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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作品全集(共60冊)第五章

  · 第五章 ·

  車子穿過了台北市區,駛過了圓山大橋,一轉彎,向陽明山上開去。老趙純熟地駕著車子,飛馳在那彎路頻繁的山路上。


  “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地說,“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家在陽明山上。”


  “這對你很不方便嗎?”耿克毅說,“我答應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這樣,你就可以和你的醫生去約會了!”


  “我的醫生?”她驚愕地。


  “那位吳大夫,x光科的,叫什麽?吳家駿嗎?”耿克毅不動聲色地問。


  江雨薇驀然間臉紅了,她有些激怒。


  “你仿佛雇了私家偵探來偵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地笑了一聲,“這隻是湊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時候,那位醫生的眼睛始終在透視你,不在透視我。如果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一眼看出人類的感情來了。”他頓了頓,“怎樣?這位醫生在你心中的分量如何?”


  “我不想談這個。”江雨薇悶悶地說。看著車窗外麵,那些向後急速退開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別墅,那些遠處的雲山,那些山坳裏的蒼鬆翠竹……“我在想,”她慢慢地說,“你這暴君有一座怎樣的皇宮。”


  “你不用想,”老人說,“因為已經到了。”


  車子向左轉,轉入了一條私人的道路,鋪著碎石子,道路寬敞,兩邊都栽著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對那些修竹看去,發現那竟是兩個竹林,那麽,這條路是從竹林中辟出來的了。車子曲折地轉了一個彎,停在一個鏤花的大鐵門前麵。江雨薇伸出頭去,正好看到鐵門邊石柱上的鏤金大字“風雨園”。她看了老人一眼:

  “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園取名叫‘風雨園’。”


  老人不語,他對那跑來開門的男工老李打了個招呼,車子繼續開了進去。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繞鼻而來,是晚秋最後的幾朵茉莉吧!園內有好幾叢竹子,主人顯有愛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蒼鬆,虯結的枝幹,蒼勁地直人雲中。繞過了這棵老鬆樹,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個圓形的小噴水池呈現在她麵前,噴水池中,雕刻著一個半裸的維納斯像,水柱噴射在她的身上,再奔瀉下來,夕陽的光芒照射著她,顆顆水珠,像顆顆閃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晳的肌膚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下,帶著一種神秘的光華,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著這花園,仿佛她有著一份神秘莫測的力量。


  車子停了,江雨薇眩惑地走下了車,她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雕像,她真想走過去觸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膚是不是柔軟的。


  “美吧?”老人問,“我在歐洲旅行的時候發現了它,花費了一筆巨資把她買來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臉,我常常覺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臉型像極了……”他忽然咽住了。


  “像極了誰?你的一個愛人?”江雨薇衝口而出。


  “不錯。”老人並未否認,“一個我深愛的人。”


  “她在哪兒?走了嗎?”


  “走了。”


  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地發掘這老人的秘密,一個活到六十八歲的人,原可以有寫不完的故事啊!她望了望花園的其他部分,繞著水池,栽滿了茉莉與薔薇,另外,她看到數不清的花與樹,山茶、木槿、玫瑰、冬青……天,這確實是個人間仙苑啊!掉轉頭,她麵對著那棟二層樓的建築,純白色的外型,加著落地的玻璃窗,這棟房子像個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麵有好幾級台階,然後是一排古羅馬式的圓形石柱,大門是拱形的,現在,那門大開著,露出裏麵純白色的地毯,黑色沙發,與白黑二色的窗簾。


  “啊,”江雨薇輕呼,“你確實有個皇宮。”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地說,“你該認識認識這家裏其他的分子。”


  江雨薇恍然驚覺,老李、李媽和翠蓮都已經出來了,站在花園裏等待著。


  她已經見過了老趙,那是個憨直而穩重的中年人。現在,她見到了老李夫婦,一對五十餘歲的夫妻,老李有張不苟言笑的臉,額上有道疤痕,雖不醜陋,卻並不引人喜歡。他冷冷地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轉身消失在樹木深處了,他走開時,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媽,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有對易感的眼睛,和滿臉慈祥而熱情的笑,她熱烈地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證地說:

  “你會喜歡這兒的,江小姐,你一定會過得慣的,你需要什麽,隻管告訴我,我會給你準備的。”


  翠蓮,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台灣姑娘,卻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地笑,不住地對江雨薇鞠躬如儀,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翠蓮,”李媽說,“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啊!”


  “是的,是的,是的。”翠蓮一迭連聲地說。


  江雨薇發現,翠蓮實際上是歸李媽管的,換言之,李媽在這家庭中有著相當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著耿克毅,“你該進房裏去了,這花園裏的冷風與你並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風穿山越嶺而來,已帶著深深的涼意,那鬆濤竹籟,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攙住了耿克毅,翠蓮已識趣地遞上了拐杖,他們走上台階,走進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廳裏。


  耿克毅在沙發上沉坐了下來,輕歎了一聲:

  “啊,回家真好。”


  翠蓮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來,李媽已拎著江雨薇的皮箱,往樓上走去,耿克毅悄悄地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說:

  “在我家裏,你似乎不必穿護士服裝。”


  “我是護士,不是嗎?”


  “如果你肯幫忙,就別穿那討厭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變成醫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說,事實上,她那口小皮箱沒有什麽可穿的衣服。她打量著室內,白地毯,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窗簾鑲著黑色的荷葉邊,大大的壁爐,有寬寬的爐台,爐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間屋子都是黑白二色來設計,唯一的點綴,是爐台上的一瓶豔麗的紅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地說,“我從沒想過黑白兩色可以把房間布置得這麽雅致。”


  “設計這房子的是個奇才!”老人讚歎地說。


  “是嗎?”江雨薇不經心地問。


  “你絕不會相信,他設計這房子時隻有十八歲!沒有受過任何建築訓練,他隻是有興趣而無師自通!”


  “哦?”江雨薇掉轉頭來,“他現在一定是個名建築師了?”


  “不,”老人甩了一下頭,似乎想甩掉一件痛苦的回憶,“他現在什麽都不是。”


  江雨薇對那建築師失去了興趣,她的目光被牆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對聯,對得並不工整,卻很有意味,筆跡遒健而有力,寫著:風雨樓中聽風雨夕陽影裏看夕陽。


  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問,她也知道這必然出自於老人的親筆。她走向落地長窗前,對外望去,真的,這扇長窗正是朝西的,現在,一輪落日又圓又大,正迅速地向山坳中沉下去。絢麗的,多彩的晚霞烘托著那輪落日,綻放著萬道光華。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輝裏,老人怔怔地看著她。


  “你很適合這棟房子。”他說。


  “隻怕不適合那些風雨。”她說。


  他微微一笑。“你的反應太敏銳,隻怕將來會讓你吃虧。”他說,“好了,你想先參觀這整棟房子呢,還是先去你自己的臥房看看?”


  “我要先給你吃藥。”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開了手上的醫藥箱,“然後送你進你的臥房裏去,你應該小睡一下。”


  “你是個相當專製的小護士!”


  她笑著,把藥送過去。然後,她扶他走上了樓梯,上樓對這老人是相當吃力的,他開始詛咒起來,罵這鬼樓梯,罵他不聽指示的雙腿,最後,開始罵起那“建築師”來。


  “見鬼!設計的什麽房子?難道非要兩層樓不可嗎?一點頭腦也沒有!”


  “你剛剛才說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況,他設計時絕對沒料到你的腿會出問題,是吧?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


  “你瞧!十一年前怎會料到十一年後的事?噢,我欣賞這建築師!”


  真的,二樓的氣氛和樓下倏然一變,竟換成了紅與白的調子,這兒另有一間大廳,紅色的壁紙,紅色的地毯,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沙發,白色的酒櫃,屋頂上,還垂吊著一盞紅白相間的藝術燈。樓下的“冷”和樓上的“熱”,成為了一份鮮明的對比。


  “這建築師是誰?”她的興趣來了。


  “他叫若塵。”老人安安靜靜地說。


  她渾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為什麽這名字使你顫抖?”他問。


  “你曾為了這名字,差一點兒捏死了我。”她迅速地回答,“難道你忘了?”


  “哦,”他蹙蹙眉,“是嗎?”


  “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她說,環顧四周,“可是,我也並不想去發掘這中間的秘密!因為……”


  “這不是你職業範圍之內的事,是嗎?”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職業範圍劃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告訴我,哪一間是你的臥房?”她問。


  這大廳的一麵通向了一個大陽台,陽台的對麵是一道走廊,走廊兩邊都是房間,大約總有六七間之多。大廳的再一麵是樓梯,正對樓梯的,是另一間闔著門的房間。江雨薇指了指這間屋子,猜測地說:

  “應該是這間吧?”


  “不。”老人拄著拐杖走過去,一下子推開了那扇闔著的門,“這是間書房,我不知道你是否愛看書,我家裏曾經住過一個書迷,他幾乎把全台北的書都搬進這屋子裏來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門口,驚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來。那是間好寬敞好寬敞的房間,四麵的牆壁,除了落地長窗外,幾乎都被書櫃所占滿了,這些書櫃都是照牆壁大小定做的,書架的隔層有寬有窄,因此,這些櫃子除了書之外,還陳列著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藝術品。江雨薇無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地喘了口氣,說:


  “我能進去看看嗎?”


  “當然。”老人按著牆上的電燈開關,開亮了室內的幾盞大玻璃吊燈,因為,暮色已經從那落地長窗中湧了進來,充塞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裏了。江雨薇扶著老人走了進去,老人沉坐進一張安樂椅中,用手托著下巴,他深思地注視著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經拋開了老人,迫不及待地走到那些書櫥前了。


  立刻,她發現這些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分是藝術、建築,與文學。當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說選時,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滿手的灰塵,這些書顯然已有多年沒有經人碰過了。這是本相當舊的書,書頁已發黃,封麵也已殘破,她翻開第一頁,發現扉頁上有兩行字,字跡漂亮而瀟灑,寫著: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於牯嶺街舊書店中購得此書,欣喜若狂。


  若塵注


  她握著書,呆愣愣地望著這兩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個人影,破舊的夾克,破舊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發下,有對憂鬱而陰鷙的眼睛……她無法把這本書和那個憂鬱的男人聯想到一起,正像她無法把這棟房子和那人聯想在一起一樣。她慢吞吞地把這本書歸於原位,再去看那些書名:《懸崖》《貴族之家》《父與子》《冰島漁夫》《孤雁淚》《卡拉馬佐夫兄弟》《巴黎聖母院》《凱旋門》《春閨夢裏人》《拉娜》《妮儂》……天哪!這兒竟是一座小型的圖書館!掠過這一部分,她看到中國文學的部門:《古今小說》《清人說薈》《詞話叢編》《百家詞》《石點頭》《詩經通譯》,以及元曲的《琵琶記》《香囊記》《玉釵記》《繡襦記》《青衫記》……全套達五十二本之多。她頭暈了,眼花了,從小嗜書如命,卻在生活的壓力下,從沒有機會去接近書本,現在,這兒卻有如此一個書庫啊!她又抽出了一本《璿璣碎錦》來,驚奇地發現這竟是本中國的文字遊戲,在扉頁上,她看到那“若塵”似乎和她同樣的驚奇,他寫著:以高價購得此書,疑係絕版,中國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豈非鬼才乎?

  若塵識於一九六三年二月

  她看了一兩頁,裏麵有寶塔詩,有回文,有方勝,及各種稀奇古怪的、用文字組成的圖形。她握緊了這本書,回過頭來看著耿克毅,她的臉發紅,眼睛發光。


  “我能帶一本到房裏去看嗎?”她迫切地問。


  “當然。”老人說,深思地望著她,“這房裏所有的書,你隨時可以拿去看,隻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麵前來。


  “我現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著氣說,“你真的有個大大的王國,你的財產,簡直是無法估計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當淒涼。


  “我曾經很富有過,”他輕聲說,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但是,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麽,她也無心再去追究,她太興奮於這意外的發現,竟使她無心去顧及這老人的心理狀況了。扶著老人,她送他走進了他的臥室,那是走廊左邊的第一間,寬敞、舒適,鋪著藍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簾和床罩。一間藍色的房間,像湖水,像大海,像藍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抬起頭來,可以看滿天的星光璀燦。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樣詩意的環境裏!可是,當她回過頭來,卻一眼看到牆上的一幅字,寫著:

  夕陽低畫柳如煙,淡平川,斷腸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雖暫缺,有時圓。


  斷雲飛雨又經年,思淒然,淚涓涓。且做如今要見也無緣,因甚江頭來處雁,飛不到,小樓邊?


  她回頭看著耿克毅,研判地、深刻地望著他,似乎要在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龐上找尋一些什麽,終於,她慢吞吞地開了口:

  “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遠富有的,是不是?你確實失去過太多太多的東西,是不是?”


  老人凝視著她,一語不發。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


  “我叫翠蓮帶你到你房間裏去。”他說,“晚餐以後,如果我高興,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以滿足你那充滿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蓮來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間,走向斜對麵的一間屋子,那是間純女性的房間,粉紅色的壁紙,純白色的化妝台、衣櫃、床頭幾、書桌、台燈……一切齊全,她無心來驚訝於自己房間的豪華,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讓她驚訝的事物已經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麵對花園裏的噴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地沐浴在淡月朦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裏閃爍著點點幽光。


  “江小姐,你還需要什麽嗎?”翠蓮問。


  “不,謝謝你。”


  翠蓮走了。


  江雨薇仍然佇立在窗口,看著下麵的大理石像,看著遠處的山月模糊,傾聽著鳥鳴蛙鼓,傾聽著鬆濤竹籟。她一直佇立著,沉溺於一份朦朧的眩惑裏。然後,她想起了手裏緊握著的書本。把書拋在床上,她扭開了床頭的小燈,一張紙忽然從書本中輕飄飄地飄了出來,一直飄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來,那是一張簡單的、速寫的人像,隻有幾筆,卻勾勒得十分傳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畫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畫像的旁邊,有一行已經模糊不清的鉛筆字,寫著:


  父親的畫像


  小兒若塵戲繪於一九六三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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