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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女子

  讀我祖父的回憶錄時,我把重慶女子韓念痕想象成這樣:豔麗、性感、厲害,假如她上了名牌大學,就可以是個被達官貴人娶走的校花,但她沒有那樣的家境容她和名牌大學結緣。因此我祖父在她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一個直覺,覺得她長著長著會長成一個不甚高貴的美婦人。


  我祖父跟韓念痕是在1940年認識的。他和她不知是誰先看上誰的,在社交場合裏很快就敏感到對方的在場了。焉識的大學第二次搬遷,終於在重慶北邊的煤礦區落了腳。礦區到重慶的交通不太方便,因此他參加的第一次社交活動和第二次之間相隔了三個多月。然而他一入場就感覺到這位密斯韓的在場。第一次他從簽到名冊上留心到她的名字,心裏猜想,它該屬於男人還是女人。他看到它屬於一個女人——


  一個年輕女人時,心居然亂蹦了幾下。第二次再見到韓念痕,她對他笑了一下。一個很好看的重慶女人——重慶女人在一個天生浪子的眼裏都是好看的。年輕的重慶女人明明知道自己的笑是惹事的。焉識也笑了笑:想看看能和她惹出什麽事來。後來他知道,搬遷到內地的政府部門一律不雇傭當地人,或許是教育部需要一個跟當地人打交道的漂亮女使節,才為韓念痕開了個先例。


  上一年日本人的兩棲部隊在廣東的北海登陸後,重慶的所有供應都斷了。因為從撤退後,運輸供給是靠新鋪的廣西-河內的鐵路,日本人把這條鐵路一毀,重慶的嗓子眼就給紮上了。先窮下來的是大學的教授和學生。因此焉識學校的人輪流到重慶去跟政府申請低價糧食,教學經費。兩次都是為係裏追討經費時碰上教育部的周末聯歡會,在辦公室很難見到的幾個官員都會在聯歡會上出現,因此焉識隻得去聯歡。


  聯歡會總是有舞會的,焉識卻不怎麽會跳舞。他看見念痕給別人邀請了一次又一次。她跳得也不太好,上下身脫節,上身跟舞伴是一夥,旗袍包著屁股是一個獨立體,腿和腳又是一夥兒。他終於吃不消她的舞藝,走到外麵去了。他到重慶都會在教育部的客房住一夜,這時他猶豫是不是就回客房去讀書,但又覺得有件事懸而未決。這時他聽見高跟鞋的跟從舞廳一路響出來。


  “陸先生,我以為你走了呢!”念痕對著他的背影說。


  “是想走了。”


  “我也想回家了。”


  “不跳了?”


  “不跳了。跳都把你跳跑了!”她笑著說。“你又不來邀請人家,我隻有跟他們跳啊。”


  焉識的心蹦躂蹦躂的,有點無恥地快樂著。她說重慶北方話非常好聽。聲音也好。他想,世上就有讓男人變成色鬼的女人,不幸的是韓念痕就是一個。更不幸的是,她被他陸焉識碰到了。他說他不會跳舞,要是大家打球可沒人玩得過他。都會打什麽球呢?那可就多了:板球、網球、馬球、彈子,籃球也會兩下。運動員啊?在美國的時候差不多是吧。


  焉識見念痕的頭發跟第一次不同了,跟上海、南京來的女人學來的發式,倒是不如先前的直短發好看,但眉眼和嘴唇化了妝,出來了另一路子的美。她二十二歲左右,最多二十三歲。後來他發現自己的猜測很準,第二次見到的念痕隻差一個月到二十二歲。念痕就是在那天晚上委身於焉識的,所以焉識過後沒有太感到罪過。那天晚上念痕本來不會讓焉識那麽快變成色鬼,都是防空警報的過錯。上一年的五月,日本飛機在重慶上空下冰雹子似的下炸彈,把山城炸得少了些陡峭崎嶇,丟下四五千炸爛的屍首。因此是防空警報把念痕留了下來。在防空工事裏,焉識就拉住了她的手,肉體的廝磨趁亂就開始了。她的肉體最開始是震驚的,嚇得隻有順從似的。焉識在婚姻裏對男女事物的覺悟,正好拿念痕來實踐。


  因為他們本來就在舞場外麵,所以防空警報響起時他們是頭一批紮進防空洞。然後就被隨後進來的人群一直往洞的底部推。防空洞裏的昏暗燈光到達不了他們的角落,他就在死角的昏暗中把手伸進了念痕的旗袍襟懷。不怪他,是戰爭把這個女人推給他的。等防空警報消除,他們走出防空洞,念痕的腦筋和肉體都還處在震驚中,似乎剛剛挨了轟炸。他帶著她往客房方向走,她沒了魂一樣,居然一點異議也沒有就跟著走。


  夜裏念痕醒來,摟著自己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睡。他很困,但是被她那樣看著,有點懊惱了。他甚至覺得接著睡下去挺無恥的。於是他也靠在床頭,用手臂把她攬到懷裏。他想,大概女人在委身以後都需要這樣理會理會。他覺得自己是喜愛這個女人的。他先說了自己是誰。剛說兩句念痕就說,她早就知道他是誰了。在他的學校遷來之前,每個教授的履曆檔案已經到了教育部。


  “我不是你們這種人接觸的女人。”她說。


  念痕的聲音有一點敵意和挑釁。她的自卑變成了攻擊性。那天夜裏,他知道了她的背景:母親是個唱川劇的,跟川軍的一個師長生下了她。師長沒有娶她母親做妾,她母親就像沒發生那麽一回事似的接著混戲班子。她是由外婆帶大的。外婆一直供她念了高中,對她說什麽人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她母親那樣的人。念痕說一個女兒不做自己媽那樣的人恐怕很難。女兒的一部分就是她媽。今晚跟陸教授來客房的那個不是她自己,是她媽。她在政府裏找事做也是本著不做她媽那樣的女人的意願:落到一個正派正直的男人手裏,就是從她媽的命裏逃出來了。焉識把念痕抱緊了,他對不起那個沒見過麵也永遠不會去見麵的老外婆。


  第三次見念痕是兩個禮拜之後。兩個禮拜是焉識的肉體所能熬的最大極限。他找了個差事再次搭車到重慶,把念痕帶到一個旅館裏。念痕這次像個老手,讓他和她自己都長久沉迷。過後他問她晚上住在外麵,外婆會不會放心。她說她不跟外婆住在一起,是跟一個年輕的官員同居。焉識鬆開了摟她的手,側轉身去。過一會,她從席夢思床上坐起來,腳尖踩著高跟鞋到窗前,想把窗子關嚴,但怎麽也關不嚴。山城的樓總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角度讓偷窺者占便宜,必須在點燈時關嚴窗子。他回過頭,看著她苗條有力的背和腰,然後順著腰下來的臀和腿。怪不得這麽圓熟柔韌,原來是被人捏塑出來的。不止一個男人,也許好些男人捏塑了這個不肥不瘦,柔軟但不失力度的女人。


  念痕和焉識分手之後,他不得安寧了。警告在他腦子裏鬧學潮似的一呼百應:離開她,不值得,她不是什麽好東西。他仇恨自己的“照相機記憶”,它把念痕身上每份美好都放大著色,總是在他不防備的時候,突然呈現在他正讀的書頁上,正寫的紙張上。在他之前,哪一些男人捏塑了這個年輕的女人?他給她每隔三天寫一封信,文字刁鑽,感懷幾句又是挖苦。她的信一個禮拜來一次,看見她的字他就想笑,就釋然,假如說馮婉喻隻有一筆字可以拿出手,念痕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內秀的東西。還有什麽不舍呢?


  冬天過去,接下去是春天、夏天。饑餓、缺乏紙張,都擋不住他三天給念痕一封信。日本人對重慶的封鎖使臨時首都滿街是衣衫襤褸的人,好恩娘好婉喻給他帶足了各種衣服,在布料斷貨的重慶賣出不錯的價錢,那錢正夠他兩個禮拜跟念痕消磨一晚上。念痕每次都更好看一點,夏天的乳白泡泡紗旗袍裹在身上,讓他的眼睛都能吃了她。他把她的純潔外殼剝去,放在竹席子上,要他把她當個器皿,隻用來盛裝他的欲望。但他對她異常溫柔,從見麵到分手,用盡他所知道的一切肉麻甜蜜稱謂。他大概是有病了,一麵把她當垃圾,一麵用盡手段在和她的同居人競爭。妒忌的男人原來是這麽低級,一切爭鬥痛苦隻為一份肉能獨屬於自己。


  他問她,為什麽不跟她的男友結婚。不想結。她回答時白了他一眼,嫌他問這樣的呆話;結了婚還有他倆玩的嗎?她的歲數還夠她玩一陣子。他哼哼兩聲說,內地人這麽開通。她躺在席子上,把一條裸露的腿架在另一條上,在空中來了個二郎腿,一麵說,內地人是從愚昧直接開通的,少些假斯文。他們總是在肉體歡愛之後要抬抬杠,以打情罵俏或者半開玩笑的形式。焉識會突然想到,自己墮落得成了什麽?跟一個年輕女人這樣胡扯,糟蹋光陰。


  八月他收到念痕一封信,說她有急事想馬上見他。他得意洋洋:終於有希望把這份肉奪過來,變成自己的獨一份了。離上次見麵一個星期還不到,他就成了她的“急事”,非馬上辦不可。於是他趕到重慶,在她信上指定的一個餐館見到了她。這是熱死狗的重慶暮夏,每個人都濕漉漉的。餐館裏開放冷氣,擠了許多花大價錢享受昂貴冷氣的人。念痕雖然已經先到了一會兒,但額前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臉蛋和脖子也被手絹擦得又濕又紅,勾過的眉毛大部分已經在手絹上了。她穿了一件舊裙子,藍白碎花,下擺寬大,在這個溫度裏她看起來是穿著最適宜的一個人。


  他剛坐下就發現她已經點了威士忌和開胃菜。重慶很多餐館都賣冒牌蘇格蘭威士忌,不是冒牌就大量兌水。錢已經開始不值錢了,教授憑特殊供應票券買低價米,還不夠果腹。在這裏吃飯吹冷氣的人都不是焉識這樣的教書匠,這些人是非得有戰火和流血才闊得起來的。因此焉識一麵喝酒一麵暗暗擔心,今天晚上自己會不會在這個餐館破產。念痕卻不想那麽多,拿起酒杯,跟他叮當一碰,一仰脖子灌了自己半杯冒牌威士忌。一餐館又闊又土的人,隻有錢,沒有辨別真假威士忌的舌頭。他調情地輕聲問她,是不是想他想得緊了。她不說話,老氣橫秋地歎一口氣。


  兩杯假威士忌奏效了,她眼睛活絡起來。他又說了一句不甚高雅的情話,她大著舌頭對他說:“收起你那一套吧。好聽話多便宜啊?”


  他在桌子底下捏捏她的大腿,問她這個便宜不便宜。


  念痕把他的手握住,拉到桌子上麵,擱在自己滾燙的嘴唇上。她的樣子像個小狗,對主人不知該怎麽好才是對的,並且也不分場合,不避諱周圍那麽多人的眼睛。他可不想在桌麵上狎昵,使勁往回抽手,但假威士忌讓念痕人不要做了,要做小狗,憨態十足,拿著他的手橫不好豎不好地親熱。鄰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戲,看一對熱戀者或偷情者的戲。


  這時候念痕突然湊到他耳邊,她的呼吸裏冒牌威士忌氣味像重慶的大霧一樣把他包住。


  “我有了。”


  其實焉識是聽清楚了,但他的主觀願望不要他聽懂,所以他“嗯?!”了一聲,眼睛瞪著她。


  她拿著酒杯,看著色澤金黃的液體動蕩。他覺得她在模仿什麽電影或者戲劇裏的女主人公。她說外婆叮囑了她多少年:什麽人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她媽那樣的人,現在她做的就是跟她媽一模一樣的人。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是她身上附著的母親替她作主,幹下這麽荒唐的事來。


  “這下子遭了,懷娃娃了。”念痕又用重慶話跟他耳語一遍。


  焉識是個書本知識很豐厚的人,所以知道女人有一段時間很安全,可以讓他和她享受無後果的快樂。知識加上好記性,他每兩個禮拜見她的日子算準是無後果的。現在他坐在她旁邊,手裏拿著他的手,親不夠愛不夠,而肚子裏是別人造成的後果。


  他把手抽回來。抽得盡量不失風度。為另一個男人在她身上惹出的後果,馬上翻臉是很沒教養的。但是他真想馬上翻臉。換了一個抬滑竿的男人,這時已經痛快淋漓地翻臉了。為了那樣的痛快,他恨不得改行抬滑竿去。他定了定神,問她,她的男友是否已經知道?嗯,還不曉得。那為什麽不告訴他呢?先告訴你不好嗎?她反問的時候,想做出壞女人的神色,又俏麗又厚顏。為什麽不馬上跟他結婚?廢話!她突然變了臉。他奇怪自己怎麽還坐在她身邊。等著給她付假威士忌的賬嗎?過了一會,她又開口了。


  “娃娃是你的。”


  焉識真的恨自己不是抬滑竿的,否則有多精彩豐富的粗口可以在這個當口上運用!他被所有人當成隨和、文雅的人,他有義務替他們維係這分隨和文雅。所以他隻是苦笑一下。假如說被念痕和她的男友玩仙人跳玩進去了,他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她一個月在他的床上待幾小時,在那個隱藏的情敵床上待三十天,現在卻要他來承擔後果。


  “真是你的。”念痕抬起醉紅的臉,兩隻巨大的眼睛波光粼粼。“你不信?生下來你就信了。”


  他把自己的分析講給她聽。他是多麽有知識懂科學的一個人,難道會弄出這麽不好收拾的後果?當然是她那個男友的孩子。念痕說他心好硬,還沒生出來已經不認了。他還是風度十足地笑笑,把別人的孩子認來,別人是不會答應的。不是別人的!就不是!念痕酒瘋發作,鄰桌的人開始憤怒了。大家花大價錢來這裏吃喝,吹冷氣,日本人的轟炸間歇裏的好氣氛也是花錢買的,女醉鬼不是在糟蹋他們的錢嗎?焉識趕緊對所有人無聲地道歉。


  接下去念痕沉默了。一直沉默到飯局結束。他付了賬之後幾乎破產。他提出要送她回家;不送進家門,隻看著她走進去,否則他不放心。她惡意地笑笑說:有什麽不放心的?認都不認我們,死活關你什麽事!她甩開手快步朝下坡走去。那天她穿的是一雙平跟布涼鞋,布底布麵,一看就是出於一個老太太的巧手。她一直地走去,有時微微張開一下胳膊,製止自己搖晃,但沒有向他回頭。


  焉識給念痕寫了幾封信,沒有收到一封回信。他發現自己非常想念她,想念的程度罪過地超過了想念他的孩子和家。他不隻是心在想念;那想念在身體上,在手上,在臂膀上,在胸懷裏。他把記憶裏所有韓念痕形象重複放映:她在辦公室裏打字的側麵,那麽認真地嘟著嘴唇;她在賣鳥的攤子上朝他回過頭,問他要不要那隻八哥,她買了送給他;她偷偷地擰他的手表,把時間往後倒擰,想多留他一小時,被他抓住時求饒的臉。奇怪的是他跟過去想念痕想的不一樣了,現在他想的多半都不是光身子的念痕,想的就是說話的念痕,走路的念痕,一仰頭一俯首的念痕。一個平常的、一舉一動都可人的念痕。這就是他真正的病了。知道她那麽不潔,隻配他占有一下她的光身子,現在卻在記憶中的一個個甜美情境裏熬煎自己。許多日子過去,他的病還是不見輕。冬天和越來越糟的食品供應一塊來了。他和其他教授們從一天兩頓飯改成一天一頓半。許多次去重慶出差跟教育部討要物資的機會都讓他推出去。他要給自己一段時間,等他不再害怕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韓念痕時,再去重慶。那個便便大腹裏裝著他從未見過的情敵的種,一想到念痕險些誣賴到他頭上,他就牙關發緊。


  焉識見到韓念痕的時刻一點不像個戲劇高潮。她抱著一摞檔案夾從樓梯上下來,他正好從樓梯下穿過。她消瘦了,臉色不太新鮮,眼睛從上往下看著他,似乎有點鄙夷。他想象的大腹便便連影子也沒有,她還是穿著常常穿的墨綠旗袍,渾身的線條仍然高山流水。她的第一個動作好像是要調回頭往樓梯上跑,假如他不叫住她的話。他一叫,她就大大方方地走下來了。兩人站在樓梯下,交換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問候。他連那件事提都沒有提,就當它是她喝冒牌威士忌喝出來的醉話。他們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她下班前,他把她叫到辦公室門外,問她晚上有事沒有,沒事的話一起出去吃飯。


  “你還有錢請客呀?”她還是那樣,總是不給你留情麵,有點嗆著你。


  他說他會在大門口等她。她同事朋友太多,他說的大門口實際上是馬路對麵的雜貨店,他總是在那裏等她。


  他們吃飯的地方是她選的,一個撤退到後方的低職官員的太太和丈母娘開的南京風味小館。她又要了酒,這回是廣柑酒,蜂蜜一樣稠厚,在酒盅口鼓出淺淺的弧度。她又要借酒說什麽瘋話?她讓他別擔心,知道他們這些教授窮困潦倒,不像她這個政府職員還有油水撈,因此這餐飯由她請客。他緊張地東拉西扯,說仗越是打下去,物價越是漲上去,他們這樣的教書匠就越是要窮下去。她說仗要一直打下去就好了。他問好什麽,沒吃的還好?她看著麵前一小片桌麵說,寧可不吃;仗一直打下去,大學就都留下了,教授們也就不走了。他不再說什麽了。她倒主動給了上回的大事件一個說法:娃娃打胎了。又是石破天驚的消息。有一家私人開的婦幼醫院,能做這種手術,所以避免了母親的命完全操控她念痕的命。


  “他同意了?”焉識指的是她的男友。


  她淡淡一笑。她的笑他後來想起來是無奈的,不想多囉嗦的意思。後來他還想起,直到那一天她從來沒有提到過“愛”字。就在這天晚上她第一次提到“愛”,說女人是能把愛當飯吃的。飯後她跟他回到教育部的客房,她似乎停止了為自己的名聲擔憂,不再和他分頭進入房間,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櫃台前,讓櫃台先生的目光從焉識臉上掃到她臉上,再掃回來。焉識拿了鑰匙,她便把自己的胳膊遞上去,讓他去挽。


  夜裏焉識要送她回家,她沒有推辭。她的房間在一個臨街的老樓裏,樓下的鋪麵房開的是煙草店。樓上亮著燈,燈下無疑是她那個戴綠帽子的癡心男友。店的側麵砌了一道窄而陡的樓梯,他看著她走上去。煙草店還沒有關門,沒有顧客的店主總是多事,這時伸出半個頭來看著焉識,說婆婆管教嚴得很,咋才送韓小姐回來呢?焉識問,婆婆?什麽婆婆?韓小姐有婆家了?店主說四川人喊媽的媽就喊婆婆。焉識腦子亂了一下,又問,韓小姐不是沒有跟她外婆住嗎?店主轉過來請教焉識:那她跟哪個住?她從一個月大就住在這兒了!

  焉識站了一會兒,向上坡走去。冬天的夜霧朦朧了韓家的窗口。念痕一直以來有關跟人同居的謊言是怎麽回事?是處於女人的小心眼,給他點危機感,刺激起他的妒忌心?亦或許念痕把國外和大城市的開化理解錯了,以為同居是時髦事物,就像說英文、做無政府主義者、喝威士忌?

  從念痕家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步子非常輕快:兩足獸終於奪到了獨一份的肉。但漸漸他兩腳邁不開了。念痕給了他一次機會表演,表演他的自私、無氣度、無擔待,她把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不讓她分辯解釋,不給她哪怕是朋友的肩膀去依靠一下。他白長了大個頭和寬肩膀。


  也許這才應該是他停止去見念痕的時候。


  他讓自己從此收心,教書和寫作,完成他戰前擬定的幾部學術著作。戰爭把他的學問荒了,他必須從荒蕪裏撿起原先的誌向。大學搬遷過來了,但教材沒跟著來,很多教科書不知丟失在搬遷的哪個環節上。焉識的記憶就是他的教科書和教授筆記。盡管教育部對教材審查嚴密,學校的秘密特務們給每個教授的教課打秘密報告,焉識還是按記憶中的教程上課。在學生裏陸教授是個明星,他的課堂總是像劇場一樣客滿,對話和笑聲都允許。


  這天他正在上課,從窗子看到一個戴銀灰圍巾,穿酒紅色夾旗袍的女子在跟一個學生打聽什麽。他想,等這個女子轉過身,千萬別變成韓念痕。但她轉過身來偏偏就變成了韓念痕,並且還拎著一大捆被褥。剩下的半堂課他不知道在胡扯什麽。撤到後方的課常常是幾個班級並在一塊聽課,加上純粹憑興趣聽課的人,課堂內外坐著上百學生,而他這一節課有半節是誤人子弟。念痕打聽到了他的教室就消失了。等下課鍾打響,他走出教室,發現她就站在他教室那座房子的側邊,鼻頭凍得鮮紅。見了他她就吵架似的嗆上來。


  “你信裏是什麽意思嘛?”


  她是指他最後一封信,信裏說他要寫書,不會進城了。焉識避開她的問題,問她怎麽來的。


  “還能怎麽來?”


  這就是念痕。她的活力就在嗆著你的時候體現出來。她用反問來應答,用抗議來同意,溫順中含有衝撞。念痕是一杆槍,按你的瞄準向前發射,同時會給你重重的一下後坐力。


  念痕的主意也很大,拿主意的過程卻把你全蒙在鼓裏:她其實早就請求調任到焉識的學校裏了。她聽說部裏打算派遣一個協理員,協助焉識的學校和另外一所從淪陷區撤來的大學在當地解決食品和教具,她就開始在頭目裏活動,爭取到了那個協理員職位。現在她拎了被褥和幾件衣服,在女教師的宿舍搭了一張鋪,便在校園裏安頓下來。焉識看著她,覺得心裏又是一陣無恥的快樂:兩足獸正想立地成佛,肉卻自己找上門來。


  焉識住的是單人寢室,但房子和房子之間完全擱不住秘密,無論是氣味的還是聲響的秘密。一旦念痕在她帶來的小煤油爐子上燒吃的,兩邊的人都會存心大聲說:“誰發財了在打牙祭?”念痕和焉識鐵起心做小氣鬼。食物是念痕走許多路,挖空心思從附近村子的農民家弄到的,往往就是一口兩口的油葷,他們慷慨不起。


  念痕來到學校的第二天,人們就驗證了所有傳聞:陸教授趁著戰亂養外室。所以她幹脆放開做個有名有分的外室。她除了在辦公室上班和回到女教師宿舍睡覺,所有時間都在焉識的寢室。她在焉識門口的兩棵樹上係起一根繩子,上麵不是曬著焉識的衣服被單就是掛麵或者幹年糕片或者醃菜腦殼。一旦有誰開門看見她忙出忙進,她也毫無避人耳目的意思,大大方方打招呼,談笑,給人看她如何做個巧婦在經營陸教授缺柴少米的生活。


  念痕同時也是學校的巧婦。人們常常看見她做個帶隊的,把一隊推雞公車的農民帶進校園,雞公車的車鬥裏裝的不是紅苕就是土豆,要不就是胡蘿卜或者白蘿卜。她很快對走私貿易在行起來,盡管從敵占區到後方的走私被政府允許,但能弄到什麽貨物和以什麽價錢弄到貨物仍然是對才能的考驗。大學裏許多人抽到恒大香煙時,對念痕公開做陸教授情婦的私人小節便不過問了,並且過來過往的臉上都是不無巴結的笑容。誰巴結好了密斯韓,下一樁走私貿易可以給他或她漏下點油水。念痕一麵到處貿易,一麵在學校修課。她現在管學校吃管學校穿,她修課的學費學校一分錢不收。她讀的是商學院,主修金融和貿易,陸教授任教文學院,他的課不在她的選課範圍,因為教育部陳立夫部長為學生們的思想健康擔憂,收回了大部分學生們選修課的自由,尤其是跨學院的選修課。


  焉識常常在念痕忙碌的時候看呆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碎布她都收撿起來,各種布片又會被她搭配好顏色補綴到她的或他的衣服上去。斷頭的毛線、棉紗她也都興致勃勃地連接,再繞成團,仔細地保存起來,然後把它們織補到磨破的毛衣袖口或肘部,甚至織成變色龍一般的彩色襪子和手套。她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安排他的活路:把豆子撿一撿,翻一下鍋裏的粥……他就會在這種時候呆呆地看著她,心想這個女人進入他的生活多麽自然,多麽不著痕跡。他也會驚訝,自己怎麽就跟這個女人經營起日子來了,並且是樂融融地經營。有時他會怕,怕自己愛戀念痕,純粹是因為念痕不是恩娘推到他麵前的女人,純粹處於他對那種婚姻的反叛。他怕自己愛念痕其實是假,愛自己的自由是真;他是沒種公開地愛自己的自由的。他從小到大,大事情自己從來沒做過主,隻有跟念痕的戀愛是自由自主的。假如他把愛自由投射到愛念痕上麵,對這個在他身邊一天天辛勤搭窩的年輕女人多麽不公正。


  當念痕在一筆走私貿易中撞上好運氣,就會迫不及待地找到他,突然把一包砂糖,或者一塊巧克力,或者一聽日本奶粉舉到他鼻尖下。在這種形勢下,日本商人和中國商人一樣,貿易不分敵我,商機高於一切。尤其日本的黑市販子,冒著被自己國家處死的危險,把奇缺的貨品走私給中國販子,再曲徑通幽地走到念痕這樣官派的走私物品采購員手裏。有一次念痕把焉識叫回寢室,讓他往竹床下探頭。床下擱著一個紙板箱,拖出來,裏麵裝著二十多個鬆花蛋和半截宣化火腿,還有一袋幹雞棕菌。那時暑假剛開始,她建議就用那兩天過大年,一天算年三十,一天算年初一,到了真過年萬一又讓日本人截斷了什麽線路,未必會有這麽好的年貨。


  念痕的噩兆在當年年底應驗了。日本人占領了香港之後,重慶通過滇緬公路、取道河內從香港取得的物質補給就不再可能。念痕在學校越發成了紅人,她的走私貿易已經織成一張大網,幾乎什麽都可以買來,煙、酒、布匹、皮鞋、西藥,隨便你要什麽,隻要時間和價錢上不限製她。她還組織幾個教授眷屬和學生會一塊在校園裏開了荒,隻是茄子下來全校都要吃茄子,都要被茄子吃倒胃口,而收獲扁豆的,師生們又把一生的扁豆定額都吃超。這一年,遷到重慶的教授等於都受了降職處分,因為物價上漲了百分之一千四百。半茶勺豬油和醬油拌進米飯,就等於吃紅燒蹄膀。而能吃到這樣的“紅燒蹄膀”的,全學校沒有幾個人,陸教授是其中一人,因此他是人們的熱門話題。


  陸教授還因為別的原因做了人們的熱門話題。除了在學生裏蠱惑自由主義,民主主義,陸教授還不按照教育部審定的教案教學,而是按照自己腦子帶來的課本上課。學校的秘密特務把焉識舉報了上去。


  1942年2月,陰曆年之後,幾個人來到學校,把焉識叫到剛返青的蔬菜農場田壟上。客氣還是客氣的,甚至馬屁哄哄,說陸教授非凡人之才,據說把四國語言都講得像家鄉話。焉識還是他那個隨和的一貫形象,“哪裏哪裏、過獎過獎”地作答。對方接下來問,不知道陸教授有沒有很清楚的概念,抗日期間,教育中政治理想非常重要。本人不教政治,本人是教美國文學、法語和德語的。那麽,教育部陳立夫部長規定的教案審查製度,陸教授有什麽高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敢有高見。


  幾個人跟焉識的談話進行得極其窩囊,跟重慶的春天一樣,不幹不濕,不陰不陽。最後那個領頭的人警告了焉識,所有教員的教案必須報批,不經批準的教案是犯規教學。大學學生的思想本來就極不衛生,一有自由、民主的蠱惑馬上感染成病。所以陸教授最好把教案上報審批。


  焉識告訴他們,他沒有教案,連教科書也沒有;他是根據自己記憶裏的教科書來授課的。那教科書呢?丟了。1937年就丟了,跟學校許多書籍、教具一塊丟在從上海內遷的途中了。1937年的大遷徙從上海開始,逆江而上,又因武漢臨危而再次遷徙。許多內遷的工廠和學校在途中就衝突起來,兵工廠的人抄出了槍支炸彈。沒有人肯讓步,沒有人肯犧牲、割舍,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攜帶看成是絕對必須。甚至破舊的窗框門框也比教授們的教課書籍更必須。幾百名纖夫拉著每個強勢者的“必須”,扔下的都是文弱者的身家性命,從狹窄的江水逆流而上,相當壯觀。那樣的壯觀情景也是充滿無恥,人必須有賴無恥以在船上多占一點位置,多搶一口水,多吞一口幹糧。到了重慶,每一艘船上都抬出若幹具屍體,那都是生前不夠強壯也不夠無恥的。對不起,諸位,扯遠了。不過,這就是對無教科書授課的說明。


  幾個特務走了。臨走仍然客客氣氣:慢走,不送。陸教授請留步。焉識想,衝突不過如此:人們本來分散在全國各地,現在幾乎都集中到西南,因此政治是濃縮的政治,政治恐怖也提煉了濃度,神經質不可避免。他回到寢室,趁念痕在忙晚飯,就寫起文章來。他的文字一向詼諧帶刺,越是刺越是詼諧,被刺的是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人。他戲說了遷徙內地的大混亂大無恥,造成“最不重要”的教科書的丟失。又說他作為一個教授,怎樣無書而授課,然而卻被教育部的人叫到散發著熟糞味的菜田裏談話,警告為“犯規教學”。他把文章寄到一家左翼小報。


  是念痕拿著報紙從郵差那裏一路奔回的。他在寫作,叫她隻管拆開信封去讀。她從信封裏拿出報紙,靠著門框開始閱讀。讀完她不說一句話,扭頭看著門外漸漸到來的黃昏。他問她是不是認為文章不好。她說寫得好不好不要緊,要緊的是這樣寫就闖禍了。那幾個人都不是好來頭,跟陸教授客套地警告一場,陸教授還把他們寫到文章裏,當白鼻子小醜寫,他們肯定不會再客氣的。從政府搬遷到重慶念痕就開始在教育部裏做事,衙門的事情她比焉識懂,什麽樣的話會惹官員們翻臉,她一看就知道。焉識的話也許已經惹翻了他們。焉識笑了,說惹翻了好,教授的境遇已經壞到了底,再壞就好了。


  就在當天夜裏,焉識的房門被人撞開。五個帶槍的男人把他的床圍住,五個槍口對準哆哆嗦嗦開始穿衣服的焉識。焉識從來沒有在那麽多眼睛的瞪視下穿衣,慢說還被他們毫無必要地吼叫:“快點!老實點!……”因此他一會找不著襪子,一會失落了皮帶。他想,勇敢不屈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他的體麵尊嚴在十多分鍾裏丟得非常幹淨。他一麵跟著五個人往門口走,一麵回想傍晚時念痕的話。女人的直覺總比男人好。


  到了門外,他發現不止進到門裏的五個特務,門口還有兩個,過一會,又從房子後麵跑過來兩個。他一個教書匠,讓他們這樣認真打伏擊,看來確實惹翻了大人物。他不知道該怎樣通知念痕。有關這類夜裏突襲式的捕人學校傳聞很多,被捕走的人從來就是秘密失蹤,失蹤者身後所有的問詢都不被理睬。那麽念痕就不會知道他去了哪裏。念痕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會怎樣?


  他們走到一所房子的拐彎處,碰到從一扇門裏出來的人。是中文係的一個教授。他出來是打算在牆角解小手,但一看到焉識一行愣了一下,馬上縮了回去。焉識希望他看清了自己,並且會多嘴多舌,把夜裏看到的都告訴念痕。最好一早就告訴她,不然她早上來給他做早餐時就會急死。


  焉識被關押的地方念痕在一個禮拜後就找到了。念痕想找的門路她怎麽都會找到。她帶來了換洗衣服和刮臉刀,幾本跟政治無關的英文小說。他看她舉重若輕地說說這談談那,從她又大了一圈的眼睛看出她心裏有多焦慮。焉識逗她,說關在裏麵反而好了,吃飯不愁了,還有足夠的時間睡覺。而且監獄是半地牢,有利於防空。她伸手摸摸他的臉,像個大姐感激懂事的弟弟。她臨走輕聲說她會想法子的。


  第二次念痕來的時候,焉識請她帶一封信到外麵去寄。信是寫給上海家裏的。焉識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都是每月給家裏一封信。信要走怎樣漫長曲折的路途才能到婉喻和恩娘手裏,或者是否能到達,他從來不去想。


  “她們收不到我的信,會瞎猜的。”


  這是他和念痕頭一次共同麵對他的現實:他是個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念痕看了看那信的紙張,一個煙盒的內殼。


  “她們收到你這樣的信,”她拿起那張正反麵都寫得密密麻麻的煙殼,“還用猜呀?一看就知道你已經出事了。”


  “隻有這個。還是跟看守好不容易要來的。”


  念痕從自己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是她用來記課堂筆記的。她撕了兩張紙給他,讓他以最快的速度再寫一封信。不必寫那麽詳細,就寫“一切都好,溫飽無慮,請勿掛念”的意思就行了。焉識照辦了。念痕接過草草寫下的信文,隨便地折疊一下,看著他。他懂得她的意思:這有多荒誕啊,她念痕充當起焉識和妻子之間的信使來了。


  所有從監獄裏寄出的信都要經過審查。紙張要被橫看豎看,對著光亮看,拆開字句看。所以每次讓念痕帶出去寄給婉喻的信也無法寫什麽,連飛漲的物價都不能提,都是對當局不滿的宣傳。寫來寫去,無非說說自己的身體狀況,痔瘡犯了,好了,又犯了;右邊肋下有點隱痛,但願隻是肋間神經問題,而不是膽囊或肝髒;重慶太潮濕,因此腳氣是普遍的毛病。


  念痕為焉識寄這樣的家書寄了兩年,眼看著念痕的活潑一點點褪去,臉色的光澤一點點鈍然。眼睛還是那麽大,隻是髒東西看多了似的不再清亮。她修了三年的大學課程,拿到了商學院的結業證書,但人的朝氣和誌趣早已磨滅。1944年11月,日本軍隊的“一號作戰”逼向重慶,重慶又成了失守前的南京。念痕趁機打通了關節,讓焉識獲釋。焉識在半地牢裏染上肺病,咳嗽咳了半年,胸腔咳空了,空了的胸部凹進去,又從背後凸出來,身高於是被這一凹一凸弄縮了。


  在接焉識的上午,並沒有他想象的皆大歡喜。念痕的穿戴比他入獄前華貴多了,走私網絡已經被壓製,逮到黑市上的投機分子戴笠會槍斃他們。但念痕還是有法子買到各種稀罕物品。營救焉識就是靠黑市上買來的南美葡萄酒,雪茄煙,俄國魚子醬,日本鰻魚罐頭。接他的時候,念痕找了一部雪佛蘭汽車。她在車上拿出一個領帶夾,告訴他上麵的藍寶石成色非常好,但她隻用三袋奶粉就換來了。


  雪佛蘭把焉識和念痕送到一個相當豪華的飯店。念痕先請焉識足吃一頓,然後帶他上樓,進了一間豪華而脂粉氣的房間,茶幾上放了一瓶俄國伏特加。他們的夜晚從下午三點開始,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夜裏兩人起來,一人喝了兩杯伏特加。是真貨的伏特加。焉識身體給兩年的半地牢生活毀了,兩杯酒就撂倒了他,醉得如同大病。天快亮的時候,他讓念痕給他擠一點廣柑汁,用它再調一點伏特加,作為“扶頭酒”喝下去。他告訴念痕,“扶頭酒”是古人在卯時喝的,一夜病酒,喝了“扶頭酒”反而就醒了。在以往,焉識隨意流露的雜學都會讓念痕非常興奮,但這次焉識發現她心不在焉。


  念痕從學校請了三天假,為的就是能跟焉識日夜顛倒地廝混。焉識身體非常虛弱,多半時間就是他和念痕相擁而臥,一份沉默伴著另一份沉默。


  第三天念痕說她要走了。走了?去哪裏?去美國。可是,太平洋戰爭打起來去美國的航路就封鎖了。先到澳門,再坐船想辦法從南美繞道。去美國做什麽呢?去了就知道了,無非讀書,要麽嫁人。


  焉識從枕頭上撐起上半身,看著念痕。她二十七歲,做她剛才說的那兩件事都有點嫌晚。念痕也看著他。他不應該為她在美國的出路發愁,還是要臉蛋有臉蛋,要身體有身體的一個女人。


  “我本來早就想走了。不過你不出來我是不會走的。”


  焉識輕輕摸了摸她的肩膀,表示非常感謝。她的激情不在了,不再是沒他不可的念痕了。


  在他們就要離開飯店時念痕告訴他,從焉識在兩年裏給妻子寫的信中,她所有的妄想都打消了。焉識的信說明了他對妻子、繼母、孩子的責任心有多重。他在意他們,對他們守時,守信用。這樣的男人是不會跟他的家庭分開的。他默默地承認她是對的。戰爭是一件混賬事,戰爭讓他混賬了一場,戰爭打完,最終他還要言歸正傳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繼母把命定的日子過下去。戰爭不也讓念痕出入黑市,投機走私品,打開了她在和平時期不會發掘的才能?念痕又說,本來她還寄希望於戰爭,希望它一直打個不停,打到她和焉識都老了終止,讓淪亡的國土成全兩個天涯淪落人。但是戰爭把人都打壞了。人心越來越壞,越來越不如禽獸,衙門裏沒有不貪汙不腐敗的人,無恥成了一種正常品行。她對戰爭厭惡透了;她寧可把焉識還給他的妻子也不要戰爭了。


  “我到了美國,會找一個像你一樣的男人。”她曾經的勁頭又出來了,那種嫵媚的攻擊性。這話的意思是,別以為天下就一個你,外麵世界大著呢,還會找到一個你的。


  “你要是去讀書的話,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就推薦你到我的學校。有我的推薦信學校會重視的。”


  “我要是去嫁人你也寫推薦信吧?”她脫口而出,笑出一種報複來。她在給他寄那些信時,不好受了兩年,現在讓他也受一受。


  他傷心地笑笑。她馬上靠過來,似乎後悔自己俏皮過頭了。她把頭貼著他的胸口,似乎要給他衣服下皮肉下的心舔舔傷。他想,這女人心眼真好,這幾年明明是他對不住她,一直拿她做沒有名分的妻子,現在反而成了她在拋棄他,讓她反過來顧念他的傷痛。


  出了獄的焉識成了無業遊民,因為教育部不準他的大學再接受他回去“灌輸危險思想”。民族危難,要統一思想,最不需要的就是個人的自由,慢說自由主義這樣的西方垃圾。焉識隻有暫時靠念痕接濟,一麵化名寫文章投稿,掙點碎銀。他筆頭很勤,也很快,各種報紙對他稿子的需求量很快就漲上去。一個高中竟然通過報紙來找他去演講,一次演講衍生出無數次演講,最終導致一所國立高中聘請他出任教務長。焉識不久發現,教務長的薪水加上夜裏寫小品文的稿費,收入反而比原先的教授工資高很多。


  1945年春天,念痕要走了。焉識的一切上了軌道,她可以放心走了。現在輪到焉識不放心她,每天一有空就給她講一堂美國生活和文化課,或者告訴她,東部的火車怎麽乘,火車票怎樣買,進了餐館怎樣點菜,碰到歧視華人的警察怎麽對付。他突然覺得她走得太倉促了,他應該這樣給她預習一年。念痕找了門路搭車走滇緬公路,到河內再轉去澳門的船。她的心情很好,沒有太多的不舍。他想,她比自己堅強,從一場無望的戀愛裏已經活出來了。在英文中“愛上”是“Fallin Love”,即“陷入愛情”,而不再愛了,用英文來說就是“Fall out ofLove”,“落出愛情”,或者“退出愛情”,總之是有個“出”的意思,從一種狀態裏解脫了,從一段情緣中開釋了。沒有想到,他倆之間,念痕是先解脫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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