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隻靴子
1976年11月15日,老幾正在湖邊上修補漁網,一個陌生人來到湖邊。老幾心虛地偷眼看著他尋尋覓覓地在找誰。他看到了坐在一大片漁網後麵的老幾,快步走過來。
“陸焉識是吧?”陌生人口氣平和地說。
老幾想,第二隻靴子終於墜落了。這麽連名帶姓、抑揚頓挫地傳喚他,是躲也別想躲的。陌生人的軍裝還有七分新,拔掉了紅領章的兩個方塊是小小的兩片新綠,一張長方臉刮得鐵青,兩眼平視,神情滴水不漏。
“你跟我來吧。”陌生人說。“哦對了,我姓葉,總場政治部的幹事。”
老幾提出要跟大組長和值班中隊幹部說一聲。陌生人說他都已經替他說過了。老幾提出要回到號子裏去拿自己的私人物件,因為那是很私密的物件,他不願意別人去碰。葉幹事沒有反對。走到那排平房前,老幾看到一輛吉普車停在那裏。葉幹事上前一步,替老幾拉開門。
老幾回到號子裏,他還有什麽私人物件?什麽也沒有了。他隻為了看一眼自己的鋪位。火災之後,分場給每個犯人補發了救災的舊軍被,因此號子看起來像個軍營。昨天夜裏,他毫無預感:那就是最後一次躺在這個鋪位上。
上車的時候,葉幹事問他,被子之類的東西不拿了嗎?他說不用了。葉幹事說,也好,用不著了。
第二隻靴子落地的聲音確切無疑。
車子開到總場。總場的場部比十年前大多了,擴建了的禮堂外,貼著大幅新電影廣告《金光大道》。英俊的男主角和漂亮的女主角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類;對於老幾來說,他們很快就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了。
場部的醫院旁邊,新蓋了一個四合院式的紅磚房,大門像個牌樓,刻在水泥上的“招待所”三個字是初級水平的隸書。老幾被帶進一個房間,房號“105”。同房間還有三個人,都沒有了牙,跟老幾的歲數也差不多。大家都非常認生,隻坐在自己的床上發呆,不跟其他人說話。大概他們都明白自己的大限到了,沒有心情交談,也覺得剩下的時間不夠發展任何人際關係了。
這是下午四點多。老幾心裏琢磨,不知是否有一點時間可以容他把給婉喻盲寫的書信體隨筆謄抄到紙上。看起來他們會在這裏度過一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兩夜。有兩夜時間,他可以謄抄出相當可觀的一部分。
葉幹事在通知開晚飯的時候,老幾向他提出了這個要求。葉幹事問他要多少張紙。他算了一下:他放開來寫一夜可以寫一萬字,這樣他就需要三十張信紙。葉幹事吃了一驚,問他要那麽多紙打算寫什麽。寫信給前妻。寫這麽長?不是一天寫的:已經在腦子裏寫了十多年。在腦子裏怎麽寫?
對於葉幹事突發的濃厚興趣,老幾哀愁地笑笑。
“非得要那麽多張?”葉幹事有點為難,“我抽屜裏可能隻有十來張。”
“十、十……來張也行。”老幾奇怪了。他自從被帶到總場場部,就停止偽裝結巴了,可自己的語言神經自行其是,張口還是結巴。
“我看啊,你沒必要寫了。”葉幹事說,一個奇怪的微笑伴隨他的勸說。
老幾心裏一沉,那就是說來不及了?今天夜裏就要執行?他還有幾個小時?……招待所的食堂裏,大約二十多個像老幾這樣白發蒼蒼、衣衫襤褸的老犯人分坐三桌。飯菜不錯,四個菜一個湯,還有酒廠做的玉米芯燒酒。幹部換了不少,沒人還記得燒酒的研製歸功於老幾。老幾發現坐同一桌的老犯人誰也不跟誰說話,但眼珠都在耷拉著的眼皮下靈活遊動,觀察和判斷其他犯人的身份、年齡、罪狀。葉幹事最後走進來,腳步很急。
“唉,怎麽不吃啊?都吃吧,啊?這是場部專門照顧你們安排的飯,我就不跟你們一塊吃了。”
老幾想,你當然不跟著我們吃,因為你不跟著我們吃槍子。他眼睛的餘光看著同桌有一雙手拿起筷子,朝一盤蔥爆羊肝尖伸去。接著五六雙筷子都朝那個盤子伸去。老幾是最後一個拿筷子的人。時代還是進了一大步,老幾邊喝酒邊想,1954年的刑前晚餐飯可沒有這麽豐盛。大家都乖乖地吃著自己的飯,沒有牙就用牙花咀嚼著很嫩的爆炒肝尖,米粉多於牛肉的粉蒸牛肉,兌了一半饅頭渣的四喜丸子。老幾漸漸在那些臉上、手上、姿態上辨識出一絲一毫秀氣和文雅。多年前的文雅和秀氣在一層皮肉般的黑色老垢下活了。
回到房間裏,老幾拉開唯一的一張寫字台的抽屜,居然找到了四頁紙。假如正反兩麵都用,就是八頁。那麽就不至於什麽也不留給婉喻而撒手人寰。
同屋的犯人在天光還沒有完全暗下去就入睡了。他們倒是真想開了,都睡得那麽深,那麽沉。老幾借著窗外進來的光,提起筆,卻又放下來。他不知道應該給婉喻留下哪一篇書信體隨筆。坐了一兩個小時,他開始在房間裏溜彎子,還是決定不了,最後一夜寫下腦子裏的哪幾篇最好,讓婉喻回味而不讓她傷心。
他聽到窗子有點響動,回過頭,見葉幹事的麵孔一晃而過。他是來看看老囚犯們是否認命服法,安穩地睡生命中的最後一覺。葉幹事敲了敲門,然後推開門進來,原來這門沒有從外麵上鎖。還有一點不同從前,就是行刑前夜沒有人給他們上腳鐐手銬。葉幹事就站在門口,不願意進來的樣子,小聲問老幾,怎麽都睡那麽早,剛才吃晚飯的時候,他忘了通知,飯後場部禮堂有新電影。老幾非常驚訝,這一夜沒人銬你,還有電影看,時代真是進步了!但他相信這是外鬆內緊,你往外跑試試,一定在幾秒鍾內給撂倒。
葉幹事拉著老幾,要他一定去看一場電影。老幾拗不過他;直到現在他還是個不願過分執拗、讓別人為難的人。再說,場部禮堂給他留下了那麽深的記憶,要告別此生也應該和它告別。
秋天的晚上八點四野通亮,陽光的最後餘輝還留在種種景物上,但景物的影子都半融化了,帶一點暗紅調子。
葉幹事不到三十歲,側麵看鼻子直挺,是西北回民的鼻子。他問老幾家裏還有誰,孩子們都多大了。老幾想,你看,來了吧?這就是軟性的“驗明正身”,時代進步了,幹部們風度好了,對敵人表現高姿態呢。老幾回答,家裏沒有一個人了,前妻和孩子們在十多年前就跟自己中斷了任何往來,一個字的書信往來也沒了。葉幹事似乎讓老幾的這個回答弄得有點不好意思,悶頭走了一會路,才又開口。
“‘四人幫’倒台了。”葉幹事說。
老幾說犯人們都組織了集中學習,明白黨內又來了一次你死我活的鬥爭。
“這次鬥爭以後,就再也不會鬥爭了。”
老幾看著地,兩隻腳“一二一”地向前邁步。再鬥爭不會關他老幾什麽事了。本來也不關他老幾任何事。
“當時,你是怎麽被捕的?”葉幹事問道。
老幾告訴他,1954年春天,他就那麽在小女兒的目送中被押上了一輛警車,判決書在抓捕他之前就預先填寫好了。號子裏呆了一個禮拜,他尚不知道自己的案由。同號子的獄友有大膽的,相互交頭接耳地打聽案由,但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都弄不清自己的具體案由。入獄的第二個星期,他被傳喚到了監獄的院子裏。院子漸漸給各個監號的犯人填滿,站成三列。監獄當局的幹部開始照著一張名單點名,最先被點到的名字是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犯人,一共有169名。接下來被點名的是30個無期徒刑犯人。第三批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有期徒刑15年,一個是20年。當時聽到“陸焉識,有期徒刑15年”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臉上身上,就像他中了一等彩票。當然,後來他的徒刑被加了兩次,一直加到死刑,又減成無期。他對葉幹事笑笑,意思是,你看,人們在我身上做了那麽多加減法。
他們到了禮堂正門口,高大的毛主席塑像挺立了近二十年,身邊的空缺是林彪塑像留下的。石頭林彪在1971年9月給鑿碎搬走,毛主席就孤單單一個人站在那裏,但身姿略微側偏,似乎仍然有個無形的伴侶與他並肩。離禮堂不遠,就是發電站,發電機轟轟的聲音混在孩子、大人的叫喊嬉笑聲裏。人們赤紅的麵孔上不再有一對大黑鼻孔;從七十年代開始,每家每晚可以用兩小時的電。
場部禮堂裏木椅一排排的,跟過去自帶板凳大不相同。因為是賣票的營業電影,場內對號入座,所以並不擁擠。葉幹事領著老幾坐在十五排正中間,告訴老幾他用的是招待票,是政治部宣傳科專門招待老幾他們二十多個人的,可惜其他人都睡覺了。
他們剛坐下,一個熟悉的麵孔從前麵一排回過頭,瞪了老幾一眼。保衛科的河北幹事。從那次調查了知識青年的死亡和火災,就再沒見到他。葉幹事跟他打了個招呼,稱他為“曲科長”。他升任成科長了。曲科長瞪老幾,是因為終於要“君子報仇”,就在明天,公案私案都要一並結案。
就在曲科長雪亮的瞪視中,場內燈光暗下來,一個紀錄片映上銀幕。窗子仍然把西北高原的黃昏透進來,使黑白紀錄片不黑不白。
電影結束後,葉幹事把老幾送回招待所的房間,並祝老幾晚安。
根據天色老幾判斷此刻是十一點左右。他摸出那四張紙來,在第一頁上開了頭“親愛的婉喻”,然後就停住了。他腦子裏塞著那麽多盲寫的稿子,每一篇都是完整的文章,他在記憶裏翻來翻去,挑花了眼。公雞都開始打鳴了,他還在猶豫,挑不出一篇最合適的作為跟婉喻的永別留言。焦灼從五髒燒出來,燒到手心腳心,燒得他渾身冒汗。他為了最終徒勞的盲寫而惱怒自己,也惱怒葉幹事;行刑也該通知得早一點,好讓他準備得充分一些。人一生隻死一次,草草地就死了,比來到這世上還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