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第十五章 ·

  三十分鍾以後,江淮、江浩,和丹楓三個就已經都坐在丹楓那套小巧的沙發裏,靜靜地彼此對望著了。丹楓已去浴室梳洗過,洗幹淨了她那一臉的淚與汗,她的嘴角,由於牙齒睦破了嘴唇,始終在流血,而且腫起來了。她終於又換掉了那件馬褲和T恤,穿了件純白色的、麻紗的家常服,寬寬的腰身上綁了根細帶子,披散著一頭如水如雲的長發,她斜靠在沙發裏。看起來,又單薄,又虛弱,又渺小,又飄逸,又不真實。


  她沉坐在那兒,懷裏緊緊地抱著碧槐的那些日記本,她默然不發一響。眼珠烏黑而深邃,深得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的臉色依然慘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這麵頰如此毫無血色,她唇邊的一抹腥紅就顯得特別刺目。她雙手放在懷中的冊子上,靜悄悄地坐在那兒,像個大理石雕刻的聖像。她的衣袖半卷,露出她那白晳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剛剛和江淮爭鬥時,被抓傷撞傷的痕跡,青紫的淤痕和擦傷都十分明顯。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也已飄入了另一個星球。她有種遺世獨立的意味,有種漠不相關的意味,還有種天塌下來也與她無關的意味……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說話。


  江淮畢竟是三個人裏最先恢複理智的,他給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楓這兒有得是各種酒。但是,丹楓碰也沒有碰,江浩也隻勉強地啜了一口,就癡癡地對丹楓傻望著。江淮也在沙發中坐下來,燃起一支煙,他的手仍然不聽指揮地在顫抖。他冷眼看丹楓和江浩兩個,丹楓是沉浸在自己那不為人知的境界裏,江浩卻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困惑,和一臉古裏古怪的表情。


  室內好安靜,三個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願先開口。這種安靜是沉悶的,是令人緊張,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煙,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淡的煙霧在室內輕緩地繚繞。江浩終於把目光從丹楓臉上收回來,他轉頭去看江淮,喃喃地說:

  “大哥……”


  正好,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轉頭對江浩說:


  “老四……”


  兩人這同時一開口,就又都同時咽住了下麵的話。江淮吸了一口煙,說:


  “你要說什麽?”


  “我不知道。”江浩坦白地說,迷惘更深地遍布在他臉上,他反問:

  “你要說什麽?”


  “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內又靜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約而同地對看著,欲言又止。這樣鬧了好幾次,那丹楓始終像個木頭人,視若無睹,聽而不聞,她隻陷在她自己的境界裏。終於,江淮再也熬不過去了,下定了決心,他抬頭望著江浩,清清楚楚地喊了一聲:

  “老四!”


  “嗯?”江浩凝視著江淮。


  “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老四,你在門外已經聽到我們全部的對白,那麽,你當然知道,我並沒有騙你,世界上根本沒有林曉霜這個人!”


  “我知道了。”江浩對著自己的手指,狠狠地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甩手,他神情古怪地說,“居然會疼!那就不是做夢,我怎麽覺得,今天這種場麵,好像在我的夢裏發生過。”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誠懇而真摯地說,“我今天所遭遇的打擊和驚奇,決不會比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地點著頭。“你是個好哥哥,你甚至要強迫她變成林曉霜。”


  “但是,”江淮費力地說,“林曉霜這個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知道,”他再重複地說著,注視著丹楓。“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長得很像曉霜,相當像,可是,她不是曉霜。”


  “那麽,”江淮用舌尖潤著嘴唇,覺得舌燥唇幹,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噴出一大口煙,終於衝口而出地說,“你能不能放棄這個找尋了?”


  江浩注視著江淮。


  “不是放棄與不放棄的問題,是不是?”他滿臉的苦澀,卻腦筋清楚地說,“你遺失了一件東西,可以去找尋這件東西,因為這東西存在著。你遺失了一個夢,你不能去找一個夢,因為夢是抽象的,是不存在的。我本來以為,我遺失了一個女孩子,現在才知道,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什麽女孩子,沒得到也就無從失去。何況,世界上沒有林曉霜,我那物質不滅原理根本就錯了!”


  江淮仔細地凝視著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個孩子了。”他感歎地說,“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體會得很多很多……”


  “不。”江浩打斷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體會!她既然不是林曉霜,她為什麽要假扮林曉霜?好好的陶丹楓她不做,她為什麽要變成一片毛氈苔?你們口口聲聲提到報複,誰報複誰?為什麽?你當了幾年的舞廳孝子,去孝順那個陶碧槐,難道還不夠?她反而因此要報複你,這是什麽哲學?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楓一直坐在那兒,動也不動。對於他們兄弟二人的談話,她好像始終沒有聽見,也好像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當江浩提到“陶碧槐”三個字的時候,她陡地震動了。似乎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冰到了她,她渾身一陣顫栗,她的頭就抬起來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身上去了,仿佛現在才發現江浩,然後,她轉頭又看著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冊子緊捧在胸口,喃喃地說:


  “你們為什麽都在這兒?你們為什麽不走開?你們走吧!我不要你們在這兒!我要一個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記,你們走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


  江淮震動了,他緊張而倉皇地看著丹楓,看著她懷裏的那些小冊子,他試著要去取那日記本,丹楓立刻緊抱著本子,像負傷的野獸在保護懷裏的小獸般死命抱緊,眼睛裏又流露出那種瘋狂的、野性的光芒。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拳……他站起來,繞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著丹楓。然後,他終於懇求似的開了口:


  “丹楓,你聽我說,你好好地聽我說。你把日記本還我,我已經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曉霜了!江浩也已經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會恨你,也不會怪你……”


  “大哥,”江浩冷冷地說,“你最好不要代我發表意見!”


  “老四!”他懊惱地回過頭去,憤憤然地說,“你是什麽意思?”


  江浩仰靠進沙發裏,伸長了腿,他兩手交握著放在胸前。忽然間,他就變成了一個沉穩的大人,一個堅定的大人。一個有主張,有見解,有思想,有氣度的男子漢!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江淮,又掉頭看看丹楓,他唇邊浮起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古怪的微笑。點了點頭,他緩慢地、口齒清晰地、有力地說:

  “我已經冷靜地分析過了,在這整個故事裏,我是個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們兩個,每人肚子裏有一本賬,這本賬我全不知道。而現在,還不是你們麵對真實的時候嗎?還不是你們公布真相的時候嗎?你們即使還要繼續演戲,繼續去保有你們的秘密,我這個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也該有權知道我為什麽會成為你們間的犧牲品!”


  “老四,”江淮蹙緊了眉頭。“回家以後,我們有得是時間來談,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


  丹楓看看他們,她臉上有種被驚擾了之後的厭倦。她低歎一聲,就低下頭去,翻開了第一本日記,她似乎準備把這兄弟二人當成不存在,要去徑自進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來,用手壓在那文字上。丹楓驚愕地抬起頭,她接觸到江淮深沉的、苦惱的、痛楚而熱情的眸子。這對眼睛那樣癡癡地、切切地、哀懇似的看著她,裏麵燃燒著兩小簇熱烈而陰鬱的火焰。這眸子立刻把她從那沉浸在海底的意誌喚醒了,立即就絞痛了她的神經,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層。她呐呐地、掙紮地說:

  “你要幹什麽?你一定要對我用暴力嗎?”


  “不,不。”他一迭連聲地說,“不對你用暴力,再也不對你用暴力。隻是——請求你在看日記以前,先聽我說。”他回頭看看江浩。“老四是對的,你們都有權知道這個故事,既然一切已發展到這樣惡劣的局麵,我勢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楓,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講給你聽,聽完了,你再到日記裏去求證。但是……”他倒進沙發中,仰首看著窗外。“我曾經發誓不說這個故事,不論有多少謠言,多少揣測之辭,多少惡言中傷,我發誓過不說這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自語似的低低地說了句,“碧槐,請原諒我!我不得不說了。”


  丹楓注視著江淮,她眼睛裏頓時閃過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氣,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個石雕的聖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淺淺地啜了一口。她的眼光生動地、柔和地、夢似的停駐在江淮的臉上。


  “事實上,”江淮沒有看她,他燃起一支煙,他的眼光停在那煙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點也不稀奇,那是個很普通的、典型的戀愛故事,一個大學生碰到另一個大學生,幾乎是一見鍾情,在三個月內就山盟海誓,難舍難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營裏認識的,她文雅,纖細,多愁善感,寫一手好詩詞,精通中國文學,她多才多藝而弱不禁風。當時,為她傾倒的大學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難以勝數,她在那芸芸眾生的追求者中,獨獨選中了窮無立錐之地的我,簡直使我像飛在雲霧裏一般。她和我談詩詞,談繪畫,談人生,談夢想,談愛情……哦,我簡直為她瘋狂了。”


  他吸著煙,煙蒂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江浩和丹楓都不說話,他們的眼光都盯著他,他沉溺在遙遠的過去裏,那“過去”顯然刺痛了他的神經,他微蹙著眉,眯起眼睛,望著那向空中擴散的煙霧。


  “那時候,碧槐是單身在台北,無依無靠,我也是單身在台北,兩個單身的年輕人,彼此慰藉著彼此的寂寞,彼此編織著彼此的未來,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開始談她的家庭,談她早逝的父親,談她改嫁的母親,談她那最最最最可愛的小妹妹!她常說,丹楓上飛機以前,曾經哭著抱緊她喊:姐姐,不要讓我跟他們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敘述,都淚流滿麵,我把她抱在懷裏,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濕透。”


  丹楓眼中浮起了霧氣,她的視線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著酒杯,她望著杯中那紅色的液體發愣。


  “我從沒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戀舊,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們的歡樂結束在我去受軍訓的時候。我受完軍訓,碧槐應該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課,晚上到一家舞廳去當了舞女!我找到她,我們之間發生了劇烈的爭執,她拿出一封信給我看……”他轉過頭來,望著丹楓,苦澀而酸楚地說,“親愛的丹楓,你那時的信,就寫得和現在一樣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淚,一句一淚,一行一淚的信,你曆數了在國外的辛酸,繼父的冷漠,生母的無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現在還記得你信中的幾句話,你說:姐姐,我才十七歲,已經麵臨失學之苦,在學校中,老師們都說我有語言和戲劇的天才,我也做過夢,要念戲劇,要念文學,要念藝術但是,下個月,我會去酒吧裏當兔女郎!親愛的姐姐,你不會懂得兔女郎是什麽,我在出賣早熟的青春,和我很東方的‘東方’!我把我所有的夢想都埋葬起來,姐姐,再相逢時你不會認得我,你那清純的、被你稱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時候將是殘枝敗柳了。親愛的姐姐,當初你為何不留下我來?我寧可跟著你討飯,不願在異國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著丹楓說,“我有沒有記錯?你是不是這樣寫的?”


  丹楓閉上了眼睛,兩滴淚珠從眼眶中溢出來,沿頰滾落,跌碎在衣襟上。


  “丹楓,”江淮叫了一聲,“我永遠不了解,你們姐妹之間,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為了這封信,毅然下海,她告訴我,她賣舞而不賣身,她說她會繼續念書,她說舞女也有極高的情操……她用種種理由來說服我,讓我允許她伴舞,我一直搖頭,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對我說:‘我已經寫信告訴丹楓,我的男朋友是個富翁,可以接濟她的學費,如果你不許我伴舞,除非你籌得出她的學費!’這話使我發瘋了,我拚命工作,埋頭工作,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可憐,我那小小的出版社,連我自己都養不活,怎能負擔每學期兩千英鎊的學費!”


  他再度停止了,拚命地抽著煙,滿房間都是煙霧騰騰了。他望著那些煙霧,他的臉色陰沉而淒涼,聲音卻變得非常平靜了。


  “於是,碧槐下了海,三個月後,她幹脆退了學,因為她的功課一落千丈,而長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個單純的大學生。在舞廳裏,她很快地學會了抽煙,喝酒,以及和男人們打情罵俏。她成了曼儂。正像曼儂·雷斯戈一樣,她為錢可以犧牲。開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還堅守著最後的清白。但是,這種‘堅守’使她的收人有限,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來,熄滅了煙蒂,他目光銳利地看著丹楓。“丹楓,你還要聽嗎?你真的要聽嗎?”


  她渾身通過了一陣顫栗,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臉色卻像半透明的雲母石。她啞聲說:

  “是的,我要聽!我要知道,我的學位到底是建築在什麽上麵的!”


  “好吧,我說下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煙。“那時,我的生活已經陷在一片愁雲慘霧中,白天,我拚命地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廳裏,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懷送抱。這種生活使我發瘋發狂,我們常常爭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憤怒極了,我就罵她的伴舞並不是為了妹妹的學費,而是為了她自己的虛榮!這樣,我們彼此折磨,彼此傷害,彼此瘋狂般的怒罵之後,又在眼淚和接吻中和解。我們的生活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永遠是爭吵,絕交,和解。每次和解後,我們就更親愛,更癡情,更難舍難分。但是,我這些憤不擇言的話畢竟傷了她的心,她開始變得自卑了,變得泄氣了,變得沒有信心而且自暴自棄了。她甚至叫我離開她,叫我另外去找對象,她說她渺小如草芥,如牆角的蒲公英……她說她配不上我。”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停止了。


  好一會兒,室內隻是靜悄悄的,丹楓握著酒杯,把雙腿蜷在沙發上,她整個人都蜷縮在那兒,像一隻受驚嚇的小昆蟲,江浩是聽得發呆了,這故事,有一部分是他所知道的,但他決未料到故事的後麵,還藏著更多的故事。


  “如果我少愛碧槐一點,”他又說了下去。“或碧槐少愛我一點,我想,我們都會幸福很多。不幸,我們都那樣深愛彼此,都為對方想得比為自己想得多。那時,我的出版社已好轉一些,整日接觸的都是名作家,文人,及社會名流。這並沒有使我的經濟環境有絲毫改進,卻讓我的社會地位在無形提高。這使碧槐更自卑了,她開始強迫我離開她,強迫我去找尋自己的幸福。我不肯,為了證實我不在乎她的身分,我每晚去舞廳盯著她。為了要阻止我的癡心,她就每晚折磨我。她故意和別人親熱,故意當眾嘲笑我,故意侮辱我,故意傷害我……我忍耐著。因為,隻有我了解,當她在折辱我的時候,她自己的痛苦更遠勝於我。這樣,舞廳給了我一個封號,叫我‘火坑孝子’,我成為整個舞廳裏的笑柄。”


  他又停了,低著頭,他一口又一口地抽著煙,煙霧後麵,他的臉龐變得朦朦朧朧。


  “當然,我們偶爾也會有歡樂的時候,每當遠從英倫,寄來一封感激的信,每當收到那貴族學校的一張成績單,證明那小妹妹確實品學兼優,確實力爭上遊。那時候,碧槐會開心得像個孩子,她摟著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她吻我,用幾千種親愛的名稱來呼喚我,使我在那一刹那間,就覺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代價。那時,我已把我能拿出來的每一分錢,都拿出來了。但是,遠在英國的小妹妹開始實習了,開始彩排了,服裝、道具、化妝品……都來了。碧槐寫了無數的信:沒關係,丹楓,我們很有錢,你未來的姐夫已名利雙收……名利雙收?我那時依舊是兩袖清風,我們聚集了每一分錢,生活越來越拮據。而碧槐在舞廳裏,也不能沒有服裝,沒有打扮。何況,那時,碧槐經常借酒澆愁,已經有了酒癮。於是,有一夜,她來找我,我們相對喝酒,都喝了八成醉,她說,‘江淮,在我還幹淨的時候,把我拿去吧!我願意完完全全屬於你,那怕是一夜也好!’我們碰了杯,喝幹了酒,她成為了我的。完完全全成為了我的。”


  他熄滅了煙蒂,端起酒杯,他一飲而盡。他的眼光更朦朧了,他的聲音更低沉了,他的臉色更黯淡了。


  “誰知道,從這一夜開始,她不止是我一個人的了。為了錢,她可以出賣自己,她並不隱瞞我,她說:‘我是曼儂·雷斯戈,你不可能要求曼儂忠實!’但,我是真的快發瘋了,我幾乎要打電報到倫敦去拆穿一切,碧槐知道我的企圖,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纖細的思想,她說,假若我這樣做,就等於謀殺她。因為她一切都毀了,可是她還有個優秀的妹妹!她雖成為殘花敗柳,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潔白無瑕的小茉莉花!我能怎麽辦?我能做什麽?假若那時我可以搶銀行,我想,我一定也搶了!我沒搶銀行,我沒搶珠寶店,我沒搶金庫,我拚命去辦我的出版社,咳!”他歎息,聲音哽塞,“百無一用是書生!”


  丹楓閉上了眼睛,她的頭仰靠在沙發背上,淚珠浸濕了睫毛,潤濕了麵頰。好半天,她睜開眼睛來,那眼珠清亮如水霧裏的寒星。她靜靜地看著他。


  “這時期,是我們真正悲劇的開始。婚姻是談不上了,我即使可以不管家裏的看法,碧槐也不肯嫁給我。那時,我的兩個妹妹已經知道碧槐的身份,無數最難堪的情報都傳到台南家中,我成了家庭的罪人,成了不可原諒的敗家子,成了墮落的青年,甚至是家族的羞恥。碧槐又重申舊議,她要我走,要我離開她,軟的,硬的,各種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過了。我每晚坐在那兒,看她和男人們瘋狂買醉,看她裝腔作勢,對每個人投懷送抱。她給那些男客起外號,拿他們耍寶,而那些男人,仍然對她鞠躬盡瘁。”他抬起頭,望著丹楓。“記得嗎?有一晚我和你在羅曼蒂吃牛排,有位客人就把你誤認成碧槐——不,不是碧槐,誤認成曼儂,而和我打了一架,他也是碧槐的人幕之賓。”


  丹楓深吸了口氣,一語不發。


  “我那時候已經豁出去了,我看出一種傾向,碧槐是真的在墮落,她的目的已經不是單純的要賺錢給妹妹,事實上,在她死前那段時期裏,我和她加起來的收人,已經足可以應付倫敦的學費了。她不必那樣一再出賣自己,我後來分析,她是完全自暴自棄了,而且,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棄,使我對她死心而撤退。我狠了心,我不撤退,我擺明了不撤退,我等著,我想,那小妹妹總有學成的一天,到時候,她還能有什麽借口?我等著,然後——”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咽住了。


  他端起了酒杯,已經空了。江浩把自己的遞給了他,他啜了大大地一口,眼睛望著窗子,暮色正在窗外堆積,並且,無聲無息地鑽進室內來,彌漫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裏。


  “然後——”他幽幽地說了下去。“有一天,碧槐告訴我,她懷孕了。說真的,我當時就嚇住了,我問碧槐,誰是父親?她坦白地說,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我!咳!我不是聖人,我記得,我當時的答複是,最好的辦法是拿掉他!那天碧槐哭了,我發誓,我並不知道她會想要這個孩子。第二天我陪她去看醫生,醫生告訴我,碧槐的心髒不好,這孩子留也是危險,拿也是危險!我們又都呆了,這時,碧槐忽然興奮起來,她說:‘孩子可能是你的,咱們留下他吧!’我沒說話。老天,那時我是何等自私!我忍受過她各種不忠的行為,卻不願承認這個來曆不明的孩子!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說話了,墮胎的事也就擱淺下來。而碧槐從此夜夜醉酒,每晚,她必須靠安眠藥才能人睡。這樣,有一夜,她已經喝得半醉,她用酒送安眠藥,大約吃了五六粒之多。吃了藥,又喝了酒,她說,她突然想見我,她從她的公寓走出來,有一輛計程車撞倒了她。”


  他再度停止,用手遮著額,他整個麵孔,都半隱在蒼茫的暮色中。


  “她被送進了醫院,”他深吸了口氣,再說下去。“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她的情況並不很壞,她幾乎沒有受什麽外傷,隻是,醫生說,他們必須取掉她腹內的孩子,因為那孩子已經死了。碧槐躺在急救室裏,她還對我說笑話,她說:‘你不要這個孩子,他就不敢來了!這樣最好,將來,我給你生一個百分之百純種的!’他們把她推進手術室,手術之後,醫生叫我進去,告訴我說,她撐不下去了,她的心髒負荷不了這麽多。我在手術室看到她,她仍然清醒,臉色比被單還白。她握住了我的手,對我說:‘我一生欠你太多,但是,江淮,你今天在我床前發誓,答應我兩件事,否則我死不瞑目。’我答應了。她說:‘第一,不要用妻子的名義葬我,我不要沾汙你的名字。第二,無論在怎樣的情形下,別讓丹楓知道我的所做所為,以及死亡原因,告訴她,她的姐姐很好,是大學裏的高材生,告訴她,她的姐姐純潔而清白,一生沒做過錯事!’我答應了,我跪在她的床前發了誓,最後,她說了句:‘你要讓她完成學業!’就沒再開過口。早上,她去了,死亡原因是‘心髒衰竭’。”


  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幹,轉過頭來,他正視著丹楓,陰鬱地、低沉地、一口氣地敘述下去:

  “這樣,我葬了她。然後,我陸續聽到傳言,她的同學們開始盛傳,她是自殺的。當初,她化名曼儂當舞女,同學們並不知道。她突然死亡,造成各種謠言,在校中,我和她都曾是公認的一對。大家都說,因為我移情別戀,愛上了一個舞女,所以,碧槐自殺了。我幫助這傳言的散布,我努力幫助這謠言的傳播,我想,這傳言,總比真實的情況好得多。可是,也有些真情泄露了,關於她的死因,我自己就聽過四種傳說,自殺、撞車、心髒病,和墮胎。”


  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他盯著丹楓,眼光在暮色中閃閃發光。這長久而痛苦的敘述刺激了他,他的語氣不再平靜,像海底潛伏的地震,帶著海嘯前的陰沉和激蕩:

  “好了,丹楓,你逼我說出了一切!你逼我違背了在碧槐床前發下的誓言!你逼我說出了這個最殘忍的故事。你來了!你來報複,你認為我是殺碧槐的凶手!你聽信了那些傳言,那些由我自己散播過的傳言!你知道嗎?當你全身黑衣,出現在我麵前,輕顰淺笑,半含憂鬱半含愁,你宛然就是碧槐的再生,我怎樣都無法把你看成敵人。對碧槐的記憶猶新,你自身的優點又使我驚奇,使我崇拜,使我帶著嶄新的喜悅和狂歡來接納你,我從沒想過你會來報複!對碧槐,我的思念超過了負疚,如果說我殺了碧槐,隻因為我太愛她!事後,我也常想,假若我當初聽了她的話,真的去另尋對象,會不會反而救了她?但是,你怎能控製自己的情緒,你怎能說愛就愛,說不愛就不愛?愛情畢竟不是一個開關,可以任由你要開就開,要關就關!是的,或者是我殺了她,我用我的愛情殺了她!但是,丹楓,”他直視著她,喉嚨沙啞,“你帶著一身的詩情,一身的輕愁,踏著那冬日的愁情走進我辦公廳的一刹那,你已經征服了我!我從沒想過,那個我們辛苦培育長大的小妹妹,會懷著利劍而來。我對你來說,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你很輕易就攻進了我的內心深處,使我立刻不能自拔!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第一個晚上,也就在這間屋子裏,你對我說:‘我不想再飛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請你照顧我!’你知道嗎?你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捉住了,我在那一刹那間就為你神魂顛倒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真傻!你從一開始就在對我演戲,是不是?”他的聲音驀然提高了,憔悴的麵頰上充血了,他的眼睛發紅,呼吸沉重,聲音強而有力。“你說!是不是?你一直在玩弄我,你眼看我掉進你的陷阱,眼看我為你痛苦,為你瘋狂,你一定在撫掌稱快了,是不是?你說!你是不是在對我演戲?你從第一天就在演戲,就在背台詞,是不是?”他越喊聲音越高,激動使他額上青筋跳動。


  丹楓更深地蜷進了沙發深處,暮色裏,她一身白衣,縮在那兒,像一團軟煙輕霧。但,在那團軟煙輕霧中,她的麵色依舊清晰,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她迎視著他的眼光,她沒有逃避,也沒有虛飾,她坦白而清楚地說:

  “是的,我第一天就在演戲!我排練了很久才去見你,我想過了各種可能遇到的挫折,而一切,卻進展得意外地順利!”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一直維持的平靜在刹那間就消失無蹤,他笑得淒厲而悲苦。“意外地順利!我這呆子在兩年生死相隔的悲痛裏,忽然複蘇,立即掉進別人的陷阱!哈哈!老四,你說對不對,我是被魔鬼附身了!”


  江浩站起身來,他茫然地看看江淮,再看看丹楓,他終於懊惱地開了口:

  “我懂了,在這幕戲裏,我隻是個莫名其妙的配角!”


  “你錯了,老四,”江淮大聲說,“你是主角!她以為我殺了碧槐,她存心是要殺你!殺了你讓我痛苦,殺了你使我陷入永劫不複的地獄!於是,她變成了林曉霜,她早就摸清楚了你的脾氣,你上課下課的時間,你的生活,你的愛好,你的個性……她投其所好,為你塑造出一個大膽的、放肆的,刁鑽古怪的林曉霜!她要玩弄你,要讓你為她癡情到底,然後再讓你去嚐失戀的痛苦……她安心要置你於死地!最好,你自殺,就像她所聽說的,碧槐為我而自殺一樣!那麽,她的報複就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他直問到她臉上去,“我說得對嗎?”


  她被動地點點頭,簡單地答了一個字:


  “對!”


  江浩凝視著她,夜霧中,她的麵容姣好柔美,朦朧如夢。他卻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這不是曉霜,不是他認得的任何一個女人。她陌生而遙遠,像個迷途的、失群的孤雁。


  “那麽,你為什麽忽然放棄了?”他問。“什麽因素讓你心軟了?你知道真相了?”


  “在今晚以前,”她幽幽地說,“我從不知道真相,每個人給我一個不同的故事,我始終無法把它們拚湊起來。現在,我懂了。”


  “你懂了!”江淮大聲地說,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燒。“你逼我違背了誓言,你逼我說出了真相!你聰明,你厲害,你使我們兄弟兩個,都痛苦萬狀!你贏了,我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現在,你可以看碧槐的日記了,那裏麵記載了她全部墮落的經過,我曾想把這些日記焚毀在她的墓前,幸好我沒有這樣做!我本不願意你讀到這些日記,因為,它絕不是優美的詩章,而是殘酷的人生!我不願意它破壞了你對碧槐的印象,我更怕它傷害了你!我寧願你把我看成罪人,而不要傷害你!哈哈,我太天真了,是嗎?現在,我希望你讀它了……”他的呼吸急促,眼睛血紅,一絲報複的、受傷的慘笑,猙獰地浮上了他的嘴角。“你讀吧!慢慢地讀吧,慢慢地欣賞吧!希望你看得心曠神怡,我不再打擾你了!”他站起身子,揮手叫住江浩,“老四,咱們走吧!”


  丹楓繼續坐在那兒,她又成為了一座雕像,她一動也不動,眼光迷迷蒙蒙地投向了一片虛無。江浩怔了怔,望著她,他欲言又止,欲去還留,江淮大叫了一聲:

  “老四!你還在留戀什麽?這個女人是個複仇天使,一個演戲專家,一個劊子手!她並不是你心目裏的林曉霜,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此時不走?還等什麽?”


  “大哥,”江浩猶豫著開了口,他的眼光一瞬也不瞬地停在江淮臉上。“你愛她,是不是?你剛剛還希望她不要看這些日記,不要追蹤這個故事!你愛她!是不是?你曾經要我不恨她,而你卻恨起她來了!”


  “愛她?”江淮慘笑。“我愛她?我為什麽要愛她?愛一個對我演戲的女人?是的,我愛過她。僅僅今晚,我已經在愛與恨中,打過好幾個滾了!不!現在,我恨她!恨她追我說出這個故事!恨她欺騙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詞玩手段!恨她捉弄我的弟弟,恨她自以為聰明!不,老四,我不愛她,我恨她!”


  丹楓顫栗了一下,仍然一動也不動,仍然像一團軟煙輕霧。


  “走吧!”江淮再大喊了一聲。


  他們走出了房間,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這關門的聲音震動了她的神誌和思想,她慢慢地仆下頭來,把麵頰埋在那堆日記本中,迅速地,日記本的封麵就被淚水所濕透。她就這樣仆伏在那兒,蜷縮在那兒,一任夜色來臨,一任黑暗將她重重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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