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第六章 ·

  葉剛的車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緩緩地向前駛,把街道兩旁的樹木、商店、高樓、霓虹燈……都一一拋在後麵。雪珂坐在駕駛座旁的座位裏,她往後仰靠著身子,眼光望著前麵的街道,幾乎沒有什麽思想,沒有什麽意識。路兩旁的街燈,像兩串發光的項鏈。


  “想去什麽地方嗎?”葉剛問。


  “隨便。”


  “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我好像和你去跳過舞。”


  “好像。”


  “有興趣再去嗎?”


  “隨便。”


  “吱”的一聲,葉剛把車子急駛到慢車道,刹住車,停在路邊上。雪珂被急刹車差點顛到座位下麵去,她驚愕地坐正身子,以為已經到了某個地方。抬頭四下一看,才發現車子停在一條不知名的街道邊上,旁邊除了人行道和電杆木,什麽都沒有。葉剛熄了火,他回過頭來,盯著她看,眼光裏有兩簇陰鬱的火焰。


  “聽我說,小姐!”他皺著眉說,“我把你從那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裏帶了出來,是因為你不想留在那個地方。如果跟我出來的隻有你的軀殼,而你的靈魂還在那屋子裏的話,我馬上就把你再送回去!我不習慣帶一個心不在焉的女孩出來玩!”


  她驚訝地抬頭看他,依稀仿佛,又回到去年夏天那個晚上,有個叫葉剛的人物,對她喜怒無常地耍過一陣性格。看樣子,這個葉剛在半年多以後,並沒有比半年前進步多少,還是那樣易變,還是那樣易怒。


  “老樣子!”她驚歎著。


  “你說什麽?”他愣了愣,不解地。


  “你。”她笑了。奇怪,她該生氣的,該對他的無禮和任性生氣的,她卻一點也沒生氣,隻是想笑。剛剛在徐家,喝過一杯摻了白蘭地的雞尾酒,不管怎樣,這雞尾酒絕不會讓人醉,可是,她就有點暈暈眩眩的醉意。她笑著,對他那困惑的臉龐和陰鬱的眼神笑著。“你還是老樣子。唉!”她笑著歎口氣,“你這種個性,未免太不快樂了!你對你周圍的一切,都過分苟求了!”


  “是嗎?”他更加迷惑了,“你不可能了解我的個性是怎樣的,你幾乎不認得我。”


  “哦,不,我認得你!”她仍然笑著,“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我跟你跳了一個晚上的舞。”


  “因此,你就算認得我?”他疑惑地,“你向林雨雁打聽過我?”


  “哦,不。”她搖搖頭,“我從沒有向任何人打聽過你。我認得你,是因為那晚的你表現得很完整,喜怒無常,愛發脾氣,莫名其妙,又會亂箭傷人……”


  “亂箭傷人?”他稀奇地挑眉毛。


  “是啊!”她繼續笑著,“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一個會亂箭傷人的危險分子?”


  他盯著她,被她的笑容和說話所蠱惑了。他咬咬嘴唇,眼裏漾起了淡淡的笑意,和濃濃的欣賞。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他接口說,“你是個玲瓏剔透、動人心弦的女孩?”


  她大驚,張大眼睛。


  “唉!”她歎著氣,“如果你想恭維我,最好含蓄一點。”


  “為什麽?”他也睜大眼睛,“直接說出來有什麽不好?不夠文學?不夠詩意?不符合你那夢幻似的思想?”


  “你怎麽知道我的思想是夢幻似的?”


  “哦,我知道的。因為去年夏天那個晚上,你也表現得很完整。”


  “哦?”她詢問地。


  “你有些哀愁,有些憂傷,有些孤獨。可是,你反應非常敏銳,像個小小小小的刺蝟。”


  “小小小小的什麽?”輪到她來稀奇了。


  “中國人叫它刺蝟。外國人叫它箭豬。”


  “哦哦,”她咂著嘴。“實在沒有美感。管他刺蝟還是箭豬,實在太沒有美感了。我以為——你說過,我是個小小小小的小雨點。”


  “小雨點比小刺蝟有美感?”他問。


  “那當然。”


  “瞧!”他點頭,“所以你是個夢幻似的女孩。小雨點又禁不起風吹,又禁不起日曬,有什麽好?不如當個小刺蝟,溫柔的時候服服貼貼,凶惡的時候渾身是刺。”


  “哦?我渾身是刺嗎?”


  “如果我能亂箭傷人,你一定渾身是刺!”


  她揚著眉毛,笑了起來,笑得彎著腰,一發而不可止。他瞪著她,笑意也堆在他唇邊,湧在他眼底。他們對看著,對笑著。好一會兒,她收起了笑,眼睛亮閃閃的,光彩逼人。他深深地凝視她,陡地甩了甩頭,嘴裏低低嘰咕了一句:

  “要命!”


  “什麽?”她不解地,“什麽事?”


  “他媽的!”他忽然吐出一句咒罵,聲音粗啞。“你最好不要再這樣對著我笑了!否則,我會……”他咽住了,掉頭去看車窗前麵。


  “你會什麽?”她溫柔地問,心底有些害怕,有些糊塗,有些明白,有些畏縮,也有些期盼。


  “好了!”他粗聲說,忽然發動了車子,臉色嚴肅了,身子坐正了,腰挺直了。“坐好吧,我要開車了!”


  她坐好了,望望車窗前的街道。


  “我們去哪兒?”


  “你不是說隨便嗎?”


  “嗯,”她應著,坦然地。“是。隨便。”


  他看她一眼,車子向前駛去。


  “你不怕我把你帶到什麽不正經的地方去嗎?”他好奇地問。


  “哦,不。”她很快地應著。“你不會。”


  “你那麽有把握?”他驚訝地。


  “你雖然有些‘性格’,有些‘魯莽’,有些‘怪異’。可是,你一看就可以看出來,你很正直,很真誠,很熱情,很有風度。幾乎幾乎是高貴的。是值得信賴的!”


  他立即又刹住車子,車再度停下了。


  “嗨?怎麽回事?”她問。


  “我不能一麵開車,一麵和你繼續這種談話,我怕把車子開到雲裏霧裏去。”他緊盯著她,麵頰有些紅潤,眼珠閃著光。“唉!”他學她歎了口氣,“如果你想恭維我,最好含蓄一點。”


  她又笑起來了。今晚她很愛笑,自從離開徐宅,她就一直好脾氣地笑著,他說什麽她都笑,而且笑個不停。這時,她又這樣笑起來,那笑容在唇邊,像個漣漪般漾開,漾開,漾開……


  他死盯著她。盯著那在街燈下,顯得有些朦朧的麵頰,盯著那烏黑如點漆的眸子,盯著那白皙如月色的肌膚,盯著那小巧紅潤的嘴唇,盯著那笑容——如沐浴在春風中的花朵,正緩緩展開花瓣,懶洋洋地展開花瓣,醉醺醺地展開花瓣……


  “要命!”


  他再低聲詛咒,聲音在喉頭中蠕動。


  “要命!”


  他再說了句,聲音依然卡在喉嚨裏。


  “要命!”


  他說出第三句,然後,他驀然間就俯下頭去,把自己炙熱、迫切、幹燥的嘴唇,緊壓在她那朵笑容上。他的胳膊情不自禁地挽住她的身子,把她緊緊緊緊地擁進懷中。他的手強而有力地扶住她的頭。


  她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移動,不能抗拒……隻感到一股強大的熱力,像電擊般通過她的全身,帶來一種近乎麻痹的觸電感。然後,她覺得他是在吻她了。那麽強烈而炙熱的吻,燒燙了她全身每個細胞,燒熱了她的麵頰,燒熱了她的心胸,燒熱她所有的意誌和情緒。她的心狂跳著,跳得那麽猛烈,那麽稀奇,那麽古怪……從沒感覺過這種感覺,從沒經曆過這種經曆……以前的一些經驗,從七四七那兒來的經驗,全在此刻化為虛無。


  終於,他抬起頭來了。


  他們彼此互相注視著,她不再笑了,隻是深深切切地注視著他。他們就這樣互相注視著,好像已經等待了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一億年……從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她和他早就存在著,隻等待著此時此刻才相遇、相聚、相識而相知。


  過了好一刻,他才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雙手放開了她,他坐正身子,再次地發動那汽車。她靠在座墊裏,凝視著他的半側麵,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那“性格”的嘴。唉唉!她心中讚歎著:發生了什麽?發生了什麽?但是,她那醉醺醺、軟綿綿的意識,並不真正想得到什麽答案。


  車子開始順利地、不受幹擾地向前駛去了。一路上,兩人都安靜了,兩人都很久沒說話。他搖下車窗,讓車窗外那涼爽的夜風吹進來。夜風中,帶著涼涼的、泥土的氣息,清清爽爽的,有些花香,有些樹香,有些草香。她振作了一下,勉強提起精神,去注意窗外的景致了。這才發現,他們已遠離市區,車子正蜿蜒著爬上一條修建得非常寬大的山路,高高地往山頂爬去。


  她坐高了一些,望著車窗外麵。


  “那兒有一片竹林。”她說,“路邊有很多竹林。”


  “我喜歡竹子。”他接口,很真摯地。


  “哦?”


  “我喜歡竹子那種遺世獨立的風韻,喜歡它亭勻清幽的雅致,喜歡它堅忍不拔的高傲,還喜歡它脫俗飄逸的瀟灑。它不像任何花朵那麽濃豔誘人,卻終歲長青。”他停了停,眼光直視著外麵的道路,沉吟著說,“我知道為什麽被你吸引了,你就像一枝竹子。”


  “噢!”她輕噓著,不經考慮地衝口而出,“那麽,林雨雁像什麽?”


  他皺了皺眉峰,雙手穩定地握著方向盤,轉了一個彎,車子繼續向上駛。他的眉峰放開了,聲調是平穩而清晰的。“她像枝蘆葦。”


  “哦?”


  “不見得名貴,不見得香甜。可是,它楚楚動人,風姿搖曳,雅潔細致,有種讓人我見猶憐的感覺。”


  她掐著手指頭數了數。


  “你幹什麽?”他問。


  “數一數你用了多少個成語。什麽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你很會用成語,你應該學文學而不學電腦。像你這種人會去學電腦實在是古裏古怪的。或者,你既不該學文學,也不該學電腦,你該學植物。”


  他看她一眼,不語。


  “你瞧,你研究蘆葦,你研究竹子,還研究過其他植物嗎?像楓樹?像梧桐?像鳳凰木?像冬青?像七葉木?像萬年青?像金急雨……”


  輪到他笑了。笑容在他眉間,笑容在他眼底,笑容在他唇邊。笑容使他的臉孔生動而富朝氣。


  “我不學植物,我看你倒該學植物,最起碼,你知道的植物名稱不少。什麽七葉木,金急雨,我一輩子都沒聽說過。”


  “七葉木,一年四季都是綠的,每一根新芽,都會長成七片散開像花瓣似的葉子。它的幹子很挺。樹葉一層一層的很有韻味。”


  “七葉木?嗯?不可能是六片葉子?或是八片葉子?為什麽是七片?”他有些好奇。


  “不知道。它生來就是七片葉子,注定是七片!上帝要它生成七片,它就是七片!不能六片也不能八片!很奇怪,是不是?”


  他怔了怔,笑容淡了,眼裏掠過了一抹深思。


  是,很奇怪。反正不能和上帝去打交道,不能向上帝要求做八片木,如果你生來就是七片木的話。”


  她想了想,微笑著。


  “你有宗教信仰嗎?你信神嗎?”


  “不。”他很快地回答,“我不信。”


  “為什麽?”


  “因為每個宗教有每個宗教的神,基督教、佛教、喇嘛教、回教,甚至希臘的太陽神和各種神,中國人相信的土地菩薩和玉皇大帝……神太多了。如果每個人相信的神都存在著,那麽天上的神可能比地上的人還要多。可是,這麽多神,這麽這麽多神,居然管不好人間的愛和恨,生和死?不。我不相信神。”他的目光忽然深沉了,麵容嚴肅了,笑容隱沒了,他又陰鬱起來,莫名其妙地陰鬱起來。“有一次,我曾經仰望天空,問眾神何在?沒有人回答我,四麵是一片沉寂。那麽多神,為什麽眾神默默?你們都到哪裏去了?都到哪裏去了?為什麽眾神默默?”他的語氣,激烈得奇怪。


  她仔細地凝視他。


  “你怎麽會去問眾神何在?”


  “因為——”他停了停,眉峰緊蹙,眼光裏盛滿了某種無奈的、沉重的、鬱悶的悲哀。“那年,我一個心愛的小弟弟死了,我弟弟,他活著時沒有自己要求生命,死的時候沒有自己放棄生命!如果有神,你們在做什麽?”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去,充滿同情、充滿安慰、充滿關懷地握了他一下。她不想再談這個問題,或者,隻有經過生離死別的人,才能體會那種慘痛。她緊握他,轉過頭去,她巧妙地變換了話題。


  “葉剛,一個名字。我知道了這個名字,我知道他學電腦,現在,我又知道他是個無神論者。瞧,”她對他溫和地笑,“我對你的了解,已經越來越多了,是不是?”


  他回頭看看她,臉上繃緊的肌肉逐漸放鬆了,眼神又恢複了生動和溫柔。


  “你是個好女孩!”他低歎著,“別了解我太多!霧裏看山,山在虛無縹渺間,比較符合你……”


  “夢幻似的思想!”她接口。


  他笑了。終於又笑了。


  然後,車子忽然慢下來了。葉剛駛上一塊坡地,倒車,前進,又倒車,又前進。終於,停在山頂一塊凸出的、平坦的草地上。他停穩了車子,熄了火。


  雪珂覺得眼前一亮。


  她坐正身子,先四麵環顧,才發現他們正置身在陽明山頂,從這個角度往前看,正好把整個台北市都盡收眼底。她放眼看去,是一片閃爍的萬家燈火。從沒看過這樣綿延不斷的燈海,這麽千千萬萬數不清的光點。有的聚攏像一堆發亮的鑽石,有的散落如黎明前的星空,有的一串又一串地串連著,像發光的項鏈。那麽多燈!百盞,千盞,萬盞,萬萬盞。閃爍著,閃爍著,像是無數的星星,敲碎在一片黑色的浪潮裏,數不清有多少,看不盡有多少。


  她為之屏息。


  他推推她的胳膊。


  “下車來!”


  他下了車,走過來為她打開車門,扶她下車。她踩在軟軟的青草地上,迎著撲麵而來的晚風,看著閃爍璀燦、綿延不盡的燈海,恍然如置身幻境。哦,葉剛!這奇妙的葉剛!難道他不是“夢幻似”的?他卻把她帶人“夢幻”中來了!


  他用胳膊摟著她,走向前去,停在山坡邊緣,更遼闊地眺望那片一望無際的燈海。


  “你看!”葉剛說,聲音裏帶著感動,“你信不信每一盞燈光後有一戶人家?每一戶人家有他們的故事?愛、恨、生、老、病、死。你信不信當我們站在這兒看的時候,那些燈光下,就有無數故事正在發生,正在進行,或正在結束。你信嗎?你看看!有多少燈光?有多少人家?數得清嗎?數得清嗎?”


  她眩惑地看著,被眼前這奇妙的景致所迷惑住了,被他言語裏那種提示所震撼了。真的,數不清的燈,數不清的人,數不清的故事!這還僅僅是一個台北市,如果再深一層想,整個台灣有多少燈呢?整個世界有多少燈呢?刹那間,她頓感人海遼闊,漫漫無邊,而自己,是那樣渺小的滄海一粟啊!


  “我從小就愛看燈,”他開始說話,聲音誠摯。“我小時候,我家就住在陽明山上,我父親很有錢,娶了好多個太太。我是第三個太太生的,如果我母親也能算太太的話。你一定可以猜到我父親是怎樣的人了,和我是在怎樣環境中長大的了。我母親——體弱多病,很早就死了,我父親比母親大了快三十歲,他老了,事業又多,無心照顧我。我的童年很孤獨,常常跑到這兒來,看這些燈海,一看就好幾小時。我總在凝想每盞燈後麵的故事,是不是比我家燈下的故事美一些,好一些,動人一些,溫暖一些?”


  他停住了,回頭看她。


  她也正深刻地看著他,兩人目光一接觸,就再也分不開了。她帶著種震撼的情緒,體會到他的表達方式,他正在介紹他自己,更多更深地介紹他自己。她了解得更多了:葉剛,一個名字,學電腦,無神論者,富有而孤獨的童年,目睹或經曆過兩次死亡,失去母親和弟弟,父親有許多個太太——複雜的家庭,造成一個反婚姻論者。


  她深深看他,深深地看,深深地看,深深地看……直到他低歎一聲,把嘴唇壓在她那顫動的睫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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