經忘記了兩人的到來。


  隻見趙禎寫完最後一筆,又審視了一會,最後微微搖頭,才把毛筆擱下。忽然間,他的目光和施平好奇看著自己的目光相接觸,他的臉上瞬間豁然開朗,笑出了那種對他喜歡的人常做的隨和的笑容,然後以親密得好像談家常的口吻問施平道:“平哥兒,汝可還認得朕?”


  “回官家,草民不識。”施平搖頭,作了肯定的答複。


  “這麽說,往事你卻是一點都不記得了?”趙禎有些失望。


  施平恭聲答道:“回官家,草民在山中遇見大蟲,逃命時摔下懸崖。然後發現,除了翁翁教的醫術和學問還在,以前的人和事卻都不記得了!”


  “還真有離魂症啊!”趙禎露出遺憾的表情,忽又莞爾一笑:“嗬嗬,平哥兒,看到你沒事,朕很開心。你在新野先是獻藥方抗疫,又向朝廷進祥瑞良種。立下如此兩件大功,朕要封賞你。有了官身,以後就不要自稱草民了。你和朕也算是總角之交,張茂實也不是外人,是自家兄弟。朕來問你,卿可想要個什麽官職呢?”


  施平神色平靜,恭身施禮道:“啟稟陛下,實不相瞞,藥方是草民的翁翁留下的,良種是仙雲觀衝虛道長幾十年的心血,草民不敢冒領封賞,請官家收回成命!”


  “嗬嗬,不願冒功領賞。施太醫當年就是個性格耿直的高潔之士,平哥兒倒有幾分乃祖之風,朕果然沒有看錯人。”趙禎從禦案後走出來,想拍拍施平的肩膀,卻發現這家夥比自己高了半個頭。隻好拉他的手臂,指著禦案上的字帖說道:“會不會覺得這字帖眼熟?嗬嗬,這是八皇叔送來的施太醫遺作——《三住銘》,聽說是你親筆所書。你跟朕同齡,楷書竟有如此造詣,實在讓朕汗顏。”


  “官家此言差矣,您乃當今天子,身係天下黎民百姓,每天要處理多少國家大事,哪有那麽多時間練字?再說書法乃小道,於治國無大用,官家何必耿耿於懷!”施平故作謙虛道,他對自己這筆字還是挺得意的。


  趙禎揶揄道:“嗬嗬,這話倒也中肯!雖然是馬屁,但讓朕心裏平衡了不少。平哥兒這點比你翁翁強,很會說話。”


  正在這時,進來一個內侍,他看了一眼施平,然後走到趙禎麵前,輕聲說了幾句。趙禎先是有些詫異,臉色很快又平靜了下來。他瞥了一眼站得遠遠的施平,神情有些複雜。


  趙禎對那內侍吩咐:“回去稟告太後,朕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就按他老人家的意思辦,你去通知呂相吧!”那內侍恭身領命而去。


  等那內侍走了,趙禎苦笑著對施平說道:“朕還真是不得空閑,本來準備邀你共進午餐,現在怕是不行了。過兩天朝廷有封賞下來,你很久沒來京城了,多走走,多看看。看看能不能回想起往事來?”


  “謹憑官家吩咐!”施平畢恭畢敬的答道。


  趙禎轉頭又對張茂實吩咐:“茂實,這兩天你就不用進宮了。多陪平哥兒在京城好好轉轉,一定要讓平哥兒玩得開心!”


  “屬下領旨!”張茂實心中疑惑,但也不敢多言。


  “去吧!朕還有事,就不留你們啦!”


  “微臣(草民)告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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