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裏

  · 深山裏 ·

  1

  我們在山上迷了路。


  所謂我們,是兩男兩女,男的是紹聖和宗淇,女的是浣雲和我。


  說起這次迷路,無論如何,都應該浣雲和紹聖負責。本來,我們一大群二十幾個同學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沒什麽了不起,太陽很好,天氣涼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開心。路,早有前人走出來了,我們不過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向前邁進。和上山前想象的要吊著繩子爬過岩石,拿著刀子砍樹枝葛藤開路,在荒煙蔓草裏摸索途徑的情況大不相同。發起這次旅行的小朱,穿著特製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地拿我們這幾個女同學取笑。事實上,山路一點兒也不難走,我們一共有六個女同學,沒一個落在男同學的後麵。浣雲還時時刻刻衝得老遠地站著,等那些男同學。或者,幹脆在樹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來蓋在臉上,等別人走近了,她才推開草帽,故意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說:

  “怎麽?你們才到呀?我已經睡了一大覺了。”


  就因為浣雲太淘氣,我們才會和大隊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叢林裏。事情是這樣,早上,大家從林場出發後(這已經是我們在山上的第二天,本來,山上有林場登山的蹦蹦車和纜車,但,我們存心爬山,所以並不乘山上的交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場的招呼站投宿。)我們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繼續前進。由於小朱問了一句:

  “小姐們吃得消嗎?”


  浣雲不大服氣,昂著頭,她大大地發起議論來,批評這條山路簡直太好走了,又“不過癮”,又“不夠味兒”,哪兒像爬山?和走柏油馬路也差不了太遠!她一個勁兒地窮發牢騷,信口開河地濫肆批評,圖一時口舌之快,結果害我們吃了大苦頭!當時,我們正走出一座小樹林,眼前的路寬闊而整齊,是林場修的木柴運輸道。在這條路的旁邊,有一條窄窄的、陸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腸小徑,深幽幽地通進一個樹林裏。也是小朱討厭,不該指著那小徑說:


  “這是條上山的捷徑,不過難走極了,許多地方路是斷的,又陡又危險。我爬過五次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這條路。浣雲,你有種哦,別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從這條路上去,就算你偉大!”


  小朱和紹聖都參加過什麽登山協會的,對這座山都早爬熟了。浣雲被小朱一激,頓時跺跺腳,毫不考慮地說:


  “誰不敢?不敢的人是孫子!我就走這條路上去,到林場招呼站等你們!”


  “別開玩笑!”小朱看出事態嚴重,他是領隊,出了差錯他得負責,立即換了口氣,警告地說,“那條路不是你們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沒人收屍。”


  小朱是個最不會措辭的人,一句話說得浣雲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地說:


  “我就走這條路給你看!我今天走這條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屍!”說著,她轉頭看看我,命令似的說,“潤秋,你和我一起去,讓他們這群自命不凡的窩囊廢看看我們的本領!”我望望那條路,可沒這份勇氣跟著浣雲冒險。但,浣雲的牛脾氣一發就不可收拾,她憤憤地望著我說:

  “怎麽,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別以為我一個人就不敢走!”


  為了表示她的決心起見,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地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壺的帶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地就跨上那條小路。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了過去,紹聖就挺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地往浣雲身邊一站,滿不在乎似的說:

  “看情形,還是讓我陪你走這一趟吧,我是識途老馬,跟了我沒錯!”


  “誰要你陪?”浣雲的下巴朝天挺了挺,輕輕地又加了一句,“陰魂不散!”


  宗淇繞到我身後來,碰了碰我,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紹聖和浣雲。他們之間的微妙和矛盾隻有我和宗淇了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讓他們兩個一路走的話,誰都無法預料會發生些什麽事,兩個人都是火爆脾氣,又都孩子氣十足,假如在路上動起武來,打破了頭都不算稀奇。宗淇望著我,低低地問:

  “怎樣?和他們一路走吧?”


  我雖然不願和大隊走散,但,為了浣雲,也由於宗淇,他顯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條小路,或者,他也有什麽話要和我談。於是,我點點頭,向紹聖說:

  “你真認得路?”


  “反正不會把你們帶到印度去!”紹聖笑嘻嘻說,“走吧!條條大路通羅馬!別那麽多顧忌!這座山,我閉著眼睛都摸得到哪兒是哪兒!你擔什麽心呢?”


  真的,他們登山協會的人根本就不認為這座山有什麽了不起,海拔兩千二百多公尺,他們看來就像個小土坡一樣。我是太信任紹聖的“經驗”了。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離了群,走進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裏。


  一開始,我們穿過一座小森林,從林木的種類上看,這兒還沒有進入針葉林帶,樹木多屬於闊葉樹。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塊和大樹凸出的樹根,走來非常艱苦。比起林場修的路,真有天壤之別。但,樹林內暗沉沉的,古木參天,而蟬聲起伏,除了風聲蟬聲,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鳥鳴外,林內就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自然的寂靜,有股震懾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覺得自身出奇地渺小。浣雲在一塊大岩石上站住,雙手叉腰,上下左右地看了看,高興地叫著說:


  “對呀!這才叫爬山嘛!真過癮!”


  林內的地上,積滿了成年累月沒有人清掃的落葉,在那兒自顧自地墜落和萎化。岩石上遍布青苔,證明了長久沒有行人經過。宗淇在我耳邊低聲說:

  “這種滋味也很特別,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經隔離了很遠很遠了。”


  真的,耳邊聽到的是風聲樹聲,眼前看到的是綠葉青藤,我已經把城市忘得幹幹淨淨了。浣雲拾了一根樹枝,用來作拐杖,一麵爬著山,還一麵拿樹枝擊打著身邊的樹葉,或者往草叢裏亂捅一陣。紹聖說:


  “你這是幹嗎?”


  “趕蛇!”


  “去你的!”紹聖說,“這山上根本沒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來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且,林場修小鐵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奶奶都趕下山去了!”


  “見你的鬼!”浣雲不服氣地喊,“你以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沒有蛇,什麽地方有蛇?別在這兒混充內行,假如你給蛇咬了一口,我才開心呢!”


  “你開心?”紹聖誇張地聳聳肩,“如果我給蛇咬死了,你嫁給誰去?”


  浣雲回過頭來,迅速地用手中的木棍,橫著掃向紹聖的腿,紹聖沒有防備,被打了個正著,痛得大叫了一聲。立即,他跳了過去,抓住浣雲手裏的木棍,像武俠小說裏描寫的一般,往懷裏一拉一帶。浣雲站不穩,差點撲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樹攔住她。她扶著樹,站穩了,頓時大罵起來:


  “混蛋!死不要臉!陰魂不散!我告訴你,你少招惹我!你這個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副什麽德行!”


  浣雲罵起人來,向來是一大串連一大串的,一點也不留餘地,而且專揀別人最忌諱的來罵。刻薄起來比誰都刻薄,不過罵過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氣發一陣就過去了。但,這幾句話卻把紹聖說得臉色發白。其實,紹聖並不醜,寬寬的額角,濃眉大眼,也頗有男兒氣概。隻可惜個子矮小了一點,和細高條的浣雲站在一塊兒,還矮上一截。個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傷心的一點,別人罵他什麽他都不在乎,隻要說他是小矮子,他就馬上翻臉。浣雲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氣都勾起來了。他衝到浣雲麵前,眼睛一翻,氣呼呼地說:

  “你別神氣,李浣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該拿鏡子照照呢,你有什麽了不起?你以為你個子高,呸!瘦竹竿一條!屎殼郎戴花,臭美!天下沒女人了,我也不會追求你!李浣雲,勸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雲舉起木棍來,就要打過去,紹聖也掄起手腕,準備招架。宗淇搶先一步,一把拉過紹聖來,嚷著說:


  “這算幹什麽?紹聖?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打架!別丟人了!”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氣憤不已的浣雲,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


  “你老毛病又發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學們在一起,否則又要讓他們來開玩笑了!來!趕快走吧,頂好趕在小朱他們前麵到達,免得給他們笑!”


  浣雲跺跺腳,嘴裏還在“混蛋、不要臉、陰魂不散……”地亂罵一通。一麵跟著我往山上走。後麵,宗淇也在勸著紹聖,紹聖像個漏了氣的風箱,一個勁地從鼻子裏大聲地呼著氣,就這樣,我們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陽光明朗地照射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樹木一棵棵伸長了枝椏,點綴在蒼綠的山崖上。


  “噢!”浣雲高興地喊,“真美!真美!”


  她把幾分鍾前的爭執和不快已經完全拋到腦後去了。揮著木棍,她向前麵連跑帶跳地衝去,我也緊跟在後麵。繞過一塊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較平坦的山坡,長滿了綠油油的草。我們從草叢中走過去,紹聖的氣也逐漸平了。摘了一片樹葉,他利用樹葉來發聲,嘬著嘴唇,做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叫、雞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題曲都出來了,竟然惟妙惟肖。浣雲好奇地望著他說:


  “你是怎麽弄的?”


  “想學?”紹聖翻翻眼睛,“先繳學費,我教你作一個貓兒叫春!”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浣雲罵著,卻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過去研究那片樹葉。宗淇輕輕地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後麵,讓浣雲和紹聖在前麵兩碼遠走著。宗淇望著我,笑笑,歎了口氣。說:


  “看他們兩個,使我想起中國一句俗話。”


  “什麽話?”我問。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說,握住了我的手,深深地注視著我,輕聲說,“潤秋,我們也是!”


  我心中一陣激蕩,把眼睛望向山穀,和那一片濃鬱的綠,我一聲不響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又歎了口氣,說:

  “潤秋,你還是沒有諒解我。”


  “算了,”我說,“別談那些,我們隻管爬山吧,說起來好沒意思。”


  “你總是這樣,”他蹙蹙眉,“避而不談,讓誤會永遠存在那兒算什麽道理?我告訴你幾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從香港到台灣來,香港保送她來進台大,她不願住宿舍,要住在你們家裏。”我打斷他的話頭,接著他說下去。


  “不錯,她剛來,對什麽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電影,這是……”


  “義不容辭的!”我代他說。


  “唔,潤秋,”他哼了一聲,“你想,我有什麽辦法?媽派給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地說,“別談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談這件事,一點都不想談,你陪你表妹去玩,關我什麽事呢?你根本犯不著向我解釋,我對這件事毫無興趣!我告訴你,真的毫無興趣!”


  “你別這樣說行不行?”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的脾氣我還會不了解?你這樣跟我生氣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想,那是我表妹,僅僅是個表妹……”


  “而且是從小有婚約的!”我冷冷地說。


  他像受了針刺般直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緊緊地盯著我說:


  “你聽誰說的?”


  “那麽緊張幹什麽?”我掙開他,淡淡地說,“你和你表妹的事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學裏就是校花,對不對?你倒真是豔福不淺!”


  “潤秋!你存心慪我!”他漲紅了臉,“別人不了解,你總該了解……”


  “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談,沒意思!”擺脫了他,我向前麵跑去,追上了紹聖和浣雲。浣雲正拿著一片葉子,放在嘴邊猛吹,吹來吹去隻像皮球泄氣,而紹聖在一邊笑彎了腰,浣雲跺著腳,憤憤地喊:


  “你笑什麽嘛?不教人家,隻是笑!”


  “笑你呀!”紹聖說,仍然笑。“像你這樣學,就學到下個世紀,也學不會!”


  耳邊有著潺潺水聲,一條小小的瀑布正從山崖上掛下來,我們走得又熱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歡呼。浣雲頭一個衝過去,用手掬了水,撲在臉上,我也效從。水,沁涼清爽,使人身心一振。紹聖和宗淇幹脆伏在溪邊,用嘴湊著水,咕嘟咕嘟地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地洗了手臉,然後,坐在溪邊的石頭上休息,涼風拂麵而來,山穀中雲靄騰騰,樹梢上綴滿了雲霧,一忽兒,天陰了,雲移過來,把人全籠進了雲裏。再一忽兒,雲又輕飄飄地移走了,太陽仍然燦爛地照著。我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偏西了,我下意識地問:

  “現在幾點了?”


  “下午四點十分。”紹聖說。


  “唔,我們已經離開隊伍三個多小時了,”我說,“小朱完全是聳人聽聞,他說這條路多危險,又多難走的,我看也沒有什麽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老實說,”浣雲說,“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荒草和樹叢裏走來走去,根本就沒‘路’嘛!”


  “喂,紹聖,還有多久可以到林場伐木站?”宗淇問。


  紹聖跳起來,四麵張望,我們的話提醒了他。皺著眉,他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地說:

  “我想,我們一定走錯了路。”


  “什麽?”宗淇叫,“走錯了路?”


  “真的,我們走錯了,”紹聖思索地說,“我們該上去的,但是我們打橫裏走了。對了,完全錯了,從樹林裏出來就走錯了!”


  “那麽,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錯路?”我問。“你這個向導是怎麽當的?”


  “都是浣雲跟我吵架吵的!”紹聖說,“全怪浣雲!”


  “你還怪我?”浣雲把頭伸過去,一副吵架的姿態。“我沒怪你算好的!你這個混充內行的糊塗蛋!”


  “算了,別再吵了,”宗淇說,“現在趕快找一條對的路走吧,我們現在該怎麽走呢?”


  “從這邊這個斜坡上去。”紹聖指著說,“我們不過多繞了一段路。”


  “你有把握?”我懷疑地問。


  “跟了我沒有錯!”紹聖領先走了過去,“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


  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跟著紹聖七轉八轉,上坡下坡,走得渾身大汗,疲倦萬分。一個半小時之後,暮色已經四合,樹木蒼茫,晚風蕭瑟。紹聖正式宣布:

  “我們迷路了!我什麽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浣雲氣呼呼地問。


  “是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紹聖有氣無力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慢吞吞地說,“可是,眼前別說大路,連小路都沒有,當然通不到羅馬啦!”


  “你說跟了你走沒錯,怎麽走成這樣的呢?”我也一肚子氣,而且急。


  “唉!”紹聖歎口氣,兩手一攤。“我是‘瞎摸’,誰叫你們‘盲從’呢!”


  “混蛋!死不要臉!活見了你的大頭鬼!”浣雲破口大罵。但是,又何濟於事呢?反正,我們已經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樹影中逐漸加濃。


  2

  天空還有一抹餘霞,橙紅中糅合了絳紫。大塊大塊的雲朵,摻雜了幾百種不同的顏色;蒼灰、粉紅、靛青、藍紫、墨綠……使人詫異大自然的彩筆,能變幻出多少種神奇的彩色!隻一會兒,各種顏色都暗淡了。濃濃的、灰黑的雲層移了過來,把那些發亮的五顏六色一股腦兒掩蓋住。暮色驟然來臨了,連那點綴在山崖上的大樹的枝椏上,都墜著沉沉的暮色。山凹裏更盛滿了暮靄,蒼蒼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樹、岩石……都弄模糊了。我們拖著疲倦的腳步,一腳高一腳低地在山中走著。事實上,我們已經沒有目標,隻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夠想辦法找點東西吃,也找個地方睡。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測。誰也沒把握這山裏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場的伐木站。而根據我們行走的坡度來看,我們已經越走越不對頭了,看樣子,我們並沒有向山的高處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這樣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們今晚將露宿在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經疲倦到極點,疲倦得沒有力氣說話。浣雲起先還一直對紹聖咒罵不停,現在也悶不開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邊,不時伸手來攙扶我一把,因為我已走得東倒西歪。這樣撐持了一段路,我終於靠在一棵大樹上,歎了口氣說:


  “唉!我實在走不動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說,在樹底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早知如此,”紹聖說,“我們該帶帳篷,在這深山裏露營一夜,也蠻有味道!”


  “還有味道呢!”浣雲的火氣又上來了,“都是碰到你這個糊塗向導,才倒了這麽大的楣!”


  “別說我哦,”紹聖頂了回去,“假若不是你這個鬼丫頭要走這條路,我們何至於弄得這麽慘,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說你是識途老馬,我看你簡直是個糊塗老馬!”浣雲嘰咕著。


  “你也未見得精明!”紹聖跟一句。


  “好了,”宗淇說,“你們兩個也真有勁吵架,還不省點精神,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歎息地說,“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誰會跑到這深山裏來居住呢?何況,林場的人也說過,這山上是沒有山胞的!”


  “那麽,我們真要在這野地裏過夜呀?”浣雲叫,“又沒毯子,又沒帳篷,非凍死不可!”


  “天為我廬兮,地為我毯兮!清風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紹聖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臉的態度,仰頭望著天,順口胡謅地念著打油詩。


  “你還很得意,是不是?”浣雲沒好氣地問,瞪著眼睛。


  “怎麽不得意!”紹聖說,慢條斯理地接下去念,“況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聲,顯然浣雲手裏的棍子又打中了紹聖的腿,紹聖誇張地大叫了一聲,引起了山穀的回響。宗淇站起身來,嚷著說:

  “我們還是繼續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們又要打起來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幾點冷幽幽的星光已經穿出了雲層,倨傲地掛在遼闊的雲空。一彎下弦月,像一條小船,彎彎地泊在天邊。深山中並不像想象中那麽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地暴露在月光裏。隻有遠處的山巒,一幢幢地聳立著,是些龐大而猙獰的黑影,帶給人一份壓迫性的恐怖感。我們又繼續向前行進,紹聖和浣雲走在前麵,我和宗淇走在後麵。草叢裏,飛來了無數的螢火蟲,閃閃爍爍,忽高忽低地穿梭不停。


  宗淇握著我的手,我擔憂著今夜如何度過,對於我,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在這原始的山林裏,迷途於月光之下!


  “別那麽憂愁,”宗淇輕聲地說,“真找不著人家,也沒什麽了不起,這種露宿的經驗,花錢都買不著的。灑脫一些,潤秋。你不覺得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嗎?”


  月光下的山林確實美得出奇,每一片樹葉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禿禿的岩石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態,嵯峨地迎向月光。深可沒膝的草上綴著露珠,被螢火燃亮了,反射著瑩潔的綠。整個的山穀伸展著,極目望去,深邃遼闊,暗影林然而立,看起來是無邊無際的。


  “和整個的宇宙係統比起來,人是多麽地渺小!”宗淇抬頭向天,望著那點點繁星說。“看那些星星,幾千千,幾萬萬,在宇宙中,每一個星球隻像一粒沙子,但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還大,我們人類生存在這萬萬千千星球中的一個上,還彼此傾軋、戰爭、屠殺,想想看,這樣渺小的生命,像一群爭食的螞蟻,而每一個生命,還有屬於自己的苦惱和哀愁,這不是很滑稽嗎?”


  真的,把宇宙係統和渺小的“人”相提並論,“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地仰視著雲空,一時之間,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宇宙、星球、人類,我忘了我們正置身在空曠的深山裏,忘了我們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才驚覺過來,宗淇扶住我,問:


  “想什麽?”


  “人類。”我說,“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麽說?”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觀念啦,都是人眼睛裏看出去的,是嗎?沒有人,這些宇宙什麽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這些也都跟著消失,不是嗎?”


  “好一篇‘自我觀念談’!”宗淇笑著說,緊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和他的心靈接近了許許多多。大學三年,我們同窗。一年相戀,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過。我們在一塊兒玩過,跳過舞,看過電影,花前月下,也曾擁抱接吻,但總像隔著一層什麽。或者,我從沒有去探索過他的思想和心靈。他也從沒有走進過我的思想領域。


  “現在,還為那個表妹而生氣嗎?”他把頭靠過來,低低地問。


  “別談!”我警告地喊,和他的“距離”一下子又拉遠了,“我不要談這個!”


  “好吧!”他歎了口氣,語調裏突然增加了幾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麽回事!你們女孩子!芝麻綠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還大,胸襟狹小得容納不下一根針!”


  “別再說!”我皺攏眉頭,一股突發的怒氣在胸腔裏膨脹。“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地說。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隻這麽一刹那,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那麽遙遠了。剛才那電光石火般的心靈融會已成過去,這一刻,他對我像個陌生而不可親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機械地移動著,是個我所看不透的“人體”。我咬住嘴唇,內心在隱隱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靈接近的一瞬,奇怪著我們之間是怎麽回事?永遠像兩個相撞的星球,接觸的一刹那,就必須分開。


  “嗨!我聽到了水聲!”走在前麵的紹聖回過頭來叫。


  “水聲有什麽用!”浣雲沒好氣地接著說,“我還以為你聽到了人聲呢!”


  “你知道什麽?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紹聖說。


  “胡扯八道!那我們下午停留的瀑布旁邊怎麽沒有人呢?”浣雲說。


  “怎麽沒有?最起碼有我們呀!”紹聖強詞奪理。


  “呸!去你的!”浣雲罵。


  水聲,跟著我們顛躓地進行,水聲是越來越明顯了。一種潺潺的、輕柔的、低喘的聲音,一定不是條大河,而是條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螢火也依舊在草叢裏閃爍,但我們都再也沒有賞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雙腿已經酸軟無力。腳下的石塊變得那麽堅硬,踩上去使我的腳心疼痛,仿佛我沒穿鞋子。浣雲疲乏地打了個哈欠,喃喃地說:


  “噢!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隻牛!”


  像是回答浣雲的話,夜色中隱隱傳來一聲“咩”的動物鳴聲,浣雲高興地嚷著說:

  “有人家了!我聽到羊叫了!”


  “別自作聰明了!”紹聖說,“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貓頭鷹。你大概想吃牛想瘋了,恐怕你沒吃到牛,倒飽了狼呢!”


  “這山裏有狼?”浣雲不信任地說,“騙鬼!”


  “你以為沒有狼?我告訴你一個這山裏鬧狼的傳說——”


  紹聖的話說了一半,被宗淇打斷了,宗淇望著前麵,用手指著嚷著說:

  “別吵了!你們看!”我們順著宗淇的手指看過去,一條如帶的小溪流正從山穀中輕瀉下去,銀白色的水光閃閃熠熠,許多巨大的岩石在水邊和水中矗立著。還有條木頭支架起來的木板小橋,巍巍然地架在水麵。月光下,小橋、流水、岩石,和橋對麵的樹林,都帶著種蒙蒙然的,藍紫色的夜霧,虛虛幻幻地陳列在我們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我們屏息了幾秒鍾,浣雲首先跳了起來,歡呼了一聲:

  “橋!”


  就領頭向穀底跑去。是的,橋!有橋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們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線希望鼓起了我們剩餘的勇氣,疲倦似乎在無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們跟著浣雲的身影往穀底走去,這是一段相當難走的下坡路,不過,我們畢竟走到了橋邊。


  那是條破破爛爛的小木橋,沒有欄杆,也沒有橋墩,是用木板鋪成的,木板與木板之間,還有著幾寸寬的空隙。溪水在橋下麵奔流著,聲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們走上了橋,戰戰兢棘地跨過一塊塊的木板,橋身似乎承受不住我們四個人的重量,搖搖欲墜地發出吱吱呀呀的輕響,宗淇警告地說:


  “慢慢來,一個一個地走吧!”


  越過了那座危橋,眼前果然是一條小路,路邊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樹林。穿出了樹林,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片紅薯田,宗淇吐了口長氣,歡然地說:

  “終於有一點‘人味’了。”


  不錯,“人味”是越來越重了,除了紅薯田,我們又陸續發現了卷心菜、白菜,和甘藍菜的綠葉,在月光下美麗地滋生著。再向前走了一段,靜靜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咩”的呼叫,這次已清楚地聽出是羊群的聲音。浣雲回過頭來,對紹聖狠狠地盯了一眼,說:

  “聽到沒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沒多久,浣雲吸吸鼻子,大叫著說:


  “菜飯香!我打賭有人在燉雞湯!”


  “你是餓瘋了!”紹聖說。


  不過,真的,有一縷香味正繞鼻而來,引得我們每個人都不自禁地咽著口水。沒有香味的時候倒也不覺得,現在一聞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饑餓。同時,紹聖歡呼了起來:

  “房子!房子!好可愛的房子!”


  可愛嗎?那隻是一排三間泥和石頭堆起來的房子,後麵還有個茅草棚,旁邊有著羊欄和雞籠,典型的農村建築,不過,真是可愛的房子,可愛極了!尤其中間那間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黃的燈光,那麽溫暖,那麽靜謐,那麽“可愛”!我從沒有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燈光,它象征著人的世界。整個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們似乎被人類所遺棄了,重新看到燈光,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動物!

  “希望我們不至於被拒絕!”我說。


  “沒有人能夠拒絕我們這群迷途的流浪者!”紹聖說。


  “而且,還是饑餓的一群!”宗淇說。


  浣雲已經衝到前麵,直趨那間有燈光的屋子,在門口敲起門來,同時大聲嚷著:


  “喂!請開門!有客人來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會把主人嚇壞了!”宗淇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間屋子門口,我們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彼此望望,微笑地等待著屋主的迎接。


  3

  浣雲的叫門沒有得到預期的回音,我們在門外等待了幾秒鍾,浣雲再度敲著門,加大了聲音喊:

  “喂喂!請開門!有人在嗎?”


  門內一片岑寂,隻有燈光幽幽地亮著,光線微弱而暗淡。浣雲對我們看看,皺皺眉頭,又聳聳肩。紹聖趕上前去,推開了浣雲說:“讓我來吧!”就“砰砰砰”地,重重地打著門,一麵用他半吊子的閩南語喊,“烏郎沒?烏郎沒?”


  答複著我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我們麵麵相覷,都有些兒感到意外和不解。浣雲說:


  “大概沒人在家。”


  “哼!”紹聖冷笑了一聲,“住在這樣的山裏麵,晚上不留在家裏,難道還出去看電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我們,也總該開開門呀!”浣雲說,又猛打了兩下門,提高喉嚨喊,“開門!開門!有人在家嗎?”


  仍然沒有聲音。浣雲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向裏麵張望,我問:

  “有人沒有?”


  “有。浣雲說,“有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燃著蠟燭。”抬起頭來,她蹙著眉說,“坐在那兒不理我們,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聳聳鼻子,她又說,“肉味越來越濃了,我們破門而人怎麽樣?”


  “那怎麽行?”我說,也湊到門縫去看了看,確實門裏有一張桌子,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桌子旁邊,有個人坐在一張椅子裏,看不清楚是怎樣的一個人。室內的布置似乎很簡陋,我向上看了看,牆上掛著一把獵槍,還有一條配戴著子彈的皮帶。我正看著,宗淇忽然摸索著門說:

  “看!好奇怪,這門是從外麵扣起來的!”


  我站正了身子,這才發現門外麵有個鐵絆扣著,並沒有上鎖。浣雲伸手過去一把就打開了鐵絆。我叫了一聲,把浣雲往後麵拉,有個念頭像閃電似的在我腦中一閃,我喊著說:


  “小心!別進去!那個人可能是瘋子!要不然不會被反扣在門裏麵!”


  我的喊聲遲了一步,門扣已經被浣雲鬆開了,門立即就大大地開開。同時,有個聲音低吼了一聲,一個黑影從門裏直撲而出,浣雲恐怖地尖叫,身子向後退。紹聖出於本能,衝上前去抵擋那個黑影,他搶過了浣雲手裏的木棍,預備和黑影迎戰,還沒來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紹聖的手腕上。我們驚惶之餘,也看清那是一隻凶悍的獵犬。浣雲又衝過去,搶回那根木棍,沒頭沒臉地對那隻狗痛擊,狗負痛鬆了口,宗淇也順手拿起一塊大石頭,砸中了那隻狗的腿,狗狂叫著放開了我們,連奔帶躥地向山上的樹林裏跑去了。


  我們驚魂甫定,浣雲抱著紹聖的手臂,緊張地喊:


  “你怎樣?紹聖?你流血了!”


  “沒關係,”紹聖咬咬牙說,“真是最熱情的歡迎法!這家人準是野蠻民族!”


  浣雲拿出手帕來,把紹聖的傷口馬馬虎虎地係住。我對那房子的門裏看去,當然,我最關心的是門裏那個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張靠椅裏,靜靜地望著我們。那絕非一個“野蠻民族”——有一張蒼白而秀氣的臉,一頭美好的頭發,一對烏黑而略顯呆滯的眼睛,那是個女人!十幾年前,這一定是個美麗的女郎,現在,她已度過了她最好的時間,她大約有四十歲。但是,那張臉仍然沉靜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邊低低說。


  “是的,有點怪裏怪氣!”我也低聲說。


  浣雲不顧一切,一腳就跨進了屋裏,我們也跟著走了進去。屋內隻有那個女人,就沒有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燭光在門口吹進去的風中搖曳。浣雲把草帽摘下,對那女人歪著頭看了看,憤憤地說:


  “好吧!太太,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悶聲不響,仍然呆滯地望著我們。紹聖說:


  “她一定聽不懂國語,你還是用閩南語試試吧,問問她,她的丈夫在哪裏?”


  也是,浣雲改用閩南語,問她的“頭家”在何處?她依舊沒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國語——日文也搬了出來,還是毫無結果。紹聖說:


  “八成是個山地人,誰會山地話?”


  “我看——”我沉吟地說,“她可能是個聾子,根本聽不到我們的話。”


  “那——也不應該是這副姿態呀!”宗淇說,“最起碼總該打打手勢。”


  紹聖走過去,胡亂地對那女人比著手勢,用的是他自己發明的手語。那女人還是無動於衷。浣雲吸著鼻子,不住嗅著,陣陣肉香正充滿了整間屋子,隨著香味,她走向另一間屋子,推開門看了看,嚷著說:

  “這兒是廚房,正燉著肉呢!”


  我對燉的肉興趣不大,隻納悶地望著眼前這個女人。紹聖的手語既不收效,就詛咒著放棄了再和她“談話”,跑去和浣雲一塊兒“探險”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彎腰望著她,她穿著件整潔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這服裝似乎並不“寒傖”,反正,不像生活在這山中,住在這石頭房子裏的人所該有的裝束。她那一貫的沉默使我懷疑。拿起了桌上的蠟燭,我把燭光湊近了她的臉,在她眼睛前麵移動,她還是木然地瞪視著前麵,我放好了蠟燭,抬起頭來,愕然地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宗淇,低聲說:


  “她是個瞎子,她根本看不見。”


  宗淇點了點頭,說:


  “不隻是個瞎子,也是個聾子。想想看,她既聽不到我們,也看不到我們……”


  “可是——”我說,“她應該感覺得到我們!”


  “說不定,她連感覺都沒有!”宗淇說著,就伸出手去,輕輕地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試著去搖了搖她。誰知,不搖則已,一搖之下,這女人就跟著宗淇的搖撼而癱軟了下去,宗淇趕快住了手,喃喃地說:“她是個癱子,一個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覺的人,一具——活屍!”


  我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望著那女人木然的麵孔,覺得寒氣從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屍!在這深山的小屋內!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忽然間,我聽到一聲大叫,浣雲從廚房裏逃了進來,顫栗地喊:

  “你們猜燉的是什麽東西?太可怕了!”


  “人頭?”宗淇衝口而出。


  “是貓!”浣雲喊,“想想看,他們把一隻貓剝了皮煮了吃!這裏一定住著個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們還是趕快走吧!逃命要緊,等下把我們也煮了吃了!”


  “別亂叫!”紹聖也從廚房裏走了出來,說,“就是你們女孩子歡喜大驚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貓,可能是山裏的一種野獸。”


  “是貓!”浣雲堅持地說,“明明是隻貓!”一轉頭,她看到那個椅子裏的女人,詫異地說,“怎麽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說。


  “我們走吧!”浣雲拉住我的手,神經質地說,“這兒可怕兮兮的,我們趕快走吧!我寧可露宿在山裏麵。”


  門口有聲音,我們同時轉過身子,麵向著房門口。於是,我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攔門而立,那隻一度向我們攻擊的狗,跛行著跟在他的身後。那是個大約四十幾歲的男人,有一對銳利的眼睛,皮膚黑褐,顴骨和額角都很高,看起來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他手中拿著一根釣魚竿,另一隻手裏提著好幾條銀白色的大魚。站在那兒,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掃視著屋內的我們,看起來頗不友善。


  “先生,對不住——”紹聖用他的半吊子閩南語開了口,準備辦辦外交。


  “誰打傷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地問,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竟是一口東北口音的國語。


  “是我,”紹聖立即說,“但是,你的狗先傷了我。”他舉起手腕,指著那綁著小手帕的傷口給那男人看。


  “誰讓你們闖進來的?威利從不無故地攻擊別人。”那男人跨進門來,那隻狗也跟了進來,用和他的主人同樣不友善的眼光望著我們。那男人反手關上了房門,問:“你們從哪兒來的?怎麽會走到這兒來?”


  “我們在山裏迷了路。”宗淇說,“我們都是×大學的學生,組織了一個登山旅行團,接受林場的招待。我們幾個想走捷徑,結果迷路了,看到這兒有燈光,就找了來,希望能容納我們投宿一夜。”


  “投宿一夜?”他蹙緊眉頭,四麵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有沒有地方收容我們,然後,他放開眉毛,問,“你們還沒有吃過飯吧?”


  “是的,”浣雲忘了對“野人”的恐懼,迫不及待地接了口,“我們餓得吃得下一條牛!”


  我們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對浣雲看了幾秒鍾,又輪流打量了我們一會兒,就把魚竿靠在屋角,把手裏的魚順手交給了站在一邊的浣雲,用一種像是歡迎,又像是滿不在乎的語氣說:

  “要吃?可以。別等著吃,把魚剖了肚子,洗幹淨,廚房裏有水有鍋,小姐們應該會做。你們的運氣還不壞,鍋裏還純著肉,米不夠,有紅薯,用紅薯和米一起煮,來吧!要吃就動手,別盡站在那兒發呆。”


  浣雲伸長了脖子,研究著手裏的魚,對我翻翻眼睛,悄悄地說:“你會不會煎魚?我可從來沒做過,就這樣放在水裏去煮一鍋魚湯好了’免麻煩!”


  “連魚鱗和魚肚腸煮在一起?”我說,“還要去鱗,除鰓,破肚子!”


  “你會做,交給你吧!”浣雲急忙把魚往我手裏一塞,如釋重負地透了口氣。我們的主人已經又燃起了一支蠟燭,領先向廚房裏走去,我們都魚貫地跟隨在後。那個坐在椅子裏的女人,依舊一動也不動地,靜靜地望著門口。


  走進了“廚房”,這實在是間很大的屋子,一邊是泥糊的灶,有好幾個灶孔,其中一個燃著熊熊的柴火,上麵,一隻鋁質的鍋正冒著氣,撲鼻的肉香直衝出來,誘惑地在我們的鼻端繚繞著。房子的另一邊,堆滿了木柴,還有些紅薯、米、洋山芋等,看樣子,這些食物都足夠吃一個月。


  “水在缸裏,油鹽醬醋在爐台上,砧板和刀在這兒,來!動手吧!”


  我們的主人領頭動了手,找出鍋子淘米,我們也隻得七手八腳地跟著亂忙,紹聖潑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紅薯皮削傷了手指。浣雲拚命向灶孔裏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煙,火卻變小了。我和那幾條魚“奮鬥”,它們滑溜溜的毫不著手,不住從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後,我們的主人在爐子邊站住說:

  “好了,你們在大學裏都是高材生吧?”


  我紅了臉,浣雲嘟著嘴說:

  “大學裏不教做飯這一行。”


  “教你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許多艱深的科學,許多地理曆史和哲學,卻不教你們如何去填飽肚子!”我們的主人說,嘴邊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爐火映紅了他的臉,是張棱角很多,線條突出的臉,那個嘲諷的微笑沒有使他的麵部柔和,卻更增加了一些個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和深度。“好了,夠了,讓我一個人來吧,你們到外間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當然。她這副姿態已經兩年了,兩年前,醫生說她活不過一年,而現在,她還是頗有生氣……”他把話咽住了,那嘲諷的微笑已經消失,眼睛裏浮起了一層朦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地又說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經是最好客的,雖然她現在已一無所知。”


  我望著我們的主人,有一種憐惘和同情的感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憐憫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種感動的情緒。想想看,在這樣的深山裏,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為命地生活著。“頗有生氣”,他還認為他的妻子是“頗有生氣”的呢!我站在那兒,怔怔地望著他,有些兒不願意離開。他不再看我,開始忙碌而熟練地準備著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地說:


  “你們沒有孩子嗎?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別叫我先生,林場的人都叫我老王,你們也這樣叫吧。”頓了頓,他又說,“你問什麽?孩子?不錯,我們曾經有過,他和你們一樣,念書,讀大學,然後出國了。”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兒子的那種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為什麽你們要住在山裏?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麽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


  “醫院?”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嘴邊。“醫生說醫藥對她已經沒有幫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裏……”笑容頓然消失,他瞪瞪我,帶著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突發的怒氣,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小姐!你問得太多了!出去吧!別站在這兒礙手礙腳!”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鎖著,眼睛深沉地注視著菜板,專心一致地刮去魚鱗。這是那種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地,我退出了那間廚房。浣雲他們正坐在外間屋裏,低聲地討論著這個家庭。我走過去,站在我們的女主人的麵前,凝視著那張毫無表情,卻秀氣姣好的臉龐,和那對烏黑而無神的眸子。心中溢滿了一種難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緒。


  4

  晚餐端出來了,是豐盛的一桌,我們這些無用的大學生,隻能幫著端端盤子,擺擺碗筷。主人顯然沒有準備有客光臨,盤子飯碗一概不夠分配,連茶杯鍋蓋都拿出來應用。但是,那桌菜確實漂亮,台北最豪華的統一飯店也未見得有這樣美味的食品。那隻被浣雲稱作“貓”的東西放在正中間,香味四溢,主人說:


  “吃吧!可惜沒有牛招待你們,但這隻‘狸’是你們在城市裏不會吃到的。”


  “這是什麽?”浣雲沒聽清楚,追著問。


  “狸。一種山裏的動物,台灣人說這是大補之物,我無意間打到的。”


  我們確實餓慌了,也顧不得客氣,就都狼吞虎咽了起來。那隻狸真鮮美無比,連洋山芋似乎都是別種味道,吃起來津津有味。我們的主人盛了一碗湯,把魚肉弄碎了,細心地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邊。用一塊毛巾,圍在他妻子的胸前,開始慢慢地喂她吃東西。我好奇得忘記了吃,望著他那隻粗大的手,顫巍巍地盛了一匙湯,送到她的唇邊,一點點,一滴滴地把湯“灌”進去。那個女人顯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分的湯都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立刻笨手笨腳地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開了飯碗,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熱心地說:


  “讓我試試喂她,好嗎?”


  他抬起眼睛來,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魯莽而惱怒地說:

  “不!你去吃你的!”


  一腔好意,碰了一個釘子,我怏怏然地回到桌邊。宗淇安慰地拍拍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地說:


  “別去打擾他們,潤秋。他隻有靠喂她吃東西,才能證明她還是活著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地望著我。一刹那間,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調回眼光去看我們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滿了悲涼的情緒,怎樣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他愛她,那個一無反應、一無知覺的女人!怎樣的一種絕望的愛!低下頭,我扒著碗裏的飯粒,忽然都變得像石子一樣難以下咽了。


  晚飯結束之後,我們把一掃而空的碗碟送到廚房去洗幹淨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複可見,濃厚的雲層移了過來,星星紛紛隱沒。我們的主人倚著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頭對我們說:


  “天變了,夜裏會下雨。”


  我側耳傾聽,風聲十分低柔和諧,溪水潺潺地輕瀉,有貓頭鷹在林梢低鳴,還有若斷若續的幾陣蛙鼓。如此靜謐而安詳的夜,聽不出絲毫的雨意。但是,氣溫似乎陡然地降低了,陣陣的寒意襲了過來,我們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後仍然抵禦不了那股寒意。我們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夾克,敞開著胸前的拉鏈,裏麵是件整潔的白襯衫,他仿佛對於這突然降低的氣溫並不在意,隻走進一排三間的另一間屋子裏,取出了一條毛毯,細心地為他的妻子蓋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設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後,他抬頭望著我們,低低地說:


  “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們認得二十年前的她,你們會覺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樣美,是一條雅麗清幽的小泉。”


  “她現在也不辜負她的名字,”我由衷地說,“她看起來仍然優雅可愛。”


  “是嗎?”他灼灼地望著我,帶著點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話中有沒有虛偽的成分。“或者你說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個“雅泉”,“但,無論如何,她曾有過比現在更好的時光,更美的時光……”他陷進一種沉思之中,深鎖著眉頭,似乎在回憶那段更好更美的時光。室內有片刻的沉寂,我們如同被催眠般都無法言語,連愛笑愛鬧的浣雲也成了沒嘴的葫蘆。半晌,我們的主人驀地清醒了過來,他振作地揚了一下頭,突然地說:“好了,告訴我,你們是怎麽迷途的?在什麽地點迷途的?”


  紹聖開始述說我們迷途的地點和經過,怎樣從山中的捷徑走,怎樣穿過樹林,到達瀑布,和黃昏時的一段摸索。他仔細地傾聽著,然後,他從裏間房子裏取出了紙筆,畫了一個地形簡圖,指示我們現在的地點,和那條小溪,說:


  “你們兜了一個大圈子,所謂的瀑布,就是這條小溪下遊幾裏路的一個陡坡,如果你們沿著瀑布的岸邊向上遊走,大概不要一小時,就可以走到我這兒。我這裏是一個山穀,小木橋是向外邊的唯一通道,如果越過我這座小屋,再向山裏深入,就要翻越整個山頭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話起碼三四天。林場的蹦蹦車路線是這樣的——”他在圖上畫了出來,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畫出來,下結論地說,“明天,你們隻有走過小橋,沿下遊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們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裏間屋裏,我們以為他在安排睡處,但他走出來時,卻拿著紗布藥棉和消毒藥膏,對紹聖命令似的說:


  “過來,假如你不想讓手臂上的傷口發炎潰爛的話,還是包紮起來吧!”


  “讓我來好了!”浣雲本能地說了句。我們的主人看了浣雲一眼,沒多說什麽,就把紗布藥棉遞給了浣雲。他自己卻喚來了他那隻悶聲不響,而慣於突擊的狗,仔細地審視著它腳上的傷,喃喃地說:


  “我們的客人真和善呀!來自城市裏的大學生,還是野蠻民族?”


  我和宗淇交換了一瞥,想起剛剛進來之前,紹聖還說這是個野蠻民族的居處,現在竟被認為是野蠻民族,不禁暗中有種失笑的感覺。他給他的狗也塗上了藥膏,拍拍它的頭,它就乖乖地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蠟燭,舉著燭火說:

  “來吧,兩位小姐睡在裏間,我把我們的床讓給你們睡,兩位先生委屈點兒,用稻草鋪在廚房地上將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說,“我們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占據你們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著。”


  “別多說,”他用決斷的、不容人反駁的語氣說,“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經常睡在躺椅上的。”說著,他把我和浣雲引向了那間臥室,那是間簡單而整潔的小房子,有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木椅,還有一張簡陋的木床。把蠟燭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關好了,從床上取走了兩條毛毯,對我們深深地看了一眼說:“好了,再見,兩位小姐,希望你們睡得舒服。”


  他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我對浣雲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地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被單下墊的是稻草,簌簌作聲。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卷了過來,和衣躺在床上,我說:


  “來吧,浣雲,早些睡吧,我累極了。”


  浣雲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地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麽。我問:

  “想什麽,還不睡?”


  “想我們這個主人——”她愣愣地說,“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


  “別想了,”我說,“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他保護並照顧她,就是他的快樂。”


  “我想——”浣雲慢吞吞地說,“他是個偉大的人!而且,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有學問、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住在深山裏。”


  “為了他的妻子,”我說,“山上的空氣對她相宜。”


  吹滅了燭光,我們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聽著夜色裏的鬆濤和泉聲,我有很久沒有睡著,雖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卻了然無存。我聽到外間屋裏有一陣折騰,接著,燭光也滅了,顯然,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入睡。過了許久,浣雲幽幽地說:


  “潤秋,什麽是真正的愛情?”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我沉思,搖了搖頭,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說。


  “像你和宗淇嗎?”她說,“你們在相愛,是不是?我羨慕你們!而我,說真的,我很喜歡紹聖,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


  “人都是有缺點的,”我說,不安地翻了個身,“別羨慕別人,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歎了口氣,我說,“別談了,睡吧!明天還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們不再出聲。窗外起風了,小屋在風中震撼,窗欞格格有聲。夜涼如水,裹緊了毛毯,我聽到外間屋裏,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一會兒,鼾聲停了,一陣椅子的響動,他在翻身。接著,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喃喃地夾雜著幾聲能辨識的低喚:


  “雅泉……雅泉……雅泉……”


  囈語停止,鼾聲又起了。我闔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風聲、泉聲和囈語聲,我睡著了。


  一夜雨聲喧囂,如萬馬奔騰,山穀在風雨中呼號震動,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掙紮搖撼。我數度為風雨所驚醒,又數度昏昏沉沉地再入睡鄉。外間屋中寂無所動,大概這種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見慣。小屋看來簡陋不堪,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性,沒有漏雨,也沒有破損,我迷迷糊糊地醒來,立即就放放心心地睡去。


  雨,是何時停止的?我不知道。隻知道當我醒來時,已經滿屋明亮,浣雲的一隻腿壓在我的身上,懷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我輕輕地移開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邊,推開了那兩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陽光閃了我的眼睛,一山蒼翠,在陽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經過一夜雨的洗滌,山穀中綠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射著綠光。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滿胸腔的陽光,滿胸腔的綠。


  浣雲在床上翻身、轉動、打哈欠。接著,像彈簧般跳了起來。


  “怎麽?潤秋?天亮了?”


  “豈止亮了?”我說,“太陽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來,大大地喘了口氣。


  “好美好美!”她叫。又轉頭望著我,問,“昨天夜裏怎麽了?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


  “雨。”我說,“你睡得真死,那麽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穀裏找不出雨的痕跡嘛!”整整衣服,她說,“我們該出去了吧?別讓主人笑話我們的遲起。今天還要趕去和小朱他們會合呢,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失蹤了。”


  拉開房門,我們走到外間屋裏,一室靜悄悄的陽光,窗子大開著。我們的女主人清清爽爽地坐在椅子裏,頭發梳過了,整齊地垂在腦後。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蓋著床毛毯,那隻名叫威利的狗,像個守護神般躺在她的腳前,疑惑地望著我們。桌上,放著好幾杯乳汁,還有一鍋食物。杯子下壓著一張紙條。整個屋子內,沒有男主人的蹤跡。我走到桌子前麵,拿起那張紙條,上麵寫著幾行龍飛鳳舞的字:


  你們今天走不成了,木橋已被激流衝毀,隻有等水退後涉水過去。杯中是羊乳,鍋裏是紅薯,山中早餐,隻得草草如此。餐後請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獵,中午即返。


  老王於清晨


  我抬起頭來,看著浣雲。


  “什麽事?”她問。


  “我們陷在這山穀裏了,”我說,把紙條遞給她。“橋被水衝毀了”我走到廚房門口,奇怪著我們那兩位男伴在何處。推開廚房的門,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滿了稻草,而我們那兩位英雄,正七零八落地深陷在稻草堆裏,兀自酣睡未醒。


  “嗨!這兩條懶蟲!”浣雲也跑到廚房門口來,用手叉著腰喊,“居然還在睡哩!叫醒他們,大家商量商量怎麽辦?”


  “還能有什麽辦法?”我說,“現在隻有等待——這真是一次奇異的旅行!”


  5

  早餐之後,我們四個人到溪邊去憑吊了一下衝毀的小木橋。一夜豪雨,使一條窄窄的小溪突然變成了濁流奔瀉的大河,那條脆弱的小橋,支柱已經折斷,木板隻有小部分還掛在橋上,大部分已隨波而去。看到這樣的水勢,絕不敢相信這就是昨夜那條邊淺的小清流。我們幾個麵麵相覷,都知道今天想離開這兒,是絕不可能了。浣雲瞪了紹聖一眼,說:

  “好吧,都是你帶路,帶成了這種局麵!”


  “別怪我!”紹聖說,“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徑,又何至於如此?”


  “總算還好,”我笑著說,“昨夜沒有露宿野外,否則,不被淋成落湯雞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說,“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哪兒去。”


  從橋邊折回小屋,麵對著那個不言不語不動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無聊賴。宗淇和紹聖看到了屋角的釣魚竿,立即動了釣魚的念頭,拿著魚竿,他們到水邊去了。我巡視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經放到山裏去了,隻有幾隻母雞在屋前屋後徘徊。看情形,我們的主人一定完全過著農牧的生活。隱居在這深山裏,我奇怪,他會不會也有寂寞的時候?

  在那個癱瘓的病人身邊,我試著去觸摸她,試著和她說話,但她一無所知,她隻是一個還呼吸著的“人體”。我想起宗淇說的“活屍”兩個字,心中無限悲涼,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呢?連自己“活著”,都無法體會,那不是等於已經死亡了嗎?走到我們昨夜的臥房裏,浣雲正無聊地躺在床上,瞪視著屋頂。我在桌前的椅子裏坐下。順手拉開了桌子的抽屜,完全出於無聊,我隨便地翻了翻。


  抽屜中有許多本書,紀德的《窄門》、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拉馬丁的《格拉齊耶拉》……我深思地用手托住下巴,我們的主人,應該有很豐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視線被一個裝訂得很精致的小冊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冊子,我看到封麵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

  雅泉雜記

  ——一九五六年

  推算下來,是七年前的東西了。我帶著幾分好奇,翻開了第一頁,躍入眼簾的,是一闋蕩氣回腸的詞:

  彤雲久絕飛瓊宇,

  人在誰邊?人在誰邊?

  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

  靜數秋天,靜數秋天,

  又誤心期到下弦。


  翻過了這一頁,我不由自主地一頁頁地看了下去。這是一本類似日記的東西,但,並沒有記載日期,隻是零零碎碎地記了一些雜感。使我驚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豐富的感情和濃重的哀怨。一時間,我忘記了記這本東西的人就是外間屋裏那具“活屍”,也忘了我們正被困在一個深山的山穀中,而貪婪地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僅僅為活著而活著,豈不是一項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發現,我活著的目的已經沒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後的我,竟還有少女追求愛情的那種夢和憧憬,可羞!但,把這份憧憬拋棄,我就什麽都沒有了。那麽,我還為什麽而活著呢?


  他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連何方?我發誓不再對他的行蹤關懷,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須生活在幻想裏。讓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過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絕望的日子!


  多麽長久的等待!從十八歲到今天!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嗎?等待她的愛人十幾年之久!


  拉馬丁的詩裏說我渴望愛情如饑如渴!”在我這樣的年齡,還有這種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現在,還沒有得到過一天愛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得到愛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來了,酒氣、嬉笑,滿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調侃地問我又作了幾首新詩?我為我自己不爭氣的眼淚生氣,他笑著喊:“眼淚啊,詩啊,詞啊……簡直要命!”皺緊眉頭,歎口氣,他把身子重重地擲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個寂寞的、充滿淚的夜拋給我。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已進入中年?別再眼淚汪汪作少女姿態,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為他浪費一滴眼淚!不再期望等待!哪怕他十年八年不回來,我決不再想他!決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愛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獨擁寒衾,在無眠的夜裏編織我可悲的夢——或者有一天,他會真正地來關懷我了,會有那麽一天嗎?


  “夢魂隻在枕頭邊,幾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比我好嗎?還是厭倦我的詩和眼淚?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這樣昏昏沉沉地度過十幾年了!夢魂顛倒,顛倒夢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從這可怕的感情中解脫?

  他回來了。我收起了眼淚,滿腹淒苦地歡欣,強整笑容,他喜歡帶笑的臉!捧上一碗他愛吃的蓮子羹,剛嚐了一口,他說:“太甜了,難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蓮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廚房裏,笑容消失,眼淚複來。——噢,我恨他!


  我是那樣恨他,那樣恨他!但是,為什麽不回來呢?我將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難道我必須要永遠陷在這種煎熬之中嗎?

  ……


  整本冊子,記載都是類似的東西,我讀到了一個閨中怨婦的淒涼史。從頭看到底,我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滋味。我能體會那份無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個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邊,我捧著冊子,默默沉思。直到浣雲走來驚動了我:

  “你在看什麽?”她問。


  “一本雜記,關於我們的女主人。”我說,把手中的冊子遞給浣雲。然後,我輕輕地走出來,一張凳子,放在我們的女主人身邊,我就坐在那兒望著她。她依舊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瞪視著前方。


  “雅泉。”我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注視著那張蒼白而安詳的臉。“雅——泉。”我再重複了一句,用手輕輕地觸摸著她的手背。她一無所知,一無所感。我歎息,低聲地說:“無論如何,你總算解脫了。而世界上,還有很多解脫不了的人呢!”一刹那間,我不再覺得這條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個有知有覺的丈夫。


  浣雲走到我身邊來,也呆呆地望著麵前的女人,然後,她低聲地說:

  “你認為她筆下的那個‘他’是我們的男主人嗎?”


  “當然。”我說。


  “他不像個薄情的人,他看來那麽溫存而有耐心。說實話,我欣賞那個人,有個性,有涵養,又充滿了人情味。”


  “我也欣賞他。”我說,站起身來,“他在贖罪,為以前的疏忽而贖罪。可憐,她竟完全不能體會了。”


  “可憐的不是她,”浣雲說,“是她的丈夫。”


  “不錯,”我點點頭,凝視著浣雲。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浣雲變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飛揚浮躁的一團孩子氣,是什麽時候悄悄地脫離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陽光那麽好!”


  沿著小屋門口的山路,我們向後麵聳立著的山野中走去,路邊的山坡上,開著無數朵白色的小花,還偶爾點綴著一串粉紅色的鍾形花朵。我無意識地邊走邊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來的野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還有些卷曲成鉤狀的羊齒植物。浣雲走在我身邊,不時幫我采下一枝紅葉,或一片奇形怪狀的小草,加進我的花束中來。我們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瀏覽四周景致之外,誰也不開口說話。


  陽光和煦而閃亮,天空藍得耀眼,山中樹木參差,樹梢上垂著雲霧。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過一片樹林,山上由於隔夜的雨,仍然泥濘。我們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我玩弄著手裏的花草,浣雲卻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怎麽了?你?”我問。


  “我也不知道怎麽,”她悶悶地說,“好像心胸裏被什麽亂糟糟的東西漲滿了,說不出來的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


  “因為我們的男女主人嗎?”


  “不隻他們,還有——”她停住了。


  “紹聖?”我問。


  “是的,可能是紹聖,”她拔了一把小草,張開手指,讓小草從指縫中滑下去,“我們常常會對喜歡的人特別挑剔,是嗎?”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還會彼此折磨。我們都是這樣。”沉思了一會兒,我用牙齒咬住一根細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們折磨對方,是因為知道對方愛自己,人常常是這樣幼稚的。”


  浣雲默然了,靠在身後的大樹上,她深思地仰視著山頭的雲靄,和陽光透過雲層的那幾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語,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輕嗅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模糊糊地,我想著我們的男女主人,想著紹聖和浣雲,宗淇和我……以及人類亙古以來的,複雜不清的感情問題。四周靜悄悄的,大地在陽光下沉睡,風在林間輕訴,奔湍的溪流聲已不可聞,或者水已經退了很多了。不過,奇怪,我並不十分渴望離開這個山穀了。


  “嗖”的一聲輕響,有個竹片從樹叢中飛來,一下子擊中了浣雲的額角。突來的變故使浣雲大吃了一驚,我也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跳起來,浣雲摸著額頭說:


  “是什麽?蛇嗎?”她仰頭望著上麵濃密的樹葉,找尋蛇的蹤跡。


  “哈哈哈哈!”樹叢中傳來一陣大笑,接著,紹聖和宗淇拿著釣竿,從樹林裏走了出來,紹聖笑彎了腰,一麵說,“看你們那副專心一致,參禪悟道的樣子!彈根竹片嚇唬你們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膽子那麽小!”


  “又是你!陰魂不散!”浣雲氣呼呼地破口大罵,“你以為別人喜歡和你開玩笑是不是?看到你這副猴兒崽子的樣子就有氣!”


  “有氣你就別看!”紹聖說,“不要自以為長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麽了?”宗淇說,“你們兩個見了麵就要吵架?”


  “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頭嘛!”紹聖咧咧嘴,又恢複他嬉笑的態度。


  “誰和你是冤家!”浣雲舊氣未平,新的氣又來了。“你說話小心點兒,別以為人家欣賞你的嬉皮笑臉,惡心!”


  “你也別太盛氣淩人了!”紹聖也勾出了幾分真火。“你不欣賞你就滾開!我又不是嬉皮笑臉給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說,“紹聖,看在別人昨天給你裹傷的份上,也不該說這些傷感情的話!”


  “我給他裹傷!”浣雲不知道哪兒跑出來的委屈,眼圈陡然紅了,眼淚就盈然欲墜。啞著嗓子說:“我瞎了眼睛才會給他裹傷!”


  宗淇推了紹聖一把,低低地說:


  “傻瓜!還不去道歉!”


  說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樹底下,說:

  “這一對真要命!”


  我笑笑,沒說話。宗淇默默地望著我,也微笑著,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長段時間。然後,他伸過手來,用手指繞著我的一綹頭發,輕聲地說: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遠離人類,也卜居在這樣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裏的女主人,陡地打了個冷戰。宗淇奇怪地望著我:

  “怎麽了?”


  “沒什麽,”我說,“你們不是去釣魚的嗎?怎麽又跑到這邊山裏來了?”


  “沒有魚,水太急了,我們就到山裏來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審視我,“還為我表妹生氣?”


  我搖搖頭,輕聲地說:

  “沒有。可能我從沒有為她生過氣。”望著另一棵樹底下的紹聖和浣雲,我說,“浣雲哭了,他們還在吵架嗎?”


  “其實,紹聖愛浣雲愛得發瘋,”宗淇說,“浣雲有的時候太不給紹聖麵子了!”


  “浣雲也愛紹聖,”我說,“是紹聖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著宗淇的手,我們向紹聖那邊走去,“去勸勸他們吧,這次旅行已經夠不順利了,還要一路吵吵鬧鬧。”


  我們走了過去,浣雲在哭,紹聖皺著眉站在一邊,不動也不說話。我們正要開口勸解,山裏麵突然飄來了一陣歌聲,聲調粗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雲忘了哭泣,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那濃密的樹叢,紹聖也出了神,宗淇喃喃地說:


  “聽那歌詞!是朱敦儒的句子!”


  於是,我聽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場顛倒夢,


  原來恰似浮雲。


  塵勞何事最相親?


  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

  飛光忽忽西沉。


  世間誰是百年人?

  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隨著歌聲,我們的主人出現了,他肩上扛著獵槍,手裏提著三隻又肥又大的山雞。看到了我們,他愉快地舉舉手裏的獵獲物,笑著說:


  “一個早上玩得好嗎?我的客人們?你們的運氣實在不壞,這山裏的山雞並不多,卻給我一下子打到了三隻。今天的晚餐又該豐富了!”


  我望著這衣著隨便,而麵貌深沉的男人,他臉上有著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帶著他那慣有的嘲諷味道。於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這樹叢的某個地方,聽到了我們全部的談話和爭吵,至於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給我們聽的。


  “好,來吧!我們應該去準備午餐了,你們來幫忙怎樣?希望你們的烹飪技術能夠比昨天進步一點!”我們的主人愉快地說著,領頭走向了山穀的小屋。


  6

  午後,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麵來,讓她曬曬太陽。紹聖和宗淇到溪邊去勘察了一下水勢,回來報告水已經退了很多。我和浣雲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邊,靜靜地享受著山裏的陽光和下午。廚房中,山雞已經去了毛,剖了肚子,燉在爐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經是個很好的廚子。”我們的主人說,雙手抱在胸前,兩眼深深地凝視著他的妻子。


  “尤其會做蓮子羹,是嗎?”浣雲衝口而出地問了句,她立即發現了失言,卻張著嘴無法把這句話收回去。


  我們的主人銳利地盯著我和浣雲,我橫了橫心,還是招認的好。


  “抱歉,”我說,“我們無意間看到一本‘雅泉雜記’。”


  他的身子動了動,濃眉微蹙,然後,他低低地說:

  “是嗎?你們看了?寫得不壞,是不是?她在文學和藝術方麵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錯誤是嫁給了我。”


  “她怎麽會嫁給你的?”浣雲問。


  “因為我追求她,她那年隻有十八歲。”


  “你追求她,為什麽婚後又對她不好呢?”我接口問。


  “我追求她的時候並不愛她,娶了她之後也沒有愛她。”


  “那麽你為什麽要追她?”


  “因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沈陽城中著名的閨秀,我好強,認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地抬起頭來,望著我和浣雲,“怎麽?你們想探索些什麽?”


  “不,沒有什麽,”我說,“僅僅是好奇。”望著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歲的她是副什麽樣子。她嫁了一個她愛的男人,而那男人卻從沒有愛過她,多麽淒苦的一生!

  我們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細心地攏了攏她的頭發,憐惜地望著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龐。他注視得十分長久,接著,卻廢然地歎了口氣。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來住,沒有別人,隻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地追求愛情,天真地認為愛情的領域裏應該什麽都沒有,隻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複雜的,除了愛情,還有許許多多東西。一直到她癱瘓,喪失神誌和一切的時候,她都天真得像個孩子——像個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決了愛情,”我抗議地說,“你的意思是說,人生沒有愛情,所有的愛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沒有否決愛情,”他淡淡地說,“隻是,很少有人能了解愛情,愛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東西,是一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搖頭,眼光朦朧如霧,蹲伏在他妻子的腳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地說,“感謝天,她已經不再自苦!”


  我望著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話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讚美愛情還是否決愛情?他到底是愛他的妻子,還是不愛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說:


  “如果你以前多愛她一些,她不是能快樂幸福很多嗎?”


  “你怎麽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地注視我。“凡是陷在愛情中的人,都會自尋煩惱。你還是個少女,如果我觀察得不錯,你不是正在自尋煩惱嗎?”


  我的臉發熱。


  “你仍舊在否決愛情,”我說,“真正的愛情是快樂、恬靜而幸福的。”


  他嘲諷地笑笑。


  “真正的愛情?不錯!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東西,在我們得到的時候,我們會輕易地失去它。你看過沒有爭執,沒有煩惱,沒有嫉妒和苛求的愛情嗎?看過嗎?告訴我。”


  我困惑地搖搖頭。


  “對了,就是這樣。許多人都有愛情,卻苛求、爭執、不滿、嫉妒……最後,用愛情來折損了愛情!何等可悲!雅泉是個好女孩,但她也慣於用愛情來折損愛情,凡是有情人,都有這個毛病。”


  我不語,望著遠方的雲和天,我覺得有些被他的話轉昏了頭。浣雲用牙齒咬著手指甲,臉上顯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們的兩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過來,微笑地看著我們說:


  “怎麽?你們在上課?講解愛情?”


  我們的男主人笑了,他走過我們的身邊,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語重心長地說:


  “把握你手裏的東西,年輕人!珍惜它,別磨損它,保護它,別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東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飛走。”


  說完,他徑直走人了屋裏。宗淇咬著嘴唇,注視著他隱進屋內的背影,著魔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過來,望著我納悶地說:

  “他是誰?”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是,我們知道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黃昏來臨了,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裏,用毛毯蓋住她的膝,又細心地喂她喝了杯開水。看他如此溫柔地待他的病妻,使人無法相信他曾是個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著窗外的景致,低沉地說:


  “黃昏的天空,千變萬化,雲的顏色,瞬息間可以幻出無數種。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裏,你可能一輩子都不了解什麽叫黃昏,什麽叫清晨,甚至於,什麽叫白天,什麽叫夜晚。想想看,每個人的一生,會經過多少個黃昏和清晨,但都被我們疏忽過去了,以為它太平凡,就不會明白它有多美。”他回過頭來,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惘然地一笑說,“我們剛剛討論過愛情,是不是?這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過你每一個黃昏和清晨嗎?相信你沒有。隻要你明天還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會去重視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間再也得不到了,你就會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邊,凝視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賤的!”


  轉過身子,他走到廚房裏去了。


  羊群回來了,我們幫主人關好了它們,又喂飽了雞。晚餐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這該算是十分名貴的了。舉起杯子,他對我們點點頭,一仰而盡,豪放地說:

  “幹了你們的杯子!朋友們,明天下山後,你們不會再來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暫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慶祝,說實在的,我歡迎你們的拜訪。在山裏,雖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卻非常非常地寂寞,你們使我又回進了人群裏。”


  “如果你覺得寂寞,”浣雲說,“為什麽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淒涼地笑著,望著他的妻子。“她常說,如果能生活在山穀中,隻有我們兩個人,她要叫它作夢之穀。我選擇了這個山穀,卜居下來,這是我們的夢之穀。我不能離開這裏,我要陪著她。”


  “請原諒我問一句,”宗淇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預備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沒有想過。或者,我還會住在這裏。”


  “這是不對的!”我忍不住地說,酒使我有些激動。“你實在犯不著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著這樣一個毫無知覺的人,生活在這荒涼的深山裏。你以為這樣做就為自己以往的疏忽贖了罪?事實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為她做了些什麽,你這樣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嗎?”


  “你錯了!”我們的主人微笑著說,看來平靜而安詳,隻微微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我沒有意思要‘贖罪’,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當她變成這樣之後,我才發現我在愛她,根深柢固地愛。於是,忽然間,她以前說過的,我認為是傻話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裏來,現在已不是她的願望,而是我的!”他再度舉起杯子,“來吧!別談得那麽沉悶,為我們的夢之穀幹杯!”


  “為世界上最難解釋的‘愛情’幹杯!”宗淇說。


  “為天下有情人幹杯!”紹聖說。


  我們喝空了杯子,吃盡了盤子,酒,染紅了每個人的臉,大家都有些兒激動和忘形。我們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腳前,把頭埋在她的裙褶裏久久不動。浣雲流了淚,緊緊地靠在紹聖的肩頭。我和宗淇相對而視——再沒有一個時候,我們的心靈這樣地融會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地彼此相愛。


  夜深了,我們的主人仍然埋頭在雅泉的裙褶裏。我凝視著他們。


  雅泉,她渴望的愛情終於來了,隻是,何其太遲!沒有驚動他們,我們悄悄地撤去了殘羹和碗盞。熄了蠟燭,分別回到廚房和臥房裏去睡覺。這一夜,我們都睡著得很遲,心中漲滿了酸澀而淒苦的感情。


  清晨起來,依舊是那麽好的陽光。桌上,我們的主人留了一張地形簡圖和紙條,上麵是潦潦草草的幾句話:


  再見了,年輕的朋友們!水已退,請涉水過去,按地形圖去尋路,相信你們不會再“迷途”了。珍惜你們已有的,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夢之穀。是嗎?

  祝福你們,恕我不送。


  我們默默地站了幾分鍾,然後一一地向我們的女主人告別,雖然她聽不見,我們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來像個年輕的新娘。


  很快地,我們上了路,涉過了淺淺的小溪,沿著溪邊的小路,我們沉默地走著,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麵。回頭凝望,夢之穀早已不複可尋,煙靄騰騰中,綠樹青山,重重疊疊。極目望去,雲山蒼蒼茫茫,深不可測。


  “我像做了一個夢。”我說。


  “我也是。”宗淇說。


  我們手挽著手,慢慢地向前走去。前麵幾碼處,垸雲和紹聖正相倚而行,像重疊的兩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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