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醉酒

  · 第20章 ·

  醉酒

  無論心裏有多麽苦澀,日子總是一天一天地挨過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苦守著自己的誓言,雖然和夢凡朝夕相見,卻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夢凡漸漸地瘦了,憔悴了,蒼白而脆弱。兩人交換的眼光裏,總是帶著深刻的,無言的心痛,會痛侍人昏昏沉沉,不知東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這種折磨中,他到底還能撐持多久。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卻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麵。


  會喝醉酒,是因為康勤。


  這晚,夏磊在一種徬徨無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記藥材行。誰矢口,康勤卻一個人在那兒喝悶酒。時間已晚,店已經打烊了,康勤麵對著一盞孤燈,看來十分落寞。


  “好極了!”康勤已帶幾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無聊賴,感懷自傷,你來了,我總算有個伴了!磊少爺,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來就舉杯。


  “為這‘磊少爺’三個字,罰你三杯!”他激動地嚷著。“你三代受康家之恩,我兩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誰也不比誰強!何況,這是什麽時代了,還有‘少爺’?”


  康勤淒然一笑。


  “不管你是什麽時代,這少爺、小姐、老爺、奴才都是存在的!許多規矩,是嚴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擊了,眼中閃過了痛楚。


  “康勤,你有話直說,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地看著夏磊。


  “我並不是在說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蕭索和淒苦了。


  “難道你也有難言之痛嗎?”


  康勤整個人痙攣了一下。


  “喝酒!小磊,讓我們什麽話都不要說,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無可奈何,我們就讓它跟著這酒,一口咽進肚子裏去!”


  “說得好!”夏磊連幹了三大杯。酒一下肚,要不說話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著康勤,如獲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這康家,是養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為什麽要有這麽多情感呢?人如果沒有情感,不是可以快樂很多嗎?我為什麽不是風,不是樹木,不是岩石呢?我為什麽做不到無愛無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動地看夏磊:


  “小磊!把這個恨,也一口咽進肚裏吧!我陪你!”說著,康勤就幹了杯子。


  “好好好!”夏磊連聲說,“把所有的愛與恨,種種剪不斷理不清的思緒,統統曬進肚子裏去!”他連幹了三杯。


  “幹得好!”康勤漲紅了眼圈,“你是義子,我是忠仆,你不能不義,我不能不忠!人生,是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存心要把我們打進地獄裏去!”


  “是嗬是嗬!”他喊著,完全弄不懂康勤為什麽如此激動,卻因康勤的激動而更加激動。“明知不該愛而愛!這就是忘恩負義!我這樣割舍不下,牽腸掛肚,簡直是可恥的事,夢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義呀!”


  康勤驚怔著,整個人都亢奮著。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著。


  “你隻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時候,我是要在臉上刺字的!我——該死啊!”


  “我才該死啊!”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你一杯我一杯,說著,喝著,然後就哭著,說著,最後是哭著,喝著。夏磊酒量不深,終於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跳又叫,又哭又笑地大鬧起來:

  “什麽樣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謬了!太可笑了!


  什麽夏磊嘛!根本是個騙子!騙子!大騙子!騙天白,騙幹爹,騙夢凡,騙自己!什麽兄妹之情嘛!混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混蛋!一嘴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的思念不舍,混蛋!虛偽!偽君子!小人!卑鄙!”他踢開発子,腳步踉蹌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給我滾出來!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畢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


  “完了!這下累了!”他趕快去扶住夏磊,“沒想到你酒量這麽差!趁你還走得動,我送你回家吧!”


  康勤扶著夏磊,走進康家大院,無論康勤和老李怎樣製止,夏磊卻一路吆喝著,大吼大叫個不停:

  “嗬!這是康家!康家到了!快!康勤!康福!康忠!銀妞!翠妞!胡嬤嬤……你們都快去給我把夏磊揪出來!我今天要為幹爹報仇!快呀……”


  整個康家,全體驚動了。秉謙、詠晴、心眉、夢凡、夢華以及丫頭仆傭,紛紛從各個角落裏奔來,驚愕地,震動地,不可思議地看著夏磊和康勤。


  “天啊!”心眉麵色如紙。“康勤,你,你,你帶著他喝酒!”


  “康勤!”康秉謙怒吼一聲,“怎麽回事?你怎麽讓他喝得這麽醉?”


  “老爺!對不起!”康勤的酒,已經完完全全醒了。“真的不知道,他這樣沒酒量!是我的疏忽!”


  夏磊站不穩,一個顛頗,差點跌倒。


  夢凡發出一聲痛極的驚呼:


  “啊!夏——磊!”


  她伸出手去,想扶夏磊,又收回手來,不敢去扶。


  康勤與老李早就一邊一個,架住了夏磊。


  這樣一折騰,夏磊看到夢凡了。這一下不得了,他對著夢凡,就大吼大叫了起來:

  “夢凡,你記得你給我的那個陀螺嗎?那是我第一次有陀螺!那個陀螺真有趣極了,會在地上轉轉轉,不停地轉!如果快倒了,用鞭子一抽,它又轉起來,轉轉轉轉轉……我現在就像個陀螺,轉轉轉轉轉……”他抬頭看天,又低頭看地。“哈哈!天也轉,地也轉,房子也轉,我就這樣不停地轉……你不要怕我倒下去,你有鞭子啊,你可以抽下來啊……”


  夢凡震動極了,抬著頭,她呆呆看著夏磊,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必須用全力來控製,才不讓淚水滾出來。


  夢華一個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撐住夏磊:


  “夏磊!快回房間去吧!看你把爹娘都鬧得不能睡覺!走吧!快去!”


  夏磊一把抓住夢華,忽然間熱情奔放。


  “我告訴你,天白,兄弟就是兄弟,我們在曠野裏結拜,絕不是拜假的!”


  夢華甩開了夏磊的手,非常不悅地說:


  “我是夢華!不是天白!”


  夏磊怔怔地傾過去看夢華:


  “你幾時變成夢華的?”他詫異地問。


  康秉謙實在氣壞了,大步上前,他怒聲說:

  “夏磊!你給我收斂一點!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亂語!你看看!你像什麽?你這樣不學好,讓我痛心!你真氣死我了!”


  夏磊一見康秉謙,頓時掙開了康勤老李,直奔到康秉謙麵前去,東倒西歪,勉勉強強地想站穩,一麵對自己怒喝:


  “幹爹來了!你還不站好!站好!立正!敬禮!鞠躬……”


  他一麵喊著口令,一麵對康秉謙立正,行軍禮,又鞠躬,頭一彎,整個人就煞不住車,撞到康秉謙身上去了。


  “啊……”夢凡又驚叫出聲。


  胡嬤嬤、康勤、老李、銀妞、翠妞……大家七手八腳,扶住了夏磊,各人嘴裏喊各人的,要勸夏磊回房去。夏磊卻力大無窮地,掙開了眾人,抓住康秉謙,急切地、語無倫次地說:


  “幹爹,你不要生氣,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是多麽多麽尊敬你的!雖然你不見得能了解我,你墨守成規,固執己見!你造成我心中永遠的痛!可是,我還是尊敬你的!就因為太尊敬你,才把我自己弄成這副德行……”


  “胡嬤嬤!”詠晴插進嘴來,“你們幾個,給我把他拖回房裏去!不許他再鬧了!”


  “是!”大家應著,又去拉夏磊,“走吧!走吧!”


  “我會走的!”夏磊忽然大聲喊,“不要催!我會走得遠遠的!我會讓你們再也見不到我!”


  “啊……”夢凡再低呼,把手指送到嘴邊,用牙齒緊緊咬著,以阻止自己叫出聲。


  夏磊又大力一衝,胡嬤嬤等六七雙手,都抓不住他,他緊緊纏著康秉謙:

  “幹爹!你不要這樣生氣,你聽我說,我不敢辜負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遠記得當年在東北,你安慰我爹,你讓他死而無憾!你收養了我!”他哭了起來,“你還收了我爹的屍,葬了他……你瞧,我不是統統記得嗎?我怎麽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讓我粉身碎骨,我也該甘之如飴的!所以,讓我去痛吧!讓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幹爹!謝謝!謝謝你賜給我的一切一切!請再接受我鄭重的一鞠躬……”


  夏磊彎腰鞠躬,這一彎,就整個軟趴在地上,再也無力起來了。


  康秉謙又驚又怒地看著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話弄得心痛無比。醉後吐真言!他的話中為什麽有這麽多的“怨”?難道如此仁至義盡,夏磊還有不滿意?他越想越氣,抬頭大聲說:


  “康忠,去給我提一桶水來!”


  “是!”康忠領命而去。


  “爹……”夢凡小小聲地叫,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


  “秉謙!”詠晴叫。


  “老爺……”心眉怯怯地,看了康秉謙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中的痛楚,絕不會比夢凡少。康勤不敢接觸這樣的眼光,就試著去扶夏磊。


  “你們都別攔我!全讓開!”康秉謙大叫。


  康忠提了水過來,康秉謙接過水桶,對著夏磊就嘩啦啦地一淋。


  夏磊渾身濕透,連打了兩個噴嚏,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坐在地上,他滿頭滴著水,驚痛地注視著滿院子的人,知道自己又闖了禍。


  “你給我進祠堂裏來!”康秉謙沉痛地說,“我們一起去見你爹!”他一把拉起夏磊。


  夏磊走進祠堂,一看到父親的牌位,不由得雙膝點地,撲通跪倒,淚盈於眶了。


  “爹!”他悲痛地喊著,“請您在天之靈,給我力量,給我指示!告訴幹爹,我真的不要讓他傷心呀!”


  “牧雲兄!”康秉謙也對牌位注視著,“我該拿他怎麽辦?管他,他說他不是我的親生子,不管他,他就這樣令人痛心啊!”


  “幹爹!”夏磊拜倒於地,一迭連聲地說,“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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