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
· 水靈 ·
竹風,還記得我們在海邊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麽?還記得那海浪的翻騰,那海風的呼嘯,和那海鷗的翱翔麽?還記得那嵯蛾的岩石,和岩石隙縫中爬行的寄居蟹麽?還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層又一層,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雲相映。記得麽?竹風,那海水無邊無際的蔚藍常常和天空那無邊無際的蔚藍相合,成為那樣一片柔和舒適的藍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麵酣睡,想在上麵打滾。記得麽?竹風。
還有那海麵的落日和暮靄,還有那海邊的夜景和繁星,還有那遠處的歸帆和暗夜中明明滅滅的漁火。都記得麽?竹風。海一向使我們沉迷,一向使我們醺然如醉,一向能將我們引進一個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風。所以,今夜,讓我告訴你一個關於海的故事。
(1)
江宇文終於來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停留在那幢簡陋的小木屋之前了。
那正是夏日的午後,灼熱的太陽毫不留情地曝曬著大地,曝曬著那小小的村莊,曝曬著裸露在海岸邊的礁石和綿延的沙灘。海風幹燥地掠了過來,夾帶著細沙和海水的鹹味。海浪拍擊著岩石的聲音顯得單調而倦急——整個的小村莊都是倦怠的,在這燠熱的夏日的驕陽之下沉睡。路邊的草叢上曬著漁網,發散著濃重的魚腥味,尼龍線編織的漁網上間或還掛著幾片魚鱗,迎著太陽光閃爍。
整個小村大概隻有三四十戶人家,都是同樣原始的、木板的建築,偶然有一兩家圍著矮矮的泥牆,牆上也掛滿漁網。幾乎每家的門都是半掩半閉的,你可以一直看到裏麵堂屋中設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著個熟睡的孩子,或是坐著個梳著髻的老太婆,在那兒一邊補著漁網,一邊靜靜地打著盹。
江宇文的出現並沒有驚動這沉睡著的小村莊,隻有幾個在門外嬉戲著的孩子對他投來了好奇的一瞥,村莊睡得很熟。村裏的男人都是利用夜裏來捕魚,早上歸航的,所以,這正是男人們休憩的時光。江宇文提著他的旅行袋,肩上背著他那一大捆的書籍,挨著每一戶的門外,找尋著門牌號碼。然後,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麵了。
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小屋顯得那樣地寧靜和單純。有一堵矮矮的圍牆,圍牆沒有門,隻留了一個寬寬的入口,牆裏,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樹,樹根虯結地冒出了地麵,樹幹粗而茁壯,看樣子三個人也無法合抱。樹枝上垂著無數的氣根,迎著海風飄蕩,像個莊嚴的老人的髯髯長須。
榕樹下還有個石凳子,現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隻“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雞,高高地昂著它那雄偉的頭,它斜睨著站在圍牆外的這個陌生人,有股驕傲的、自負的、不可一世的氣概。石発下麵,它的“太太們”正帶著一群兒女在嬉戲,倒是一幅挺美的“天倫圖”。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氣,烈日已經曬得他的頭發昏,汗也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進了圍牆的入口,他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閉的門口張望了一下,門裏沒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幾秒鍾,然後揚著聲音喊:
“喂喂,有人在家嗎?”
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答應。推開了那兩扇半掩的門,他走了進去,堂屋不大,水泥鋪的地,木板砌的牆,倒也相當整潔。那不知名的神像前,還有殘餘的煙火,一縷青煙在靜幽幽地繚繞著。
他下意識地打量著屋子,把書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麵。這會是一個念書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地想著,耳邊又飄起李正雄的話來:
“別對那小屋期望過高,宇文,它不是過慣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象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時間,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裏現在隻有一個老姑媽在看房子,房間都空著,我又寧願待在城裏不願回去,老姑媽是巴不得有個人去住住的。你隻管去住,但是,別用你的文學頭腦,把它幻想成什麽海濱的別墅嗬,那隻是個單單調調的小漁村,一幢簡簡單單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兒住不到一星期就會厭倦了。”
會厭倦嗎?江宇文看著那神壇前嫋嫋上升的一縷青煙,看著屋外那棵老榕樹,那燦爛一片的陽光,聽著不遠處那海浪的喧囂……會厭倦嗎?他不知道。但是,這兒起碼不會有城市裏複雜的情感糾纏,和那炙心的折磨,這兒會讓他恢複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將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地念一點書,彌補這兩年來所荒廢的學業,休養那滿心靈的創痕。然後,他要振起那受傷的翅膀來,好好地飛翔,飛翔,飛得又高又遠,飛給那些輕視他的人看,飛給那個“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樣重,使他因痛楚而驚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站在屋裏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頭望向後麵的房間,又揚著聲音叫了一聲:
“有人在家嗎?喂喂,有人在家嗎?”
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應,一個老太婆跟踉蹌蹌地從後麵跑了出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嵌著對驚愕的眼睛,呆呆地瞪著江宇文,結舌地說著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語。江宇文不用問,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帶著個微笑,他開門見山介紹了自己:
“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訴我,他已經跟您說過了,我要在這兒借住兩個月。”
“嗬嗬,”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臉孔上的皺紋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滿了,難得她竟懂得國語,想必是李正雄的傳授。“嗬嗬,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麽沒有回來?”
“他的工作離不開!”江宇文說著,心底模糊地想著李正雄,一個漁人的兒子,竟讀到大學畢業,做了工程師,這簡直是難以思議的。“他托我帶了點錢來,”他拿出了一個信封,交給老太婆,笑著說,“裏麵兩千塊,你點一點吧。另外呢,”他又掏出兩千元來,放在方桌上,說,“這是我給您的,我在這兒住,一日三餐,總是要花錢的,所以……”
“嗬嗬,”老太婆叫著說,由衷地惶惑了起來,一口氣交給她這麽多錢,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著,“不要拿錢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過啦,你就住阿雄房間,不麻煩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說,把錢塞進了那顫抖著的、粗糙的、幹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終於收下了錢,然後,她立刻開始忙碌了起來,帶著那麽大的歡愉和敬意,她捧來了洗臉水,拿來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地帶江宇文走進他的房間。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時住的,顯然是全屋裏最好的一間,寬敞、整潔,而且還出乎意外地有紗窗和紗門,窗上還垂著粗布的窗簾。室內除了床之外,有書桌,有書櫥,有衣櫃,還有兩張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麽忙碌和熱心地更換著床上的被單和枕頭套,又一再地抹拭著那原已很幹淨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來,經過了一番爭執般的客氣,老阿婆才依依地退出了那房間,跑去挖空心思地去弄晚餐了。
這兒,江宇文打開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掛進了衣櫥裏。然後,將書籍放在書櫃的空檔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環室四顧,禁不住深深地歎息了一聲。誰能料到,咋天他還在城市的酒綠燈紅中掙紮,而今天,他卻已遁避到這原始的小漁村來了!
走到窗子前麵,他拉開了窗簾,一陣海風對他迎麵撲來,帶著濃重的、海的氣息。他這才驚奇地發現,這扇窗竟然是麵海的,站在這兒,可以一直看到那廣漠無邊的大海,太陽絢爛地照射著,在海麵反射著無數耀目的銀光。他深吸了口氣,不由自主地對那大海伸展手臂,閉上眼睛,高聲喊著說:
“海!洗淨我吧!洗淨我那滿身滿心靈的塵囂吧!”
(2)
海邊的頭兩天,他完全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念書。握著一本《世界名詩選》,他走遍了附近數哩之內的海岸線,把整個的時間,用來探索和找尋海的奧秘,欣賞著那海麵瞬息萬變的神奇。從來沒有度過像這樣的日子,他往往什麽都不做,隻是坐在一塊大岩石上,瞪視著大海,一坐數小時。在那時候,他的思緒空漠,他的心靈寧靜,他整個神誌都陷在一種虛無的忘我的境界裏。
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組成的,在一段沙灘之後,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這使海岸顯得生動。岩石是形形色色的,處處遺留著海浪侵蝕的痕跡,每塊石塊都值得你長時間地探討和研究。有的聳立,高入雲霄,有的躺臥,廣如平野。中間還摻雜著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縫,任你探索,任你流連。岩石上有無數的斷痕和紋路,像個大力的雕刻家用刻刀大刀闊斧造成的,每個紋路都訴說著幾千幾萬年來海的故事。
沙灘上的沙細而白,迎著太陽,常常閃爍發光,像許多星星,被擊碎在沙子裏。那些沙,厚而廣漠,裏麵嵌著無數的貝殼,大部分的貝殼都已經不再完整,卻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滌得潔淨。貝殼的顏色成千成萬,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的像夜晚來臨前天空中最後一朵發亮的雲。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異的一瞬,數道紅色的霞光鑲著金色的邊,首先從那黑暗的浪層中射了出來,接著,無數朵絢爛的雲,烘托著那一輪火似的紅日,逐漸地、冉冉地、緩慢地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無法直視它。而海麵,卻由夜色的黝暗,先轉為一片紅浪,由一片紅浪而轉為蔚藍中嵌著白色的浪花。這變化是奇異的,誘人的,讓你屏息止氣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數不清的星星璀燦在高而遠的天空裏,海麵像一塊黑色的絲絨,閃爍著點點粼光,在那兒起伏著,波動著。傍晚出發的漁船在海麵上布下了許許多多的漁火,他們利用燈光來引誘魚群,那些漁火明滅在黑暗的海麵,像無數燦爛的鑽石,閃爍在黑色的錦緞上。海風呼嘯著,海浪低吟而喘息,這樣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滿了神秘性的,是夢一般的。
江宇文就這樣被海所吸引著、所迷惑著。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漁船的歸航。中午,看無際的海岸平伸到天的盡頭,看孩童們在淺水的沙灘上戲水。黃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紅。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漁火的明滅。他忙碌地把自己的足跡遍印在沙灘上和岩石上,終日流連在海邊的柔風裏。
他常躺在沙灘上,一任陽光曝曬,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霧來臨。他奇異的行止曾使漁村裏的老少們談論,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關懷,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漁村沒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會經驗隔開了他們,他在海岸邊的影子是孤獨的。可是,他並不懼怕孤獨,相反地,他在享受著他的孤獨。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來,想好好地看一點書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地起身了,吃了一點稀飯,帶了本“相對論”,他走向了海邊。他一直走到一塊人煙稀少的、遠離漁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塊岩石嵯蛾的地區,然後,他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攤開了他的書本。
他沒有即刻進入他的書本,因為海上的日出又習慣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無法把天邊那絢麗紛雜的彩色和相對論連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地看著那刺破了浪花的萬道霞光,又凝視著海麵及岸邊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轉變,然後,突然間,他遊移的目光被海邊什麽特別的東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塊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塊由三麵岩石一麵大海圍成的凹地,鋪滿了白色的細沙,像個被隔絕了的世外桃源。岩石與岩石之間,還有好幾個洞穴,他到這兒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灘上獨坐久之。這兒因為距離漁村很遠,所以沒有絲毫人的痕跡。他曾在這兒望著落日沉沒,望著晚霞鋪展,因此,他給這個小沙灘取了個名字,叫它“望霞灣”,而私下把它當作屬於自己的一塊小天地。
這時,他驚奇地發現,在那望霞灣邊的海浪裏,正有一樣白色的物體在浮沉,隨著海浪的衝擊,那物體時而浮上沙灘,時而湧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對那物體望過去,在逐漸明亮的日光下,那物體也越來越清晰,於是他猛地驚跳了起來,那竟是一個人體!
一個人體!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那黑發的頭顱,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軀體……不是人又是什麽?他拋下了書本,從岩石上連滑帶滾地奔向了沙灘,對那人體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個人,一個女人,正仰躺在海浪裏,她的身子已經擱淺在沙灘上了,海浪淹過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長長的黑發鋪在沙灘上。
他直奔過去,誰家的女孩淹死了?怎會呢?在這人煙絕跡的地區?他踩進了海水中,顧不得脫鞋子,誰知道?說不定還可以救!海水湧上來,濕透了他的褲管,他撲過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來勢太猛,那女孩又迅速地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頭打了個蹌踉,栽進水中,弄了一身一頭的海水,好不容易掙紮著站起身來,他搜尋著那女孩的身影,於是,他的驚異更大了,站在那兒,他簡直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那女孩已經一挺身,從浪花裏站起來了!什麽淹死?什麽屍體?那竟是個活生生的少女!一個躺在海浪中戲水的漁家女!這時,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海水中,渾身像人魚一樣滴著水,卻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地望著他。
從沒有這麽尷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點兒被誰捉弄了的情緒。可是,麵前這稚氣未除的女孩是不會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這些漁家女孩子對於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樣優遊自在地任海浪將她的身子舉起或放下,那樣舒適地享受著海水的清涼。他竟可笑地把她當成了一具屍體!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為自己的行為發笑,而這一笑,就有點兒收拾不住的趨勢,那女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微微地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他。
“哦,哦,對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對她解釋地說,“我以為你出了什麽危險呢!”
她沒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話。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經很舊很舊了。一件從頭上套下去的長衣,說不出來是什麽服式,倒很像件睡袍。這時,那衣服被水濕透了,緊貼在她那已經成熟了的軀體上。她的頭發濕淋淋地披在肩上,水珠從頭發裏滾出來,沿著麵頰滾落。她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了淡淡的紅褐色,滿臉的水珠迎著太陽光在閃亮。那模樣卻是相當動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樸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國語。”江宇文喃喃地說,近乎自語地。
“我懂的!”那女孩猛地開了口,還像和誰爭論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仿佛因為自己的開口而大吃了一驚似的,惶惑地四麵張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麵孔上隨時都帶著種近乎吃驚的表情,那樣子充滿了孩子氣,似乎隻有六七歲,但從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碼有十七歲了。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下意識地,開始覺得她的有趣。
她繼續望著他,又不說話了,彩霞將她的身子和麵孔染紅了。一陣海風吹來,她打了個寒噤,垂下了眼簾,她用赤裸的腳撥弄著海水,低低地說:
“海水很冷。”
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她那赤裸的腳在海浪裏動來動去,像一條在水中穿梭著的、白色的魚。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種特殊的氣質,他很難形容,也很難了解,但卻很深地感覺到。
“你叫什麽名字?”他再問。
她仍然用腳撥弄著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複地說。“海水會說話。”
“嗎?”他詫異而不解地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頭,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樣吃驚地一震,像是聽到了什麽意外的呼喚一般。甩開了他,她開始向岸上奔跑過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追了她兩步,她鑽進了一個岩石的隙縫裏,就那麽一閃,就看不見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縫邊,可以看到從隙縫裏透過來的岩石那一麵的天空,顯然這兒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經走了。
聳了聳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這隻是個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石上麵,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對論,打開了書本,他注視著書頁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著,前途和未來全在這些書頁裏,他必須利用這兩個月的時間來好好地準備一下留學考試,這考試是隻許成功,不能失敗的。抬起頭來,他一眼看到一隻海鷗正在迎著太陽飛去。是的,飛翔,他要飛,要飛得又高又遠,飛向那高不可攀的雲端,然後,讓她知道,他也不是個等閑人物!
她,這個“她”字在他心中劃過去,帶來一陣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邊的頭兩天,他幾乎完全沒有想到她。而現在,這個“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現,那份平靜的寧和的心情就完全喪失了。他弓起了膝,把頭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陽正溫暖地撫著他的後頸,聽著海浪拍擊著礁石的聲響……而湧現在他腦子裏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漁船……而是她,她那白晳的皮膚,她那深邃烏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驕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說,聲調雖然那麽輕柔,卻是那麽坦白和堅定。”你看,我被環境已經嬌寵成這個樣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於貧賤……我一身都是缺點……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棄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棄,他無法放棄,他對她有種瘋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條纖維都在呐喊著要她!他無法放棄,他永遠都不會放棄,今生,來生,世世代代!他讓那份愛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讓那份愛情把自己弄得瘋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踐踏過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聲不響地飛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尋一個她所謂的安樂窩。
於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靈魂和意誌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進了酒綠燈紅……而最後,他驚異地發現:他仍然愛她!瘋狂地愛她!不顧一切地要她!
所以,他帶著書本,來到了海邊。所以,再在岩石上展開了相對論——自己所選擇的而從未喜愛過的課程——他要飛翔,飛得遠而高,飛到她的身邊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錢和勢力,他要把貧窮踐踏在腳下!
太陽升高了,後頸上那溫暖的撫摸變成了燒灼般的熱力,他抬起頭來,太陽閃爍得他睜不開眼睛。迎著陽光,在這空漠無人的海邊上,他大聲喊著:
“天!助我!助我!助我!”
(3)
一連好幾天,他看書看得十分順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獲。海邊的空氣和陽光對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簡單菜肴也對他有效,他黑了、壯了、結實了。他對自己又充滿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光明燦爛的遠景。
這天晚上,在燈下看完了一章書,他收拾好了書本,決心到海邊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當疲勞的神經。
海邊的月色很好,白晝的暑氣已被夜晚的海風一卷無遺。遠處地平線上散布的漁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點綴,明明滅滅的,帶著夢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動,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線,毫無目的地、慢吞吞地向前走著。海灘上隻有他一個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沙灘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聲裏,在那月亮的光暈中,在那海風的撫摸下,他的每根神經都鬆弛著,他的心靈陷進一種半睡眠狀態的休憩中。
他什麽都沒想,甚至沒有想到“她”。
就這樣,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望霞灣,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臨下地對那灣中的沙灘看去。於是,一瞬間,他被那灣內的一幅奇異的景象所驚呆了。
月光將灣內那塊平坦的沙灘照耀得十分清晰,那灣內並非像他所預料的那樣空曠無人。在月光下,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沙灘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細細沙上晃動,充滿了某種妖異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驚愕得無法動彈。
這就是前幾天他所碰到過的那個古怪的女孩!這時,她正一個人在月光下跳著舞,她的手時而伸向空中,時而俯向沙灘,她那黑發的頭前後擺動著,海風把她的頭發吹得飛舞起來。沙灘上,她的影子隨著她的舞動而變幻,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後。這景象竟使他聯想起蘇東坡的詞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就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繼續舞動著,她舞得那麽高興,顯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歡樂中,完全沒有料到有個額外的觀眾,正在默默地注視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聲:
“好呀!這有詩情畫意呢!”
那女的猛地停住了舞動,對這岩石上望了過來,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無從遁形的。於是,他幹脆滑下了岩石,對這女孩走了過來,那女孩並沒有退避,隻是睜大著那對帶著吃驚的神情的眼睛,對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
“很對不起,”他由衷地說著。“我又破壞了你的快樂了。”
那女孩沒有答話,仍然呆呆地注視著他,月光把她的臉照得非常清楚,那對黑眼珠在月光下閃著某種特殊的、奇異的光彩。她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塊,露出了裏麵堅實而渾圓的肩頭。衣服的下擺被海水浸濕,赤裸的腳在沙子中不安地螺動著。
“你記得我嗎?”他問。
她不語。
“你住在村上嗎?”江宇文再問,指了指遠處的漁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訕訕的,他發現自己是個極不受歡迎的闖入者。
她仍然沉默著。
“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既然不高興說話,我就走了。我不知道這兒是屬於你的天地。”
他轉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地開了口:
“對了,你是那個說國語的人!”她輕輕地說,似乎這時才想起他是誰。他回過身子來,高興地說:
“是,你想起來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頭用腳撥著沙子,文不對題地說: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動,影子也會動。”
“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著她,這是什麽意思呢?一個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漁家女!他蹙起了眉頭,研究地看著麵前的這個女孩。這時,她微俯著頭,臉上有種專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麽,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這兒來的嗎?”他又問。
“聽!”她低喊著,“海在說話!”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地傾聽起來。海風在呼嘯,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地喧囂,和空中穿梭流蕩的風聲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組樂曲,是無數的低語的組合。
“哦。”他應著,開始感到這少女的話有她的意義,這豈不神奇!是的,海在說話,它在訴說著無數無數的言語,從天地初開之日起,它就開始它漫長的訴說了。誰有情致去聽海的訴說呢?一個衣衫襤褸的漁家少女麽?他凝視著麵前那單純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說話。”他喃喃地說。
“你聽到嗎?”那少女迅速地抬起頭來,滿臉湧現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她的眼睛突然煥發出那樣的光采來,使她那淳樸的臉顯得美麗。“你也聽到嗎?”她追問著,帶著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聽到嗎?”
“是的,我聽到,”他熱心地回答,感染了這少女的狂熱。“海在說話。”
“那——海是真的在說話了?”她勝利而喜悅地喊著。“他們還說我是傻瓜!”
“哦,是嗎?”江宇文望著她,有點了解了。“他們說你?”
“他們說我傻!”她低低地說,有些羞澀,有些沮喪。“說我的腦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說話,是嗎?”她重新提起興致來。
“是的,它不止說,它還會唱歌,會哭,也會笑,會吵,也會鬧。”
她微側著頭,狂喜地凝視著他,眼裏閃耀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後,她忘形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細小而清涼,手指卻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張著,喜悅的笑影從她的嘴角漾開,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輕輕地說:
“跟我來!”
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走去,她不時回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月光塗抹在她的身上,手上,頭發上,麵頰上,增加了她一份飄逸,使她看來如虛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可笑的感覺,這是在做什麽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覺以外,他還另外有種模糊的,夢樣的不真實感。這女孩,從月光下的舞蹈,到關於“海會說話”的對白,她豈止像外表那樣單純?這不是個海中的女神?仙子?幽靈?或鬼魂?
他看著她,在海風下她的長發飄飛,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實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邊,她牽著他走進了岩石的陰影裏,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陰涼,同時,麵前成了一片黑暗,他們走進了一條岩石的隙縫,顯然,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著,她低聲說:
“小心!”
彎下腰,她向右邊一拐,江宇文的頭差點撞在岩石上,於是,他驚奇地發現,在這岩壁上竟有一個岩洞,入口處很狹窄,假如你不細心觀察,是決不會發現的。彎著腰,他跟隨她鑽人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遺留在洞外了,這兒伸手不見五指,包圍著他的,是濃濃的黑暗,和潮濕的、涼涼的空氣。
“別動嗬!”
她在他身邊說,放開了牽著他的手。他聽到她走動的窸窣聲,接著,一聲劃火柴的聲響,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裏拿著一支燃著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處,有支燃燒得隻剩了短短一截的蠟燭。她點燃了蠟燭,然後用種勝利的、驕傲的神態說:
“你看!”
他四麵環顧,一時間,在巨大的驚愕之下,他竟愣愣地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在燭火的光暈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這隻是個小小的岩洞,卻整理得十分幹淨。使他驚愕的,是岩洞裏的布置。地上,鋪滿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貝殼,那麽厚厚的一層,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斷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類型的,小小的,都洗滌得光亮瑩潔。牆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麵,都嵌著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產物,一樹美麗的白珊瑚,一隻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貝殼穿成的珠簾。這還罷了,更讓他咋舌的,是在一邊的岩壁上,垂著一麵白色尼龍線的漁網,在那網上,嵌著好幾個海星,成為一件離奇而美麗的裝飾品。燭光下,這一切都披上了一層夢幻的彩衣,那些貝殼閃著光,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後一朵發亮的雲。江宇文屏息凝神地看著這一切,依稀恍惚地感到自己被引進了《基督山伯爵》中那個神秘的寶窟裏了。
“好嗎?”她站在他的麵前,昂著頭問,“這是我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
“是你布置的?你撿來的貝殼?”江宇文不信任地問,迷惑地看著麵前那少女的麵龐,燭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虛幻得像個水中的精靈。
“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著雙臂,毫不造作地在洞內旋轉,嘴裏歌唱似的嚷著:“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多麽富有嗬!”江宇文慨歎地、由衷地說,被迷惑得更深了。
“來!”她停止了旋轉,忽然拉住他說,“躺下來!”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貝殼的氍毹上,伸展著她的手。她的臉孔發著光。“躺下來,聽一聽!”
他被催眠似的聽話,身不由己地躺在那涼涼的貝殼上麵。
“你聽!”她輕聲說,“海在說話,它說了好多好多話,你聽!
它不停地說,不停地唱,它從來不累,從來不休息。”
是的,從這岩洞裏,仍然可以清晰地聽到海浪的低語,海風的輕唱。那此起彼落的潮聲,時而高歌,時而細語,時而凝咽,終宵達旦,由晝而夜,無完無了,無休無止。
一段靜靜的沉默之後,他坐起身來,回到現實中來了。望著那張正一心一意傾聽的臉龐,他說:
“夜很深了。”
那女孩不語,繼續傾聽著。
“喂!”江宇文輕輕地搖了搖她的肩頭。“你難道不回家?你的父母會著急,起來,讓我送你回去吧!”
她側過頭來望著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說什麽?”她問。
“回家!”江宇文說,“夜很深了,你該回去了,岩洞裏太涼,在這兒睡覺會生病。”
她搖搖頭,微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聽到嗎?”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搖搖頭。
“喂!”江宇文忍耐地注視著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麽?你的家在哪兒?”
她繼續對他微笑著搖搖頭。
“好!”江宇文站起身來,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個人留在這洞裏吧!”
她對他的威脅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樣笑容可掬地,安安靜靜地望著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頭望望那個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燭光之下,貝殼之上。孤獨、寧靜,而恬然。他感到一陣神思恍惚,這燭光,這岩洞,這貝殼,和這奇異的少女構成了一張多麽特別的畫麵。誰說這女孩是個人呢?她該是個從海裏鑽出來的幽靈!
半晌,這少女仍沒有離去的意思,江宇文沒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頭,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這個陌生的女孩與他有什麽相幹?要他來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這樣丟下她!在這黑暗無人的岩洞裏,這樣是殘忍的!他折回了洞裏,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邊,彎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
“起來!”他命令地說。
“啊?”她驚奇地看著他。
“起來!我們走!”
她沒有反抗,很順從地站起來了。
“好了,別和我淘氣他哄孩子似的說,”跟我回村裏去!”
吹滅了蠟燭,他牽著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溫順地跟著他,絲毫都不給他惹麻煩。就這樣,他們沿著海岸走回了村裏。因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處,他隻好把她帶到自己的住處。叫開了門,老阿婆驚奇地喊著:
“海蓮!”
“海蓮?”江宇文揚了揚眉毛。“這是她的名字嗎?你看,我在海邊‘撿’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漁村裏,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麵流蕩總是不對的,你送她回家吧!”
“她——她沒有家呀!”老阿婆說。
“什麽?”江宇文愣住了。“沒有家?”
“她的父親十年前去打魚,就沒有回來過,”老阿婆解釋地說,“她媽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張阿土買去了,所以,她根本沒有家。”
“那——那——”江宇文皺著眉說,“你們村子裏的人就讓她這樣自生自滅的嗎?”
老阿婆不懂什麽叫“自生自滅”,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滿臉憤慨和不平。攤了攤手,她艱難地想把這其中緣故說個清楚:
“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攤了攤手,說,“她原是個蠻聰明的女孩,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了一朵蓮花,漂在海上,所以給她取名字叫海蓮,從小她就長得好,又聰明,全村裏都喜歡她,她還讀過書,讀到小學畢業呢!可憐,十二歲那年,她生了一場病,好了之後,腦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說自唱的,阿雄說這叫作白——白——”
“白癡?”江宇文接口。
“對了,白癡!”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殘缺的牙齒。“村裏人都想管她,不過她總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餓了才會來找吃的,大家拿她沒辦法,隻有看到她的時候,就給她點東西吃,給她點衣服穿!”
“哦!”江宇文應了一聲,覺得胃裏很不舒服,轉頭再去看那個海蓮,她正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臉上仍然帶著恬然的微笑,眼光溫溫柔柔地望著他。對於他和老阿婆的這篇談話,她完全無動於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論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聲,對老阿婆說,“那麽,我把她交給你吧!看樣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換件衣服,和——好好地給她吃一頓!”
轉過身子,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緒飄浮,心情迷亂,他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可是,他覺得有份淒涼,有份愴惻,有份莫名的、說不出緣由的沮喪。
(4)
早晨,江宇文脅下夾著書,走出了房子,想到海邊去找個清靜的地方看書,剛剛走到院子裏,就一眼看到了海蓮,她坐在那棵老榕樹下的石凳上,靜靜地對著樹下的大白公雞出神。她的頭發梳洗過了,烏黑而光亮地披在肩上,襯托著她那張健康而發亮的臉龐,顯得頗有生氣。老阿婆已經給她換了一件衣服,一件本來可能是紅色或粉紅色花,現在已洗成灰白色的連衫裙。衣服太大了,極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蕩蕩的,看來十分可笑。可是,她那樣幹幹淨淨地坐在朝霞之下,樣子卻很動人。
“嗨!海蓮!”他走過去,溫和而含笑地招呼她。
她迅速地回過頭來,眼睛發亮。
“喚,說國語的人!”她用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叫著。“我正等你呢!”
“說國語的人?”江宇文的眉頭皺了皺。“這實在不是個好稱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記得住嗎?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她笑容可掏地望著他。
“江宇文,記住了嗎?念一念給我聽聽!”
“江——宇——文。”她像孩子學念書似的學著。
“對了。”江宇文笑笑,把書本抱在胸前,對她鼓勵地點了點頭。白癡?誰說這孩子是個白癡呢?她並不笨嗬。轉過身子,他準備離去了,按進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學”才行,並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顧及海蓮,他向院門走去。可是,才走了兩三步,他聽到身後一連串的呼喊:
“等等!說國語的人!等等!等等!”
又是“說國語的人”!他站住了,回過頭來,海蓮正連跑帶跳地追了過來,笑嘻嘻地站在他麵前。
“去洞那裏,好嗎?”她問,滿臉期盼的神色。
江宇文揚了揚眉毛,要拒絕這天真的女孩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灣未始不是個看書的好地方,也罷!就去那兒吧!他對海蓮含笑地點了點頭。
於是,他們到了望霞灣。
坐在那雪白的沙灘上,江宇文望著太陽升高,聽著海潮澎湃,一時間,他沒有展開書本的情緒。海蓮正在海岸邊的淺水中拾貝殼,像小女孩一樣,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貝殼,不論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來,放在衣兜裏。彎著腰,她那長發垂著,罩住了她的臉,風又把她的頭發飄了起來。她不時回過頭來,對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對發亮的眼睛被發絲半遮半掩著,別有一種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起來,心中充溢著一份難言的溫柔。
過了一會兒,她站直身子,對他跑了過去。跪在他的麵前,她把一衣兜貝殼抖落在他麵前的沙灘上,那是五顏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她笑著說:
“你看!”
他拾起了一粒淺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麵的細沙,讓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小的貝殼在他掌裏顫動,上麵仍有著海水,水光迎著太陽閃爍。他搖動著手掌,讓那粒貝殼在他掌心中旋轉,她跪在一邊,帶著種虔誠的神情,望著他手裏的貝殼。然後,她輕輕地說:
“這是海的孩子。”
“嗯?”江宇文望著她。
“海的孩子。”她重複著,捧起了一大把貝殼,再讓它們從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他們到處漂,漂到沙灘上,就回不去了。他們就被太陽曬死,成千成萬的,像這樣……”她的聲音有些震顫,捧起了一把貝殼,她呆呆地凝視著它們。江宇文驚奇地看著她,他那樣訝異,因為她眼裏竟充滿了淚光。這是怎樣一個生長在童話故事中的女孩!“我天天來找它們,給它們一個家。”她繼續說,歎息了一聲。“它們好美,不是嗎?”
是的。江宇文說。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麵對著大海,她的眼睛朦朦朧朧地凝注在海麵上。
“我常常這樣看著海,”她輕輕地說,“海有的時候好和氣,好安靜,靜得讓我想躺在上麵睡覺。有時候,它又會變得好凶,好厲害……就像它帶走爸爸的那天晚上……”
“爸爸?”江宇文盯著她,她並不是沒有記憶和思想嗬!“你還記得你爸爸嗎?”
“是的,”她說,於是,她低聲地念起一課數年前小學國語教科書上的課文:
“天這麽黑,
風這麽大,
爸爸捕魚去,
為什麽還不回家?”
念完,她的頭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來,江宇文出乎本能地,一把攬住了她。他把她的頭壓在他的胸前,拍撫著她的背脊,嘴裏喃喃地安慰著:
“噢,海蓮!可憐的海蓮,別哭,別哭嗬,讓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海蓮仆在他胸前,那樣輕聲而細碎地啜泣著,她的身子在他懷抱中顫動,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樣是可憐兮兮的。可是,聽到江宇文的話後,她幾乎立即就把頭抬起來了,淚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麵頰。
“什麽故事?”她孩子氣地問。
“來,坐好,讓我來講給你聽!”他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用手攬著她的肩頭。“從前,海有一個女兒,”他順口編造著,注視著海麵。“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小東西。她常常幻變成各種形態,一條小魚,一個小海星,一隻寄居蟹,或是別的東西,在水中到處遊玩嬉戲。有時,她也變成一顆美麗的小水珠,浮到海麵上來,去偷看陸地上的人在做什麽。她看到陸地上的人穿著衣服,跑來跑去,又會笑,又會鬧,又會唱歌,她覺得非常有趣。於是,她想,如果我能變成一個人,又有多好呢!這樣,有一天,當她又變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麵上的時候,被一個漁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滿天的時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紅了,像一朵小小的蓮花,那漁夫的妻子叫著說:‘多美的蓮花嗬!’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撈了起來。於是,這海的女兒就乘勢鑽進了她的懷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兒。這漁夫的妻子生下個非常美麗的小娃娃,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海蓮。”
海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江宇文,聽他講到這兒,她似乎明白了,一個羞澀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淚痕已經幹了。於是,江宇文跳了起來,笑著說:
“來吧!讓我們把這些貝殼送進你那個基督山岩洞去!”
海蓮的興致立刻被提了起來,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裝了貝殼,那樣興高彩烈地和江宇文走人了岩洞,他們點燃了蠟燭,細心地擦亮了那些貝殼,再將它們鋪在地下。海蓮的麵孔發光,眼睛發亮,無盡的喜悅流轉在她的臉上、身上和眼睛裏。
(5)
許多個日子流逝在海邊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驚奇地發現,海蓮竟成為了他的影子,無論他走到哪兒,海蓮總是跟在他的身邊。當他埋頭在書本裏的時候,當他熱中於功課的時候,她就安安靜靜地一邊拾著貝殼。當他放下了書本,她就喜悅地向他訴說著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覺地和她打發了許多的時光,在沙灘上,在岩石邊,在那燃著燭光的洞穴裏。他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她說話,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奧無窮的言語。他常常因為她的話而迷惑,而驚訝,而陷入深深的沉思裏。一次,他們共同坐在望霞灣中看落日,海蓮忽然說:
“海多麽奇怪嗬!”
“怎麽?”他問。
“你看,村裏的人都靠海生活,他們打魚,海裏的魚永遠打不完,海造出來的,海造出好多魚啦,蟹啦,蚌殼啦……我們就被海養著。可是,有一天,海生氣了,它就把漁船毀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嗬!”
江於文怔住了,是的,海製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唾生命。它是最堅強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麗的,也是最凶杆的……他凝視著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著海蓮,他問:“你喜歡海,還是不喜歡海呢?”
“喜歡!”海蓮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麽呢?”
“它是那麽……那麽大嗬!”海蓮用手比著,眼裏閃耀著崇拜的光彩,注視著那浩瀚無邊的海麵。“它會說話,會唱歌,也會生氣,會吼,會叫,會大吵大鬧……它多麽大嗬!”
她的句子用得很單純,沒有經過思索,也沒有經過整理。但是,江宇文覺得她所說的那個“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種力量,一種權威,一種凡人不能控製、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測的神威。而那些說話、唱歌、生氣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實”?是的,海是真實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溫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樣自然。誰真心地研究過海?誰真正地了解過海?他凝視著海蓮,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絲毫沒有經過人工修飾的臉龐,閃耀著動人的光彩。她的皮膚紅潤,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結實……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嘴裏喃喃地喊著:
“你是誰?難道真是海的女兒嗎?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靈嗎?你身上怎會有這麽多奇異的、發掘不完的寶藏?誰說你是個白癡呢?你渾身散現的靈氣,豈是一個凡人所能了解的呢?”於是,他模糊地想:所謂“白癡”,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境界裏,那境界可能美麗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繽紛的。說不定一個真正的白癡卻是個真正的聰明人呢!
就這樣,他消磨在海邊的日子裏,海蓮竟占著絕大部位。晚上,她也開始跟著他回到李正雄的家裏,連老阿婆都驚奇地說:
“海蓮好像慢慢好起來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樣醫治她的呀?”江宇文啞然失笑,海蓮又何嚐需要醫治呢?或者,需要醫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個醫生呢!因為,他從沒有像這兩天這樣平和而寧靜的心情。
到海邊的第三個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從城裏轉來給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跡,他就禁不住心髒的狂跳和血液的沸騰。那是她!那個已遠在異域找尋安樂窩的她!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封,一張四吋照片落了下來,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齒,那雍容華麗……那個他時時刻刻不能遺忘的她嗬!他喘息著閉上了眼睛,把那張照片疊到唇邊去深深地吻著,然後,他再去看那信的內容。
信裏麵說:“……聽說你也準備到這兒來了,我多高興!這兒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質享受和繁華,你繼續努力吧,追尋吧!假如你真能到這兒來給我設立一個溫柔的小窩,我將等待著……”
他拋下信箋,狂喜地在屋子裏旋轉,捧著那張照片,他用眼淚和無數的吻蓋在它的上麵,像瘋子一樣地雀躍騰歡。然後,靜下來,算算日子,離留學考試的時間已經隻有一個月了,他不禁惋惜著那些和海蓮所荒廢掉的時光。攤開信紙,他刻不容緩地要給她寫回信。可是,一聲門響,海蓮笑靨迎人地站在門前: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嗎?”她歪著頭問,滿臉天真的期盼。
“嗬,不,今天不去!”他說,走到門邊來,把她輕輕地推出門外。“現在,我要寫信,別來煩我,好嗎?”他溫和地說著,關上了房門。
三小時以後,當他握著信封,走出房門,他竟一眼看到海蓮,呆呆地坐在他的門檻上,用雙手托著下巴發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說:
“怎麽,海蓮?你一直沒有走開?”
“我等你,”海蓮站起身來,依然笑靨迎人。“現在,去海邊嗎?去拾貝殼?”她問,還是那樣天真地微歪著頭。
“嗬,海蓮他皺了一下眉頭,困難地說。”我今天不去海邊,我有許多事情要做,你自己去玩吧。以後,我也不能這樣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前途,沒多久,我就會離開這兒,然後,可能不再回來……“他頓了頓。”懂嗎?海蓮?
海蓮用那對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著他。
“不懂嗎?”江宇文無奈地笑笑。“好了,去吧!海蓮,去玩你自己的吧!”
他走開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來,他發現海蓮仍然站在他的房門口,臉上有種蕭索的、無助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該做什麽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臉上立刻又煥發出光彩來,眼睛重新變得明亮了,微側著頭,她笑容可掏地說: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哦!海蓮,你怎麽搞的?”江宇文忍耐地說,卻無法用嗬責的口氣,因為海蓮那副模樣,是讓人不忍嗬責的。“我告訴過你了,我今天不去海邊了,我要好好地念一點書,再過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嗎?你不能變得如此依賴我嗬!”
海蓮怪天真地看著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頭,然後自顧自地走進了房間,關上了房門。他一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間,當他看到海蓮依舊坐在他房間的門檻上時,他是那樣地驚異和不知所措,尤其,當那孩子抬起一對略帶畏縮的眸子來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無把握的、怯生生的聲音說: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那時候,他心裏竟猛烈地激蕩了一下,頓時,一種不忍的、感動的、歉疚的情緒抓住了他,為了掩飾這種情緒,他用力咳了一聲說:
“咳!你這個固執的小東西!好了!我屈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們去海邊,去拾貝殼!”
海蓮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她顯得那樣狂喜和歡樂,竟使江宇文感到滿心酸楚。他們奔向了海邊,手牽著手,沿著海岸跑著,一直跑到了那個屬於他們的望霞灣。
月光很好,灣內寧靜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雙手握著她的雙手,他們笑著,喊著,在灣內繞著圈圈。海蓮不停地笑,笑得像一個小孩,這感染了扛宇文,他也笑,一麵拚命地旋轉,旋轉,旋轉……一直轉得兩個人都頭暈了,他們跌倒在沙灘上。海蓮仍然在笑,在喘息,發絲拂了滿臉。江宇文伏在沙上望著她,望著她那明亮的眼睛,望著她那顫動的嘴唇,然後,不知怎的,他的頭對她俯了過去,他的嘴唇蓋上了她的……
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他發覺她的手緊箍著他的頸項,她的身子癱軟如棉。他掙紮地費力地拉開了她的手,喘息著站起身來,心裏在強烈地自責著:怎麽回事?自己是瘋了,還是喪失了理智?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海蓮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肢軟軟地伸展著,臉上有著奇異的光,眼睛半睜半閉地仰視著他。渾身充滿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誘惑的美。
“水靈!”他喃喃地念著,“你蠱惑我!”
拋開她,他大踏步地跑開,翻過了岩石,他頭也不回地奔回了住處,一口氣跑進了房間。他關上了房門,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麵跪了下來,不斷地喊著說:
“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夜裏,他決定了,他必須馬上離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錯事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他就悄悄地走了,臨行前,他沒有再看到海蓮。
(6)
回到了都市裏,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囂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車所吞噬了。他發現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飛馳的車輛,那些閃亮熱鬧的霓虹燈,和那些商店中五顏六色的櫥窗,對他而言都變得無比無比地陌生了。不隻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緊張、令人不安的。這和海邊的落日和日出,漁火和繁星距離得太遙遠了,遙遠得讓他無法習慣也無法接受了。他像逃避什麽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麽惡劣可怕的東西追趕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藏起來。
一連數日,他那迷失和慌亂的感覺始終有增無減,在迷失與慌亂的感覺以外,他還有種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覺。他發現自己無法看書,無法工作,無法吃飯,也無法睡覺,甚至,他最後竟覺得自己根本不會生活了。閉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邊的落日和黃昏,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海邊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邊,終日響著的是海風的吟唱和海浪的低唱,他的腦子裏,一連串疊印著出現的,是海邊的岩洞和貝殼。他掙紮不出縈繞著他的海的氣息,擺脫不開那份強烈的、對於海的思念。他看什麽都不順眼,他聽什麽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邊的情景,聽到的全是一聲聲海浪的澎湃。還有那月光下的沙灘,以及沙灘上那個像水中的精靈般舞蹈著的人影。
“水靈,”他喃喃地自語。“那個水靈,她有多大的蠱惑力和媚力!”
搖搖頭,他強迫著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事,攤開了“相對論”,攤開了“量子力學”,攤開了“固態物理”……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書本上。但是,沒有用,那些書本裏的文字變得如此艱深,那些公式變得如此晦澀,他完全沒有辦法集中思想。於是,他憤怒地站起身來,繞室疾行。然後,他找出了那個“她”的照片,用鏡框配著,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視著照片,他生氣地對自己說:
“看吧!江宇文,這個你夢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著你去為她建造一個安樂窩!努力吧!念書吧!去創造你的前途和未來吧!不要再昏頭昏腦地發傻勁了!”
可是,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著照片,總覺得這照片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最後,他發現了,那鏡框裏的麵孔並非那個“她”,而是睜著一對天真的眼睛,對他默默地凝視著的海蓮!
“我瘋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
摔開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緊緊地抱著頭。
李正雄對於他的突然歸來並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著說:
“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會受不了那兒的枯寂和單調!”
“枯寂!單調!誰說那兒枯寂和單調!”江宇文熱烈地嚷著。“在那兒,你永不會覺得枯寂和單調,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邊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裏,海會對你說話,對你唱歌,對你講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貝殼——等著你去為它安排一個家。那些海的女兒,變成了無數的小水珠,浮在海麵上……”
“你在說些什麽嗬!”李正雄驚愕地望著他。“你對海著了迷嗎?你說的話像個白癡!”
像個白癡?江宇文渾身一震,這句話提醒了他什麽,他猛然間發現自己竟運用了海蓮的話,並且自然而然地有了她的思想。難道“白癡”這種疾病也是傳染的嗎?他呆得愣愣地瞪視著窗外,半晌,才低低地說:
“可能我也成了白癡了,因為白癡的世界比較美麗!”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李正雄說。
“你不懂嗎?”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湧起一份莫名的悵惘。“可是,有個人會懂的,那個水邊的小精靈,那個海的女兒。她懂的。”
於是,這夜,他輾轉難眠。他不住地看到海蓮,那個用對天真的眸子望著他、笑容可掏地央求著的女孩: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翻身,海蓮仍然在說: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用棉被蒙住頭,海蓮仍然在說: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把臉埋進枕頭裏,海蓮還是在說: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從床上跳了起來,忍不住大聲地喊著:
“海蓮!”
這一聲呼喚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裏湧塞著一份難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裏麵帶著濃濃的思念和淡淡的沮喪。
“回海邊去?回海邊去?回海邊去?”這念頭終日在他的腦子裏徘徊。海,帶著強大的力量在呼喚著他,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著他,他聽著那呼喚,一聲比一聲強,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掙紮,在抗拒,在退縮,抱著桌上的照片,他把它當作護身符般放在胸前,用來抵抗海的呼喚。
“你救救我吧!”他對照片裏的那個她說救救我!救救我!“於是,午後,他收到了她來自異域的信,打開來,粉紅色的信箋上有著法國高級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跡優美整齊: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來了,我會很高興地接待你。我現在生活得很舒適,常常和許多朋友去夜總會跳舞,你來了,可以加入我們一塊兒玩……再有,來的時候,幫我帶一粒鑽石來,要大的,台灣的鑽石比這兒的便宜多了,不過,這並不表示我願意嫁你,我還想多玩幾年,多享受幾年,你會願意等的,不是嗎?……”
信紙從他的手裏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後,逐漸地,逐漸地,他感到一種嶄新的感覺流進了他的血管,他聞到的,不再是法國的高級香水味,而是海水的鹹味,混合了岩石與沙子的氣息。他心中的鬱結忽然開朗了,奇跡般地,豁然地開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廣曠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悅地跳動,他的血液在熱烈地奔流。“解脫了!”他脫口高呼。“解脫了!”他驚奇而狂喜地高呼。解脫了!多年的枷鎖和心靈上的壓迫在一刹那間解脫了!他衝出了屋外,他跳躍,他旋轉,他高歌。然後,他渾身每個細胞,每根纖維,每滴血都開始呼喊:
“海蓮!海蓮!海蓮!”
他一口氣跑到了李正雄那兒,帶著自己也不了解的興奮,抖出了他積蓄已久為了準備出國的全部費用,迫不及待地說:
“這夠不夠購買你海邊的小木屋?”
“你瘋了!”李正雄嚷著說,“你要購買那棟破房子做什麽?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錢!”
“那是座皇宮!”江宇文笑著喊,聲音裏夾帶著數不盡的興奮。“一座為了海的女兒和駙馬爺所準備的皇宮!”
“你說些什麽?你成了白癡了嗎?”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興了。“我是白癡,好可惜,我到今天才發現我是白癡,我必須去找尋我的同類!”他笑著,一麵向屋外衝去。
“喂喂,你去哪兒?”李正雄追著嚷。
“去海邊!”
“什麽時候回來?”
“再也不回來了!”
“那麽,你的留美考試呢?你的她呢?”
“我的她在海邊上,”他站住,笑容可掬地說。“她正等著我陪她去拾貝殼。至於另外那一個在國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許多另一類型的白癡包圍著,給她金銀珠寶,給她物質繁華,給她大粒的鑽石。”
他走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當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回到了那小木屋前麵。
抓住了那驚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著問:
“海蓮呢?”
“她跑走了。”老阿婆說,“你走的頭幾天,她就傻傻地坐在你房間的門檻上,一動也不動。後來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已經有三天沒有看到她!”
江宇文丟開了老阿婆,掉轉身子,他向著海邊狂奔,他知道她在什麽地方,他跑著,不顧一切地跑著,沿著海岸線向前跑,嘴裏大聲地喊著:
“海蓮!”
“海蓮!”
“海蓮!”
他一直跑向了望霞灣,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地喊:
“海蓮!海蓮!海蓮!”
於是,他看到海蓮了,她正從那岩石的隙縫裏爬了出來,困難地抬頭看他,由於饑餓,由於衰弱,她站起來又跌倒,跌倒了又掙紮著站起來……江宇文連滾帶滑地從岩石上溜了下去,迅速地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卻仰著滿是光彩的臉,對他渴望地伸長了手。他跑過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緊緊的,死命的,一麵把她那為淚水濡濕的臉頰,緊貼在他的腿上。
“海蓮!海蓮!海蓮!”他哽咽地喊著,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發的頭。“我回來了,回來陪你拾貝殼,陪你聽海說話,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輩子!”
她用那對天真的眸子仰視著他,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那樣充滿了靈性、煥發著光彩和喜悅的一張臉,像一個小仙靈!她的嘴唇輕輕地蠕動著,笑靨迎人:
“我知道你會回來!”她低聲地說,帶著夢似的溫柔和一份毫無懷疑的信念,“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海在他們的身邊唱著歌,一支好美麗好美麗的歌。月光靜靜地籠罩著他們,一幅好美麗好美麗的畫。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於台北
一九六八·四·二十二,午後,修正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