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

  · 尋覓 ·

  沿著熱鬧的衡陽街,沐浴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線下,思薇向前麵無目的地走著。街上,行人像一條條擠在魚缸裏的熱帶魚,那樣匆匆忙忙地穿梭不停。汽車喇叭震耳欲聾地長鳴不已,車輪子輾碎了夜,柏油路麵上交織著數不清的車輪印跡和行人的足痕。思薇低垂著頭,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裏,慢條斯理地,漠然地,不慌不忙地走著。瘦瘦長長的影子不留痕跡地滑過了燈光燦爛的街頭。在萬萬千千匆忙的人群裏,她是個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風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氣,一到了晚上,就顯得特別地寒意深深。思薇披著那件米色的、學生樣式的舊風衣,似乎抵禦不了多少寒氣。可是,對於那撲進衣襟裏的風,就像對於周遭的人群,以及時時在她身邊狂按喇叭招攬生意的計程車一樣,她都同樣地滿不在乎和漠不關心。穿過了衡陽街,轉入了成都路,霓虹燈好像更亮了。慢慢地踱著步子,她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霈的聲音:


  “算算看,思薇,整個台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


  真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們都並肩走過,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她的手插在他的風衣口袋裏,讓他的大手握著。迎著惻惻輕寒的風,有時,還有些兒迷迷蒙蒙的細雨。他們走過那些街道,從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從大街轉入小巷。緩緩地、慢慢地走著,什麽目的都沒有,隻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時間,和那份共有的夜色。


  “思薇,冷麽?”


  他常常側過頭來,輕輕地問一句。不!不會冷,走在他的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雖然每次和他分手後,回到家中緊密的小屋裏,她反倒會覺得一屋子盛著的都是冷。但,在他旁邊,她從不知道冷。


  街頭漫遊的習慣,是因他而養成的,和他認識之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共同在街頭漫步一次。風是那樣地柔,夜是那麽地美,她領略了過多的東西,常暗暗希望時間停駐,她能這樣和他並肩走一輩子。但是,時間沒有停駐,她也沒有和他走一輩子,他單獨地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遠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學業,把一切未來團聚的美夢,拋給了她。


  他剛走的那一段時間,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麽好,整天隻能懶洋洋地守著信箱,神經兮兮地哭濕一條條的小手帕。然後,他來信了,說:


  傻麽?思薇,我何嚐離開了你?你身邊不是處處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書房,我流連過,你的小花園,我徘徊過,你的詩集裏,有我批閱的小字,你的日記中,有我增添的心跡。在青龍咖啡館,我們曾經互相依偎,在許多電影院,我們曾經一塊兒欣賞……還有那些街道,處處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傻麽?思薇,別以為你的眼淚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我多心疼……別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個片段裏都有我,灑脫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塊兒麽?……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傷心,哭得像個十足的小傻瓜。然後,她試著在各處去找尋他,小書房、小花園、青龍咖啡館、電影院以及那一條條的街道!但是,她尋到的隻是蕭索和冷清。一個人走在街上,什麽都不對勁,走不完的孤獨,走不完的寂寞,回憶中甜蜜的一點一滴全化為苦澀。他不在身邊!虛幻的影子填不了實在的空虛。有那麽長一段時間,她整晚整晚地躑躅在街頭,讓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地就放棄了這徒然的找尋,把自己關回到小屋之中,認命地守著寂寞,開始單調而專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而今,她又開始躑躅街頭了,她必須找尋,往日共有的時光和共有的夜,還有沒有一絲一毫他遺留的痕跡?在她的風衣口袋裏,他三天前寄來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麵的每一個字,但她依舊不時地要抽出來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愛用的綠色原子筆,也是他慣用的湖色信箋!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對她卻那樣生疏:

  請原諒我,思薇,你是個好女孩,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罵我吧,責備我吧,看不起我吧,我無話可說,也無以為自己找尋原諒的理由……思薇,錯誤的發生是因為這異國的地域,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而你又遠在海的彼岸……思薇,我隻是一個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製不了誘惑……那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女兒,我們在上星期天已經結婚……思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寧願是你對我傷害而不要是我對你傷害……


  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她了解這種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麽是真正的孤獨和寂寞?她現在明白了!填不滿的空間和時間都無所謂,最可怕的是填不滿的心靈的空虛!


  從成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過了這群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光亮得多麽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擠著人潮,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多的人?沿著中華商場,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風衣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擦過,穿著件灰色的單夾克和一條深色的西服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敏銳起來。怎樣的一對眼睛!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邊停了兩秒鍾,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睛。歎一口氣,她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麵!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她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身子,用背對著他,當他繞到她的前麵,她又像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聽他說盡了好話,她才驀然間麵對著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過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拚湊起來的。現在,她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麽都拚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裏麵沒有茶,隻有咖啡和果汁。至今,她對於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她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她坐了下來。這兒,是她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她卻失落得夠多!


  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她用小匙在杯裏攪動,褐色的液體跟著小匙的轉動而旋轉,數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洄漩。每一個漣漪和洄漩裏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最初打動她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她凝視那轉動的液體,上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有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頭頂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一刹那間,她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地望著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男人輕聲地說,怕驚嚇了她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灰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西服褲,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她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她瞪視著他,看他傾進了牛奶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望不會打擾你,我隻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


  她繼續瞪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性感興趣,她把“孤獨”二字明顯地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睛!


  唱機裏在播放著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著涼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裏,像一隻容易受驚的鳥,戒備地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她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麽都沒說,隻微鎖著眉頭,不時地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顫栗,那樣深深地、脈脈地,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口氣,不安地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緊張地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刹那,他突如其來地開了口:


  “你喜歡他嗎?德沃夏克?”


  她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風衣上。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地冒出來。他轉頭望著她,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汙漬,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


  “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


  她眨動著睫毛,牙齒緊咬著嘴唇,神經質地想哭一場。她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地對自己說:“你累了,思薇,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覺。”把咖啡杯推遠了些,她試著要站起身來,輕聲地說:

  “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


  “允許我送你回去。”


  那男人不出她意料地說了。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地搖搖頭。


  他望著她,眼睛中有一抹擔憂。這使她又幻覺地感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麽似的,她匆促地站了起來。使她詫異的,是那個男人並不堅持,他微側著身子,讓她走出去,當她要去付賬時,他才說了一句:“你的賬我已經付過了。”


  她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地說:

  “為什麽?誰要你付?”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她打開手提包,抽出十塊錢,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顧地走了出去。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她向前麵機械化地移動著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麵頰,不知是什麽時候起,她的麵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秋季的強風卷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浪花層層飛卷,又急急湧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亂的頭發,吃力地在強風之中,沿著沙灘走去。沙是濕而軟的,她的足跡清楚地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裏。跳上一塊岩石,她望著潮水湧上來,把那足跡一股腦兒地掃進大海。耳邊,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思薇,你像海。”


  “怎麽?”


  “有時和海一樣溫柔,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


  “噢,海並不溫柔,海是堅強的,蠻橫的。”


  “誰說海不溫柔!你看那水紋,那麽細致,那麽輕柔,又那麽美麗。”


  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處?潮來了,潮去了,成千成萬的小泡沫,在刹那間就破滅了,像她的愛情!走下了岩石,她望著那綿亙的沙灘,他們曾經並肩走過。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著說:


  “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


  那次,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裏,她賭氣脫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並且逼他脫下鞋襪相陪。兩組足印綿延地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畫。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悅地念出勃朗特在《簡愛》中的句子: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

  我愛人,也被人愛。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誰?海浪嗎?潮水嗎?海是亙古長在的,其他的呢?


  海邊,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門窗上,腐朽的木條殘缺地掛著,蛛網封滿了屋簷,青苔密布在台階上,隻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他們站在門口,曾好奇地打量著這幢陰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他攬緊了她,感慨地說:

  “誰知道這屋子裏曾經住過怎樣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感觸,正像她初次念到曲詞中的句子“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它燦爛的一日!在那一刹那,她隻希望月圓人久。倚緊了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尋思,光輝燦爛的愛情,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看到她默默寡歡,霈笑嘻嘻地說:


  “噢!思薇,這是小說裏的房子呢!想想看,這篇小說應該怎樣布局?有一對情侶,在一個冬日的黃昏,來到海濱度假,突然間,風雨來了,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


  “別!霈!”她阻止了他,愛情中不該有風雨,她不願談到風雨,也不願再談這空屋。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麵,往日的預感居然靈驗。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用手蒙住了臉,她不忍再憑吊這幢屋子,更不忍憑吊那份愛情。低低地,她啜泣地喊:


  “霈!霈!這多麽殘忍!”


  一件衣服輕輕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驚,迅速地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淚眼迷蒙中,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張大了嘴,她神思恍惚地、喃喃地說:

  “霈,你來了!”


  “小姐,風大了,回去吧!”


  那個男人深深地望著她,憐恤地說。她一震,立即明白了!這又是那個男人!前一個晚上跟蹤著她的男人!她搖搖頭,抹去了淚痕,慍怒地說:

  “你做什麽?你是誰?幹嗎這樣陰魂不散地跟著我?”


  那男人凝視著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點點頭說:


  “別那麽敵視我,我承認我在跟蹤你,已經好幾天了。但是我並沒有惡意,你相信嗎?我隻是不放心!你看來這樣地……這樣地淒苦無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


  “關你什麽事?”她惱恨地喊,“我不要別人的幫助,不要任何人的幫助!”


  她踢了踢腳邊的沙,迎著風,又走向了沙灘。那男人並沒有離去,他默默地走在她的身邊,他的衣服也還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塊岩石前麵,她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岩石,她眺望著暮色蒼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兒,靜靜地說:


  “看到那海浪嗎?”


  “海浪?”她有些錯愕。


  “是的,海浪。”他望著海,深思地說,“當一個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個浪繼之而起。人生許多事也是這樣,別為消失的哭泣,應該為繼起的歌頌。”


  她瞪著他,更加錯愕,他的談吐和神情對她有種催眠似的作用,她覺得眩惑而迷亂。這個男人是誰?他知道些什麽?風更大了,海浪在喧囂著。那人調回眼光來看了她一眼,對她溫暖地笑笑,嘴邊有兩條弧線,看來親切而安詳,他那件灰色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隻穿著件白襯衫,敞開著衣領,顯露出男性的喉結,風從他的領子裏灌進去,鼓起了他的襯衫,但他似乎對於那涼意深深的寒風滿不在乎。重新凝望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幾句話:


  ……


  但我為何念念於這既往的情景?

  任風在號,任濤在吟,

  去吧,去吧,悲之念,

  我寧幻想,不願涕泣泫零!

  她知道這幾個句子摘於拉馬丁的詩。茫然地,她繼續凝視著他,他又對她溫暖地笑了笑,輕聲地說:


  “夠了吧,思薇,你對過去的憑吊該結束了吧!”


  她驚跳起來,緊緊地盯著他。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這並不困難,是不是?”他仍然帶著那溫和的笑,笑得那樣恬然,使人覺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驚。“我說過,我跟蹤你好幾天了,那麽,你的名字很可以從你的鄰居口中打聽出來,是不是?”


  “你為什麽跟蹤我?”


  他聳聳肩,又蹙蹙眉,最後卻歎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頗為懊喪似的說,“像是一種直覺……一種反射作用……一種下意識……不,都不對,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正一句話,我沒有惡意,卻情不自已。”


  她注視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樣,他身上有某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地歎了口氣。


  “你像他。”她喃喃地說,神思恍惚。


  “像誰?”


  “他,霈。”


  “是嗎?”他溫柔地問,仿佛他也認識霈一般。“來,”他鼓勵地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麽不在沙灘上走走?看,這兒有一粒貝殼!”


  他俯身拾起了一顆小小的貝殼,水紅色的底色,有細細的花紋,晶瑩可愛。


  “多美!”他讚歎地說,把貝殼放進她的手掌中。“高興一點,思薇,這世界很可愛,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絕望!”


  “你怎麽知道我絕望?”


  “難道你不是那麽想嗎?”


  思薇眩惑地沉思了一會兒,抬起眼睛來,她怔怔地望著他,接著,她笑了,自從收到霈的信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笑。他點點頭,讚許地說:


  “笑容比哭泣對你更合適,但願你能遠離悲哀和失意,從這一刻鍾開始!”


  “你是誰?”她問,“對於我,你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詫異。老實說,我從沒有和一個陌生人自動交談過。”


  “人,總是從陌生變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說,“你馬上會對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帶著那樣自信的味兒,使別人有些不由自主地要去“信”。他們緩緩地沿著沙灘走去,暮色正從海麵升起,而逐漸加濃,到處都是一片昏蒙的蒼灰色。他說:

  “你看!那兒有一個老頭!”


  真的,有個白發蕭蕭的老頭正從海岸邊走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而單薄,肩膀上破著大洞,露出裏麵灰白色的內衣,褲管也全是一塊一塊不同顏色的補丁。彎著腰,他一麵走,一麵在撿拾海浪衝上岸邊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地望著那老頭說:

  “他在幹什麽?”


  “撿那些漂流物,靠它來生活,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種。”


  思薇搖搖頭,這樣的生存,豈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獨地在潮水中撿拾更破爛的東西,靠這些飄流物他能換得怎樣的一份生活!一刹那間,對這老頭,她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憐憫之感。老頭走近了,她能更清楚地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實在破得可憐,而那被海風和日炙吹曬成褐色的皮膚,都早已龜裂,皺紋重重疊疊地堆在那張久曆風霜的臉上。


  “可憐!”思薇歎息著。


  “你認為他可憐嗎?”他笑笑。“不過,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者,他生活得很快樂和滿足,你聽,他還在哼著歌呢!”


  真的,那老頭一邊撿拾著東西,還在一邊唱著歌。經過他們身邊時,老頭抬起頭來,對他們展開了一個親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齒齦。


  “你好!”他對老頭打著招呼。


  老頭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沒有聽懂他的國語,隻高興地點著頭,又走開去撿拾那些破破爛爛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說,凝視著她。“思薇,他並不貧窮,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頭,一瞬間,她覺得有兩股熱浪衝進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淒楚。好久好久之後,她才能穩定激動的情緒,而重新揚起睫毛來,當她再望向他時,她知道,這個不期而遇的男人,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廳裏,他們像一對老朋友一樣共進晚餐。他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她向來是滴酒不沾的,這晚卻忘形地喝了好幾杯。經過酒的薰染,她覺得心頭熱烘烘地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東西,雙頰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著腮,她迷迷離離地望著對麵那個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對她卷了過來,衝激了她,淹沒了她。


  “你有一對和他一樣的眼睛。”她醉態可掬地說。


  “是嗎?”他抬抬眉毛。


  “是的,完全一樣。”她點著頭,注視他。“我和他見第一麵的時候就愛上了他,我費了很大的努力來等待他追求我,我以為我起碼等待了一個世紀,事實上,他在認識我的第二天就來找我了。”


  他靜靜地望著她,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芒。


  “那是秋天,”她啜了一口酒,費力地咽了下去,眯起眼睛來注視著酒杯中深紅的液體。“他帶我到海邊去,從此我就愛上了海。海邊的岩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廟,隻有半個人高,土地廟前麵燃著香,青煙嫋嫋。他把我攬在懷裏,仰起頭來,我看到的是白雲藍天,俯下頭去,我看到的是神龕大海。就在那土地廟的前麵,他第一次吻了我,他說:‘思薇,如果能有你,我什麽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我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禱告:‘雲天做我的證人,神靈知道我的心跡,從今起,這個男人將擁有我,一直到永遠,永遠。’”


  她停了下來,有兩顆淚珠從睫毛上跌進酒杯裏,搖搖頭,她皺攏了眉毛,無限淒苦地抬起眼睛來望著他,愣愣地說:


  “他什麽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但是,他還是要出國,還是要追求他的事業和前途。結果,他什麽其他的東西都要了,就是沒有要我!這不是很滑稽嗎?”


  他不語。伸過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壓在她神經質地顫抖的手背上,輕輕地、安慰地拍了拍她。她舉起酒杯,把杯中殘餘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她吐出一口長氣。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媽家裏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地來了。他說:‘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麽活著,什麽都不對勁!’我陪他到大貝湖玩,從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非常冷,而且下著雨,我又正在感冒。他挽著我,我們在冷雨中一景景地走下去,他說:‘有人說大貝湖太大了,不是憑兩隻腳可以走完的。’但,我們走完了,而且,我覺得大貝湖是太小了。當天晚上他趕車回台北,我在姨媽家臥病一星期,因為淋了雨而發高燒,他來信說:‘害你生病,我真於心不安。’我卻非常高興,為他而病,連‘病’都變得甜蜜了!”


  她拿起酒瓶,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對他淒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說我傻。”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搖搖頭。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愛的女孩子。”


  “是嗎?”她豪邁地舉起酒杯,高興地說,“為你這一句話,我要幹一杯!”


  他壓住她的手。


  “你喝得已經太多了!”


  “別管我,”她笑意盈盈,“我喝得很開心,現在才知道酒的好處,它使我輕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一樣。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慣於喝酒,對嗎?”他問,“當心點,真正喝醉之後並不好受。”


  “別管它!”思薇說,已經醉眼朦朧,又啜了一口酒,她問,“我剛剛在說什麽?”


  “大貝湖。”他提醒她。


  “對了,大貝湖!”她愉快地接了下去,“大貝湖之遊令人一生難忘,至今我還懷念那雨中的情景,湖山隱約,雨霧迷蒙。那夾道的扶桑花,那樓閣亭台,和那滴著水的尤加利樹!”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生活得越充實,時間過得越快。我們的足跡遍布名勝地區,南部的大貝湖、鳳山和三地門。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濱。東部的礁溪和大裏。還有那些古典樂的咖啡館:青龍、波麗路、田園、月光!最後,我們隻有一個地方沒去過,中部的日月潭!”


  她側著頭,斜靠在牆上,陷進恍惚的沉思裏。


  “有一天,不知道為了什麽,我們吵了架,我很傷心,決定一個人躲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好好地沉思幾天。於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地到了台中,再轉金馬號的車子去日月潭,到了日月潭涵碧樓,我想訂舊館的貴賓室,因為據說那間房間最安靜,也最美,能一覽湖光山色。可是,旅館的人告訴我,那間房間已被一個半夜趕來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隻好訂了隔壁的一間。而當我跟著侍者走進走廊,經過貴賓室的時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門,我定睛一看,不是別人,竟然是他!原來他也悄悄地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抒鬱悃!我們相對無言,然後抱頭痛哭,詛咒發誓地說,以後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開了!”


  她停住,看著他,突然地醒悟了過來。


  “怎麽!”她說,“你幹什麽要聽我說這些?”


  “說吧!”他鼓勵地望著她,“等你說完了,你會覺得心裏舒服得多!”


  她猶疑了幾秒鍾,終於笑了笑。


  “我已經說完了!沒什麽好說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個小娃娃,他叫我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喝幹了杯裏的酒,攤了攤手。“一直等!等到他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地取走了酒瓶。


  “吃點飯吧,”他說,“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飽了!”她推開飯碗,注視著他。“你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他微笑地回視她。


  “你使我說了太多的話!不過,奇怪!我現在倒不覺得那是件怎麽了不得的事了!看開了,人生都沒什麽了不起,遇合、分開……就像碰到你,我到現在還糊裏糊塗呢!”


  他笑了。


  “暫時,還是糊塗一點吧!”他含蓄地說,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付了賬,他們走出飯館,迎麵的冷風使她踉蹌了一下,帶著醉意,她不穩地邁著步子,涼涼的風撲在熱熱的麵頰上,說不出來地舒適和飄飄然。他攙扶住她,擔心地問:

  “行嗎?要不要叫一輛車?”


  “不!”她阻止了他。“就這樣走走吧!我喜歡在夜色裏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幾個小時。”


  他不說話,隻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寬寬的肩膀上,下意識地把手插進他的夾克口袋裏。他們就這樣依偎著向前走去,走過了大街,也走過了小巷。長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一層靜謐的、溫馨的、朦朧如醉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散布開來。接著,細細的雨絲飄了起來,他說:


  “下雨了。”


  “唔。”她模糊地應了一聲,更緊地倚偎著他,無意於結束這街頭的漫步。


  “冷麽?”他問。


  “不,不冷。”她說,心頭微微掠過一陣震蕩。冷麽?不,走在他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從沒有。


  燈光慢慢地減少了,夜色已深。她頭中昏昏沉沉,酒意仍然沒有消除。高跟鞋清脆地敲擊著路麵,打破了幾分夜的岑寂。用手環住了他的腰,鼻端輕嗅著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氣息。她迷離地,喃喃地念:


  滿斟綠醑留君住,

  莫匆匆歸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

  更一分風雨。


  花開花謝,都來幾許,

  且高歌休訴。


  不知來歲牡丹時,

  再相逢何處?

  念完了,她覺得麵頰上癢癢的,爬滿了淚。把頭埋進了他的衣領裏,不管是在大街上,她開始靜靜地哭泣。他攬住她,拍撫著她抽動的肩頭,讓她哭。她哭夠了,抬起頭來,詫異地仰視著他。


  “我像個傻瓜,是不是?”她說。


  “你不是。”他搖頭,深深地歎息。“那個人是個傻瓜,你的那個他!”


  她的眼珠轉動著,逡巡地望著他。他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低低地說:


  “我不離開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顧你,愛護你,使你遠離悲哀和煩惱,給我機會嗎?嗯?”


  “為什麽?”她愕然地說,“你並不了解我,而且,幾乎不認識我。”


  “是嗎?”他問,“你不覺得我們像認識了幾個世紀了嗎?或者,你還不太認識我,但我已經認識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內心那感情的泉源多麽豐沛,我知道你小腦袋裏充滿的詩情畫意,我還知道你有個未被發掘的寶窟——你的思想。我將要發掘它!”


  她蹙緊了眉頭,眼前這張男性的臉模模糊糊地晃動著,似曾相識!那眼睛,那神態……這是霈?還是另一個人?不!這不是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點什麽,屬於靈性一類的東西。低下頭,她挽住他,重新向無人的街頭走去。身邊的男人默然不語,這也不像霈,霈常會絮絮叨叨地訴說一些未來的計劃。


  走完了一條街,轉進一條巷子,已到了她的家門口,他送她到門前,巷子裏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巷口的燈光幽幽暗暗地斜射著,昏茫地照射在他們的身上。


  “回去吧!”他說,把她的頭發拂到腦後,仔細地望著她的臉。“回去好好地睡一覺,別再胡思亂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車站等你,我們去烏來玩,好嗎?”


  她怔怔地望著他。


  “我還是十幾年前去過烏來,一直就沒有再去過,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她不語。他點點頭。


  “反正我等你,”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進去吧,風很大,當心受涼。”


  她依然怔怔地望著他。


  “想什麽?”他問。


  “你。”她輕輕地說,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說,“謝謝你,謝謝你這個下午和晚上陪伴著我。”取出鑰匙來,她把鑰匙插進鎖孔,再轉頭看看他,夜色裏,他頎長的身子朦朦朧朧的,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裏的星星。她忘記了開門,心智恍惚迷離,這是誰?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領,喃喃地問:“你從美國回來?”


  “美國?”他一愣。“不錯。”


  “是的,是你。”她歎息,仰起頭來,又重複了一句,“是你。”


  他俯下頭,吻了她。她閉上眼睛,顫栗地、滿足地歎息。然後,她張開眼簾,凝視他,神智慢慢恢複,她清醒了。


  “我醉了。”她說,撫摩著自己的麵頰。“這一吻對你並不公平,我以為你是霈。”


  他抬抬眉毛,又蹙蹙眉毛。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錯。”他說。


  她搖搖頭。


  “再見!明天別等我,我不會去。”


  “是嗎?”他盯著她。


  “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嗎?”她說,“可以結束了。”開開大門,她跨了進去,深院內的花木迎接著她,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雲層。關上大門,她把背靠在門上,靜靜地吸著花香。望望月色。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闋詞:


  相見爭如不見,


  有情還似無情,


  笙歌散後酒微醒,

  深院月明人靜。


  “過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嚐不是如此?


  一夜酣眠,早上,耀目的陽光在迎接著她。


  起了床,慢慢地梳洗,今天有件什麽事?烏來之遊。不!荒謬!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己竟和他逗留終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著燦爛的陽光,血管中也流動著一些新的什麽東西,有種古怪的動力,躍躍欲試地在體內翻騰。如此好的陽光,如此好的秋天,烏來,仍然有它的誘惑力。去嗎?不去又做什麽呢?蟄伏在家中憑吊過去?還是在街頭瞎衝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個男人根本不會到火車站去。


  火車站一貫性地湧著人潮,播音器裏在播報著車次時間。她剛跨進車站的大門,有個人影在她麵前一站,一隻手伸到她麵前,攤開的手掌中,兩張去烏來的公路局汽車票正靜靜地躺著。她抬起頭來,接觸到他帶笑的眼睛,和那溫柔而鼓勵的神情,溫柔得像滴得出水來。


  “你已經買好了票?”她詫異地問。


  他點點頭。


  “如果我不來呢?”


  “你不是來了嗎?”他笑著說。


  “可是——”她有些發愣。


  “別‘可是’了!”他打斷她,“走吧,等車去!”


  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向公路局車站,車子很快地來了。上了車,找了兩個靠後麵的位子坐下。他伸過手來,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對她微笑。她眩然地望著他,也莫名其妙地微笑了。


  “昨晚睡好了沒有?”他低低地問。


  “還——不錯。”


  車子開了,她倚著車窗,凝視著窗外的景致,飛馳而逝的街道、房屋、樹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這是她嗎?思薇?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她怎麽會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接觸得如此密切?微側過頭,她悄悄地從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對眼睛仍然帶著笑,閃爍著智慧和深沉的光芒。這是個陌生人嗎?她更加迷糊了,為什麽她一點兒陌生的感覺都沒有,反而朦朦朧朧地感到親切和熟稔,仿佛這是個多年的知交似的。


  車子到達了目的地,他們下了車。他帶著個紙包,她問:


  “那是什麽?”


  “野餐。”


  沿著山間的小路,他們向瀑布走去,路邊長了無數紫色的小草花,鍾形的花瓣愉悅地迎著陽光。鳥聲啁啾,而水聲沛然。走過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麵而來,巨大的水聲震耳地奔瀉,飛湍激流,巨石嵯峨。他們手拉著手,仰視著那一瀉如注的瀑布。


  “噢!人多麽渺小!”她讚歎著。


  “所以,”他接了口,“還值得為一些小事而煩惱嗎?”


  “你認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惱。


  “當然!”他毫不考慮地說,“如果他重視你的眼淚,他不會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視你的眼淚,你又何必為他浪費眼淚呢!”


  她深思地望著他,淺淺的幾句話,卻有著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隻水鳥呢!”


  他忽然驚呼,真的,有隻藍顏色的水鳥,站在一塊水中的岩石上,正張著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飾著自己的羽毛。藍灩灩的羽毛,迎著太陽光,閃爍得像藍寶石一般。


  “哦!多麽美!”


  她驚歎著,忘形地跨過一道激流,走到一塊大岩石上,注視著那隻水鳥。聽到了人聲,那隻鳥也側側頭,用一對好奇的眼睛望著她。她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膝,仰視藍天如畫,俯視激流洄蕩,她突然覺得說不出來的歡快。他走過來,也坐在她的身邊,用手撈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長發,說:

  “你猜你的頭發像什麽?”


  “什麽?”


  “瀑布!”


  她抬頭看看瀑布,誇張地歎氣:


  “哦!已經那麽白了嗎?”她說。


  他大笑。


  “噢!思薇,我無法想象你頭發白了會是一副什麽樣子!你年輕得像顆小鵝卵石。”


  “瀑布!小鵝卵石!”她打量著自己,“你這是新潮派的形容詞吧?你學什麽的?”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到現在,你才算對‘我’感到了興趣!”他說。“在國內,我是念考古人類學係的!”


  “考古人類學係?”她張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來了,頭發像瀑布,年輕得像鵝卵石?”她笑了,“你在學校裏一定分數壞透了!”


  “本來嘛,人類跟著時代,日新月異,隻有感情的煩惱,亙古一樣!”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


  “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著溪水,“像一朵小水花。”


  她顰眉微笑。搖搖頭,歎氣。


  “你的形容詞真奇怪,奇怪得可愛。”她低低地說。“他從沒有這樣形容過我,瀑布,鵝卵石,和水花!”她把麵頰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家庭,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吻了她。


  “這一吻公平了沒有?”他問。


  “你使我變得可笑,”她愣愣地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你,又發生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麽神靈派來的,為了——”


  “解救一個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掙紮的小公主。”他接口說。接著,就跳了起來,拉住她的手,嚷著說,“來吧,思薇,我們走走,別談這些沉悶而令人煩惱的事情!你看,那隻鳥飛了!”


  真的,鳥飛了!藍灩灩的翅膀盛滿了金色的陽光,撲落了數不盡的歡愉和秋的氣息。一瀉如注的瀑布在高歌著,喚起了整個山穀的應和。思薇情不自禁地也跳了起來,跟著他跨過一塊又一塊的岩石。秋日的陽光美好而溫暖,她開始感到渾身的毛孔都舒暢翕張。歡樂不知不覺地來臨了,回旋包圍在他們的左右。笑聲很輕易地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地蕩漾在秋日的陽光裏。他開始唱一支歌,歌詞是這樣的:

  在秋日的微風下,

  我們相遇,

  像兩片浮雲,驟然地結成一體。


  夢裏的時光容易消逝,

  我們在歡笑的歲月裏,


  不知道什麽叫別離!


  ……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動下,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這是一支什麽歌?她從沒有聽人唱過。但,那歌詞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隨筆寫在給霈信中的幾句話。愕然地呆立在那兒,她有兩秒鍾連思想都停頓了。接著,她張大嘴,喑啞地問:

  “你,你是誰?”


  他走近她,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溫柔地望著她,低低地說:


  “我渴望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說出來,就什麽都不稀奇了,”他說,“我剛剛從美國回來。你曾經聽霈說過,他有一個在美國研究人類學的哥哥嗎?”


  “什麽?你——”


  “是的,那是我。霈來到紐約,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資料給我看,你的信,你的詩,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說實話,我幾乎立刻就愛上了你,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樂,一直到霈攪上了那個華僑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麵前這個男人,喉嚨裏像梗了一個鴨蛋,一切的發展和現在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她昏了頭。喃喃地,她模糊不清地說,“原來你是他的哥哥,原來你什麽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麽都知道。”他說,深深地盯著她,他有一對霈的眼睛!“當霈攪上了那個女孩子,我憤怒得要發瘋,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喪,但他終於娶了那個女孩子。結婚的前夕,他對我說:‘思薇太好,是我沒有福氣,或者,你能代替我!’就這一句話,使我放棄了還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碩士學位,束裝回國。”


  她的手指緊緊地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兒仿佛也變成了一塊岩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國之後,立刻就到你家裏去,我不敢直接拜訪你,我知道霈一定會把他的事告訴你,於是,我在門外等著,希望有個較自然的機會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來了,穿著風衣,在大街小巷中閑蕩,我跟蹤在你的後麵,我足足跟蹤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樣去結識你,然後,在青龍……”


  “哦!”她吐了口氣,什麽都明白了,這下麵的事,用不著他再敘述,青龍、海濱、小飯館,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訥訥地,她說,“你——為什麽一開始不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困惑地搖搖頭。“大概是種潛意識讓我不要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和霈相差一歲,從小,我們長得像雙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們愛好相近,興趣也同。親戚朋友們常說霈是我的影子,我們是二位一體。所以,當他說我能代替他時,我毫不考慮地就回了國。”他凝視她。“思薇,你比我想象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難地說,“我對你一點也不假以辭色,你這個碩士學位豈不丟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麽冤枉呢?人類學能研究出什麽來?事實上,沒有‘人’能了解‘人類’,這是種最最複雜,最最不可解的動物!霈為追求碩士學位而放棄你,我為追求你而放棄碩士學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視著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這個男人的臉模模糊糊地像出現在霧裏,有一對霈的眼睛,這是霈?還是別人?或者,這是個能為她放棄一切的霈!是她夢裏所塑造的那個霈!真的,她經常在夢裏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地把霈有的缺點挖掉,又慢慢地把霈沒有的靈性嵌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那個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頭來,她看到的是一對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歎息了一聲,闔上眼簾,不再費力研究他是霈,還是霈是他的影子。她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是該屬於恬靜和歡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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