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第十七章 ·
子健用鑰匙開了大門,穿過院子,走進客廳,已經是深夜二點鍾了。但是,珮柔仍然大睜著眼睛,坐在客廳裏等著他。
“怎麽?珮柔?”子健詫異的說:“你還沒有睡?”
“我在等你。”珮柔說:“曉妍怎樣了?”
子健在沙發裏坐了下來。他看來很疲倦,像是經過了一場劇烈的戰爭,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有神,那種撼人心魄的愛情,是明顯的寫在他臉上的。他低歎了一聲,用一種深沉的、憐惜的、心痛的聲音說:“她現在好了,我差一點失去了她!我真沒料到,媽媽會忽然卷起這樣的一個大台風,幾乎把我整個的世界都吹垮了。”
“你知道,媽媽是製造台風的能手,”珮柔說,“隻是,風吹得快,消失得也快,留下的攤子卻很難收拾。如果台風本身要負責吹過之後的後果,我想,台風一定不會願意吹的。”她注視著子健:“哥哥,媽媽事實上是一個典型的悲劇人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做過的後果,更不會收拾殘局。但是,她是我們的媽媽,是嗎?”
子健凝視著珮柔:“你想說什麽?珮柔,別兜圈子。家裏發生事情了,是不是?爸爸和媽媽吵架了?”
“豈止是吵架!爸爸要和媽媽離婚。我想,這是那陣台風引起來的。你去秦阿姨家的時候,爸爸一定在秦阿姨家,對不對?爸爸表示過要和媽媽離婚嗎?”
“是的。”子健說,蹙起眉頭。“唉!”他歎了口氣:“人生的事,怎麽這麽複雜呢?”
“哥哥!”珮柔叫:“你對這事的看法怎麽樣?”
“我?”子健的眉頭鎖得更緊:“老實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昏了頭了,我覺得,父母的事,我們很難過問,也很難參加意見。說真的,爸爸移情別戀,愛上秦阿姨,在我看來,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我是爸爸,我也會!”
“哥哥!”珮柔點點頭,緊盯著他:“媽媽罵了曉妍,你就記恨了,是不是?你寧願爸爸和媽媽離婚,去娶秦阿姨,對嗎?這樣就合了你的意了。秦阿姨成為我們的後母,曉妍成為你的妻子。這樣,就一家和氣了,是不?你甚至可以不管媽媽的死活!”
子健跳了起來。
“你怎麽這樣說話呢?珮柔?我愛曉妍是一回事,我欣賞秦阿姨是另外一回事,我同情爸爸和秦阿姨的戀愛又是一回事。不管怎樣,我總不會讚成爸爸媽媽離婚的!媽媽總之是媽媽,即使和她記恨,也記不了幾分鍾!父母子女之間的感情是血親,如果能置血親於不顧的人,還能叫人嗎?”
“哥哥!”珮柔熱烈的喊:“我就要你這幾句話!我知道你一定會和我站在一條陣線上的!”
“一條陣線?”子健詫異的問:“戰爭已經發生了?是嗎?你的陣線是什麽陣線呢?”
“哥哥,讓我告訴你。”珮柔移近身子,坐在子健的身邊,她開始低聲的、喃喃的,不停的說了許多許多。子健隻是靜靜的聽,聽完了,他抬起眼睛來,深深的看著珮柔。
“珮柔,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呢?”
“挽救父母的婚姻,是錯嗎?”珮柔問:“撮合父母的感情,是錯嗎?孝順母親,不讓她悲哀痛苦,是錯嗎?維持家庭的完整,是錯嗎?拉回父親轉變的心,是錯嗎?”她一連串的問。子健瞪著她。
“破壞一段美麗的感情,是對嗎?勉強讓一對不相愛的人在一起,是對嗎?打擊父親,使他永墮痛苦的深淵,是對嗎?維持一個家庭完整的外殼,而不管內部的腐爛,是對嗎?拆散一對愛人,讓雙方痛苦,是對嗎?……”
“哥哥!”珮柔打斷了他:“你安心和我唱反調!”
“不是的,珮柔。”子健深沉的說:“我隻要告訴你,對與錯,是很難衡量的,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去判斷。但是,我同意你的做法,因為我是媽媽的兒子,我不能不同意你!我站在一個兒子的立場,維護母親的地位,並不是站在客觀的立場,去透視一幕家庭的悲劇。珮柔,你放心,我會去做,隻是我很悲哀,我並沒有把握,能扮演好我的角色。你孝心可嘉,但是,愛情的力量排山倒海,誰都無法控製,我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我知道。”珮柔點點頭:“可是,我們嚐試過,努力過,總比根本不嚐試,不努力好,是不是?”
“當然,”子健說,深思著,“但是,媽媽是不是能和我們合作呢?她的那個台風隻要再刮一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媽媽,你知道,我同情她,甚至可憐她,卻無法讚成她!”
“我知道。”珮柔低歎,“我又何嚐不是如此!隻要媽媽有秦阿姨的十分之一,她也不會失去爸爸!可是,媽媽是無法了解這一點的,她甚至不懂什麽叫愛情。她認為結婚,生兒育女,和一個男人共同生活就叫戀愛,殊不知愛情是人生最撼人心弦的東西。是嗎?哥哥?”
“我們卻要去斬斷一份撼人心弦的東西!”子健低低的說:“我甚至希望我們失敗。”
“哥哥!”珮柔叫。
“我說了,我和你一條陣線!”子健站起身來:“不管我的想法如何,我會努力去做!你,負責媽媽不刮台風,我,負責爸爸,怎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哥哥,像小時候一樣,我們要勾勾小指頭,這是我們兄妹間的秘密,是不是?你不可以中途反悔,倒戈相向,你不可以讓曉妍左右你的意誌,你要為我們可憐的母親多想一想,你能嗎?”
“珮柔,”他注視她,毅然的點了點頭,“我能!”
珮柔伸出手來,兄妹二人鄭重的勾勾小指頭。相對注視,兩人的心情都相當複雜,相當沉重。然後,他們上了樓,各回各的房間了。
俊之徹夜難眠,輾轉到天亮,才朦朦朧朧的睡著了,一覺醒來,紅日當窗,天色已近中午。他從床上坐起來,心裏隻是記掛著雨秋。翻身下床,他卻一眼看到婉琳坐在他對麵的椅子裏,穿戴整齊,還搽了胭脂抹了粉,戴上了她出客才用的翡翠耳環。她看到他醒來,立即從椅子裏跳起身,陪笑著說:“你的早餐早就弄好了,豆漿冷了,我才去熱過,你就在臥室裏吃吧,大冷天,吃點熱的暖暖身子。”
俊之愕然的看著婉琳。這是什麽花招?破天荒來的第一次,別是自己還在什麽噩夢裏沒醒吧!他揉揉眼睛,甩甩頭,婉琳已拎著他的睡袍過來了:“披上睡袍吧!”婉琳的聲音溫柔而怯弱:“當心受涼了。”
他一把抓過睡袍,自己穿上,婉琳已雙手捧上了一杯冒著熱氣的、滾燙的豆漿。俊之啼笑皆非,心裏在不耐煩的冒著火。這是見了鬼的什麽花樣呢?他已正式提出離婚,她卻扮演起古代的、被虐待的小媳婦了!他瞪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我沒漱口之前,從來不吃東西,你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嗎?”
“哦,哦,是的,是的。”婉琳慌忙說,有點失措的把杯子放了下來,顯然那杯子燙了她的手,她把手指送到嘴邊去籲著氣,發現俊之在瞪她,她就又立即把手放下去,垂下眼瞼,她像個不知所措的、卑躬屈膝的小婦人。
“婉琳!”俊之冷冷的說:“誰教你來這一套的?”
婉琳吃了一驚,拾起眼睛來,她慌慌張張的看著俊之,囁囁嚅嚅的說:“我……我……我……”
“沒有用的,婉琳。”俊之深深的望著她,默默的搖著頭:“沒有用的。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你幫我端豆漿拿衣服就可以解決了,我並沒有要你做這些,我要一個心靈的伴侶,不是要一個服侍我的女奴隸!你也沒有必要貶低你自己,來做這種工作。你這樣做,隻是讓我覺得可笑而已。”
婉琳低下了頭,她自言自語的說:“我……早……早知道沒有用的。”她坐回椅子上,一語不發。俊之也不理她,他徑自去浴室梳洗,換了衣服。然後,他發現婉琳依然坐在椅子裏,頭垂得低低的,肩膀輕輕聳動著,他仔細一看,原來她在那兒忍著聲音啜泣,那件特意換上的絲棉旗袍上,已濕了好大的一片。他忽然心中惻然,這女人,她再無知,她再愚昧,卻跟了他二十幾年啊!走過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別哭了!”他粗聲說,卻不自已的帶著抹歉意。“哭也不能解決問題的!我們的事,好歹都要解決,反正不急,你可以冷靜的思考幾天!或者你會想清楚!我……”他頓了頓,終於說:“很抱歉,也很遺憾。”
她仍然低垂著頭,淚珠一滴滴落在旗袍上。
“當……當初,”她抽噎著說,“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低歎了一聲,人生,誰能預卜未來呢?假若每個人都能預卜未來,還會有錯誤發生嗎?他轉過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張媽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說,“子健在你書房裏,他說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俊之回過頭來,狐疑的望著婉琳:“你對孩子們說了些什麽?”他問。
“我?”婉琳睜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樣子,那臉上的表情倒是誠實的:“我能對他們說什麽?現在,隻有他們對我說話的份兒,哪有我對他們說話的份兒?”
這倒是真的,那麽,子健找他,準是為了曉妍。曉妍,他歎口氣,那孩子也夠可憐了。這個社會,能夠縱容男人嫖妓宿娼,卻不能原諒一個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樓,走進書房裏,關上了房門。
子健正靠在書桌上,呆呆的站著,他的眼光,直直的望著牆上那幅《浪花》。聽到父親進來,他轉頭看了父親一眼,然後,他愣愣的說:“我在想,秦阿姨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現些什麽?”
“對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說,“它代表愛情。”
“愛情?”子健不解的凝視著那幅畫。
“在沒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說,我就像海灘上那段朽木,已經枯了,腐爛了,再也沒有生機了。然後,她來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奪人的豔麗,來點綴這枯木,於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顯出它樸拙自然的美麗,子健驚愕的望著父親,他從沒有聽過俊之這樣講話,如此坦率,如此真誠。尤其,他把他當成了平輩,當成了知音。子健忽然覺得汗顏起來,他想逃開,他想躲掉。珮柔給他的任務是一件殘忍的事情。但是,他來不及躲開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來,問:“你有事找我?”
他站在父親對麵,中間隔著一張書桌,他咬緊牙關,臉漲紅了。
“為了曉妍?”俊之溫和的問。
子健搖搖頭,終於說了出來:“為了你,爸爸。為了你和媽媽。”
俊之臉色立刻蕭索了下來,他眼睛裏充滿了戒備與懷疑,靠進椅子裏,他燃上了一支煙。噴出煙霧,他深深的望著兒子。
“原來,你是媽媽的說客!”他說,聲音僵硬了。
子健在他對麵的椅子裏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紙刀,他無意識的玩弄著那把刀子,透過了煙霧,他注視著父親那張隱藏在煙霧後的臉龐。
“爸爸,我不是媽媽的說客!”子健說:“我了解愛情,我認識愛情,我自己正卷在愛情的巨浪裏,我完全明白你和秦阿姨之間發生了些什麽。我不想幫媽媽說話,因為媽媽無法和秦阿姨相比,我昨晚就和珮柔說過,如果我是你,我一樣會移情別戀,一樣會愛上秦阿姨。”
俊之稍稍有些動容了,他沉默著,等待兒子的下文。
“爸爸,這些年來,不是你對媽媽不耐煩,連我們做兒女的,和媽媽都難以相容。媽媽的生活,在二十幾年以來,就隻有廚房、臥房、客廳。而我們,見到的,是一片廣漠無邊的天地。接觸的,是新的知識,新的朋友,新的觀念,新的人生。媽媽呢?接觸的隻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們,談的是東家長西家短,衣料、麻將,和柴米油鹽。我們和媽媽之間當然會有距離,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俊之再抽了一口煙,子健停了停,他看不出父親的反應,在煙霧的籠罩下,父親的臉顯得好模糊。
“我已經大學四年級了,”子健繼續說,“很快就要畢業,然後是受軍訓,然後我會離家而獨立。珮柔,早晚是江葦的太太,她更不會留在這家庭裏。爸爸,你和媽媽離婚之後,要讓她到哪裏去?這些年來,她已習慣當‘賀太太’,她整個的世界,就是這個家庭,你砸碎這個家庭,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各奔前程,隻有媽媽,是徹徹底底的麵臨毀滅!爸,我不是幫媽媽說話,我隻請你多想一想,即使媽媽不是你的太太,而是你朋友的太太,你忍心讓她毀滅嗎?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嗎?爸爸,多想一想,我隻求你多想一想。”
俊之熄滅了那支煙,他緊緊的盯著兒子。
“說完了嗎?”他問。
“爸!”子健搖搖頭。“我抱歉,我非說這些話不可!因為我是媽媽的兒子!”
“子健,”俊之叫,他的聲音很冷靜,但很蒼涼,“你有沒有也為爸爸想一想?離婚,可能你媽媽會毀滅,也可能不毀滅,我們誰都不知道。不離婚,我可以告訴你,你爸爸一定會毀滅!子健,你大了,你一向是個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請你告訴我,為了保護你媽媽,是不是你寧可毀滅你爸爸!”
子健打了個冷戰。
“爸爸!”他蹙著眉叫:“會有那麽嚴重嗎?”
“子健,”俊之深沉的說,“你願不願意離開曉妍?”
子健又打了個冷戰。
“永不!”他堅決的說。
“而你要求我離開雨秋?”
“爸爸!”子健悲哀的喊:“問題在於你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在二十幾年前,你娶了媽媽!現在,你對媽媽有責任與義務!你和秦阿姨,不像我和曉妍,我們是第一次戀愛,我們有權利戀愛!你卻在沒有權利戀愛的時候戀愛了!”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子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接著,一層濃重的悲憤的情緒,就從他胸中冒了起來,像潮水一般把他給淹沒了。
“夠了!子健!”他嚴厲的說:“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家庭,我們或者是太民主了,所以你可以對我說我沒有權利戀愛!換言之,你指責我的戀愛不合理,不正常,不應該發生,是不是?”
子健低歎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
“爸爸,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俊之打斷了他。“我雖然是你父親,卻從沒有對你端過父親架子!也沒拿‘父親’兩個字來壓過你,你覺得我不對,你盡可以批評我!我說了,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家庭!好了,子健,我承認我不對!我娶你母親,就是一個大錯誤,二十幾年以來,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如今碰到雨秋,像沙漠中的甘泉,二十幾年的焦渴,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我需要,我非追求不可!這是沒道理好講的!你說我沒有權利愛,我可以承認,你要求我不愛,我卻做不到!懂了嗎?”
“爸爸!”子健喊:“你願不願意多想一想?”
“子健,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國,曉妍在‘理’字上,是決不可以和你結婚的,你知道嗎?”
子健的臉漲紅了。
“可是,我並沒有生活在古代!”
“很好,”俊之憤然的點點頭,“你是個現代青年,你接受了現代的思想!現代的觀念。那麽,我簡單明白的告訴你:離婚是現代法律上明文規定,可以成立的!”
“法律是規定可以離婚,”子健激動的說,“法律卻不負責離婚以後,當事人的心理狀況!爸,你如果和媽媽離婚,你會成為一個謀殺犯!媽跟你生活了二十幾年,你於心何忍?”
“剛剛你在和我說理,現在你又在和我說情,”俊之提高了聲音,“你剛剛認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現在你又認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子健子健,”他驟然傷感了起來,“父子一場,竟然無法讓彼此心靈相通!如果你都無法了解我和雨秋這段感情,我想全世界,再也沒有人能了解了!”他頹然的用手支住額,低聲說:“夠了!子健,你說得已經夠多了!你去吧!我會好好的想一想。”
“爸爸!”子健焦灼的向前傾,他苦惱的喊著:“你錯了,你誤會我!並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我一上來就說了,我同情!問題是,你和媽媽兩個生下了我,你不可能希望我愛秦阿姨勝過愛媽媽!爸爸,秦阿姨是一個堅強灑脫的女人,失去你,她還是會活得很好!媽媽,卻隻是一個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憐蟲啊!如果你真做不到不愛秦阿姨,你最起碼請別拋棄媽媽!以秦阿姨的個性,她應該不會在乎名分與地位!”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
“是嗎?”他低聲問:“你真了解雨秋嗎?即使她不在乎,我這樣對她是公平的嗎?”
“離婚,對媽媽是公平的嗎?”子健也低聲問。“你母親不懂得愛情,她一生根本沒有愛情!”
“或者,她不懂得愛情,”子健點頭輕歎,“她卻懂得要你!”
“要我的什麽?軀殼?姓氏?地位?金錢?”
“可能。反正,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
“可笑!”
“爸,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許多人就在這種可笑中活了一輩子,不是嗎?爸,媽媽不止可笑,而且可憐可歎,我求求你,不要你愛她,你就可憐可憐她吧!”說完,他覺得再也無話可說了,站起身來,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信紙,遞到父親的麵前。“珮柔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她說,她要說的話都在這張紙中。爸爸,”他眼裏漾起了淚光,“你一直是個好爸爸,你太寵我們了,以至於我們敢在你麵前如此放肆,爸,”他低語,“你寵壞了我們!”轉過身子,他走出了房間。
俊之呆坐在那兒,他沉思了好久好久,一動也不動。然後,他打開了那張信紙。發現上麵錄著一首長詩: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
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
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
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
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
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
雲何咫尺間,如隔萬重山,
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
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
徘徊日欲晚,決意投身返,
半裂湘裙裾,泣寄槁砧書,
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
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棰,
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
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
倘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長詩的後麵,寫著幾個字:
“珮柔代母錄刺血詩一首,敬獻於父親之前。”
俊之閉上眼睛,隻覺得五髒翻攪,然後就額汗涔涔了。他頹然的仆伏在書桌上,像經過一場大戰,說不出來有多疲倦。半晌,他才喃喃的自語了一句:“賀俊之,你的兒女,實在都太聰明了。對你,這是幸運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