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 婚事 ·

  從一開始,嘉媛就討厭透了羅景嵩,這種討厭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永遠無法消除。遠在十五年前,嘉媛才五歲,和羅景嵩第一次見麵,她就討厭他。那時,嘉媛跟著母親從鄉下進城,穿著土布的藍褂子,梳著兩條小辮,辮梢係著紅頭繩,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牽著母親的衣襟,跨進了有石獅子守門的羅家。在進入羅家大門以前,母親曾經再三叮嚀過她:


  “等會兒見了表姨和景嵩表哥,要懂得叫人,別對著人幹瞪眼,也別亂說話!”


  僅僅是母親這幾句話就讓她打心裏不舒服,在鄉下,她是出名的小野丫頭,雖然才五歲,卻是孩子們的“王”。她長得漂亮,膽子又大,連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鬥蟋蟀、摸泥鰍、打水蛇、把蚯蚓切成一段段來釣魚,再加上她想得出各種千奇百怪的新鮮花樣來玩。所以,女孩子們怕她,男孩子們服她,她又長得好,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向上翹的鼻子和小巧的嘴,誰得罪了她,她把眼睛一瞪,辮子一甩,嘴巴一噘,說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對方就軟了下來,乖乖地向她賠罪討好。因此,她個性倔強到極點,這次進城她本就不大願意,全是表姨的一封信惹出來的,信是寫給母親的,大意說嘉媛已該進小學了,在鄉下這樣鬼混不是辦法,要母親送她進城,住在羅家,以便於完成教育。母親和表姨從小是最要好的表姐妹,長成後一個嫁給城裏的富紳,一個卻嫁給了鄉下富農的獨生子,不幸的是嘉媛的父親在嘉媛出世後三個月就逝世了,母親就守著嘉媛和偌大的田產度日。表姨的一封信提醒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她就帶著嘉媛進了城。嘉媛對於要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心裏十分不高興,何況母親還一反常態地給了她這麽多忠告,早就使她不耐煩了,對於那個比自己大三歲的表哥,她在潛意識裏就頗有反感了。


  在羅家的客廳裏,嘉媛見著了她從未謀麵的表姨,雖然母親事先叮嚀過她不要瞪著眼看人,她仍然禁不住瞪著表姨看,表姨長得很美,白胖胖的,她比母親大,看起來卻比母親年輕。見著了嘉媛,表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了她一番,轉頭對母親說:


  “霞妹,真想不到嘉媛長得這麽好!”


  接著,表姨眼睛裏湧出了淚水,母親哽咽地講了一句什麽話,表姐妹就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相對流起淚來。嘉媛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別人流淚,尤其是母親。一看到表姨和母親的表情不對,她就向客廳門外溜,客廳外麵是一個相當大的花園,她站在台階上,咬著辮子上的頭繩,對這個新環境打量了起來。


  “舉起手來,投降。”


  忽然,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一回頭,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手槍,槍管正對著她。然後,看到了那個執槍的男孩子;大眼睛、濃眉毛,嘴邊帶著個頑皮的笑。嘉媛因為被他嚇了一跳,心裏老大不高興,不禁氣呼呼地說:

  “討厭鬼!你幹什麽呀!”


  “舉起手來,再不舉,我要開槍了!”那男孩嚷著說,繼續用槍對著她。在鄉下,她玩過各種不同的東西,卻沒有玩過小手槍。對這個烏黑的小東西,她充滿了好奇,但卻毫無戒心。就在她定神瞧那男孩子拿著那把小槍的時候,突然間,手槍砰然一響,同時冒出了火花,使她不禁跳了起來,同時哇地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這吃驚的樣子使那男孩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好像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好笑的。嘉媛氣得想哭,有生以來,她從沒有被人如此嘲弄過,她跺了跺腳,把小辮子甩到腦後,惡狠狠地大喊: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


  由於她喊得如此大聲和憤怒,那男孩子止住了笑,用詫異的神情望了望她,接著就把小手槍遞過去,安慰地說:

  “是假的嘛,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嘉媛大叫,“我什麽都不怕!”


  “呸!”男孩子收回了他的槍,帶點輕蔑地說,“女孩子是什麽都怕!”


  “見鬼!”嘉媛氣呼呼地說,“你敢和我比爬樹嗎?我們爬最高的!”


  在鄉下,嘉媛的爬樹是有名的。現在,下了挑戰書之後,她不等對方的同意,就向花園裏最高的一棵樹跑去,以驚人的速度和敏捷,像隻猴子一樣爬到了樹枝尖端,在枝椏上停住,俯身下望,一麵對那男孩傲然地招著手。男孩吃驚地張著嘴,呆呆地仰望著嘉媛,一臉驚異和不信任的表情。嘉媛得意了,她搖晃著身子,清脆地笑了起來,一麵喊:


  “上來嘛!那麽大的男孩子,爬樹都不會!羞羞羞!”


  假如不是表姨的驚呼和母親大聲的呼叱:“下來!嘉媛,你又淘氣了!”嘉媛還預備表演一手拉著樹枝蕩秋千呢!看到母親的樣子,她隻有乖乖地滑下樹來,表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

  “老天!摔下來怎麽辦?女孩兒家,摔斷腿看你怎麽找婆家?”一麵對身邊那男孩說,“景嵩,還不來見見你的嘉媛表妹!”同時,母親也拖過嘉媛來說:“嘉媛,叫表哥!”


  “我不要和他玩,他什麽都不會!”嘉媛說,仍然記著那一槍之仇。


  “呸!我才不稀奇和你玩呢!”景嵩漲紅了臉,顯然被激怒了。“會爬樹有什麽了不起?你會不會——”他眼珠四麵轉著,顯然想找一件嘉媛不會的事來難她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他閉起右眼,睜開左眼說,“你會不會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


  “這個誰不會?”嘉媛說,一麵嚐試去閉一隻眼,睜一隻眼。誰知這事看起來容易,做起來真難,不是把兩隻眼都閉上了,就是把兩隻眼都睜開了。嘉媛努力去試著,眼睛拚命睜睜閉閉,嘴巴也想幫忙,跟著麵部肌肉東歪西扯。結果始終失敗不說,卻逗得表姨、母親和景嵩都大笑起來,景嵩一麵笑,一麵拍著手跳著腳喊:


  “好滑稽啦!像一隻猴子!像一隻猴子!”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嘉媛又連聲大叫著,氣得臉通紅,也想不出其他罵人的話來了。但,她這麽一叫,景嵩卻笑得更厲害了。


  這就是嘉媛和景嵩第一次見麵,當天晚上,嘉媛對著鏡子,足足練習了三小時的睜眼閉眼,就是無法成功。這以後,她在羅家一住三年,三年中,幾乎天天都在練習睜眼閉眼,但始終沒有成功過。而景嵩也深深了解她這個弱點,一和她吵架就嘲笑她沒這項本事。因此,三年內,嘉媛恨透了景嵩,景嵩也最喜歡逗她,一來就炫耀本事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站在她麵前,揚著眉毛說:

  “你會嗎?”然後學著她的鬼臉和聲音喊,“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


  三年後,景嵩舉家遷往台灣,嘉媛的母親卻搬進了城裏,和嘉媛繼續住在羅家的房子裏。嘉媛在城內讀完了小學,小學畢業那一年,母親改嫁了,跟著母親和繼父,他們遷到了南方,後來由於時局動亂,他們又到了台灣。當她再和景嵩見麵,景嵩已是一個高高大大、十八歲的男孩子了。在羅家的小客廳裏,她重逢了這個童年時代一天到晚吵架的小遊伴,不知為什麽,她竟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童年的嫌隙依然存在似的。景嵩卻微笑地望著她,她仍然梳著辮子,但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景嵩對她凝視著,頭一句就是:“我還記得你小時的樣子——你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還是不會!”嘉媛說,本能地皺了一下眉頭,童年的好勝心依然在她心裏作祟,她感到更不自在了。景嵩卻縱聲笑了起來,他那明亮的眼睛帶著欣賞的神情望著她說:

  “你還是和小時一樣!”


  嘉媛咬了咬嘴唇,心想你還是這麽喜歡笑人,一聲“討厭鬼”幾乎脫口而出。景嵩笑著問:


  “還爬樹嗎?”


  “你有意思和我比嗎?”嘉媛揚著眉問。


  “不敢!”景嵩說。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但,在嘉媛心裏,這個表哥依然是當年的那個頑皮的男孩子,也依然是那個“討厭鬼”。


  到現在,又是許多年過去了,她卻始終討厭著景嵩,這種討厭沒有什麽具體原因,她卻根深蒂固。這就是為什麽當表姨和母親躲在房裏嘰嘰咕咕,當表姨望著她眉毛眼睛都笑,當母親含蓄地要她多到羅家“走走”的時候,她會那麽深深地感到厭惡。羅景嵩,她討厭他的縱聲大笑,討厭他那對會調侃人的眼睛,也討厭他那高高的個子,和被多人讚揚的那份儀表。因此,在母親向她明白示意的那天,她竟憤怒得像小時一樣大跺起腳來。


  “嘉媛,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們和羅家又是親戚,你和景嵩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個性都了解,你表姨已經對我提過好幾次了,我看這事就把它訂下來怎麽樣?”母親開門見山地問。


  “什麽?你們倒是一相情願,訂下來?訂什麽下來?”嘉媛大叫。


  “訂什麽?當然是訂婚呀!”母親說。


  “訂婚?哈,你怕我嫁不出去嗎?我才剛過二十歲,我勸你少操這份心吧!”


  “話不是這麽說,景嵩那孩子,論人才,論儀表,論學問,都是難得的。何況你們是表兄妹,親上加親,這事不是很好嗎?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病,隻要你的事定了,我也安了心了!”


  “算了,別再說!我根本就討厭景嵩,從他的頭發尖到腳趾,就沒有一個地方我看得順眼,這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貧嘴!”母親生氣了,“多少人誇他一表人才,隻有你這鬼丫頭挑鼻子挑眼睛,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你還看不上,你到底想嫁什麽樣的人?”


  “老實說,媽,我寧可嫁給要飯的、拉車的、踩三輪的,等天下男人都死絕了,還輪不到景嵩呢!”


  “你這是怎麽了?景嵩到底什麽地方得罪你了?讓你恨得這樣咬牙切齒!”


  “不是恨,而是看到他就討厭,這是無可奈何的!……而且,媽,”嘉媛靠近母親,擠擠眼睛說,“根據優生學,親上加親最要不得,血緣太近會生出白癡兒子的,你總不願意有個白癡外孫吧!”


  “胡說八道!”母親說,“我的父母是一連三代中表聯姻,我也不是白癡呀!何況你和景嵩是表了又表,不知表了幾千裏了,還什麽血緣太近!”


  “唉!”嘉媛歎口氣說,“總之一句話,我不嫁給他!”說完,為了怕母親繼續噦嗦,她一溜煙鑽進了自己的臥房,同時倒在床上,拉開了被褥蒙頭大睡。


  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嘉媛從外麵回家,一進客廳,就發現表姨坐在那兒。見到了嘉媛,表姨就一個勁兒把嘉嬡的生活情況兜著圈子問,弄得嘉媛一肚子的不耐煩,最後,表姨總算問到主題了:

  “嘉媛,你年紀不小了,男朋友一定很多吧!”


  “哦,多得很,”嘉媛立即說,“讓我算算看,李夢潭、王家駒、張立祥、趙文、楊克強……”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跟著她的背誦,表姨的臉色越來越不對,母親卻氣得在旁邊幹瞪眼。嘉媛假裝看不見,繼續說,“這些都是跳過舞,看過電影的,至於進過咖啡館談過親熱話的有張鵬,鄭雲嵐、朱子明……”


  “哦,我的天,嘉媛,一個女孩兒家,怎麽這樣交朋友的呀!”表姨皺著眉問。


  “表姨媽,”嘉媛慢吞吞地說,“你不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父母做主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在要自由戀愛,您放心,我不會找不著婆家的!”說完,她知道母親和表姨的臉色一定都不對,為了免得挨罵起見,她故伎重施,對著自己的臥房溜去。一走進臥房,嘉媛不禁瞪大了眼睛,原來那個“討厭鬼”羅景嵩正大模大樣地坐在她書桌前麵。這還不說,他還捧著一本冊子津津有味地讀著,嘉媛立即認出是她的日記本,那上麵還記載了昨日和母親談話的內容!嘉媛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在一陣驚詫之後,憤怒立刻統治了她,她跳著腳大罵了起來:

  “不經別人許可,擅入別人房間已經不對,亂翻別人東西更是可惡,偷看別人日記簡直是罪大惡極!你這人根本就一點品德都沒有……”


  景嵩站了起來,抱著手靜靜地望著她,聽任她一連串地罵下去,這種冷靜而安閑的態度使她更冒火,她搜盡枯腸把能夠罵人的句子都找了出來,足足罵了一刻鍾之久,最後,當她看到他依然靜靜地站著,童年的口頭語不禁衝口而出:


  “討厭鬼!”


  罵完這一句,她安靜了,覺得再也沒有話可說。景嵩凝視了她一兩分鍾,才冷靜地問:

  “罵完了嗎?”然後說,“如果你罵完了,就聽我說幾句,擅入你的房間是想和你私下談幾句,至於日記本,應該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攤開在桌子上,而內容又太吸引我,使我不能不看下去。現在,我向你道歉,不過,我慶幸我看了你的日記,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誤會了我,我並沒有意思要娶你,這完全是媽單方麵的意思,我從沒有轉過要和你結婚的念頭!”


  “怎麽?……”嘉媛呆呆地看著景嵩。景嵩緊緊地盯著她,兩道濃眉微鎖著,明澈的眼睛看起來深邃難測。


  “嘉媛,”他緩緩地說,“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妹妹,並沒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沒有料到你會如此討厭我!”


  嘉媛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心裏湧起了一陣難以描繪的情緒。景嵩走近了她,輕輕地說:


  “嘉媛,從小到現在,你仔細地、好好地看過我嗎?再看看,把我從發尖看到腳趾,真的沒有一個地方順眼嗎?真的嗎?”


  嘉媛感到臉在發熱,心裏充塞著懊惱和不安,景嵩那輕緩的、柔和的聲音給了她一種壓迫感,使她幾乎無法抬起眼睛來。室內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然後,景嵩輕輕地歎了口氣說: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如此討厭我,這給了我一個教訓,我太疏忽,太忽略別人的感情。嘉媛,不要為這事煩惱,沒有人會強迫你嫁給我,我呀,”他聳聳肩,臉上浮起了一個近乎淒涼的表情,這表情對嘉媛是陌生的,這完全不同於他往日的灑脫不羈。“我呢,我也再不會來麻煩你,從今天起,我不會來看你,直到你結婚的時候。”


  嘉媛張著嘴,覺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心裏莫名其妙地感到酸酸的,滿不是滋味。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說: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的樣子,是我說錯了什麽話嗎?還是——因為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真的,我覺得很奇怪,我發現我是真正地在愛你了!”


  “見鬼!”嘉媛衝口而出地說。但是,立即,她發現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邊,發現景嵩有力的手攬住了她,更驚異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反抗,而是近乎滿意地順從著他,似乎早已忘記這是一個自己從小討厭的人。


  “怎樣?嘉媛,讓我們結婚吧,我教你怎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嗎?”景嵩在她的耳邊問。


  “啊,你——你這個討厭鬼!”嘉媛大聲喊,一麵卻滿足地闔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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