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第十七章 ·

  晚上,佩吟在趙家,她正和趙自耕在談論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自從開學以後,佩吟早上有課,隻有下午和晚上,她才能和趙自耕在一起,因為佩吟家的簡陋,和她母親情緒的不穩定,所以總是佩吟來趙家,而非自耕來韓家。平常晚上,纖纖多半也不在家,最近,頌超正在教她跳舞,教她領略一些花花草草以外的人生,纖纖活得又充實又滿足。但是,今晚很意外,頌超人也沒來,電話也沒來,纖纖就失魂落魄地在客廳裏和奶奶玩“接龍”。而趙自耕和佩吟,就自然而然地避到書房裏去了。


  “我告訴你吧,十二月二十日結婚,我已經翻過黃曆,大好的日子。我這人是從不迷信的,為了我媽,也隻好迷信一下,佩吟,你不能給我任何理由來拖了。你瞧,你才二十幾歲,再拖幾年也沒關係,但是,我已經老了,你總不要嫁個白發老公公吧!”


  “別胡扯了!”佩吟咬著嘴唇,深思著。“我隻是覺得太快,我還有些問題,現在已經十一月中了,一個月之間籌備婚禮……”


  “你根本不需要準備什麽,”趙自耕武斷地說,“服裝啦、禮服啦、首飾啦……我都在十天之內給你弄齊,我有專門的服裝店,到家裏來給你量身做衣服……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他們來,怎樣?”他說做就做,立即伸手去拿電話聽筒。


  “不要孩子氣啦!”佩吟慌忙把手按在電話機上。“我考慮的不是服裝、首飾……這些事,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這些的,最好是公證結婚,免麻煩!”


  “不不!”趙自耕固執地。“我要給你一個鋪張的婚禮,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娶了你了。但是,日子必須要訂了,我們還要租禮堂,印請帖,訂酒席,一大堆的事啦!喂!”他悄眼看佩吟,擔心而歉意地笑著,“你到底還有什麽問題,總不是為了蓮園的事還在生氣吧,你看,我已經把蘇慕南開除了,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而你……你也原諒過我了。”


  “唉!”她歎口氣。“不是的!”


  “那麽,到底是什麽?”他把她拖到懷裏來,正視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


  “是……是為了我爸爸和媽媽,”佩吟終於輕聲地說了,“我在想,我嫁了,他們會……好寂寞。”


  趙自耕看了佩吟好一會兒。然後,他用胳膊圈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裏,他誠摯而深思地說:

  “我們——接他們一起住,好嗎?”


  佩吟搖搖頭。


  “為什麽不好呢?”趙自耕柔聲問,“我們家房子那麽大,纖纖眼看也要出嫁了,把他們接來,你也放心,我媽也有個伴……”


  “唉,你知道行不通的!”佩吟低聲打斷了他。“難道你還不了解我爸爸嗎?他那麽孤介,他是絕對不肯住到女婿家來的,而且,我媽又是病病歪歪的,誰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翻天覆地地鬧一下……”


  “你媽不是已經進步多了嗎?我上次介紹去看你媽的朱大夫,不是說她已經穩定了,而且,她也不再恨你了。”


  “朱大夫不能肯定說她已經好了。朱大夫說,她需要一種取代,取代她對佩華的愛,而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取代是什麽,或在什麽地方?朱大夫說,也可能,也可能……”她吞吞吐吐,而且臉紅了。“將來我……有了小娃娃,她就會好了。”她看到他在笑,就更羞澀了,立即繼續說,“她最近確實不恨我了,昨晚,她還拉著我的手腕,對著我手上的疤痕流淚……她知道是她弄傷了我的。我想,她忽然這樣母性,就是因為知道我快結婚了。她害怕,她很害怕失去我!她——”她歎口氣,“她還是愛我的。”


  “所以,”趙自耕正色說,“我們不要讓她失去你,我們接她一起住。”


  “我說了,爸爸不會肯,而且,還有奶奶……”


  “我媽呀!我媽絕不會反對的!”


  “我知道。但是兩個老人家住在一起,總會有意見不合的地方,我媽在病中,又不是很理性的。萬一……兩人間鬧點別扭,我們兩個都為難,多少夫妻的失和,都不是本人問題,而是長一輩的問題。”


  趙自耕瞅著她。


  “想不到,”他沉吟地說,“你還是個婚姻專家呢!你說得也對,我辦過的幾個大家族的離婚案,爭產案,都是親屬關係鬧出來的。”


  “所以嘛!”佩吟微蹙著眉,“我不能接他們過來,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


  “那麽,你要怎麽辦?”趙自耕有些急了。“你一輩子不嫁,守著他們?還是——要我‘嫁’到你家去?”


  佩吟抿著嘴角兒笑了笑,又歎了口氣,猶猶豫豫地開了口:

  “自耕,我有個辦法,就是……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有方法?那你還不快說!”自耕催促著,挑起了眉毛。“一定行得通,也一定肯!你說吧,別吞吞吐吐!”


  “自耕,你到過我家,我家那幢改良式的日式房子,事實上是公家的,而不是我爸的。現在,我爸已經退休了,公家又有意收回房子蓋公寓,所以,我爸那房子,是怎麽都住不長了。這些日子,我注意到,注意到……”她咽了口口水,很困難地說,“你家隔壁的空地上,也蓋了好多新公寓,正在出售。我爸爸有一筆退休金,大概有三十幾萬……”


  “好了!我懂了!”自耕打斷了她,笑了起來。“你也別提你爸的退休金了,明天就去看房子,我買一幢下來,把他們接過來住,這樣,你娘家夫家都在一塊兒,你隨時都可以回娘家,隨時都可以照顧他們,這不就行了。好了吧!我的小姑奶奶,你該沒問題了吧,十二月二十日,怎樣?”


  “不忙,不忙。”佩吟說,“你還沒弄懂我的意思,如果爸爸知道這幢房子是你買的,他也不肯住的,他一生就不肯占人一點點小便宜。所以,我提到爸爸的退休金,我已經問過那房子,要一百二十萬一幢,但是,可以分期付款,你去說服那房東,要他告訴我爸爸,第一期隻要三十萬,其餘的可以分十五年或二十年付清,那麽,每個月隻要繳幾千塊,我對爸爸說,我用教書的錢來付。事實上,你當然一次付給他。這隻是用來說服我爸爸而已……至於,要你一下子拿那麽多錢,我想……我想……你不用給我什麽鑽戒啦,隻要個白金的線戒就可以了!”


  他看了她幾秒鍾,她因為提出這麽“大”的“要求”而臉紅了。他一下子把她緊擁在懷裏,嘴唇貼在她耳邊,他低聲地、溫柔地、誠懇地、熱烈地,卻“肯定”地說:

  “我們明天就去買房子,房東的說辭,當然不會有問題。至於你的婚戒,我已經定做好了,不大,隻有五克拉,我一定要我的新娘手上有鑽戒。並不是出於虛榮,而是因為,鑽石是最堅固的東西。”


  “可是……可是……”


  “不要可是了!”他打斷她,“十二月二十日?”


  “如果……你能在十二月二十日以前,讓我父母搬過來,那麽,就是……十二月二十日吧!”


  “我在……十天之內讓他們搬進來!”


  “不要那麽有把握,”佩吟笑著,“你可別穿幫啊,我爸脾氣才拗呢!”


  “不敢穿幫,不能穿幫,也不允許穿幫,否則,我就沒太太了。這麽嚴重的問題,我怎麽會……”


  他的話沒說完,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在趙家,電話號碼有好幾個,趙自耕書房裏的號碼是條專線,隻有最親近的人才用這號碼,而且,可能有急事的時候才用。趙自耕拿起聽筒,一聽之下,就笑了。


  “頌超啊?你打到客廳裏去吧,纖纖等了你一個晚上了,以後你要是晚上不來,還是早點告訴她……”


  “不不!”頌超的聲音焦灼而緊張。“我不是找纖纖,趙伯伯,佩吟是不是在你那兒?我有點急事要跟她談!”


  趙自耕蹙起了眉頭,奇怪地把聽筒遞給佩吟,滿臉的狐疑和不解,他說:

  “是頌超,他要跟你說話,急吼吼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佩吟困惑地閃了閃眼睛,接過了聽筒。


  “佩吟,”頌超急切地開了口,“是不是你?”


  “是我!”


  “你聽著,不要多說什麽,我不能讓趙伯伯和纖纖知道這件事,我告訴你,我完了!我碰到麻煩了,我什麽都完蛋了,我簡直想自殺了!”


  “怎麽回事?”她皺攏眉頭,“你慢慢說!”


  “昨天晚上,我把你和纖纖送回家之後,你猜我碰到了什麽?有人在我家門口等我!是維珍!她告訴我說,她說,她說……”他直喘氣,說不下去。


  佩吟的心已經涼了,她猜出了一大半。


  “你說吧!”她鼓勵地。“直說吧!怎麽樣?”


  “她說——她有了我的孩子!她要我和她結婚,否則,她會去找趙伯伯和纖纖,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你知道,假若纖纖知道了這回事,那就等於殺了她,也等於殺了我了。今天,我和維珍談判了一整天,談到剛剛才分手,我願意給錢,我願意幫她找醫生解決,她統統不肯!她說她不為錢,她說墮胎是犯法,她也不幹。她說她要這個孩子,要我!她一定要我負起責任來,一直威脅我,說她要去找纖纖。佩吟,我快急死了!我想,她真會去找纖纖的。我已經走投無路了,隻好打電話找你,你看,我該怎麽辦?難道我為了那一夜的糊塗,該負這麽大的代價嗎?如果要我放棄纖纖而娶維珍,我還是一頭撞死算了……”


  “頌超!”她打斷了他,“你先不要亂了章法。這件事太麻煩,我看,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決的,你需要幫助,頌超,你聽著,我得把這件事告訴你趙伯伯……”


  “不要!”他尖叫,“他一向把我看成一個好純潔好善良的孩子,假若他知道我闖下這種禍來,他還會要我做女婿嗎?”


  “他會要的!”她肯定地說,看了趙自耕一眼,趙自耕是越聽越糊塗了,他滿臉疑惑地望著佩吟。佩吟握牢了聽筒,腦子裏在風車似的轉著念頭,然後,她堅決地說,“你聽好,頌超,這事必須馬上解決,否則,會越拖越麻煩,你家和趙家都是有名的家庭,萬一鬧大了,你想會有什麽後果?”


  “噢!”頌超苦惱地悶聲說,“我還沒想到這一點!我隻是不明白維珍,她明知道我不愛她,為什麽要纏住我?這樣的婚姻有什麽意義?我會恨死她,恨她一輩子,我也不要那個孩子,我從來就沒想到會有孩子……”


  “別說這種話!”佩吟打斷了他。“這給了你一個教訓,以後你該想到了!”


  “還會有以後嗎?”頌超大叫,“我已經懊悔死了,懊悔死了,懊悔死了,懊悔死了……”


  “好了,頌超,你別叫!”佩吟說,“我告訴你怎麽辦!我一定要把這事告訴自耕,維珍在要脅你,自耕對這種事有經驗,而且你也瞞不住他。現在,你先打個電話到客廳裏,告訴纖纖你今晚不來了,叫她早點去睡,然後,十點鍾以後,你……你……”她拚命思索,終於說,“你來一趟,我們大家一起研究研究……不不,不好,這樣吧,你在家嗎?”


  “不在,我怎麽敢在家裏打這種電話?如果給我爸聽到,我非被砍頭不可!我在一家咖啡館。”


  “給我號碼,我和自耕商量一下再打電話給你!”


  她記下了電話號碼。


  “現在,”她說,“你打電話給纖纖,我們要把她支開,對不對?”


  “你——”頌超苦惱萬狀地問,“確定趙伯伯不會生我氣嗎?”


  “他會生氣的,但是,他會原諒你!”


  “你確定?”他再問。


  “我確定!”她掛斷了電話。


  趙自耕看著她,一瞬也不瞬地。


  “這小子出了什麽事?”他問。


  “他犯了一件錯,很多男人都會犯的錯,你——也犯過的錯……”她吞吞吐吐地說。


  “好了,”趙自耕打斷她,“我保證不罵他,保證不生氣,好嗎?別把我也扯進去,他碰到麻煩哩?和女人有關的?”


  “是的。”


  於是,佩吟開始說出維珍和頌超那段交往,他們認識的經過,維珍和佩吟的關係,以及頌超帶她去福隆,怎樣在福隆遊泳,過夜,而春風一度。現在,維珍有了孩子,她要和頌超結婚……種種種種。


  趙自耕很沉默,垂著頭,他沉吟了好半天,然後,他抬起頭來,臉色非常難看:


  “維珍就是林維之的妹妹?”他問。


  “是的。”


  他點點頭,瞅著她。


  “不錯不錯,你會選男朋友!”


  佩吟的臉色變了。


  “你要找我的麻煩嗎?”她問。“難道……”


  他伸手握住她的嘴。


  “別說!”他低語。“我在遷怒,因為你不許我生頌超的氣!”他放下手來,煩躁地在室內踱著步子。“這真是件莫名其妙的混賬事兒!”他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抬起頭來,他盯著佩吟。“這女人既然是你的朋友,你當然了解她,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她既然會勾引男孩子,為什麽不避孕?她的目的是婚姻嗎?她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幹什麽?我真不懂這種……”


  “慢一點,慢一點!”佩吟阻止了趙自耕的低聲咆哮。她的腦子裏有個靈光在閃耀,有某些看不見的環節在像鎖鏈般地連鎖起來,她深思著。“你知道嗎?她最初的目標是你!她要求我介紹她認識你!後來,她發現頌超是虞無咎的兒子,就又轉移了目標。我想……她一直在追求名利,她愛出風頭,喜歡引人注意,喜歡征服男人……在某些方麵,她和你那位蓮園的女主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嗯,”趙自耕輕哼著,“我們別討論到範圍外麵去,好不好?”


  “沒有出範圍,”佩吟仍然在深思著。“事實上,第一次向我提到琳達的就是她!”


  “更該死了!”他在低聲嘰咕。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趙自耕。


  “很抱歉,自耕,我也想不出她到底要做什麽。你曾經對我分析過蘇慕蓮的心理,你對這種女人應該比我了解,或者,她是真愛頌超?像蘇慕蓮愛你一樣?”


  趙自耕的臉紅一陣又白一陣。


  “你饒了我吧!”他請求地說,“你為什麽一定要把這兩個女人扯在一起談?”


  “好,我們不扯在一起談。”佩吟說,咬了咬嘴唇,仍然在用著思想。“維珍已經二十五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任何對男性有吸引力的女人,也都會恐懼青春的消失……對不起,”她看著他,“這又是你的話。有的女人為了證實自己還有吸引力,就會找比自己還年輕的男人玩,像慕蓮……”


  “喂,佩吟,你到底在想些什麽?”趙自耕無可奈何地說。“你一定要指桑罵槐嗎?”


  “你要不要解決頌超的問題呢?”她瞅著他問。


  “當然要!”


  “那你就別打岔,讓我想一想。”她坐進椅子裏,看著天花板,想著維珍。“有的女人要錢,有的女人要愛情,有的女人要安全感!維珍——她要一個丈夫!一個在社會上有點地位,在經濟上有相當基礎的丈夫!她不在乎這個丈夫愛不愛她,反正她還可以去吸引別的男人……對了!這就是她的目的!她要一個社會地位!就是這樣!”


  “那豈不完了?”趙自耕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說,她要頌超要定了?頌超這個傻瓜蛋,他可以否認這件事啊。是的!”他喘著氣,“這傻小子連賴賬都不會!可是,我告訴你,”他盯著佩吟的眼睛,低聲說,“如果纖纖失去頌超,她就——死定了!”


  “我看,”佩吟的臉色也有些發白,她想起纖纖在虞家的那篇毫不隱誨的侃侃而談。“我們必須把維珍找來,和她談一次,看看她能接受怎麽樣的條件!”她去拿聽筒,望著趙自耕。“你想一個安全的地方,叫頌超把她帶去,我們馬上和她談判,快刀斬亂麻!”


  趙自耕轉動著眼珠,用手拍著額頭。


  “事實上,哪兒有安全的地方!”他看看手表,忽然下決心地說,“你打電話給頌超,叫他十一點鍾,帶這個女人到我們家來,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我這間書房!”


  “你不怕纖纖聽到?”佩吟問。


  “十一點鍾,纖纖早就睡了!而且她的臥室在樓上,她又沒有偷聽的習慣!”


  “奶奶呢?吳媽呢?”


  “她們睡得更早!”佩吟遲疑著。


  “我覺得不妥當!”


  “不妥當,也得這樣辦!”趙自耕皺緊了眉頭。“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家醜不外揚,這事還能在大庭廣眾裏談嗎?你打電話吧!帶她來,我要看看這是怎樣一個女人!”


  佩吟拿起聽筒,撥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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