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第四章 ·

  芊芊就這樣和醉馬畫會打成了一片,儼然成為畫會裏的一分子了。


  杜家是杭州的名門世家,杜世全雖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擁有一家“四海航運公司”,說是說“航運”,主要走的是長江和運河線。隻有內河船,並沒有海船。做的是運輸和轉口貿易。在那個年代,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能做得有聲有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響當當。其實,這“四海航運”的總公司在上海,因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也有分公司。


  杜世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從商,自己卻頗有書卷味,熱愛中國的傳統。他公司裏的職員,大部分穿西裝,他卻永遠是一襲長衫,連見外賓時都不變。他跨在一個新中國與舊中國的界線上,做事時頗為果斷,衝勁十足,深受西方的影響。但是,在觀念和思想上,他又很保守,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甚至是舊時代的中國人。因為事業成功,家庭富有,他身邊自然奴婢成群。這,養成了他有些專橫的個性,脾氣非常火爆,全家對他,都必須言聽計從,忍讓三分。在公司中,他是老板,在家裏,他是“一家之主”。這一家之主是相當權威的!但是,他對自己的一兒一女,卻十分寵愛。因為過分寵愛,就也有遷就的時候,一旦遷就,他的“原則”就會亂掉。他就是這樣一個半新半舊、半中半西、有時跋扈、有時柔軟的人!

  當芊芊卷入醉馬畫會的這時期,杜世全剛剛娶了他第三個姨太太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蓮是個非常賢惠的女人,隻生了芊芊這一個女兒,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當然,又娶了心茹姨娘,生了小葳。誰知心茹並不長壽,兩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兩年,終於耐不住了,就又納了個上海女子素卿為三姨娘。這時,他才把這三姨娘帶回杭州,以為意蓮會像接受心茹一樣接受素卿。誰知,意蓮竟大受打擊,悶悶不樂。芊芊已十九歲,護母心切,對這素卿也全然排斥。九歲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邊。連一聲“卿姨娘”都叫得勉強。偏偏素卿是個侵略性很強,占有欲也很強的女人,恃寵而驕,處處不肯退讓。於是,家中隨時會爆發戰爭,大女人(意蓮)、中女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團。吵得這很有權威的杜世全也頭昏腦漲。所以,當芊芊常常往外跑,又去參加畫會,又去學畫什麽的,杜世全以為女兒就是不肯麵對素卿,要逃離這個“家”。他教訓了兩句,就也沒時間和心情來管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芊芊才能常去煙雨樓,當然,也去了“水雲間”。


  芊芊第一次去“水雲間”,是子璿帶她去的。


  子璿準備了一個食物籃,把廚房中陸嫂準備的熏魚、鹵蛋、紅燒牛肉、蹄筋、幹絲……等樣樣菜色,全都備齊,帶著芊芊,散步到了水雲間。


  那天的梅若鴻,正是一個很典型的“倒黴日”。


  早上起床後,就發現米缸已經空空如也,家裏除了白開水,似乎找不到什麽可以充饑的東西。算了,先畫畫吧!畫到中午,太餓了,想起自己還養了隻會下蛋的母雞,幾日來一定積了不少蛋,跑去籬笆院的雞籠裏一摸,嗨!一個蛋也沒有!再畫畫時,發現畫紙全用光了,顏料也所剩無幾。決定出去想辦法,卷了一卷畫去城西那家字畫老店“墨軒”,想用畫來抵押,賒一點畫紙和顏料,誰知竟被那店小二罵了出來,說是前賬未清前,絕不再賒賬!對他的畫也不屑一顧,完全狗眼看人低。無可奈何,隻得回家。歸途中,騎車走在田埂上,居然和一個農夫各不相讓,吵了起來,農夫挑著兩桶水,硬是從他身邊擠過去,把他給擠進了田裏,跌了一身爛泥。回到水雲間,想把老母雞宰了充饑,伸手去雞籠裏一摸,簡直不可思議,那隻雞竟逃之夭夭,“雞去籠空”了。


  當芊芊和子璿結伴而來時,梅若鴻正趴在籬笆院裏的草地上,在草叢中、雜物中找尋他的老母雞,嘴裏還在那兒“咯咯咯,咯咯咯”地喚著母雞。


  “咯咯咯!你給我出來!你怎麽可以這樣忘恩負義,蛋也不下一個就棄我而去?咯咯咯……”


  芊芊張大了眼睛,簡直是驚愕得不得了。見識過了樓台亭閣的“煙雨樓”以後,她一直以為“水雲間”也是座古典的“大建築”,誰知竟是這樣簡單的一間“竹籬茅舍”!她來不及細細打量“水雲間”,眼光就被在地上的梅若鴻給吸引了。她驚愕地問:


  “你爬在地上,在找什麽呢?”


  子璿倒是見怪不怪,嘻嘻一笑:

  “若鴻,我真是佩服你,”她說,“你一個人也能自得其樂!”


  若鴻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就求救似的說:


  “你們來得正好,快幫我找咯咯咯,突然不見了!還指望它給我下蛋呢?結果它竟不告而別!”


  “咯咯咯是你養的雞嗎?”芊芊天真地問,“一定長得很可愛吧?我來幫你找!”說著,她就在院子裏到處張望,東翻翻,西翻翻,連水缸蓋子都打開看看,好像老母雞會藏到水底似的。


  “好了!若鴻,你別折騰芊芊了!”子璿忍住笑說,“你這一身泥,又是怎麽弄的?”


  “倒黴嘛!”若鴻站起身來,開始述說,“先是雞蛋沒著落,再是賒賬不成!接著嘛,在田埂上碰到一個凶農夫,把我給擠到田裏去!回來一看,天啊,咯咯咯‘雞飛冥冥’,於是乎,就變成你們看到的這副狼狽相了!”


  芊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眨巴著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她隻是對著他發呆。若鴻見她這樣“驚奇”,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其實沒什麽,很普通的事,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上次我掉進西湖,差點沒淹死,這次掉到田裏,完全是小狀況!”


  “你快去水缸邊把自己清洗一下!”子璿對若鴻說,“那隻老母雞也別找了,不知道多久沒喂了,八成自己去打天下了!”


  “我看,”若鴻悻悻然地接口,“準是耐不了空閨寂寞,四方雲遊,去找老公雞了!”


  “那也不錯!”子璿大笑,“有勇氣去追求戀愛自由,是隻難能可貴的老母雞!應該頒發最佳勇氣獎!”


  芊芊看著他們兩個,那麽融洽,那麽知己,好像是家人一般,這種氣氛讓她深深感動了。他們一邊說著,已經繞到水雲間的正門。屋簷下的風鈴迎風擺動,叮鈴鈴地唱著一首清脆的歌。她伸手去抓住了風鈴下的小木牌:

  “水雲間,好美的名字!”芊芊說,四麵張望:藍天無際,白雲悠悠。西湖如鏡,蘇堤如鏈。遠山隱隱,煙波渺渺。真是人在畫中,這才領悟“水雲間”的魅力。“為什麽取名叫水雲間?有特殊含意嗎?”


  若鴻瀟灑地一笑,指向水和天:

  “水是西湖,雲是天,我的小木屋就在西湖與天之間,我梅若鴻就住在水和雲之間,所以叫‘水雲間’!”


  芊芊被這樣瀟灑的情懷,這樣豪放的胸襟,這樣詩意的環境,和這樣蕭條的現實所震撼了。帶著種迷惑的情思,他們走進了小屋,一屋子的光線,在室內閃閃爍爍。原來木板與木板間有隙縫,陽光就從隙縫中射入,投射在床上、書桌上、畫架上、牆架上……真是美麗極了。芊芊不得不想,下大雨的時候,這些隙縫會怎樣?


  室內的東西很簡單,整個就是那樣一大間,靠窗是書桌兼畫桌,旁邊豎著個大畫架。靠牆,有一排書架,上麵除了書以外,也放了許多瓶瓶罐罐。瓶瓶罐罐裏,有的插著畫筆,有的插著剪刀畫尺等工具,還有個茶葉罐,裏麵插著一束蘆葦。屋角有個筒形的、巨大的藤籃,裏麵全是畫好的畫卷。至於畫板,更是每個牆邊都有,連那張木板床上,也堆滿了畫。屋子的轉角處是廚房,有爐灶、有水壺、有簡單的鍋呀盆呀的炊具。


  子璿走到畫桌前,把食籃裏的東西一件件搬了出來,陳設在桌子上。若鴻洗幹淨了手臉,走過來一看,就忘形地大叫了起來:

  “子璿,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是呀!”子璿笑著說,“我幾裏以外就聽到你肚子裏咕嚕咕嚕的叫聲了!本來我昨天就要來的,可是穀玉農又跑來了,纏著我要講和,被他鬧成那樣子,怎麽還可能講和呢?就耽誤到今天再來……喂!若鴻,不要這樣虐待你自己好不好?我忙的時候,勞駕你去煙雨樓好嗎?”


  “我已經一半日子都在煙雨樓了!”若鴻坐下來,拿起筷子,就開始狼吞虎咽。“哇!實在太美味了!你們也吃呀!不然我這秋風掃落葉似的,你們要吃就沒有了!”


  “我早已吃過了!”芊芊連忙說,稀奇地看著若鴻。


  若鴻吃得眉飛色舞。


  “嘿!有這麽好的菜,怎可無酒?”他居然“得隴望蜀”起來,“子璿,酒呢?你有沒有給我帶酒來?”


  子璿微笑著,從食籃裏提出一小瓶紹興酒來,往桌上一放。


  若鴻發出一聲好大的歡呼,跳起身子,拉起子璿的雙手,就在室內繞了圈子。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璿抱起來,舉向天空。放開子璿,他眼睛裏閃耀著喜悅,又感動又熱情地說:


  “一個早上的黴運,都被你一掃而空!此時此刻,我真想擁抱全世界!想想看,我梅若鴻畢竟是個好富有、好富有的人!”


  芊芊注視著這個“好富有”的人,再注視那笑吟吟的子璿,心中非常感動。她突然了解到,子璿除了擁有穀玉農、鍾舒奇、葉鳴等人的愛以外,她還擁有梅若鴻的“知遇之感”。他們兩個之間,那種默契,那種和諧,不知怎地,就讓芊芊那纖細的心,微微地刺痛了起來。


  幾天以後,芊芊再到水雲間來看若鴻。帶來了一大簍的母雞,有二十幾隻。


  “若鴻!你看!”她興衝衝地說,“這麽多隻咯咯咯,就不怕它走丟了!”


  “老天!”若鴻瞪大了眼睛,“杜大小姐,你真是大手筆呀!難道你不知道,我一隻老母雞都養不活,把它養得離家出走了!你現在送一大簍來,你要我怎麽養呢?”


  “哦!”芊芊一怔,自己也失笑了。“我沒有想那麽多!沒關係,我會再送一袋米來,那麽,你也有得吃,雞也有得吃!”


  梅若鴻愣住了,臉色迅速地陰暗下去,眼底,有種受傷的情緒:

  “你在做什麽?”他尖銳地說,“又送雞又送米,你在放賬嗎?”


  “放賬?”芊芊聽不懂。“什麽放賬?”


  “你在救濟我!”他叫了起來,臉漲紅了,“杜芊芊,讓我告訴你,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遙的,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舍來侮辱我!”


  “什麽救濟?什麽侮辱?你怎麽說得這麽難聽?”芊芊一急,眼中就充淚了。“我特地到菜市場去,特地去買這些雞,提了這麽大老遠路給你送來,我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罷了,怎麽發這麽大脾氣,故意扭曲我的意思!你……你太過分了!”


  梅若鴻呆呆站著,看著芊芊那對水濛濛的大眼睛。在那對大眼睛裏,看到那種讓他全心靈都驚悸起來的柔情。他震動著、慌亂著、退縮著、躲避著……不行!不行!美好如芊芊,完美如芊芊,會讓他自慚形穢啊!

  “你走!”他狼狽地、昏亂地說,“帶著你的雞一起走!我梅若鴻……”他艱澀地吐出來,“無功不受祿!”


  “你不公平!”芊芊的淚,頓時間如決堤般滾滾而出。“我明明看到子璿為你送菜送酒的!為什麽子璿可以,我不可以?”


  “子璿……和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她逼近了,淚霧中的眸子,閃閃發亮。帶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對他壓迫過來。


  “子璿和我,是同一國的人,”他勉強地說,“你不同,你來自另一個國度!我可以接受內援,不能接受外援!否則……”他說得語無倫次,“否則,我就太沒格調了!”


  “好!我懂了!”芊芊一跺腳,回頭就走,走到那簍雞的前麵,她氣衝衝地打開雞籠,把二十幾隻雞全趕得滿天飛。她對雞群揮舞著雙手,嘴裏大喊:“去去去!去找自由去!去找大公雞去!去去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一時間,滿院子雞,咯咯狂叫,飛來飛去,簡直驚天動地。若鴻震驚極了,喊著說:

  “你在做什麽?”


  芊芊瞪了他一眼,昂起下巴說:

  “我把所有的‘外援’,全體‘外放’了!這下子,你可以心安理得了!我這個‘外國人’,也撤退了,免得侵犯了你的‘領土’!”


  說完,她掉頭就跑走了。


  “芊芊!芊芊!”他追了兩步,又硬生生地收住了腳。心中翻翻滾滾,湧上一陣澎湃的心潮。這樣的女孩,這樣伶俐的口齒,他喜歡!他太喜歡了!

  不行!不行!他倒退著,一直退到水雲間的牆上,他就靠著牆,整個人滑坐下來,用雙手緊緊捧著頭。他記憶的底層,有片陰霾正悄然掩至。不行不行!他有什麽資格去追回她,去喜歡她呢?

  一種難以解釋的挫敗感,就這樣向他淹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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