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第6章 ·

  暮色從穀底向上升,緩緩地蒸騰彌漫,一忽兒的時間,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層灰色的霧網,蒼茫地籠住了山巔、樹木和岩石。太陽掩映在彩霞堆裏,透過了大堆大堆的雲朵,射出一道道橘紅及金黃的光線。天是糅合了蒼灰的綠色,雲是帶著玫瑰紫的青蓮色,還有山和樹木,黝黑的墨綠色染上了橘紅。搖曳在微風中的枝葉,像國畫山水畫中的介字點和個字點,一枝枝,一葉葉,全帶著悠然寧靜的飄逸氣質。雲在山腰中浮動,忽來忽去,忽聚忽散,忽隱忽現,如同出自魔術家的戲法。


  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聲久已不聞,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聲和歎氣聲。隨著暮色的加濃,天氣也轉涼了,湘怡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嘉齡用棍子支著地,一步步向前拖著,仿佛自己的身體有著千鈞之重。胡如葦擦去了額上的汗,喘息地問紀遠:

  “到底還有多遠?”


  “馬上就到了!”


  紀遠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答得挺輕鬆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沒有一個再是輕鬆的了。疲倦征服了每個人,連那黃昏的深山景致,都無人有那份閑情逸致去領會和欣賞了。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後,自從可欣摔了一跤之後,他就寸步不離開她,生怕她再滾落到山穀裏麵去。行程的艱苦使他有些喪氣,他已沒有來時的興致和精神了。每當戰戰兢兢地跨上一條棧道,他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暗暗詛咒這次旅行。有次竟脫口說出一句:

  “在家裏放著好日子不過,跑到這山裏來,簡直是花錢買罪受!”可欣望了他一眼,輕聲地說:


  “你的老毛病又來了!”


  嘉文聳聳肩,不再說話了。


  耳邊突然響起淙淙水聲,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瀉在這黃昏的山林裏。繞過了一塊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綠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經過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麵,零零落落地綴著幾匹蘆葦,迎著晚風搖蕩。走了這麽遠的山路,這還是初次看到如此開曠的平地。紀遠擲下了身上的背包,回過頭來,用一種振奮人心的聲音,嘹亮而有力地喊:

  “到了!紮營!”


  “到了?”嘉齡睜大了那對黑而亮的眼睛,驚喜地四麵張望了一下,接著就吐出一口長氣,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癱瘓地在草地上平躺了下來,伸展開四肢,仰視著被夕陽燃亮了的天空,大聲地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現在懂了。”


  “懂了?”胡如葦盯著她問,“懂什麽了?”


  “懂得什麽叫做‘疲倦’了!”嘉齡說,又吐出一口氣,真的闔上了那兩排黑而密的長睫毛,似乎就準備這樣睡到大天亮了!


  紀遠和那三個山地人已經匆匆忙忙打開了背包,找出帳篷和紮營的工具,開始分別豎起兩個帳篷來。杜嘉文和胡如葦四麵打量著,帶著份新奇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喜悅,望著那炫目的太陽被對麵的山嶺所吞噬。紀遠喊了一聲:

  “胡如葦!別盡站著,去收集一些幹燥的落葉來!越多越好!”


  “幹什麽?起火嗎?”胡如葦問。


  “不是。墊在帆布下麵,睡起來會比席夢思床還舒服。”


  落葉收集來了,帳篷也以驚人的速度架好了。三個山地人的刀子發揮了最大的功效,砍來了無數的樹枝和木樁,並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燒的痕跡,許多石塊上也殘留著煙熏過的黑痕,證明這兒是山地人狩獵紮營的老地盤。可欣側耳傾聽,身不由主地跟著水聲向前走,那清脆的、細致的、淨淨的聲音使她的心靈深處有種奇異的震撼,仿佛那泉水聲帶著什麽嶄新的、令人感動的東西,流過了她的身體。她停在一堆岩石旁邊,在這岩石之中,一條小小的山泉正從山坡上流下來,輕輕地滑過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流瀉到不知有多深多遠的山穀中去。她凝目注視著這道泉水,禁不住地看呆了。


  一個山地人走了過來,她驚奇地看著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從頭到底地劈開來,然後插進泉水的石縫中,水流過了竹子,立即做成了一個人工的水龍頭。山地人接了一壺泉水,對她笑笑,走開了。她醒悟地拂了拂頭發,走過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臉和手,水清涼而舒適,一些水流進了嘴裏,帶著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湊著竹子,她幹脆大喝特喝起來,那水那樣的清澈,她覺得把自己的靈魂都滌清了,而且,把自從摔跤以後,就莫名其妙地有著的那份不快也帶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地走回到營地來,發現他們已經在火上麵架了一個三腳架,用鐵絲吊著鍋,開始煮起晚餐來了。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臉?那邊的泉水真清涼極了!”


  “是嗎?”答話的是嘉齡,她像個彈簧般從草地上彈了起來,聞著剛開鍋的飯香,她突然間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們洗臉去,回來吃飯!我已經餓得眼睛發花了。”


  湘怡從背包裏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齡到水邊去刷洗了。可欣學著嘉文和胡如葦的樣子,在火邊坐了下來。但是,紀遠並沒有坐,他正用石塊架著砧板,在那兒忙碌地切著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說:“總該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這原來是女孩子的工作!”


  紀遠從砧板上抬起頭來,眼睛裏有著諧謔的笑意,說:


  “算了,不必!現在的女孩子未必會做菜,而且,我對自己的手藝非常驕傲,還是讓我來吧,何況她剛剛洗幹淨手,又——剛剛坐下去!”


  可欣原也預備站起來去幫紀遠,聽到他這樣說,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說:


  “既然如此,我樂得吃現成!”


  “好意思嗎?”嘉文說。


  “你覺得不好意思,你去幫忙吧!”可欣笑著說。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幫越忙,”嘉文轉向了胡如葦,“胡如葦,你對做飯怎麽樣?去幫幫紀遠吧!”


  “我?”胡如葦嚇了一跳,急忙說,“我怎麽行?我隻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們都等著吃吧!”紀遠咧了咧嘴,誇張地切著菜,弄出一片叮叮當當的響聲。


  湘怡洗過臉回來,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氣活現的紀遠,她伸頭看了看,問:


  “你準備燒什麽?紅燒肉?”


  “不,炒肉片!”


  “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問。


  “怎麽不是?”紀遠說,“節省時間,馬虎點,切厚一些免得麻煩!”


  湘怡不自覺地抿著嘴角笑了起來,從紀遠手裏接過了菜刀,她溫柔而小心地說:

  “我幫你修改一下如何?我會弄得很快,決不耽誤你吃飯的時間。”


  紀遠皺皺眉,把菜刀交給了湘怡,嘴裏仍然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我打過那麽多次獵,每次自己做飯,從沒有說切了肉片還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來,就有這麽些莫名其妙的名堂!”


  這回輪到可欣來微笑了,她唇邊浮起的那個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識地模仿了紀遠的微笑——帶著三分優越感和兩分諧謔。


  天色似乎突然間就由明亮轉為黑暗了,那些絢麗而發亮的雲,都在刹那間變成深灰色,接著就無法再辨識出來了,暮色潮濕而滯重地掛在樹梢,濃得再也散不開來。黑夜無聲無息地來臨,把山和樹,雲和一切,都一股腦兒地掩蓋住了。


  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他們圍著火坐著,經過了一頓飽餐之後(他們都吃得那麽多那麽香,菜是湘怡炒的,連紀遠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肉片”經過湘怡“修改”之後,確實頗不“平凡”),他們的疲倦都已恢複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奮的東西,紀遠摸出了預先帶來的口琴,吹著舒伯特的《小夜曲》。琤琤然的泉水聲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腳架上懸著的水壺中,煮了一大壺的咖啡。嘉文宣稱,他從沒有喝過這麽香、這麽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稱讚弄得紅了臉,帶著個靜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齡的旁邊。嘉齡正熱衷地啃著牛肉幹,一邊用腳給紀遠的口琴打著拍子。


  天空由黯淡再轉為明亮,第一顆星星穿出了雲層,接著就是第二顆、第三顆……月亮在雲背後遊移,是半輪明月,再過幾天,月亮該圓了,再過幾天,又該缺了。可欣斜倚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坐著,仰視著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邊,有股懶洋洋的文靜。她把視線從天上落回到地麵,接觸到他默默凝視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輕輕地問:


  “看什麽?”


  “你。”


  “想什麽?”


  “你。”


  她心頭掠過一陣暖烘烘的熱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屬於誰呢?她環視著火邊這年輕的一群,也包括那三個山地人。這時,那幾個山地人都坐在離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兒打盹。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這三個山胞都很年輕,臉上沒有野性的代表——刺青。顯然他們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為背景,她覺得他們都很漂亮。或者他們混雜了一些荷蘭人的血統,眼眶微凹而額角和顴骨都比內地人高些,但他們確實是很漂亮的!調過眼光,她看到了紀遠。鎖鎖眉,再睜大眼睛,她望著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該是個“男孩子”,而是個標準的“男人”——她有些惶惑,這張臉,和那伸向著火的長長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個山地人!說不定他也是個山地人呢!她搖搖頭,又微笑了。


  “笑什麽?”這次是嘉文問她。


  “沒什麽,”她掩飾地看看天,“隻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真的?”他問,握住了她的手,“不再為摔那一跤的事別扭了?”“噢!”她失笑了,“怎麽會呢?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不高興紀遠,”嘉文本能地為紀遠講話,“他就是那麽樣一個人,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和心理的,總是我行我素。但他是個心地最好,也最熱情的人。”


  “別說了!”可欣突然地臉紅了,“我一點不高興他的意思都沒有!”


  “那就好了!”嘉文說,“我喜歡紀遠!”


  “說不定他會成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地說,望著紀遠那邊。這時,嘉齡正端著杯咖啡,走到紀遠旁邊坐下,不知湊在紀遠耳邊講了句什麽,紀遠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們好像相處得很好。”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齡別認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紀遠很少有專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地計算。”


  “大概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風流,而是真正風流,”嘉文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用‘風流’兩個字對紀遠是不公平的,他並不是風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他煩躁地下了結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賞地望著嘉文,她真喜歡他那股善良勁兒。故意地,她重複著他的話:


  “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真的嘛!”嘉文辯護什麽似的嚷著。


  “當然,當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帶著種安撫的味道,“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賞你這句話。”


  紀遠的口琴換了調子,一闋《羅莽湖邊》吹得每個人心頭都充塞了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的口琴技術顯然經過一番訓練,拍子打得清晰而準確。嘉齡跟著琴聲在低唱:“出城郊,風光好,望遠坡,真美麗,香塵日照裏,羅莽湖上,憶當初,雙情侶,終朝攜手共遊嬉,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地也哼了起來,胡如葦加入了,嘉文也跟著哼。歌聲,琴聲,火焰在跳動,木柴被燒裂的劈啪聲,還有近處的風聲,遠處的鬆濤,和那溪流的潺湲低訴……夜是覺醒的,張著靜靜的眼睛,凝視著這歡笑的一群。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還是美麗美麗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視著那熊熊然向上奔躥的火苗,一點火星跳了起來,落在沾著露珠的草地上,熄滅了。哦,願那點火星永不熄滅,願心頭的火星永不熄滅……她轉頭對嘉齡那邊看去,嘉齡的手肆無忌憚地搭在紀遠的肩頭,身子搖晃著唱得正有勁。調過目光,可欣和嘉文並倚在一塊兒,手握著手……她眯起眼睛,睫毛蓋住了雙瞳,側耳傾聽,夜是覺醒著的,到處都有著屬於山林的聲響。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張開眼瞼,火燃燒得多麽熱烈生動!今夕何夕?或者這“夜”並不屬於她,但她卻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離去!


  胡如葦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架晶體管收音機,越過好幾個電台之後,施特勞斯突然柔美地跳躍在夜色裏。紀遠拋下了他的口琴,拉著嘉齡站了起來,用手繞著她的腰,他們圍著火舞動。維也納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個山地人睜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地望著那旋轉的一對人影。嘉文忍耐不住了,音樂是容易使人血脈加速的東西,而歡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拉著可欣的手,他們也加入了華爾茲的行列。胡如葦把收音機放在石頭上,不甘寂寞地對湘怡鞠了一躬。火舌跳動,音樂喧囂,幾裏路之內的野獸該都被嚇跑了,三個山地人麵麵相覷,但夜是活的,夜是動的……他們何嚐想獵什麽野獸?他們已經獵著了“卡保山之夜”!

  《維也納的森林》之後是《藍色多瑙河》,他們自然而然地交換了一下舞伴。紀遠微笑地注視著可欣,火光與月光糅合,她的臉紅潤清幽。他不喜歡那對靜靜地望著他的眼睛,仿佛又在安詳地剝去他的外衣。你是誰?他旋轉著。我不信任你!他旋轉著。長發的羅蕾萊!他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夜越轉越深,星光越轉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個山地人走開了,伐木之聲立即響起,大根大根的木頭和樹枝被拖了過來,火被潮濕的木頭抑得更暗了,但迅速地又揚起頭來,欣欣然地燃燒著。


  倦意在無聲無息中悄悄地來臨,沒有人再跳得動舞,收音機裏的音樂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的小曲子,《幽默曲》、《離別曲》、《冥想曲》……嘉文打了個哈欠,望望那豎在暗夜裏的帳篷,倦意深重地說:


  “我想去睡了。”


  “夜裏不是還要打獵嗎?”胡如葦也打了個哈欠,仿佛連哈欠都具有著傳染性。


  “等打獵的時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說,已經提不起絲毫的勁來了。


  紀遠坐在火邊,沉思地凝望著火,一麵用一根長樹枝在火裏無意識地撥弄著。山地人搬了更多的木頭過來,好像他們準備燒掉整座的卡保山了。紀遠覺得有人走近他的身邊坐下,他抬起頭,是唐可欣。她望著那些山地人,納悶地問:


  “他們幹什麽砍這麽多樹來?”


  “他們要維持火的燃燒,終夜不熄。”紀遠說,對那些山地人嘰裏咕嚕地說了一串山地話,又轉向可欣,“他們習慣於坐在火邊打盹,一直到天亮,我叫他們到帳篷裏去睡,他們不肯。”


  “為什麽?”可欣張大了眼睛。


  “帳篷太小了,”紀遠微笑地說,望了望遼闊的天空,“和天地怎麽比?”


  可欣坐在那兒,嘴唇蠕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什麽話來。紀遠看著她,問:


  “你要說什麽?”


  “我也不知道。”可欣站了起來,仍然看著他,“他們都去睡了,你怎麽不去?”


  “我一睡就會睡到大天亮,”紀遠說,“還不如就這麽坐著,再過兩小時,也要叫醒他們去打獵了。”他注視著黑黝黝的山林,“未見得會獵著什麽,但總得去試試運氣。”再望著她,他說,“你也去睡吧!”聲調出奇的溫柔。


  她愣了愣,沒有動,過了一會兒,才奇異地瞪視著他,說:

  “紀遠,你是個奇怪的人。”


  他聳聳肩。


  “是嗎?”他泛泛地問,“很多人這麽說過,而我自己卻不明白怪在何處。”


  “你戀愛過嗎,紀遠?”


  他鎖鎖眉,望著她。她映著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裏麵絲毫沒有“好奇”的意味,隻是關懷,像個姐妹關懷她的兄弟,或母親關懷子女一樣。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麽?又為了什麽?他還記得當他救了她之後,她眼光裏那份被刺傷似的憤怒。這一刻呢?她卻像個渴望撫慰別人傷痕的小母親。


  “或者有過吧!”他淡淡地說。


  “為什麽她離開了你?”


  “是我離開了她。”


  “是嗎?”


  “不錯。”他點點頭,把手裏已經燃燒起來的樹枝送進了火堆裏。


  “為什麽?”她繼續問。


  “因為我不想負她的責任,那是最混亂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我不想拖一個包袱。我是屬於那種人——先從自身利益著想的人,不是個情人眼中的英雄。”


  “你是說——自私。”


  “對了,是自私。我就是個自私的人,一個追求現實生活,而不去夢想的人。”


  她深思地搖搖頭。


  “未見得吧!”她不同意地說,“沒有夢的人是悲劇角色,而你不是。”


  “有夢的才是悲劇角色,”他接了下去,“因為必定麵臨幻滅。”


  “你不像個灰色和悲觀的人!”


  “我並不是灰色和悲觀,我隻是不願意要空虛的夢,我要具體的真實生活!”


  “而你卻經常逃避到山野裏來?這就是你的真實生活?”


  他陡地跳了起來,臉色發紅而憤怒。


  “你要什麽?你在幹什麽?”他憤憤地問。但是,接觸到她柔和而深沉的目光時,他的憤怒消失了。用手抹了抹臉,他看看火,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和那半規殘月,自嘲地笑了笑,心平氣和地說:“夜真是件危險而可怕的東西,它容易讓人抖落許多秘密。”望著她,他勸解什麽似的說,“他們都去睡了,你還在等什麽?去睡吧,再見!”她笑笑,沒說什麽,轉過身子,她鑽進了屬於她、湘怡和嘉齡的帳篷,甚至沒有向他說再見。


  帳篷外麵,火光與星光相映。紀遠坐在那兒,伸長了腿,深思地望著黑夜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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