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第五章 ·

  早上,才起床不久,倩雲就來了。


  在客廳中,倩雲一襲嫩黃色的夏裝,嬌嫩明豔得像朵黃蝴蝶。拉著盼雲的手,她親切而簡潔地說:

  “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盼雲了解,既然要拉她出去,就表示有些話不願在鍾家談。點點頭,她說:

  “正好,我也要帶尼尼出去散散步。”


  給尼尼綁了一條紅帶子,那小東西已興奮得直往門外衝,又慌慌忙忙,緊緊張張地用牙齒咬住盼雲的衣擺,直往大門外拉,這小家夥最興奮的事就是“上街街”,難道連一隻狗,都不願被整天鎖在一棟房子裏?


  姐妹兩個牽著狗,走出了大門,沿著紅磚鋪砌的人行道,慢慢地,毫無目標地向前走。盼雲打量著倩雲,那柔嫩的皮膚,那紅潤的雙頰,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她渾身上下,都抖落著青春,多年輕!二十二歲!盼雲驀地一驚,自己隻比倩雲大兩歲而已,怎麽心境儀表,都已經蒼老得像七老八十了?


  “姐,”倩雲開了口,非常直接。“爸和媽要我向你說,兩年半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住在鍾家,你該住回家去!”


  盼雲呆了呆,沉思著,這是個老問題。


  “可是……”


  “可是你已經嫁到鍾家去了!”倩雲很快地接口,打斷了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是,鍾家的每個人,每間房子,每塊磚每扇門每件家具,都隻能帶給你痛苦的回憶,以前,你在最悲痛的時候,我們不跟你爭。現在,你該回家了。”


  “為什麽一定要我回去呢?”


  “姐,”倩雲站住了,明朗的雙眸坦率地停在盼雲臉上,“因為,在鍾家,你的身份是個兒媳婦,在賀家,你的身份是賀家大小姐。”


  盼雲輕顫了一下。


  “你不能抹煞掉已成的事實。”她勉強地說。


  “我並不要抹煞,”倩雲說,“可是,你才二十四歲,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在鍾家過下去?你還是個少女,你懂不懂?不必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沒有人會感激你這樣!甚至沒有人會讚成你這樣!我跟你說,姐,回家去,忘掉鍾文樵,你該開始一段新生活,再戀愛,再結婚!”


  盼雲驚悸地顫抖了。


  “不。”她很快地說,“我再也不結婚了,我也不可能再戀愛了,都不可能了。如果我跟你回去,爸媽一定拚命幫我介紹男朋友,希望我再嫁,而我,沒這種欲望,沒這種心情,更沒這種閑情逸致。我寧願住在鍾家!”


  “你寧願守寡!”倩雲皺緊了眉頭,“知道嗎?這是二十世紀,沒有貞節牌坊了。”


  “你的口氣像可慧。”盼雲說,望著在她身前身後環繞著的尼尼。“你們都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什麽?”


  “不了解我並不想扮演寡婦,不了解我並不想為道德或某種觀念來守寡。而是……倩雲,你也認識文樵,你知道我對文樵的那種感覺,你知道的,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我的妹妹,我們一塊兒長大,從小,你愛吃的,我讓給你,你愛玩的,我讓給你,你愛穿的,我也讓給你……隻有文樵,我沒有——讓給你!”


  倩雲迅速地抬眼看著盼雲。這是第一次,姐妹兩人如此赤裸裸地相對。倩雲腦中立刻閃過文樵的形象,那深黝烏黑的眼珠,每個凝視都讓人心碎。文樵是姐妹兩個在一個宴會上同時認識的。那時的盼雲,彈一手好鋼琴,還學小提琴,學古箏,甚至學琵琶。中外樂器,無一不愛,中外歌曲,都能倒背如流。恬靜清幽,愉快而親切。她喜歡明亮的顏色,白的、粉紫的、淺藍的、嫩綠的,以至於藕荷色的。那晚,她就穿了件藕荷色的衣服,在宴會上彈了一支她自己發明的“熱門歌曲集錦”,她瘋狂了整個會場,也瘋狂了文樵。


  是的,那陣子,文樵天天往賀家跑。盼雲每天靜靜地坐在那兒,聽文樵說話,看文樵說話。她呢,她每日換新裝,換發型……姐妹倆誰都不說明,但是,潛意識裏卻競爭慘烈。倩雲相信,除了姐妹兩人自己心中明白以外,連父母都不知道這之中的微妙。然後,有一天,盼雲和文樵回家宣布要結婚了。當時,她就好像被判死刑了,她還記得,她連祝福的話都沒有說,就直衝進自己的臥房,把房門關上,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低語:

  “我希望他們死掉!我希望他們死掉!”


  她驀地打了個寒噤,從回憶中驚醒過來了。希望他們死掉!是她咒死了文樵嗎?不。她拚命地搖了一下頭。


  盼雲正默默地瞅著她。


  “對不起,倩雲,”她軟弱地說,一臉的歉然。“我知道你不願意我提這件事。”


  倩雲深吸了口氣,勉強地微笑了。


  “姐,過去的事我們都別提了,我們談現在,好不好?”她伸手挽住了盼雲的手。“回家吧!姐姐!你讓爸爸媽媽都好痛心啊!還有,楚大夫問起你幾百次了!”


  楚鴻誌,那個好心的心理醫生,確實幫她度過了最初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


  盼雲的眼眶有些濕了,她逃避地俯下眼光,又去看尼尼,看紅磚,看那從磚縫中掙紮而出的小草。


  “再給我一些時間,”她含糊地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我要提醒你,鍾家的人並不願意你留在鍾家!”


  她震動了一下。


  “為什麽?誰對你說了什麽嗎?是可慧說了什麽?還是文牧和翠薇說了什麽?”


  “別擔心,誰都不會說什麽,隻是我體會出來的。”倩雲坦白地說,“你想,你那麽年輕,又沒有一兒半女,名義上是鍾家的人,事實上跟鍾家的關係隻有短短的兩個月!鍾家家財萬貫,老太太精明厲害。文牧夫婦兩個會怎樣想呢?說不定還以為你賴在鍾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


  盼雲大驚失色,睜大眼睛,她瞅著倩雲。


  “他們會這樣想?他們不可能這樣想!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倩雲決心“激將”一下,“你太天真了,姐。如果我是鍾文牧夫婦,我一定懷疑你的動機。才二十四歲,有父有母,為什麽不回去?人家丈夫在世的兒媳婦,還常常在婆家待不住呢,有幾個像你這樣活到中國古代去了?居然在夫家守寡!你把你那些悲哀收一收,用你的理智聰明去分析一下,你這樣住下去,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你就是從今後不再嫁人了,也回到賀家去守這個寡吧!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不會嫌你!不會懷疑你!而且——是百分之百地愛你!”


  盼雲呆住了,她愣愣地看著倩雲,體會到倩雲話中確有道理,她彷徨而恐懼,慌亂而迷惘。鍾家真的嫌她嗎?回到父母身邊也需要勇氣嗬!父母一定會千方百計說服她再嫁。還有那個楚鴻誌,一定又會千方百計來給她治病了。她抬頭看看天空,驀然間覺得,這世界雖大,茫茫天地,竟沒有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家”!甚至於,沒有一個容身之地!

  和倩雲談完這篇話,她是更加心亂了,更加神魂飄忽了。她知道倩雲是好意,隻有倩雲會這樣坦白地對她說這些,鍾家畢竟不能把她“驅逐出境”啊!唉,是的,她該回到賀家去。但是,媽媽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淚嗬。人,活在自己的悲哀裏還比較容易,活在別人的同情裏才更艱難。


  和倩雲在街頭分了手,她帶著尼尼走回鍾家。一進大門,就聽到好一陣笑語喧嘩,家裏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聲最清脆。她詫異地跨進客廳,一眼看到徐大偉和高寒全在。可慧這小丫頭不知道在玩什麽花樣?翠薇正在張羅茶水,帶著種“得意”的暗喜,分別打量著徐大偉和高寒。難得文牧也沒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開眼光,為女兒挑選一個女婿?鍾老太太坐在沙發裏,正對高寒不滿意地搖頭,率直地問:


  “你的頭發怎麽還是這麽長?”


  高寒用手把濃發一陣亂揉,笑嘻嘻地說:

  “我去理過發,不騙你,奶奶。那理發師一定手藝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麽還沒剪掉多少!”


  “你真理過發嗎?”奶奶懷疑地推眼鏡。


  “他真的理過!”徐大偉一本正經地幫高寒說,“去女子理發店理的!”


  滿屋大笑,高寒斜瞅著徐大偉。


  “小心,徐大偉,你快入伍受訓了,那時,你會理個和尚頭,準漂亮極了。我知道,可慧頂喜歡和尚頭了,是不是,可慧?”


  “啊呀!”可慧尖叫,“徐大偉,如果你沒頭發……老天!”她跌腳大歎,“我不能想象你會醜成什麽樣子!”


  “可慧,”文牧開了口,“你認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頭發上嗎?”


  “爸爸,”可慧嬌媚地對父親揚了揚眉毛。“你必須原諒,我很膚淺,審美觀不夠深入,看人從頭看到腳,第一眼就看頭發!”


  盼雲走進屋來,打斷了滿屋的笑語喧嘩。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開它的帶子,對大家說:

  “你們繼續談,我上樓去了。”


  “盼雲,”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個人躲在樓上?坐下來跟大家一塊兒聊聊不好嗎?”


  盼雲看了文牧一眼,腦子裏還縈繞著倩雲的話:文牧夫婦會以為你賴在鍾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你們會嗎?會這樣想嗎?文牧遞給她一杯冰鎮西瓜汁。


  “這麽熱的天,還出去遛狗?”他問,眼光落在她那年輕細致的麵龐上。


  盼雲笑笑,沒有回答,接過了西瓜汁,她低聲道了句謝。小狗從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吐著舌頭喘氣,它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


  “嗨!”高寒一下子閃到她麵前,衝著她微笑,很快地說,“記不記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寫成套譜,我真的寫了,通常沒有鋼琴譜,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詞改了改,寫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彈一彈試試看?”他渾身東摸西摸,大叫,“可慧,我把歌譜放到什麽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車的包包裏!”可慧說。


  “拜托拜托,你去給我拿來好嗎?”


  “是!”可慧笑著,奔出去拿歌譜。


  盼雲瞪著高寒,唉!她心中在歎氣,我並沒有興趣彈琴,我也不想彈琴,尤其在這麽多人麵前,我一點情緒都沒有,真的沒有。她的眼光一定流露了內心的感覺,因為高寒的神情變得更熱切了,有種興奮的光彩燃亮了他的眼睛,他看來滿身都是“勁”。


  “你會喜歡那支歌,我向你保證。”他說。


  可慧奔回來了,舉著歌譜。


  “來!小嬸,你彈彈看!”她跑過去打開了琴蓋,把琴凳放好,對盼雲誇張地一彎腰,一攤手,拉長了聲音說,“請——”


  盼雲無法拒絕了,她無法拒絕這兩個年輕人的熱情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並不是要她表演彈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帶出高寒的“才氣”。她拿著琴譜,走到鋼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進了高寒手中。她望著那譜,彈了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開始認真地彈了起來,和著高寒的吉他,這次,他們的合奏已經達到天衣無縫,不像上次要改改寫寫。高寒站在鋼琴邊,彈了一段,他就開始唱起來了,完全沒有窘迫,他顯然非常習慣於表演,也唱得委婉動人而感情豐富。於是,盼雲驚奇地發現,他對原來的詞句,已經修正了很多,那歌詞變成了: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


  也曾數門前的落葉,


  數不清,數不清的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聽海浪的呼吸,


  也曾聽杜鵑的輕啼,


  聽不清,聽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


  也曾問白雲的去處,


  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琴聲和歌聲到這兒都做了個急轉,歌詞和韻味都變了,忽然從柔和變為強烈,從緩慢變為快速,從纏綿變為激昂:

  依依又依依,

  依依又依依,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兒緊緊關閉,

  且開懷高歌,歡笑莫遲疑!

  高寒唱完了,滿屋子笑聲掌聲喝彩聲。盼雲很快地關上琴蓋,在一種驚愕和震動的情緒下,她不由自主地瞪著高寒。她相信,滿屋子除了她,沒有一個人聽清楚那歌詞,因為它又文言又白話,後麵那段的節奏又非常快。她直直地瞪著高寒,立刻,她發現高寒也正肆無忌憚地瞪著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溫柔,又清亮……她一陣心慌,站起身來,她很快地離開了鋼琴,去餐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高寒!”可慧在叫著,奔過去,她搖著高寒的手,“再為我們唱一支什麽,再為我們唱一支!大家都喜歡聽你唱,是不是,奶奶?”


  盼雲放下了玻璃杯,轉過身子,她想悄悄地溜上樓去,才走了兩步,她就聽到高寒那種帶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無意的聲音:

  “如果都喜歡聽我唱,就一個也不要離開房間!”


  盼雲再一次愕然。她本能地收住腳步,靠在樓椅扶手上,抬頭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沒看她,他低著頭在調弦。徐大偉輕哼了一聲,從沙發中站起來,高寒伸出一隻腳去,徐大偉差點被絆了一跤。徐大偉站直身子,有些惱怒。


  “你幹嗎?”他問。


  高寒望著他笑。


  “你想走,你存心不給我麵子。你不給我麵子,就等於不給可慧麵子!不給可慧麵子,就等於不給鍾家全家麵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偉。


  “徐大偉,”可慧對徐大偉揮揮手,“坐好,坐好,別動。你要喝什麽,吃什麽,我給你去拿!”


  “我要——”徐大偉沒好氣地叫出來,“上廁所!”


  “噢!”可慧漲紅了臉,滿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雲是不便離開了,不管高寒的話是衝著誰說的,她都不便於從這個熱鬧的家庭聚會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地縮到屋角,那兒有一張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腳邊挨擦著,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軟的白毛裏。高寒又唱起歌來。他唱《離家五百裏》,唱《鄉村路》,唱《陽光灑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愛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終就沒有再看盼雲任何一眼。然後,盼雲抱著尼尼站起身來,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聽到高寒急促地撥弦,唱了一支她從未聽過的歌:


  不要讓我那麽恐懼,


  擔心你會悄悄離去,


  不要問我為什麽,

  忽然迷失了自己!

  不要讓我那麽心慌,


  擔心你會忽然消失,


  告訴我我該怎樣,


  才能將哀愁從你臉上抹去……


  她甩甩頭,抱緊尼尼,她把麵頰幾乎都埋在尼尼的長毛中。她沒有對屋子裏的人招呼,隻是徑自往樓上走去。沒有人留她,也沒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撥著琴弦,唱著他自己的歌:


  為什麽不回頭展顏一笑,

  讓煩惱統統溜掉?

  為什麽不停住你的腳步?


  讓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轉了一個彎,完全看不見樓下的人影了,輕歎一聲,她繼續往前走。但是,她聽到樓下有一聲碎裂的“叮咚”聲,歌停了,吉他聲也停了。可慧在驚呼著:

  “怎麽了?”


  “弦斷了!”高寒沉悶的聲音,“你沒有好好保養你的吉他!”


  “是你彈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說,“怎麽樣?手指弄傷了嗎?給我看!讓我看!”


  “沒事!沒事!”高寒叫著,“別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執地。


  “我說沒事就沒事!”高寒煩躁地。


  盼雲走到自己房門口,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把樓下的歡笑叫嚷喧嘩都關到門外,她走到梳妝台前麵,懶洋洋地坐了下去。梳妝台上放著一張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鏡框,用手輕輕摸著文樵的臉,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臉冷冰冰的。她把麵頰靠在那鏡片上,讓淚水緩緩地流下來,流下來,流下來,她無聲地哭泣著,淚水在鏡片和她的麵頰上泛濫,她心中響起了高寒的歌聲:

  依依又依依,

  依依又依依!

  她搖頭,苦惱而無助地搖頭。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輕歡樂的胸懷何曾容納過生離死別?紙上談兵比什麽都容易!“情到深處不可別離,生也相隨,死也相隨!”這才是“情”嗬!古人早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句子,早把“情”字寫盡了。再沒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鏡框,又想起倩雲要她回家的話了。忽然,她心裏閃過一個很可怕的念頭,在文樵剛死的時候,她也有過“生死相許”這念頭,“生也相隨,死也相隨!”她悚然一驚,慌忙搖頭,硬把這念頭搖掉。她記得,文樵去世後,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進,一心想死,楚鴻誌猛給她注射鎮定劑。後來,是倩雲把她喊醒的,她搖著她的肩膀對她大吼大叫:


  “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這個念頭,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個三長兩短,逼得爸爸媽媽痛不欲生,我會恨你一輩子!恨你一輩子!”


  她醒了,倩雲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雲對她說了真心話,易地而處,她懷疑自己會不會像倩雲那樣有勇氣說這幾句話?易地而處?如果當初文樵選擇了倩雲,或者,整個命運都不一樣了,或者他就不會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


  她在房裏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門,她跳起來,鏡子中的臉又瘦又憔悴,眼睛又濕又驚惶,麵頰上淚痕猶存……她一直不願意鍾家人看到她流淚,她慌忙用衣袖擦眼睛,來不及說話,房門已經開了,站在門口的,不是何媽,不是奶奶,也不是可慧,而是文牧!她有些發愣。


  “盼雲,”文牧深刻地看了她一眼,“該下樓吃午飯了!”他柔聲說,他有對和文樵很相似的眼睛,深邃,黑黝,閃著暗沉沉的光芒。


  她點點頭,一語不發地拭淨了麵頰,往門口走去。


  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了她。


  “聽我說兩句話再下樓,”他說,緊緊地盯著她。


  她困惑地抬起頭來。


  “高寒還在下麵。”他說,聲調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乎傻氣。但是,我並不天真,也不傻。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距離高寒遠一點。”


  她倒退了兩步,臉色更陰暗憔悴了。蹙起眉頭,她有些不相信地看著文牧,然後,她訥訥地說: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餓。”


  “不行。”文牧堅定地說,“你要下去吃飯,你已經夠瘦夠蒼白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死於營養不良!”


  她張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她慢慢地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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