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在傅淑妃殉葬之後,傅書理告老還鄉。


  一年之後,青州侯夜橝娶了一個終日蒙著麵紗的女子。


  靜壽宮中,湘竹簾子遮著日頭,或深或淺的痕跡在西窗下展了開來。


  柳枝頭的蟬也遲暮了,偶爾一兩聲咕噥,還道是知了知了。


  紅泥小爐上的藥罐用溫火煨著,藥草濃鬱的氣息,在午後的空氣中彌漫著。庭院裏靜而無聲,隻有廊下的鸚鵡,偶然懶懶的扇動翅膀,它足上的金鈴便一陣亂響。


  小爐裏的藥熬好了,何度斟了一小碗出來,端了進殿。


  宮中雖有琉璃冰桶鎮著,可是午後的陽光依舊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


  掀了湘竹簾子,他定一定神,隻見穿著薄紗明黃龍袍的少年站在床前。


  少年正慢慢地、慢慢地把嘴唇貼上去,吻淩燕的麵頰。


  他忙走上了前,柔聲道:


  “皇上,不能打擾太後睡午覺啊!”


  細看時,床上的人依舊沉沉的睡著,呼吸仿佛是熏香的灰燼,暗自消歇去了。


  她的發鬢微鬆,發已經是銀白,此時不知夢見了什麽,沒有了往日的冰冷,她麵上柔和了許多,長長的睫毛在眼簾下挑染開青煙的影子,胭脂花幽幽的藍色宛然有一種伶仃的寂寞。


  淩釋慢慢抬起身,十歲的孩子卻已經有了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他瞧著何度,從容不迫道:


  “公公,母後在夢裏,很高興,平時就不見她有那樣的神色。”


  何度微微地歎息,俯下身子,低低地道:“你還小,長大些就知道了。”


  “公公,這上麵寫的什麽意思啊?”


  何度低頭看時,正看著淩釋手中正攥著一方雪白的絲帕,沒有任何花紋,在一角上用小篆


  繡著五個字。


  憂傷以終老。


  何度認得,這是淩燕隨身的物品,從不離身。


  他一手撫上了伽嵐的頭,摩挲著,臉上泛起一種憐愛的神色,恍惚竟是快要哭泣的摸樣。


  “皇上……皇上,再大一些就懂了。”


  “嗯,我知道了。”淩釋乖巧的把頭埋在何度身上,低低地回道:“公公,母後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麽她從來不抱我?”


  “不會,皇上。太後隻是……隻是不知道應該怎樣愛你”


  略略地吸了一口氣,何度卻隻垂了眉眼,笑著安撫的開口。


  送了淩釋出了靜壽宮,天色蔚藍,陽光璀璨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沒來由地,一股倦意襲上心頭,心,往下墜去,一點一點磨著他的骨髓,撕扯著。


  他記得,那日在淩煙閣,他解開她的穴道。


  她的瞳裏映著微光,玄色的衣上浸透了的血色,竟成了魅人的深紫,一種妖異的色澤。


  “放心,我不會死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好好的活下去。他以為,他在我心上留下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我就會殉情,我就會生不如死,那就大錯特錯了,我不僅會活下去,還會好好的活下去。我要好好的揮霍手中的權力,我會好好用它來取悅自己。我要讓他在地獄深處看著,我活得有多好!”


  一句接一句,斬釘截鐵,毫不猶豫的說著。


  對的?錯的?何度的腦海裏驟然紊亂。


  他坐在靜壽宮前的石階上,頭微微向前傾,有些散亂下來的發飄在前額,遮住了眼睛。


  他坐著,心裏想著那個占據了他的全部,並且現在依然占據著的女子。


  想著那雙無法視物,卻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通透的眼睛;想著隨著黑暗在他耳畔緩慢流動的琴音,飽含著刻骨思念的韻味。


  他看到的是她一個人獨自活著,沒有人可以取暖,沒有人可以給她取暖。冰冷的,死寂的,一個人寂寞的活著。


  她心底深處,最後的唯一的一點光,終於也滅了。


  他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不敢抬頭,害怕會自己的眼淚會隨著輕微的動作流出。


  他的眼睛酸痛,他以為自己會大聲哭出,但他終究隻是垂下了眼簾。


  隔簾花影,燕子嚶嚶啾啾。


  憂傷以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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