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第11章 ·
寒假開始了,天氣仍然了無晴意。連天的陰雨,使氣壓變得低鬱而沉悶。那永遠暗沉沉的天仿佛緊壓在人的頭頂上,讓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這是星期天,但絕不是一個美好的旅行天氣。
湘怡斜倚在船欄杆上,悄悄地對旁邊那個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那位紳士正襟危坐著,目不斜視地瞪著前方雨霧迷蒙的潭水,那顆光禿得像個山東饅頭似的頭顱莊嚴地豎在脖子上,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一件長大而陳舊的黑大衣,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使他充滿了說不出來的一種不倫不類的樣子。尖峭的下巴縮在大衣領子裏,雙手緊緊地插在大衣口袋中,乍然一看,這人倒有些像一個從什麽古老的墳墓中爬出的木乃伊,渾身上下找不出絲毫的“人氣”。
風很大,細雨在水麵畫下一圈又一圓的漣漪。遊船單薄的竹篷不足以攔住斜飛的雨絲,寒風更使船的進行變成了艱苦的搏鬥。船頭那個戴著雨笠的船夫,不時對艙內投以好奇而詫異的瞥視,奇怪著從何處跑來這樣兩個神經病的遊客,在這種氣候中會跑來劃船!
湘怡冷得一直在發抖,牙齒都快和牙齒打戰了。那個張科長依舊默默無言。她暗中看了看表,下午兩點四十分,嘉文家裏的慶祝會應該已經開始了,現在準是音樂洋溢、笑語喧騰的時候,而她卻伴著這樣一個木乃伊在寒風瑟瑟的湖麵上發抖!
“咳!”木乃伊突然咳了一聲,使湘怡差點驚跳了起來,轉過頭去,她發現那位科長的眼光不知何時已經落在她身上了,正直直地瞪視著她的臉,眼珠從眼眶中微凸出來,卻又木然得毫無表情,像一隻貓頭鷹,更像一條金魚。
“咳!”木乃伊再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鄭小姐,你算過命沒有?”
“算命?”湘怡張大了眼睛,被這個突兀的問題弄得呆了呆,“沒有。”
“命是不能不算的,一定要去算一算。”張科長一本正經地說,“我以前那個太太就是命不好,算命先生說她會短命,我沒在意,娶過來沒滿五年就死了。算命很有點道理,過一兩天我帶你去算算。”他死盯著湘怡的嘴唇和鼻子,點了點頭,“不過,你的人中很長,鼻準豐滿,一定長壽。而且,我看你有宜男之相,會多子多孫……”他滿意地把下巴在空中畫了個弧度,又下了句結論,“不過,命還是要算一算,有時候看相是不太準的!”
一陣寒風,湘怡冷得鼻子裏冒熱氣。這個男人在幹什麽?他以為她一定會嫁給他?怕再娶個短命鬼?她暗暗地再看看表,快三點了,可欣他們在做什麽?
“鄭小姐!讓我看看你的手!”張科長的脖子伸了過來。
“哦,哦。”湘怡又吃了一驚,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去。
“不,不,”張科長大搖其頭,“是右手!不是左手!”
湘怡換了一隻手,那個科長把麵孔貼近她的掌心,上上下下地張望不停,接著嚴肅地抬起頭來,煞有介事地說:
“鄭小姐,你小時候生過重病沒有?”
“重病?”湘怡奇怪地看著麵前的男人,他到底在做什麽?“我不知道,大概沒有。”
“這還算不錯,”張科長滿意地點點頭,“小時候生過重病的人,身體就不好,身體不好就會短命,我以前那個太太小時就生過重病,所以活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娶太太就應該娶身體好的,能吃苦耐勞的……唔,鄭小姐,你會做家事吧?”
湘怡收回了自己的手,本能地挺了挺背脊,這算什麽話?這人八成神經有問題。
“不,”她急促地說,“一竅不通。”
“那可不成,應該讓你嫂嫂多訓練訓練你。女人生來就是該做家務的。唔——你對養孩子有沒有經驗?”
“什麽?”湘怡直跳了起來,“養孩子?!”
“我的意思是說帶孩子。”
“噢,”湘怡咽了口口水,“也一點都不懂。”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張科長一迭連聲地說。
“是的,”湘怡急忙表示同意,“我也這麽想。”
“不過——”那位科長眨了眨眼睛,“我可以教會你。我曾經教過好幾個下女,可是,下女都笨得很,我那個孩子比較活潑,隻要常常裝成動物,在地上爬爬,他就很高興了,他喜歡騎馬——唔,鄭小姐,你會裝成馬麽?”
“噢,噢,”湘怡冷得更厲害了,囁嚅地說,“我想——我會比那些下女更笨。”
“是嗎?”張科長把腦袋挪後了一些,衡量著她,“沒關係,可以訓練,可以訓練。”
“我不信——你訓練得出來。”湘怡鼓起勇氣,睜大了眼睛說,“而且,我小時候算過命。”
“是嗎?怎樣?”那位科長的身子向前俯了俯,大大地關心起來。
“算命先生說,我命中沒有子嗣……”她轉動著眼珠,望著水波蕩漾的湖麵,“卻有八個女兒!”
“什麽?女兒是賠錢貨!”
“我的命硬,注定要結三次婚……”
“什麽!”
“而且……”湘怡不敢看麵前那張臉色越變越可怕的臉,“我有克夫之命,娶了我的人會遭橫禍……”
“什麽!”
“我又漏財,注定一生窮苦……”
“什麽!”那位科長跳了起來,急急地喊,“船夫!船夫!把船靠岸!我下午還有事哩!”
好不容易,湘怡總算擺脫了那位張科長。沒有耽誤一分鍾,她直接就奔向了嘉文家裏。想象中,那慶祝會一定愉快而熱鬧,現在應該正是最歡樂的時候,他們會在跳舞?唱歌?說笑話?胡如葦準要表演一手他四不像的《蘇三起解》。嘉齡和紀遠的歌喉,可欣的微笑……嘉文!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走進了杜家的花園,音樂聲已清晰可聞!不是舞曲,不是帕蒂·佩姬也不是強尼·霍頓,卻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客廳裏人影紛紛,但,沒有歡笑也沒有叫鬧,有什麽事不對了?推開了玻璃門,湘怡跨進客廳,廳內確實是一副慶祝會的樣子,耶誕節用剩的彩紙和花球又都懸掛了起來,幾盆冬青樹從院子裏移進室內,亭亭然地豎立在屋角。被邀請的客人們(大部分都是嘉文和可欣的同學,以及一些年輕的親戚)正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不耐地握著茶杯,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低聲地談論著,不知在等待什麽。看情形,這慶祝會似乎還沒有正式開始。
湘怡在人群中找尋可欣和嘉文,一個都不在。她再搜尋紀遠、嘉齡和胡如葦,也都不見人影。隻有阿珠笑容可掬地在人群中遞送著飲料。她走過去,迎住了阿珠,問:
“少爺呢?”
“在裏麵,和唐小姐在一起。”阿珠指指客廳後麵的走廊。
“小姐呢?”湘怡再問。
“不知道。”
湘怡困惑地凝了凝神,就推開客廳通走廊的門,走到嘉文的房門口,在門外聽不出裏麵有什麽動靜。她敲了敲門,沒有等回音就把門推開,才推開她就懊悔了。可是已來不及關上。門裏,嘉文坐在一張安樂椅裏,可欣卻坐在他腳前的地板上,把披垂著濃鬱的黑發的頭匍匐在他的膝上。嘉文的手覆著她的頭,不知在向她低訴些什麽。湘怡沒料到門裏是這樣一個纏綿的鏡頭,想退開已經遲了,聽到門聲,可欣迅速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嘉文也抬起了頭。看到可欣,湘怡更加吃了一驚。她沒有化妝,也沒有修飾,散滿發絲的臉龐上淚痕狼藉。湘怡愕然地說:
“怎麽?你們吵架了?”
“不是,”嘉文搶著說,因湘怡的來臨而有些如釋重負,“你來得正好,湘怡。可欣大概太累了,你勸勸她吧!她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我聽都聽不懂。”
“到底是怎麽回事?”湘怡更弄不清楚了,“外麵一屋子客人沒有人招呼,你們兩個躲在這兒淌眼淚。杜伯伯怎麽也不在家?”
“他去訂酒席,忙晚上的宴會。”嘉文說。
“晚上還有個宴會嗎?”湘怡問。
“是的。”嘉文神秘而愉快地微笑了,走到湘怡的身邊,低低地說,“湘怡,你勸勸可欣,最近接二連三的事使她受不了,她有點緊張過度,說什麽配不上我啦,怕我娶了她會後悔啦——盡是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安慰安慰她,我先出去招呼一下客人。”說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可欣拉到湘怡身邊,自己溜到室外去了。
湘怡望著可欣,後者已經拭去了麵頰上的淚痕,看來平靜得多了。“怎麽了?可欣?”湘怡問。
“沒什麽。”可欣說,走到書桌前麵,拿起一麵小鏡子,整理著散亂的頭發。她的臉色蒼白凝肅,眼睛迷茫而淒苦,但她顯然在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客人是不是都來了?”她從鏡子裏望著湘怡問。
“我看差不多到齊了。”
“紀遠呢?也來了?”她不動聲色地問。
“我沒看到紀遠,也沒看到嘉齡和胡如葦。”
“胡如葦找嘉齡去了,嘉齡找紀遠去了。”可欣靜靜地說,拿出粉盒來掩飾剛剛的淚痕。
“是麽?”湘怡泛泛地問,狐疑地看看可欣。
“我猜是這樣。”可欣合上粉盒,拂了拂頭發,又整整衣裳,她看來又容光煥發了。帶著種勉強提起的精神,和幾分做作的聲調,她提高聲音說:“走吧!我們去讓那些男孩子們活潑起來!”
走進客廳,可欣首先換掉了那張不合時宜的唱片,一支倫巴舞曲活躍地跳了出來,可欣拉著嘉文的手,翩然起舞,一部分的客人加入了,室內的氣氛立即改觀。倫巴過去之後,是支吉特巴,可欣笑著對嘉文說:“你的身體剛好,這支舞曲對你太激烈了一些,還是看別人跳吧!”
她走開去,端起了茶幾上的糖果盤子,去請那些沒有跳舞的客人們吃。嘉文倚著窗子,眼光不自覺地跟隨著可欣輕盈的身子旋轉,那細弱的腰肢擺動了裙幅,那張柔和的麵孔透露著剛毅的神情。這是可欣,溫柔裏有著剛強,順從中有著叛逆,這是可欣,一本最難讀也最費解的書,但,卻多吸引人哩!你永不會對這本書厭倦。這是可欣!他的可欣!隻要望著她,你就能感到喜悅與滿足的情緒在體內流動。這是可欣,他的可欣!
室內的氣氛是越來越熱鬧了,一些人包圍住了嘉文,詢問這次打獵的詳細經過。嘉文的興致被大家所鼓動,開始熱心地敘述了起來,誇張描寫的地方當然不在少數,尤其關於他如何打中那隻羌。可欣在大廳中繞來繞去,招呼那些客人,而一當大家都喧鬧起來之後,她反而沉靜了。找了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她靜靜地坐下來,出神地凝視著房門口。
客廳門口人影一閃,嘉齡穿著一身火似的紅衣服跑了進來,她後麵緊跟著的是氣喘喘的胡如葦。嘉齡顯然在發脾氣,胡如葦卻在一個勁兒地賠小心。走進室內,嘉齡把大衣摔在沙發椅裏,自己往椅子裏重重地一坐,撅著嘴說:
“你跟著我幹嗎?你這個糊塗鬼!”
“別把氣出在我身上好不好?小姐?紀遠那個人你知道,沒一天肯安分的,誰曉得他——”胡如葦苦著臉說。
“別跟我提紀遠!”嘉齡沒好氣地嚷,“你懂得什麽?紀遠,紀遠,紀遠!我聽得都煩死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胡如葦一迭連聲地說,“跳舞,怎麽樣?”
“沒興趣。”
“那就陪你聊天。”
“也沒興趣。”
“那——”胡如葦的一字眉蹙起來了,失去了主意,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就陪你這樣坐著。”
嘉齡望著胡如葦,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笑著搖了搖頭,歎口氣說:
“糊塗鬼!你這人雖然傻兮兮的,脾氣卻實在好!來,我們跳舞吧!讓紀遠下地獄去!”
胡如葦喜出望外,頓時咧著嘴笑了。他們站起身,卷進了人堆裏,一步滑行跟著一個旋轉,嘉齡的圓裙飛成了水平狀態。可欣渾身緊張地望著他們進來,又整個鬆懈地癱軟在椅子裏。他沒有來!他們也沒有找到他!他在何處?他會來嗎?當然,這是嘉文傷愈的慶祝會,是他打傷了嘉文的,他應該來!他一定會來!他必須要來!但是,他在哪兒?他在何處?他真的會來嗎?自從那天晚上,他就逃避得無蹤無影,他在躲避她?他在害怕?他——也會迷惘失措?他——也會猶豫畏懼?他——那個紀遠?
“可欣,想什麽?”
一個聲音打斷她的思潮,嘉文已擺脫了那群包圍者,不知何時起就站在她的麵前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握住她的雙手,溫柔地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可欣?為什麽這樣不高興?有誰——惹你生氣了嗎?”
“沒有,你別多心。”可欣勉強地說。
“那麽,就快樂起來!看到你難過,我也心中酸酸的。”嘉文受了委屈似的說,“不要這樣憂愁——你在擔心什麽嘛?”
“真的什麽事都沒有,”可欣說,凝視著嘉文,麵對著那張溫文秀氣的臉龐和那對一往情深的眼睛,禁不住長歎一聲,幽幽地說,“嘉文,你真愛我?”
“天知道!”嘉文嚷了起來,“你在懷疑我嗎,可欣?”
“不,不,我沒有懷疑,就是太沒有懷疑了。”可欣無可奈何地說。“你放心,”嘉文沉著臉,一本正經地、詛咒發誓地說,“我對你這份心,也隻有上帝知道了,我這輩子——不隻這輩子,還有下輩子呢,下輩子還有再下輩子呢,我都不會變的,永遠不會變的!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幾千幾萬年還是如此!信不信由你!”他越說越急,臉色都變了,“我們從小一塊兒玩大的,你還不信任我!”
“我沒有不信任你,真的,一點都沒有不信任你。”可欣勸慰地解釋著,又幽然地歎口氣。
“但——嘉文,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還——還多得很呢!”
“你這是什麽話嘛!”嘉文更急了,抓著可欣的手一陣亂搖,“你怎麽了嗎?可欣?你是存心慪我,是不是?你何必說這些呢?什麽意思嘛?我真越來越不了解你了!”他坐近了她,焦灼的眸子熱切地盯著她的眼睛,急促地說,“我告訴你一件秘密好不好?你以為今天就是單純地為我開慶祝會嗎?”
“怎麽——”可欣懷疑地轉動著眼珠。
“我跟你說吧,爸爸和你母親聯絡好了,今天晚上在圓山飯店有個盛大的宴會,就算我們的訂婚宴。爸爸瞞著我們,為了要給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戒指都打好了,你的是個一克拉的白金鑽戒——這些都是嘉齡泄漏給我的消息,你可別露馬腳,就裝作不知道吧。本來我也不想告訴你的,但是看你一直不開心,疑神疑鬼的,還是先告訴你,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們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永遠不會分開……你即將屬於我,我也屬於你……”
可欣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隨著嘉文興奮地述說,她的臉色就越變越蒼白。好半天,她就那樣坐著,嘉文的聲音像飄浮在霧裏,她抓不住任何的音浪,許久之後,她才喃喃地說了一句:
“怪不得——媽媽逼著我去訂衣服。”
“所以,”嘉文在說他自己的,“你還擔心什麽?我們訂了婚,也可以不等大學畢業就結婚,我們可以住在這幢房子裏,假若你不喜歡——”
“我問你,”可欣神經質地抓住嘉文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戰栗,“紀遠知不知道這消息?”
“你是說我們今天訂婚的消息?”嘉文說,絲毫沒有發現可欣的異態,“他知道,嘉齡告訴了他。”
可欣猛地從沙發裏站了起來,用手扶著牆壁,她的身子搖搖欲墜。嘉文跳起身,一把扶住她,恐慌地喊:
“你怎麽了,可欣?”
“我要一杯水,”可欣呻吟地說,“一切都太突然,我受不了。給我一杯水!”
“我去拿!”嘉文叫著說,跑開去端了一杯水來。可欣握著杯子,連喝了幾大口,神色稍微穩定了一些,靠在牆上,她閉著眼睛喘息。客廳裏音樂喧囂,嘉齡又在賣弄她的歌喉:“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可欣不敢張開眼睛,她知道嘉文正惶恐地注視著她,咬住嘴唇,她喑啞地說:
“聽我講,嘉文,我不要今天晚上訂婚。”
“你是什麽意思?”嘉文更加惶恐了。
“我不要今天晚上訂婚,”可欣重複地說,聲音已無法控製地帶著顫音,“我就是不要今天晚上訂婚,一定不行!我不要!你非阻止不可!”她猛烈地搖頭,淚珠已經奪眶欲出。
“你是不是覺得不夠隆重——?”嘉文囁嚅著問。
“不是!不是!不是!”她一個勁兒地搖頭,淚珠滑下了麵頰,“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
“好!一切依你!我設法去通知爸爸,好不好?你別哭,你哭得我的五髒都碎掉了!”嘉文擁著可欣,拍撫著她的肩頭,急促地說。
可欣坐回到沙發裏,雙手緊握著那個茶杯,身子仍然不受控製地戰栗著,她竭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卻身不由己地抖索得像寒風中的枯葉。迷蒙中,她忽然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
“紀遠來了!”
她再一次驚跳起來,抓住沙發扶手,她對門口望過去,那兒,沒有紀遠的影子,卻有個工人模樣的人,捧著一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攔門而立,嘉齡喊了起來:
“紀遠送的禮物!哥哥快來看!是你打到的那隻羌!紀遠把它製成標本了,和活的一樣!”麵對著那工人,嘉齡又一迭連聲地問,“紀遠到哪兒去了?他自己為什麽不來?你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那工人搖搖頭,送上禮物和一封信,說:
“紀先生叫我按住址送來,我是專製標本的。”
“哥哥來看!紀遠還有一封信給你!”嘉齡又叫。
嘉文趕了過去,打發了那個工人,接過信和禮物。所有的客人都擁過去研究那隻栩栩如生的動物,從牙齒、皮毛到腳爪,議論不停。嘉文拿著信退到可欣身邊,拆開封套,取出信箋,說:
“信是寫給我們兩個人的。”
攤開信紙,他們一同看了下去:
嘉文
可欣:
首先恭喜你們,一次值得紀念的打獵之後,又有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無言以表達自己的情緒,我想,你們會了解的。
我把嘉文的獵獲物製成標本送來,希望嘉文能喜歡它。人生難得有幾次成功的狩獵,我嫉妒嘉文是個勝利的獵者。許多幸運者在獵場中永遠勝利,有些人卻注定失敗。我經常打獵,卻不知獵到了些什麽?(太酸了,不像我紀遠的口氣了,一笑。)這次打獵給我的印象太深刻,窮我這一生,我不會再打獵了——老實說,我但願有個大力量能讓我淡忘這一次的打獵!
請原諒我不能來參加你們的訂婚宴,每個假期我都必須用工作來換得下學期的生活費和學費。所以,當你們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深山的礦場中做測量工作了。這工作會苦一些,但我會喜歡這份工作——它能填滿我的時間——“忙碌”也是一種幸運!祝福你們!
比你們所料想得更多、更深、更切!
紀遠
嘉文收起了信紙,沉默了幾秒鍾,才喃喃地說:
“一個好朋友!他為打傷我的事自責太深了。”
可欣默默不語。嘉文又說:
“他不該做那份工作,我不懂他為什麽。”
“什麽工作?”可欣問。
“礦場的工作。他原接了一個建築公司的工作,隻要繪繪圖就行了,待遇也高得多。礦場那個職位,等於是去做苦力,我不明白他是怎麽回事?”
可欣站起身來,把手裏的杯子送到窗邊的茶幾上去,她的步履蹣跚,眼睛裏淚霧迷蒙,站在窗子旁邊,她神經質地把杯子在桌麵上轉動,杯裏的液體跟著旋轉了起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動蕩著,搖晃著……有一些液體溢出了杯子,更多的液體跟著潑灑出來,迅速地浸濕了桌布,向四邊擴散開來。
“紀遠!紀遠!紀遠!”她心中狂喊著,把額角抵著窗欞,閉上了眼睛,“紀遠!紀遠!紀遠!”這兩個字像一根針一般刺痛她每根神經,“紀遠!紀遠!紀遠!”她看到在礦坑裏發狂般工作著的紀遠,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礦石的紀遠,那是紀遠,她知道,他會賣命工作的!而且——他可能不再回來!
她的手一陣痙攣,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液體四散奔流,她轉身奔進了浴室,關上房門,撲在門上,把頭埋進臂彎裏,無聲而沉痛地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