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

  · 五朵玫瑰 ·

  竹風,請聽我這個故事,請聽。現在,夜正岑寂,窗外,雨露蒼茫。遠山遠樹,是一片模糊,街燈明滅,是點點昏黃。這樣的夜,我能做什麽呢?


  竹風,請聽我這個故事,請聽。


  也是這樣的一個深夜,夜霧低垂,天光翳翳,雨霧揉和著夜色,那樣暗沉沉,又那樣灰蒙蒙。在遠離市區的郊野,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裏的蟲鳴,幾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夜,被寂靜所籠罩,被雨霧所濕透。


  而羅靜塵卻沒有睡。


  站在那磚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羅靜塵已在細雨裏佇立了好幾小時,他的頭發、麵頰和外衣,都早被雨水浸濕,但他不想移動。就這樣站著,聽簷間的滴瀝,深呼吸著周遭帶著玫瑰花香的空氣,他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佇立著,沉思著。一線幽柔的燈光從他屋內的窗口射了出來,映照在他略帶蕭瑟的臉龐上,也映照在他身邊的幾棵玫瑰花上。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閃爍著。


  他凝視著那玫瑰花,凝視著那花瓣上的水珠,凝視著那葉梢的輕顫,那水滴的滑落……他凝視得出神了,忘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所有的美包含在幾朵玫瑰花中。


  忽然一陣風來,玫瑰花枝陡地搖曳,篩落了無數的水珠,發出一連串簌簌的輕響。這驚動了他,打了個寒噤,他抬頭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襲。挺直了背脊,深吸了口氣,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長。他再挺了挺背脊,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微喟。夜深了,雨大了,他知道,他該回到屋裏去了。


  略一沉思,他走到玫瑰花邊,摘下了五枝玫瑰。


  握著那五枝玫瑰,他回到了房間裏。


  房間中別無長物,除簡陋的桌椅以外,僅一床而已。他走到書桌前麵,慢慢地坐下來。把五朵玫瑰一朵朵地排列在台燈下麵。玫瑰那嫣紅而濕潤的花瓣,在燈光下映發著爍亮的色澤,花香馥鬱,繞鼻而來。他閉了閉眼睛,沉浸在那股花香裏。


  睜開眼睛,他從抽屜裏拿出一遝信紙,提起筆,他開始寫一封信,一封沒有上款的長信。


  我摘了五朵玫瑰,曉寒。


  第一朵給你,你好簪在你黑發的鬢邊。第二朵給你,你可以別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給你,讓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給你,你好插在你梳妝台上的小花瓶裏。第五朵,哦,曉寒,不給你,給我,為了留香。留香。是的。讓它留在我的身邊,讓我永遠可以享受這股幽香,屬於你的幽香,那麽,曉寒,就仿佛你永遠在我的身畔,從沒有離開過我,也從不會離開我。


  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情形,曉寒。在早上,在黃昏,在夢裏,在清醒時,第一次見你的情形,都鮮明如昨日。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也都曆曆在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別去管它!時間不是重要的因素,你才是重要的。隻記得那是個春天的下午,太陽和煦而溫暖,草木青翠,大地在陽光下沉睡。一切都是靜悄悄,懶洋洋的,連那輕柔的春風,都帶著倦意,吹得人身上癢酥酥的。而那充滿花香與泥土氣息的空氣,卻更熏人欲醉。


  就是那樣一個下午,我們這群大孩子,剛剛跨出大學的門檻,不知天高地厚,充滿了滿腦子的夢想與用不完的精力。我們——有小李、小蘇、小何,加我一個,小羅,被稱為三劍客外加一個達太安的小團體——竟在一次無目的地的郊遊中迷途了。我們在灼目的陽光下走了好幾小時,不住口地爭辯著出國與就業的問題,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騷,徘徊在夢想與現實的矛盾中。就在這樣的爭論裏,我們發現迷途了,但並不在乎,隻是焦渴難當,而帶來的水壺,早已涓滴無存。


  “我猜繞過這個山腳,前麵一定有河流。”小李說。


  “你又不是駱駝,難道能聞出水源來?”小蘇接口,他們是一碰頭就要辯論的,感情偏又比誰都好。


  “我不是駱駝,但我有直覺。”


  “直覺是天下最不可靠的東西!”


  我們繞過了山腳,但沒有水源,再繞過了一個,還是沒有。小蘇有些按捺不住,拍著小李的肩膀,他大聲地叫著說:


  “駱駝!你聞到的水源呢?”


  “我說過我不是駱駝麽!”


  “別吵!”我說,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有一些什麽沁人心脾的香味。“我聞到了什麽!”


  “哈!原來你是駱駝!”小蘇轉向了我。


  “是了,”我說,再深吸了一口氣。“是玫瑰花香,好香好香。”


  “胡鬧!”小蘇咒罵著。“玫瑰花又不能解渴!”


  “哈,別武斷!誰知道呢?”我叫著說,興奮地指著前麵。我們剛在山凹裏轉了一個彎,眼前竟豁然開朗,一片想象不到的景致呈現在我們的麵前,小蘇、小何,和小李都呆住了。那是一大片玫瑰園,使我們驚異的,不是玫瑰園,而是你,曉寒。


  你,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玫瑰花叢中,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麵頰,閃爍著殼晶晶的眼睛,一頭略嫌零亂而烏黑的濃發,披垂在肩頭,而在耳際的濃發間,簪著一朵豔麗的紅玫瑰。在你手中,一個澆花的水壺正噴著水,無數的水珠,紛紛灑灑地射向那些花朵。小蘇轉頭瞪著我。


  “真有你的!小羅,你怎麽知道玫瑰花香會和水源在一塊兒的?”


  我笑著。望著你。受了我們的驚擾,你抬起頭來,你的目光和我的接觸了,倏然間,我感到心頭莫名其妙地一震,竟然笑不出來了。你的眼睛那樣清亮,那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繪不出來的天真與寧靜。竟使我心中立刻湧上一個念頭:怎樣的一對眼睛!裏麵該盛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呢!這世界定然是沒有紛擾,沒有煩憂,充滿了恬然與安詳的世外桃源吧!哦,曉寒,我對嗎?在我以後和你的接近中,卻真證實了我當初見你第一麵時的看法呢!


  “嗨!”小何已開始和你打招呼,“能不能給我們一些水喝?”你很快地掃了我們一眼,迅速地微笑了。那微笑在你的唇邊漾開,正像一滴顏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樣快地使你整個麵龐都布滿了笑意。如此天真,如此誠摯,又如此可人。你是上帝的使者,手中捧著甘露,踩著雲彩,來到人間,將濟世活人。我模糊地想著,卻又嗤笑自己把你比喻得還太俗氣了。


  “要冷開水嗎?”你說,微揚著眉。“我到屋裏去倒給你們。”我這才注意到玫瑰園邊那棟平凡的建築,石砌的小圍牆,磚造的平房,和種著些扶桑翠竹的院落,是典型的農村住宅。你轉過身子,放下了水壺,輕快地向屋中走去。我怔怔地望著你的背影,那小小的腰肢,那輕盈的步伐,那在風中飄曳的裙角……我想我是有些忘形了。


  “你想得到農家中會有這樣的人才嗎?”小李在我耳邊低聲說。“憑她這個長相,在都市裏可以吃喝不盡了!”


  我不由自主地緊蹙了一下眉,第一次對小李起了強烈的反感,隻因他把你褻瀆了。


  “嗨,小羅,”小蘇也對我湊了過來。“你爸爸不是振華電影公司的董事長嗎?你可以代他物色一個好演員了!現在女明星隻要臉蛋兒漂亮,教育水準是大可不計較的。這塊蓬門碧玉呀,所需要的隻是服裝和化妝而已。”


  我心裏的不滿更擴大了,我驚奇於小李和小蘇等人隻看到了你的美麗,而忽視了你身上其他的東西,那份恬然,與那份天真。你將永不屬於城市,我想著:永不!


  你從屋裏出來了,手中捧著一杯冷開水,帶著一臉的笑意和一臉的歉意,你喃喃地說:


  “真對不起,隻剩下一杯開水,我已經去燒水了,你們要不要到院子裏來等?”


  “算了,別那樣麻煩了,”小何說,“你不論什麽水倒點兒來就好了,自來水、井水都可以,還燒……”


  小何的話沒說完,小李已狠狠地踩了他一腳,踩得小何直叫哎喲。小李就迅速地打斷了小何,對你一迭連聲地說:


  “謝謝你,謝謝你,我們是需要一些開水,而且很高興到你院子裏去等。這兒還有幾個水壺,麻煩你也幫我們灌灌滿,多謝,多謝。”


  我從不知道小李是這樣油腔滑調的。小蘇已接過你手裏的杯子,乘我們不注意,全杯水都灌進了他一個人的肚子裏。你抱著一大堆水壺站在那兒,驚異地望著我們,是我們的粗獷,還是我們的旁若無人冒犯了你嗎?我好不安。而你,那樣不以為意地,那樣安詳自如地接受了我們給你的麻煩。隻是嫣然一笑,就抱著那一大堆水壺轉身進去了。


  我們走進了你的院子,和一般農家的院落一樣,你家的院子裏也放著好幾張小木発,我們不需要主人招呼,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我的凳子旁邊,有兩個小籃子,裏麵放著一些剝了一半的蠶豆莢。料想那是你在澆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我竟下意識地拾起豆莢,默默地幫你剝起來了。而小李和小蘇,居然堂而皇之地在你院落中,拿你打起賭來了,他們爭著說要請你看電影,打賭誰能獲勝。哦,曉寒,你恐怕永遠無法了解,我們追女孩子的那份心情,那種無聊,和那種遊戲的態度。就在我握著豆莢,沉默地坐在你院落中時,才使我第一次想到,我們這些年輕人,是多麽缺乏一份嚴肅的生活態度!


  你重新出來了,倚門而立,笑容可掬。


  “要等一會兒呢!”你抱歉似的說。


  “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小蘇說。於是,小蘇、小李、小何,他們開始對你家庭調查似的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你叫什麽名字?”


  你卷起嘴角,笑而不答。


  “說呀!講講名字又沒關係!”


  “張曉寒。”


  “大小的小?含蓄的含?”


  “是清曉的曉,寒冷的寒。”你仍然笑著。


  “哈!你念過書?”


  “隻念過小學。”


  “你媽媽爸爸不在家?”


  “爸爸去田裏,媽媽死了。”


  “你家種什麽?”


  “蔬菜,還有——玫瑰花。”


  “你常去台北?”


  “不常去。”


  “喜不喜歡台北?”


  “不喜歡。”


  “為什麽?”


  “人太多了,車子也太多。”


  “跟我們去台北,請你看電影!”


  你俯下頭,又卷起嘴角,羞澀地笑著,從唇間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不去。”


  “為什麽?”


  你搖搖頭,沒說什麽,隻是笑。然後,轉過身子,你又翩然地走向屋裏去了。當你捧著我們的水壺和燒好的開水走出來時,你臉上仍然掛著那個笑;輕盈、溫柔,而帶著淡淡的羞澀。


  “水燒好了。”


  你把杯子給我們,並殷勤地為我們一一注滿開水,當你走到我身邊,把杯子放在地下,彎著腰倒開水時,不知怎麽,你鬢邊那一朵小小的紅玫瑰,竟滾落了下來,剛好掉在我剝好的豆莢籃裏,你輕輕地呀了一聲,舉目看我,微驚微喜微羞地說:

  “你都給我剝好了。”


  我拾起了那朵紅玫瑰,望著你。


  “送我?”我問,聲音竟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虔誠。


  你的臉不知所以的紅了,像那朵小紅玫瑰,垂下睫毛,你很快地說:

  “這朵不好,已經謝了。”


  “這朵就好。”


  你沒有說什麽,又笑了。哦,曉寒,天知道你有多愛笑!而你的笑又多麽可人!提著水壺,你走開了。而片刻之後,你重新走來,手中竟舉著一束剛剪下來的紅玫瑰。


  “哈!”小李叫了起來。“給我的嗎?”


  “不,”你的臉嫣紅如酒,望著我。“給你!”


  我受寵若驚,愕然地接過玫瑰,一時間,竟聽不到小李等人哄然大叫的調侃與取笑,隻看到你的笑,你的臉紅,和你的羞澀。由於小李、小蘇等叫笑得那麽厲害,你不安了,似乎驚覺到自已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情,你驀然轉過身子,奔進門裏去了。


  “瞧你們!”我責備地說,“把人家給嚇跑了!”


  “她可真是慧眼獨具!”小蘇嚷著,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她準看出你是我們中間最有錢的一個!”


  多麽惡劣!多麽卑鄙!我狠狠地瞪了小蘇一眼,從沒有這樣厭惡過他。


  哦,曉寒,這就是我們第一次的見麵。那天,你沒有再從房裏走出來,我們隻好在門外高叫著道謝和再見。握著那束玫瑰,我走向歸途,仍然沒想到你即將在我生命中占據著怎樣的位置。我眼前,隻一再浮現著你的臉龐;那笑,那天真,與那份脫俗的清麗。哦,曉寒,是誰在冥冥中操縱著人生的遇合?主宰著人類的命運?誰知道那日一見,和幾朵玫瑰的牽引,你竟改變了我的一生,從思想到生活,從內在到外在。哦,曉寒,就在那日你贈我玫瑰時,你可曾預料到我們的未來嗎?

  是的,未來,未來是誰也無法預測的未知數。曉寒,坦白說,在那個春日的午後,我曾以為我們也不過緣盡於一麵而已,因為我不相彳目我還會再遇見你。可是,自那日歸來以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卻再也平靜不下來,你的形影會那樣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使我自己都覺得驚奇。我開始揣測你的未來,想象你將來成為一個農家的主婦,哺兒挑菜,汲水洗衣……竟代你感慨,代你不平,代你怨造物之不公,如你生在我這樣的家庭,你會有多麽不同的命運。


  這些感慨,如今想來,都是可笑的。曉寒,那時我還沒有深一步地認識你,還不能完全領會你心靈中那份與世無爭的超然。讓我把話扯回頭吧,第二次見到你就不那樣“偶然”了。那時,父親的電影公司開拍了一部新片,我因為要承繼父親的衣缽,在學校裏學的又是編導,就順理成章地,以小老板的身份,掛上了一個“副導演”的頭銜。因為片中需要一個玫瑰園的外景,物色了好幾個都不中意,於是,我驀然間想起了你的玫瑰園。


  那次,到你家去接洽拍外景的並不隻我一個人,還有導演和攝影師。你靜悄悄地站在牆角,那樣怯怯地微笑著,聽著我和你父親的談話。你父親,曉寒,我怎樣來形容他呢?一個何等奇異的老人!我至今記得和你父親的幾句對白:

  “借你們的地方拍電影,我們會付一點錢的。”


  “用不著,不要把花糟蹋了就好。花都是活的呢!”


  “拍成了電影,你自己也可以看到影片上的玫瑰園,有多美,有多漂亮。”


  老人笑了,敏銳地看著我。


  “我不是天天看得到嗎?為什麽要到影片上去看呢?”


  我為之結舌,你在一邊,忍不住噗味一聲笑了。我再一次領略到你唇邊那笑容的漾開,像朝陽下玫瑰花瓣的綻放。於是,我們開始在你的玫瑰園裏拍戲了。你忙著為我們燒水倒茶,安安靜靜的像個不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哦,曉寒,我後來是多麽懊悔把這一群人帶到你的玫瑰園裏來!那些粗手粗腳的工人們,常常怎樣拿你開心,取笑著你,一次,竟有一個工人扯住你的衣角不放,你漲紅了臉,窘迫得不知所措。那天,我當時就發了脾氣,怒斥了那個工人。以後,雖然再沒有人敢輕薄你,我卻依然對你歉意良深,尤其,當那晚,大家竟摧殘了玫瑰園之後。


  那晚,是玫瑰園中的一場主戲,男女主角都到場了,那戲的女主角是剛剛竄紅的新人黃鶯。人如其名,黃鶯嬌小玲瓏,活潑可愛。可惜的是已染上了一般電影“明星”的派頭,有些兒油嘴油舌,又喜歡和導演、攝影師、男演員等打情罵俏,貧嘴之處,比男演員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平常,是男演員吃女演員的豆腐,她卻常常吃男演員的豆腐。那晚,她不知怎麽心血來潮,目標對準了我,整晚和我纏攪不清,一會兒叫我小老板,一會兒叫我副導演,一會兒叫我準導演……鬧得我頭昏腦漲。而你呢,曉寒,你整晚都那樣安靜,悄悄地備茶,悄悄地倒水,悄悄地走來,悄悄地隱退……幾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隻有默默地窺探著你,看著你那輕盈的腰肢,看著你那在暗夜裏閃爍的眼睛,看著你那略帶窺伺與分析的神情。我說不出我心頭所漲滿的某種感動的情緒。你,和黃鶯,是同一時代的女性,卻像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


  那場主戲開始了,一個晚上要拍二十幾個鏡頭,十幾萬瓦的燈光用高架吊著,強烈的光線把玫瑰園照射得如同白晝。男女主角的一場吻戲足足拍了兩小時,一個NG(重拍)又一個NG,燈光始終強烈地照射著。你瑟縮地躲在一邊,驚奇地看著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傷了黃鶯,她誇大地嬌呼連連,一個工人走上前去,哢嚓哢嚓幾剪刀,好幾枝玫瑰墜落塵埃,我看到你的眉頭倏然一緊,幾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沒有表示任何抗議,你依然瑟縮在牆角,坐在牆根底下,雙手抱著膝,瞪大了你那對清亮而無邪的眸子,安安靜靜地注視著。


  哦,曉寒,我已經預料到那些花兒的命運,沒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幾萬瓦強光的炙熱,而我竟那樣自私,那樣忍心地不告訴你。戲不能為了幾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個鏡頭就等於浪費了一大筆金錢。我讓他們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園裏穿梭,工人們在園裏踐踏,導演跑前跑後……每一次人來人往,必定要折傷好幾枝嬌嫩的枝椏,每一下輕微的斷裂聲必定在我心頭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讓他們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讓工作停頓!

  最後,我們終於收了工。黃鶯纏繞著我,要我請大家吃消夜。於是,我們這一大群人,嘈雜地、招搖地上了那幾輛大車。我被人群簇擁著,包圍著,甚至沒有和你說一聲再見,更沒有檢查一下那玫瑰園被摧殘的情形,我們就這樣呼嘯著揚長而去。


  當我請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經是黎明的時候了,曉月將沉,星光方隱,街道上一片霧色蒼茫。大夥兒都散了,我獨自站在那空蕩蕩的街頭,看著街燈在霧色裏透出的昏蒙的光線,竟忽然想到了你。曉寒,我強烈地想起你,不止你,還有你那可憐的玫瑰園。


  是怎樣一種心情的驅使?是怎樣一份強烈的願望的牽引?我竟踏著曉霧,回到你的玫瑰園裏來了。哦,曉寒,還記得嗎?還記得那個黎明?和那嶄新的一天嗎?我來了。踩著草地上的露珠,穿過了山凹邊的矮樹叢,拂開了繞膝的荊棘……我走進了那玫瑰園裏。首先觸人眼簾的,就是玫瑰園裏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斷的殘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後,我看到了你!

  哦,曉寒,再也忘不了你當時的模樣,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著膝,靜靜地俯著你那黑發的頭,像是睡著了。曉色在你的發際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線,你背脊的弧線顯得那樣溫柔而單弱,竟使我滿心充斥著憐惜之情。我放輕了腳步,怕驚醒你,我那樣輕輕地走近你的身邊。可是,你聽到了,你慢慢地抬起頭來,舉目看我,哦,曉寒,我這才知道你並沒有睡!

  你的眼睛那樣清醒,你的神情那樣莊穆。看到了我,你並無絲毫的驚奇,隻是那樣一語不發地,默默地瞅著我,像是責備,像是怨懟,又像是在訴說著千言萬語。我怔住了,一時間,竟無言以對。然後,逐漸地,你的眸子被淚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淚水所濡濕。我心為之動,神為之摧,隻感到心裏有幾千千幾萬萬的歉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因為言語所能表達的畢竟太少了。我記得我是慢慢地跪下去了,我記得我隻是想安慰你,所以輕輕地擁住了你,我記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淚珠,但卻傻傻地捕捉了你的嘴唇。


  這是玫瑰園中的另一場戲。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沒有一場戲能演出真實的人生!因為心靈的震動不在戲劇之內。哦,是的,曉寒,我吻了你。在那個霧蒙蒙的早晨,在那個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當我抬起頭來,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煥發的臉龐,和你那迎著初升朝陽閃爍的眼睛!

  就是你那發光的臉,和你那發光的眼睛,第一次讓我了解了什麽是愛情。讓我那整個以往的人生,都化為了虛無。沒有矯飾,沒有造作,也沒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盤地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曉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個多麽完整的“真實”!

  當太陽升高的時候,我們已並肩在玫瑰田裏工作了,我們一起除去敗葉,剪掉枯萎的花朵,翻鬆被踐踏了的泥土,掃去滿地的殘枝。然後,我問你:

  “告訴我,曉寒,你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你沉思,怯怯地看我,然後把眼光落向遠方的白雲深處。


  “說吧!別害羞!”我鼓勵著你。


  “在那邊山裏,”你輕聲地說,“聽說有一塊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變成一個最好的玫瑰園!”


  “我將把它買下來,送給你!”我慷慨地許諾。


  你望著我,呆呆地。好半天,你說:

  “可是,你呢?”


  我呢?天知道,曉寒,你問住了我!直到那時,我並沒有想到我以後會怎樣,和你會怎樣。那種知識分子的優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塊土地,報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嗎?當時,我的潛意識裏,確有這樣的念頭。何等卑鄙!曉寒,你決沒料到我是那樣卑鄙的,不是嗎?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著我,那樣坦白,那樣天真,裏麵飽溢著你的一片深情及單純的信賴。我在你的注視下變得渺小了,寒傖了,自慚形穢了。


  “你希望我怎樣?”我問,我想我問得很無力。


  “你最大的願望又是什麽呢?”你說,繼續瞅著我。


  “寫一本書!”我衝口而出,確實,這是我數年以來的願望。


  “寫一部長篇小說!”


  “那麽,”你微笑了。“我們造一棟小屋子,你寫書,我種玫瑰花!”


  我望著你。哦,曉寒,忽然間,我的心怎樣充滿了歡樂!我的身上怎樣交卸了重重重擔!我在刹那間解脫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奮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輕飄飄地把我帶向白雲深處!隨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曉寒,你將和我一起飛翔,飛翔,飛翔……飛向雲裏,飛向天邊,飛向那海闊天空的浩瀚穹蒼!

  “走!”我丟下了鋤頭,拉住你的手。


  “到哪裏去?”你驚愕地。


  “去告訴你父親,我們要結婚了!”


  “這麽快!你瘋了嗎?”


  是的,瘋了!我為你瘋,我為你狂。我將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築我們的伊甸園!奔進屋內,我們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親。


  “我們要結婚了!”我說。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


  “你在發熱,”他說,“這種一忽兒冷、一忽兒熱的天氣容易讓人生病。”


  “我沒有生病,”我清清楚楚地說,“我要娶你的女兒,我們馬上要結婚!”


  老人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是真的?”他問。


  “是真的!”我說。


  他轉向了你。


  “你要嫁他嗎?曉寒?”


  你臉紅了,熱烈地看了我一眼,你的頭就俯了下去。於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這種從亙古以來,混沌初開的世界裏就必然會發生的事情。他又轉頭向我:

  “你是大學畢業生?”他說。


  “是的。”我說。


  “她隻受過小學教育。”


  “是的。”


  “你是有錢人家的子弟?”


  “是的。”


  “她是個窮農夫的女兒。”


  “是的。”


  “你生長在城裏?”


  “是的。”


  “她生長在鄉下。”


  “是的。”


  “你都知道?”他瞪著我。


  “都知道。”


  “那麽,你還等什麽?娶她去吧!我帶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個像你這樣的傻瓜來娶她的!”老人一唬地從床上跳下來,揮舞著雙手。“去結婚吧!你們還等什麽?”


  哦,曉寒,怎樣地瘋狂!怎樣地狂歡!怎樣無所顧忌地任性,怎樣閃電似的籌備、登記、公證結婚!我瞞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親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對。一直等到公證完畢,我帶著你來到父親的麵前。


  “爸爸,這是你的兒媳婦。”


  父親瞪視著我。


  “你在說些什麽鬼?”


  “真的,我們今晨在法院公證結婚了。”


  父親用了十分鍾的時間來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鍾的時間來打量你,然後又用了十分鍾來弄清楚我們認識的經過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鍾來證實我們的婚姻。接著,就是一場旋幹轉坤的暴風雨,天為之翻,地為之覆。父親的咆哮和咒罵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對我卷來,山為之崩,地為之裂。你像驚濤駭浪中受驚的小鳥,大睜著一對惺恐而無助的眸子,看著我的父親和我那叫囂成一團的家人。哦,曉寒,我多麽煩惱,多麽懊悔,竟把你帶到這樣一個火山地帶!

  “你混帳!你沒出息!你丟盡了我的人!你給我滾出去!我但願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給你受教育,給你讀書,要你繼承我的事業,你卻像個扶不起的阿鬥!你給我滾,從今以後,我不給你一毛錢!不管你任何事情,餓死了你也不要來見我!”


  “是的,爸爸!”我拉著你退後。“如果我有一天餓死了,我不會來見你!如果我成功了,我會來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親怒吼的聲音可以震破屋頂。“你成功!你拿什麽來成功?”


  “我將寫一部書。”


  “寫一部書?寫一部書!哈!”父親嗤之以鼻。“你還以為你是天才呢!”


  我咬緊了嘴唇。


  “我將做給你看!”


  “做給我看!你做吧!做不出來,就別再走進我家的大門!”我拉著你出來了,走出了那棟豪華的花園住宅,兩袖清風,除了你之外,身無長物。你,曉寒,那樣默默地瞅著我,半晌,才輕聲而肯定地說:

  “你會寫出一部書來,一部很成功的書!”


  哦,曉寒,就是你這句話,就是你這種信賴,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氣和鬥誌。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還會有你,握緊你的手,我說:

  “曉寒,你嫁了一個很貧窮的丈夫,我們甚至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呢!”


  你微笑。哦,曉寒,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比你那一瞬間的微笑更美,更可貴的呢?

  於是,我們回到了你的家,見了你的父親。老人馬上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望著我,他說:

  “你能做些什麽?”


  能做什麽?慚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種菜。但,我總不能不養活我的妻子!


  “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著你的父親。“可是,爸呀,他要寫一部書呢!”


  “寫一部書?”老人注視著我。“那麽,你還顧慮些什麽?去寫書吧!我家的田地,足夠我們三個人吃呢!去呀!你還發什麽呆!先去鎮上買張書桌呀!”


  就這樣,曉寒,我開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嗎?我,一個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兒,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園來維持著。但是,我們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事可笑。你,曉寒,你和你父親,總用那樣嚴肅的眼光來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從事的是一項至高無上的豐功偉業!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聖感。我寫作,寫作,寫作……不斷地寫,不停地寫,孜孜不倦地寫。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將我奮鬥的成果,奉獻於你的麵前。


  那是一段艱苦的歲月,不是嗎?但是,在那份艱苦之餘,我們又有多少數不出的甜蜜與陶醉!清晨,我們常和曉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現的玫瑰園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著朝陽綻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閃爍。我會念一首小詩給你聽:


  愛像一朵玫瑰,

  令整個宇宙陶醉,

  愛像一朵玫瑰,

  讓整個世界低徊。


  你並不懂得詩,但你總是那樣微笑著傾聽我念。你的眼光柔情萬斛地凝注在我臉上,你的麵頰煥發著光彩,你的嘴唇豐滿而滋潤。我望著你,覺得你並不需要了解詩,因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詩。


  吃完早飯,我總是回到屋裏去寫作,而你呢,忙於家務,忙於玫瑰田裏的働草施肥。忙於洗衣燒飯,你輕盈的身子,常常那樣輕悄地穿梭於屋內屋外。我沒有看你皺過眉,你總是微笑著。一麵工作,一麵低低地唱著歌,你最喜歡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

  天地初開日,

  混沌遠古時,

  此情已滋生,

  代代無終息。


  妾如花綻放,

  君似雨露滋,

  兩情何繾綣,

  纏綿自有時。


  雖然我向你解釋過這支歌的意義,但我想你並不了解這支歌。你低柔地輕唱,不經心地款擺著你的腰肢,常常配合著流水的朗朗或碗盤的叮當。於是,我覺得,你並不需要了解歌,因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黃昏,我寫作得很累了,你會拉著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鋤歸來的父親。我們常並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歸去,看大地的蒼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對我發些很傻很傻的小問題,像花為什麽會開?雲為什麽會走?瀑布的水為什麽永遠流不完?我不厭其煩地和你講解,你睜大了眼睛靜靜地聽,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沒有?但,我想那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我們並肩走過的一個又一個的黃昏。


  晚上,我經常在燈下寫作,你就坐在書桌旁邊,手裏縫綴著衣衫。你額前的短發,那樣自然地飄垂著。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纖長的手指,有韻律地上下移動。你喜歡在鬢邊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妝品——綻放著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擱下筆來,長長久久地凝視你,你會忽然間驚覺了,抬起眼睛,給我一個毫無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哦,曉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紅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難忘的;甜蜜、寧靜、而溫馨。但是,那段日子對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我不敢一上來就嚐試寫長篇,於是,我寫了許多篇短篇小說。從不知寫作是這樣地艱難,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黃昏,我握著筆,苦苦構思。每完成一稿,我會長籲一口氣,如釋重負。然後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地審核,一遍一遍地抄寫。等到寄出,就像是寄出了一個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無窮的期盼和等待。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編輯先生退回,我隻有將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將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周遊列國”而仍然“返回故鄉”的時候,我絕望,我難堪,我憤怒,而又沮喪。我會捧住你的臉,望著你的眼睛說:


  “曉寒,你的丈夫是一個廢物!”


  你依然對著我微笑。然後,你會把頭倚進我的懷裏,用手緊緊地環抱住我的腰。用不著一句言語,我的下巴倚著你黑發的頭顱,我聞著你鬢邊的玫瑰香氣,陸然間又雄心萬丈了。哦,曉寒,我要為你奮鬥,我要為你努力!噙著淚,我說:


  “曉寒,在那邊山裏,聽說有一塊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變成一個最好的玫瑰園!”


  你抬頭看我,眼裏也含著淚。


  “我要買給你!”


  你點頭,微笑,信賴而驕傲。


  “我知道你會。”你說,絲毫不認為我是個說大話的傻子。


  於是,我輕輕地推開你,攤開稿紙,再開始一篇新的小說。當我的第一篇小說終於在報紙上刊出時,曉寒,你知道我有多高興!而你,曉寒,你比我更高興。整日,從清早到晚上,你就一直捧著那張報紙,對著我的名字癡笑。揚著報紙,你不斷對你父親說:


  “爸呀,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報紙上呢!”


  你父親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卻掩飾不住唇邊和眼角的笑意,對你瞪瞪眼睛,他嗬責似的說:


  “這有什麽了不起!以後他的名字見報的時候還多著呢!”


  “啦”的一聲,他開了一瓶高粱酒,對我招招手:


  “來,我們喝一杯!我們家碰到喜慶節日的時候,總要喝一杯的!”


  哦,曉寒,在你們的驕傲下,我變得多麽地偉大!我是百戰榮歸的英雄,我是殺虎屠龍的勇士!再也沒有人比我更高,再也沒有人比我更強!我醉了,那晚,醉在你們的驕傲裏,醉在你們的喜悅裏,醉在你們的愛裏。


  然後,我偶爾會賺得一些稿費了,雖然數字不高,雖然機會不多,卻每次都能贏得你們薪新的喜悅。你把錢藏著,舍不得用,拿一個鐵盒子裝了,每晚打開來看看。我斥責你的傻氣,你卻笑容可掬地說:

  “留著。”


  “留著幹什麽?”


  “買那塊地。”


  哦,曉寒,我實在不知道這樣微小的數字,要積蓄多久才能買那塊地!但你那樣有信心,那樣珍惜著我所賺的每一元每一分!我不能再說什麽,除了更加緊地努力以外。


  就這樣,兩年的時間過去了,在你那永是春天的笑容下,我們的生活裏似乎沒有遺憾。雖然是粗茶淡飯,卻有著無窮盡的樂趣與甜蜜。可是,就在兩年後,你的父親去世了,那忠厚而可親的老人!臨終的時候,他隻是把你的手交在我的手中,低低地說:“我很放心,也很滿足了。”


  我們曾怎樣沉浸在悲哀裏,怎樣在夜裏啜泣著醒來,不敢相信老人已離我們而去。你的臉上初次失去了笑容,幾度哭倒在我的懷裏。你不斷重複地說:


  “我以為將來我們買了地,可以讓他享享福……”


  “但他已經很滿足了,不是嗎?”


  你攀著我的肩,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我,哭泣著說:

  “我現在隻有你了。”


  我攬緊了你,把你的頭壓在我的胸前,用我的雙臂環繞著你,我發誓地說:


  “我永不負你,曉寒,我永不負你。”


  老人去世,我們才發現老人的田地早已質押,辦完喪事,我們已很貧窮了。除了玫瑰園及這棟小屋外,一無所有。但,幸好我在寫作上已走出一條路來,每月稿費雖不多,卻足以維持我們的生活。你仍然在辛辛苦苦地積蓄,我也開始在著手我的長篇小說了。


  日子又恢複了平靜,在我們的相愛下,雖平靜,卻幸福。


  這樣平靜而幸福的日子原應該無盡止地延續下去,不是嗎?曉寒?但是,是什麽改變了我們的命運?是什麽?是什麽?竟摧毀了我們那座堅固不移的愛情堡壘,竟毀滅了我的生活及希望,竟從我身邊帶走了你!

  仍清晰地記得那一天,那注定了要轉變我們命運的一天。我們的小屋中,竟來了一位稀有而意外的客人——我那已出嫁了的姐姐!


  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雖不是天生麗質,但在錦衣玉食的生活中,她卻被培養得嬌嫩而鮮豔。那天,駕著她那豪華的小轎車,她來了!雍容,華貴,花團錦簇,她站在我們的小屋裏,使我們的屋子似乎驟然間變得狹小而逼窄了。她四顧地打量著我們的房子,上上下下地看著你,又用那頗具權威性的眼光看我。然後,她憐憫地,同情地,而又大不以為然地說:

  “靜塵,你竟然狼狽到這種地步了!”


  “我不覺得我有什麽狼狽!”我沒好氣地說。


  “還說呢!”姐姐歎息地。“你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嗎?你生活得像什麽人呢?”


  “像神仙!”我說。


  “神仙?”姐姐笑了笑。“可以不吃人間煙火嗬。但是,你畢竟不是神仙!”


  “你來做什麽?”我蹙緊了眉,“來嘲笑我嗎?”


  “不,我來救你。”姐姐說,熱烈地抓住了我的手。“跟我回去,靜塵,爸爸並不是真的跟你生氣,他嘴硬心軟,你不該跟父親一負氣就負上這麽多年!回去吧,隻要你跟這個女人……”她瞟了你一眼,“辦個離婚手續,我想,爸爸會原諒你的!”


  “胡說八道!”我被激怒了。尤其看到你瑟縮地站在牆邊,蒼白著臉,驚惶而無助地大睜著眼睛,像大禍臨頭似的望著姐姐。那樣緊張,那樣孤獨,那樣恐懼,又那樣楚楚可憐!我掙脫了姐姐,衝到你的身邊,把你一把攬進了懷裏,大聲地對姐姐說:“我用不著爸爸原諒,我也不回去,我更不會離開曉寒,今生今世,我永不離開她!或者,我這份感情是你所不了解的,姐姐,因為你從來沒有過!但是,我告訴你,在曉寒身邊,我很知足,我們的世界並不貧窮,相反地,姐姐,我們比你富有,因為我們的世界裏有愛!你懂嗎?現在,請離開我的家,回到你的金絲籠裏去!請再也不要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姐姐瞪視著我,仿佛我是個病人膏肓的人。


  “你瘋了!”她說,“爸爸公司裏有那樣好的工作給你做,有好日子給你過,你偏要為了這樣一個無知識的鄉下女人,犧牲一切,你是著了什麽魔?”


  “請你尊重曉寒!”我喊,“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我以為你這場熱病發了這麽多年,也應該過去了……”“不幸,這場熱病永不會過去,直到我老死的一天!”


  “哼!”姐姐冷笑了。“你以為你們這種愛情多麽禁得起考驗嗎?”“當然!”


  姐姐咬住了嘴唇,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轉向了你。她的眼光銳利地盯在你的臉上,很快地說:

  “曉寒,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你以為,一個好太太應該耽誤她丈夫的前途嗎?”


  你在我懷中驚跳,囁嚅著說:


  “我……我……”


  “你看!曉寒,”姐姐繼續說,“你根本和靜塵不配,你難道不知道?他已經是個作家了,而你是什麽?你連字都不認得幾個!他出身在高貴的家庭裏,你隻是個鄉下女人!他有學問有見識有風度,你卻連打扮自己都不會!看你那身土裏土氣的衣服,那朵莫名其妙的玫瑰花……”


  “夠了!姐姐!”我吼叫著,“請你出去!曉寒的美不是你能欣賞的,也不是你能了解的!你別在這兒做破壞工作,你走吧!請走!”


  姐姐不走。她凝視著我,說:


  “真想不到,靜塵,你是真的愛著她呢!”


  “當然真的!”


  “那麽,”姐姐再度上上下下地打量你,忽然興奮了起來。“靜塵,我有個意見。”


  “我們不需要你的意見!”我說。


  “靜塵,你是怎麽了?”姐姐蹙緊了眉。“無論如何,我來這一趟是為了你好,不管說話多麽不中你的意,我總不是惡意,是不是?我告訴你吧,我來,是因為爸爸最近身體不好,他雖不說,我們都知道他在想你,他有份大好的事業等著你去繼承,為了一個曉寒,你們犯不著這樣水火不容!現在,你既然說什麽也不肯放棄曉寒,我認為,我們可以改造曉寒,使爸爸肯接受她……”“曉寒不需要改造!”


  “需要的,而且可以改造得很好!”姐姐胸有成竹地望著你。“曉寒,你該去念點書,再去買幾件像樣的衣服,我教你如何化妝,你長得很美,再加幾分修飾,你會變成個不折不扣的美女,至於風度儀表和談吐,隻要你跟我生活一段時間,我想我都可以教會你。一個好太太,不能把她的丈夫拖在泥潭裏,而該幫助他成功。你想想,假若將來靜塵成為舉世聞名的大作家,以你現在的情況,如何去匹配他?”


  “姐姐,你說夠了沒有?”我問,“很抱歉,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無意於改變我的生活,我也不想承繼爸爸的衣缽,你不必多費心機了!”


  “靜塵,你會後悔!”姐姐有些生氣了。


  “我不會。”


  “好吧,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你就跟著這個鄉下女人去滾屎蛋吧!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不管最好!”


  “哼!”


  姐姐拂袖而去了。


  好一會兒,我們家裏那麽靜,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姐姐的脂粉味始終飄蕩在室內,她帶來的那股壓力也沒有消散。然後,我扳轉了你的身子,讓你麵對著我,這才發現你蒼白的麵龐上竟淚痕狼藉!我驚愕地喊:


  “曉寒!”


  你用手蒙住了臉,爆發了一陣壓抑不住的啜泣。我想拉開你的手,你卻周身抖戰地喊:

  “不!不!不!”


  “曉寒,”我焦慮地擁住你,急切地說,“你千萬不要為姐姐的話難過,你知道我就愛你這份淳樸和真實嗎?現在,擦幹你的淚,不要再哭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以後我們誰也不許再提起它!”你仍然哭泣不已。


  “聽到了嗎?曉寒?假如你希望我高興,就不許再傷心了。放下手來,讓我看你!”


  你怯怯地放下手來,悄悄地舉目看我。


  “答應我不理會這件事,嗯?”


  你俯首不答。


  “擦幹眼淚,嗯?”


  你順從地用衣角擦了擦眼睛。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還照舊過我們的日子吧!”


  是的,我們又照舊過我們的日子了。隻是,從此,你臉上失去了原有的那股歡樂氣息,你唇邊再也看不到那安詳而恬靜的微笑,你眼裏也不再煥發著光彩……哦,曉寒,直到那時,我仍不知道姐姐這篇話對你的影響力那麽大,竟刻骨銘心地敲人你的靈魂深處!

  那件事發生後的第二天晚上,你來到我的書桌旁邊,坐在那兒,輕聲地對我說:


  “你教我念點書,好嗎?”


  我有些驚訝。事實上,自從我們結婚之後,我已陸續教了你許多東西,我訓練你讀我的小說,訓練你幫我抄寫,訓練你認深奧的字和一些成語。那時,你已學到了很多,你甚至可以讀一些淺易的小說。


  “我不是一直在教你嗎?”我說。


  “不,你給我上課,有係統地教我,好不好?”


  “你是不是受了姐姐的影響?”我問。


  “念書總是好事,是不是?”你閃動著眼瞼。“姐姐講得也對,我該充實自己的學問。”


  你說得有理,我沒有不讓你讀書的理由,我答應了。誰知,第二天你就去鎮上,買了一套初中的國文課本來,急切地求我教你。那些課本對你來說,還太淺了,你很快地念完了前三本,又貪婪地讀著後麵的幾冊。你的努力用功使我驚奇,而你那驚人的穎悟力卻使我更加驚奇,我這才發現,你是怎樣一塊未經琢磨的璞玉!有個聰明的學生是對老師的鼓勵,我教得快,你學得更快,那年夏天,你已讀完了初中課程,而秋天,我們就開始進行高中課本和簡單的詩詞了。


  哦,曉寒,如果我那時知道姐姐的來訪就是我們厄運的開始,而我給你的教育竟會導致你離開我,那麽,我當時的處置就會完全不同了。哦,曉寒,我再也沒料到你那溫柔的外表下,卻隱藏著那樣爭強好勝的一顆心!我更沒有料到,你下死命地用功讀書,竟是你“徹底改變”的第一步!哦,曉寒,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如果我能預測未來,那有多好!

  讓我接下去說吧。


  那年冬天,姐姐忽然來了一封長信,又重申上次拜訪的意思,苦口婆心地勸我回家去,信尾,她卻很技巧地寫著:


  “不管怎樣,我們姐弟不該為父母的固執而失和,我喜歡你,也喜歡曉寒,何不來我家小住?或者,讓曉寒來住幾天,給我機會,把她引見給爸爸,說不定爸爸會改變以前對曉寒的看法呢!總之,家庭的和睦,父子的親情,都不是你該置之於度外的,你是讀書人,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我承認,看完這封信,我確實有一刹那的動搖。但是,回憶起當時被逐的一幕,回憶起父親對我寫作的輕視,我又強硬了。無論如何,我還沒有寫出我的書來,我還沒有在文壇上立足,我也還沒有成功!我不能回去,而你,曉寒,我決不認為我的父親能接受你!

  我把那封信丟進抽屜裏,置之不顧。幾天之後,我就把這封信給忘懷了。可是,一天,當你幫我收拾書桌的時候,這封信卻落進了你的手裏。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你拿著信來質問我的樣子。


  “為什麽你不理她?靜塵?她很有道理,是不是?”


  我驚訝地看著你,因為,我一直認為你是瑟縮而靦腆的,根本不會願意再嚐試去見我的父親!但是,我看到的你,卻有那樣一張堅決而勇敢的小臉!那樣一對閃亮而激動的眼睛。


  “你不懂,曉寒,別再去碰爸爸的釘子了,他永遠不會接受你的,你知道嗎?他也永遠不會了解我的,你知道嗎?他雖是我的父親,對我的了解還遠不及你父親多,你懂嗎?”


  “但是,你要給他了解你的機會是不是?”你攀住我的脖子,用一股可愛的、不容抗拒的神情望著我。“最起碼,你不該和你姐姐生氣,她總沒對你做錯什麽,我們明天去看她好嗎?”


  “你忘了?她曾經侮辱過你!”


  “我不像你那樣容易記仇,也不像你那樣小心眼。而且……”你垂下睫毛神情蕭索地說,“她也沒有侮辱我,我本來就是個無知無識的鄉下女人嘛!”


  “嗯,”我歎息著點了點頭,“最起碼,她已經喚起了你的自卑感了!”


  “怎樣?”你重新纏住了我。“我們去嗎?親戚之間,應該來往的,是不是?而且,我們的朋友那麽少,你瞧,我有時也怪寂寞的……”


  “我們應該要個孩子。”我說。


  你的臉紅了紅,抬起眼睛,祈求地望著我。


  “去吧!”你說,“不要再計較以前的事了,宰相肚裏好撐船哪,是嗎?”


  我望著你。


  “好,我們去,”我說,“純粹是為了讓你高興!”


  於是,我們去了。於是,我們和姐姐恢複了來往。於是,你有了一個閨中膩友。於是,你不常待在家裏了。於是,我發現,你變了。


  第一次發現你強烈地改變了,是在一個晚上。那天你單獨去姐姐家作了一整天的客,在那時候,你已經常去姐姐家作客了,有時甚至於住在那兒,因為,像姐姐說的,我們家太偏僻了,晚上,你不該在黑暗的田野裏走夜路。那晚,我也以為你會住在姐姐家裏,但,你卻回來了!


  “看!靜塵,”你一進門就嚷著,“看我的新衣服!看!”


  我抬起頭來,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你站在房間正中,屋頂的燈光正正地照射著你。哦,曉寒,怎樣形容我那一霎時的感覺!你,穿了件黑絲絨的旗袍,襟上扣著一個亮晶晶的別針,長發挽上了頭頂,做成許多鬆鬆的發鬈,而在那發鬈半遮半掩的耳垂上,墜著兩串和襟上同樣花色的亮耳環。你施過了脂粉,事實上,那時你早已學會了搽脂弄粉,隻是平日你都沒有化妝得那樣濃豔。你畫了眼線,染了睫毛,那對大大的眼睛顯得更大更亮,更深更黑!哦,曉寒,你確實美得奪人!我想,我當時是完全被你震攝住了。我深吸了口氣,瞪視著你,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哦,靜塵,我美嗎?這樣打扮好嗎?”


  你在我眼前輕輕旋轉,舉步輕盈,而姿勢優美。你那美好的頭微向後仰,露出頸部那柔和的線條。兩串耳環在你麵頰邊搖晃閃爍。我忽然看出,你的動作那樣優雅,那樣高貴,完全像經過訓練的服裝模特!我不由自主地又深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說:

  “哦,她真的成功了。”


  “誰成功了?”你問。


  “姐姐。”


  “怎麽?”


  “她改造了你!”


  你停在我麵前,一股淡淡的幽香從你身上傳了出來,雖然我對香水從無研究,但我知道這必然是法國最名貴的產品,姐姐的梳妝台上不會有廉價香水!你揚起睫毛,靜靜地看著我,說:

  “這樣不是很好嗎?靜塵?我現在才知道,即使有九分姿色,也需要三分打扮。如果你覺得我改變了,我想這是一個好的改變,使我在你和你家人麵前,不再自慚形穢。我帶給你的,也不再是恥辱和輕視。是的,靜塵,我變了,我努力地自求改變,為了好適應你,好報答你對我的一往情深!”


  哦,曉寒,我無言以答!我注意到你用字的文雅,注意到你修辭的不俗。事實上,這是你逐漸改變的,隻是,在那晚以前,我並沒有注意到。我盯著你,緊緊地盯著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怎麽了?”我驚嚇了你,你看來十分不安。“靜塵,你不喜歡我這樣打扮嗎?如果你不喜歡,我就改回頭,還我舊時衣,著我舊時裳!”


  你很巧妙地改變了我才教過你的兩句詩,使我不由自主地為你心折。哦,曉寒,你的聰明,你的智慧,你的美麗,是救了你?還是害了你?

  “不,曉寒,”我終於開了口。“如果你喜歡這樣妝扮,就這樣吧!隻是,你使我覺得這房子太簡陋了,也太小了。”


  “哦,靜塵,”你熱烈地說,“我們可以把這房子和地賣掉,搬到台北去住。”


  我望著你,如果我對你有痛心的感覺,隻在那一瞬間。我沒有流露出我的感覺,隻淡淡地說:

  “你不要那玫瑰園了?”


  你忽然笑了,聲音清脆如夜鶯出穀。


  “哦,靜塵,”你邊笑邊說,“我總不會一輩子賣玫瑰花的!”我想起了一個名叫“窈窕淑女”的電影,一位教授如何把一個賣花女改變成公主。現在,我麵前的你,就已不再是個賣花女,而是個公主了。我奇怪我心頭並無喜悅之情,相反地,卻有一層厚而重的陰影。我知道,曉寒,那時我已知道,我即將失去你了。


  當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你的改變就更加顯著了,你開始鬧著要搬往台北,當我嚴辭拒絕以後,你就常常不在家了。你不再關心你的玫瑰,你忍心地讓它們憔悴枯萎,以至於失去了你的主顧。你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把你當初辛辛苦苦積蓄下來要買地的金錢,全用在脂粉和服裝上麵。你開始抱怨生活太苦,抱怨錢不夠用,抱怨我沒有生財之道。然後,一天,你興衝衝地從外跑來,對我喊著說:

  “靜塵,靜塵,你猜怎麽,姐姐決定要讓我在爸爸麵前亮相了!”


  “亮相!”我蹙緊眉頭,覺得你用了兩個很奇怪的字。


  “你看,姐姐有一番很戲劇化的布置。她說,爸爸當初隻見過我一麵,我又是一副土土的樣子,他一定早不記得我的樣子了。姐姐說,這個星期六,她要請爸爸去吃飯,讓我盛妝著出去見爸爸,不說我是你太太,隻說我是張小姐,要進你們公司去演電影的,看爸爸怎麽表示。如果爸爸很欣賞我,我也不要說穿,隻是常常去看爸爸,等爸爸真的很喜歡我了,我再揭穿謎底!”


  “哼,”我冷笑了一聲。“姐姐可以做編劇家了,這倒是個很好的喜劇材料!”


  “這不是很好嗎?”你依然興高采烈。“靜塵,我告訴你,我有把握會博得你父親的喜歡!”


  “假若一見麵就被爸爸識破了呢!你們別把他想象成老糊塗。”我冷冷地說。


  “如果識破了,我也有一套辦法。”


  “什麽辦法?”


  “我隻和他裝小可憐樣兒,說好話,為以前的事道歉,他再嚴厲,也會消氣的。何況,姐姐說,他現在已經不生我們的氣了。”


  “別失掉你的傲氣吧!”我沒好氣地說。


  “在長輩麵前,還談什麽傲氣呢!”你振振有辭,“幹嗎這樣板著臉?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如果你和爸爸講和了,我們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可以搬到台北去,也可以不再住在這個破房子了!”


  我放下了筆,坐正身子,那天,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我想我的眼神相當嚴厲,你瑟縮了,畏怯了。低下頭去,你喃喃地說:

  “人總是要往上走的麽,安於現狀等於是自甘退步!”


  我深深地望著你。


  “我要進步的,曉寒,”我深沉地說,“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不靠我父親!”


  “但是,你還不是靠了我的父親?連我們住的這棟小屋,還是我父親的,你又談什麽傲氣呢!”


  哦,曉寒,你攻人了我最弱的一環。我閉上了眼睛,感到心裏有種難言的痛楚,在逐漸地擴大中。我的臉色使你吃驚了,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喊著說:


  “原諒我,原諒我,我不是有意要刺傷你的!”


  我睜開眼睛,攬住了你。我說:

  “聽我說,曉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可以接受你父親的幫助,因為他是我的知己,他信任我,他看重我,他了解我,這種幫助,是有著尊重的情緒在內的。而我的父親,他給我的感覺是,我在他麵前是個乞兒!”


  你瞅著我。


  “我就是要幫助你父親來了解你呀!”


  “你真的是嗎?”我憂愁地看著你那姣好的臉龐。“你不是的,曉寒,你自己都不了解我。現在,你做這件事隻是為了你的虛榮而已。”


  我要證實我不是你家人認為的那樣糟糕呀!“你無力地說,又垂下了睫毛。


  “這又何嚐不是虛榮!”我說,望著你。你白晳的前額,你長長的睫毛,你美好的鼻子,和你那小的嘴……一陣強烈的心痛對我猛地襲來,我一把抱緊了你,不能遏止自己突發的顫栗。我喊著說:“曉寒,曉寒,回頭吧,回複那個原來的你吧!讓我們再過舊日的生活,無憂、無慮、甜蜜、安寧……讓我們回複以往吧!求你,曉寒,不要再去姐姐那兒,不要去參與那個計謀,醒醒吧,曉寒!不要從我身邊走開!”


  你哭了,你掙紮著說:

  “我並沒有要從你身邊走開!我隻是要幫助你,隻是要幫助你!”


  “但是,你會離開我了。”


  “我不會,我決不會!”


  我不再說話,因為我知道已無法挽回。哦,曉寒,我那鬢邊簪著玫瑰花,終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處去了?


  於是,你仍然去參加了那次宴會。


  出乎我的預料,你和父親的那次見麵竟意外地成功。據說,你那天表現得雍容華貴,文雅有禮,而又談笑風生。父親做夢也沒有把你和當日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媳婦聯想在一起。你美麗,你活潑,你征服了全座的人,你也征服了我父親!


  那晚,你興奮地回來,笑倒在我的懷裏。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父親直說我眼熟,問我是不是參加過你們公司的演員考試!你猜他要我做什麽?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試鏡呢!”


  我默然不語,隻精神恍惚地聞著你身上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脂粉與酒香的混合。我知道,你明天一定會去。望著你那發光的眼睛,那神采飛揚的麵龐,哦,曉寒,我也知道了;那試鏡一定會成功!


  第二天,你整天整夜都沒有回家,我並不擔憂你的安全,我可以想象你的忙碌:試鏡、應酬、談話、吃飯、消夜……然後,夜靜更深,你已無法回到這荒郊野外。想必,你會睡在姐姐為你準備的綾羅錦緞之中,做一個甜甜的“準明星”之夢。而我,那夜枕著手臂,聽階前冷雨,聽窗邊竹籟,一直到天明。


  第三天的晚上,你終於回來了,另一個嶄新的你!周身都燃燒著喜悅、興奮,和野心!你雀躍著,繞屋旋轉,激動地對我嚷著:


  “哦,靜塵,我從不知道生活是這樣多彩多姿的!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


  停在我前麵,你把那燃燒著的眸子湊到我眼前:


  “走吧,靜塵,我們搬到台北去,那兒有一份全新的生活在等著我們!”


  我用雙手捧住了你的臉,痛心而憂愁地看著你,低沉地,一字一字地說:

  “別忘了,我就是從那種生活裏跳到你身邊的!”


  你轉動著美麗的大眼珠,困惑地看著我,你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半晌,你才用充滿了憐憫及感動的語氣說:

  “哦,靜塵,我現在才了解你為我犧牲了一些什麽,但是,別煩惱,我會補償你!”


  我心裏一陣緊縮,頓時間興味索然。我們之間的距離,已那樣遙遠了。放開了你,我走向窗邊,咬住嘴唇,回憶著你手持澆花壺,站在玫瑰花叢中的樣子。看不出我的傷感,你追到我的身邊:


  “你沒有問我,我試鏡通過了,你知道嗎?”


  “我已料到了。”我語氣冷淡。“你告訴爸爸你是誰了沒有?”


  “何必這麽早就說呢?等你父親對我有信心的時候再說吧!你知道他要我在新戲裏演一個角色嗎?他給我取了一個藝名,叫丁潔菲,這名字好嗎?他說改為丁姓,如果按筆劃排名,永遠占優勢!”


  “設想周到!”我打鼻子裏說。


  “你有沒有想到我會有這一天?”你仍然興致衝衝。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你時,小蘇曾說過;隻要你有服裝與化妝,必成為電影明星!那時我曾怎樣嗤笑於他們的庸俗,我曾怎樣自信的認為,你將永不屬於城市!但是,如今,曉寒,你的括然呢?你的天真呢?你那與世無爭的超然與寧靜呢?我想著,想著,想著……一股酸楚從我的鼻子裏向上冒,我猛地車轉了身子,叫著說:

  “曉寒,曉寒,千萬不要去!那種生活並不適合你,相信我,曉寒!我的小說已快完稿了,我會改善我們的生活,我會養活你,但是,請你回來吧!影劇界是個最複雜的環境,那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單純所能應付的!聽我的話,曉寒!”


  你瞪視著我。


  “哦,”你說,“你也是那種自私的丈夫,你不願意我有我自己的事業,你隻想把我藏在鄉下,屬於你一個人所有!”


  這是誰灌輸給你的觀念?姐姐嗎?我咬了咬牙,感到怒火在往上衝。


  “你總算承認你是為了自己的事業去籠絡爸爸,而不是為了我了!”我尖刻地說。


  “我本來是為了你!”你叫著,眼裏充滿了淚水。


  “既是為了我,就放棄這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也大叫著。


  “我不!”你喊,猛烈地搖頭。“我要去,我喜歡那個工作,我喜歡那些人,我喜歡那種生活,你沒有權利剝奪我的快樂,更沒有權利幹涉我的事業!”


  我一把抓住了你的手腕,用力地握緊了你,我的眼睛冒火地盯著你那張倔強的臉。


  “我不許你去演那個戲,如果你去了,我們之間也就完了。”


  你張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著我。


  “你是說真的?”


  “真的!”


  你咬緊嘴唇,你帶淚的眼睛陰鬱地望著我的臉,我們就這樣彼此對望著,僵持著,好半天之後,你猛地掙脫了我的手,用力地一甩頭,你的頭發拂過了我的麵頰,像鞭子般抽痛了我的心靈。你咬牙切齒地從齒縫裏迸出了幾個字:


  “我並不稀罕和你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完了。曉寒,我就這樣失去了你。


  第二天早上,你帶走了你的衣物,離開了這棟小屋,這棟屬於你父親的房子。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哦,曉寒,你就這樣走了,一無留戀,一無回顧,你挺著你的背脊,昂著你驕傲的頭,去了。我目送你的離去,眼光模糊,而內心絞痛。我知道,我那安詳的、滿足的小妻子——曉寒——是已經死了。離開我的,不是曉寒,而是那新崛起的明星——丁潔菲。


  從此,不再是有光有熱的日子。從此,是寂寞的朝朝暮暮與漫漫長日。在痛苦中,在煎熬裏,我的第一部小說出版了。該感謝這種痛苦與煎熬,這本書裏充滿了最真摯的血與淚。在書的扉頁上,我寫著:

  獻給

  我逝去的愛妻


  ——為了她給我的那些幸福的日子——


  這時,丁潔菲的名字已經常見報,“一顆閃亮的新星”,他們這樣稱呼你。我常在報上看到你的照片,正麵,側麵,全身,半身……那些照片對我都那樣陌生,我常困惑著,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地認識過你。甚至於,和你共同生活過那麽些年。在深夜,在清晨,我經常佇立在玫瑰園中,一遍又一遍低呼著你的名字:曉寒,哦,曉寒。


  我的書出版了,也曾希冀它能將你帶回我的身邊,也曾渴望看到你走回這小屋的形影。但,我失望了,你的聲名正如旭日中天,你不會再記起我。小說的出版並沒有帶來你,卻帶來了金錢與名譽,再有,就是姐姐——就在今天下午,她出現在我的小屋裏。


  “靜塵,”姐姐一陣風似的卷進來,滿臉的興奮與笑容。“爸爸終於知道曉寒的身份了。”


  “哦,是嗎?”我淡漠地說,我並不關懷。


  “爸爸叫你回去,他說,你畢竟是有眼光的,以前是他錯了。他說,現在你成了名作家,曉寒成了名演員,一切好極了,他要給你們補行婚禮,一個隆重的婚禮,招待所有的記者們。而且,他還要送你們一幢小洋房作結婚禮物呢!”


  “哦,是嗎?”我的眼光望向窗外。“曉寒怎麽說呢?”我盡量不讓語氣裏流露出我的感情。


  “噢,靜塵,曉寒是個好女孩,她一直住在我家,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她心裏仍然是愛著你的,你怎麽在書的扉頁上咒她死呢?現在,你隻要去安慰安慰她,說說好話,道個歉,包你就沒事了!”


  “她到底說過什麽?”我煩躁而不耐地問,“她讚成爸爸的安排嗎?”


  “當然啦,這樣總比你們在這小屋裏喝西北風好!”


  我離開了窗邊,慢慢地走到書桌前麵,打開抽屜,我取出了一張簽好名的離婚證書,和一張支票,遞給姐姐。這是我早就準備好了,本來預備寄給你的。


  “請轉交給曉寒,支票是為了向她購買這幢小屋的,離婚證書是她需要的,免得我耽誤了她的前程。”


  姐姐瞪視著我,瞠目結舌。


  “你腦筋不清楚了嗎?”


  “是的,我腦筋從沒有清楚過!以前,我愛過一個名叫曉寒的女孩子,現在你們卻叫我和丁潔菲結婚。你去轉告丁潔菲,我不能背叛曉寒。”


  “你是瘋了!”姐姐喃喃地說,“寫小說把你的頭腦寫昏了!”是的,曉寒,我是瘋了。世界上像我這樣的瘋子,大概沒有幾個。姐姐走後,我就一直坐在書桌前麵,默默地沉思著。我想你,曉寒,我強烈地強烈地強烈地想你,曉寒。那輕盈的腳步,那鬢上的玫瑰花香,那低柔的歌聲,和那碗盤的叮當。哦,曉寒,你怎會從這世界上逐漸消失,我又怎會失去了你?


  黃昏時,下起雨來,雨聲淅瀝,像你的歌。哦,我想你,曉寒。


  晚上,我在玫瑰園中久久佇立,花香依舊,人事全非。哦,我想你,曉寒。


  我摘了五朵玫瑰。做什麽呢?我望著玫瑰,百無聊賴。


  嗬,五朵玫瑰!


  第一朵給你,你好簪在你黑發的鬢邊。第二朵給你,你可以別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給你,讓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給你,你好插在梳妝台上的小花瓶裏。第五朵,哦,曉寒,不給你,給我,為了留香。


  是的,留香。我畢竟還有這股玫瑰花香!


  羅靜塵寫完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黎明時的曙光早就從窗外湧進了室內,把整個房間都填得滿滿的。羅靜塵放下筆來,挺了挺背脊,一層厚而重的倦意對他包圍而來,他眼光模糊地望著桌上的五朵玫瑰,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仆下身子,他把頭伏在桌上,用手腕枕著。他倦極了,倦得不想移動,深吸著那繞鼻而來的玫瑰花香,他又歎口氣,然後,他睡著了。


  這時,卻有個女人正疾步走在屋外的田畦上!


  然後,那女人停在房門口。


  她鬢發微亂,她麵頰蒼白,她因疾步而喘息,她的眼睛大而不安,閃爍著奇異的火焰,她手裏緊握著一張離婚證書及支票。站在那門口,她深深呼吸。然後,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她推開了門。


  站在門前,她遲疑地望著那依然亮著台燈的書桌,和那桌上仆伏著的人影。張開嘴,她想喊,卻沒有喊出口。猶豫片刻,她輕悄地來到桌前,顰眉地凝視著桌上的五朵玫瑰,再凝視那張憔悴的,熟睡的臉龐。然後,她發現了桌上那遝長信。


  身不由己地,她在桌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開始一頁一頁地讀著那封信。


  她終於看完了。放下信箋,她抬起睫毛,深深地望著那熟睡的臉孔,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


  羅靜塵在睡夢裏轉動著頭,不安地囈語、歎息,然後忽然間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微地蹙了一下眉毛,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簾,再看向她。她不言也不語,隻是默默地迎視著他的目光,淚珠在她睫毛上閃亮。


  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最後,她那淚珠終於在睫毛上站不住腳,而滑落在白晳的麵頰上。這使他震動了一下,張開口,他才輕聲說:

  “你是誰呢?丁潔菲嗎?”


  “不,是張曉寒。”她低低回答。


  “你從哪兒來?”


  “從我來的地方來。”


  “要到哪裏去呢?”


  “聽說,在那邊山裏,有一塊很好很好的地……”她幽幽地說。新的淚珠不斷地從她眼眶裏湧出,她卻不眨動睫毛,隻定定地把目光凝注在他臉上。“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變成一個最好的玫瑰園。”


  於是,我們的故事結束了。


  於是,當若幹天後,有一群人,要找尋那新成名的作家,和那傳奇式成了名又失蹤了的女演員,他們來到了這棟小屋。


  屋中一無所有。隻在那簡陋的書桌上麵,排列著五朵玫瑰。令人驚奇的是,那五朵玫瑰雖已枯萎,那花瓣卻仍然奇異地呈現著鮮豔的色澤。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八日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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