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 第二十九章 ·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靜謐。


  心虹靜悄悄地躺著,傾聽著周遭的一切,她已經這樣一動也不動地躺了好幾小時。她知道,全屋子裏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窺伺她,現在,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裏的人應該都已睡熟了吧?

  這是多麽漫長而難熬的一個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幾句話輾成了粉碎。首先,是有關“母親”的那個大秘密,一個被她認為是後母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長的光陰之後,竟一變而為生母!她曾迷失地找尋過母親,她也曾把夢兒訪遍,她曾夜夜呼喚,也曾日日凝佇!她虛擬了母親的形象,也在腦中勾劃了幾百種母親的輪廓,卻原來,母親始終在她身邊!二十年來,朝朝暮暮,母親竟沒有離開過她!這可能麽?這可能麽?她,心虹,她是多麽愚昧無知而又盲目嗬!

  這動搖了她對人生的一種基本的看法,摧殘了她的自信。母女相認,給予她的溫暖卻遠沒有給予她的痛楚多。而緊接著,她還來不及從這份痛楚裏蘇醒,一個大打擊就又當頭落下,這一年多來,她始終自認是個純潔的少女,也因此,她敢於奉獻給狄君璞她那顆真摯的心,卻原來,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談不上純潔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殺了那個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個怎樣可怕的女人?


  她不懷疑父親是說謊,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她了解自己那份熱烈如火的情感,愛之深,恨之切!怪不得,她不是在各處都留下過殺人的蛛絲馬跡嗎?從床上坐起來,她一把搶過床頭櫃上的一本詞選,打開來,她找著了自己的筆跡:

  利用感情為工具,達到某種目的的人,該殺!

  玩弄感情的人,該殺!

  輕視感情的人,該殺!

  無情而裝有情的人,該殺!

  她迅速地合起了書,把它拋在床邊。是了!她是個凶手!她早就決心要殺他了!這就是證據!她一定約好他在那懸崖頂上見麵,然後乘他不備把他推落懸崖!啊!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茫然地找尋著自己,最後找到的自己竟是個殺人凶手,她該怎麽辦?啊,怪不得全家誰都不願她恢複記憶,怪不得鎮上的人見了她就竊竊私議,怪不得盧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她心驚肉跳,額上冷汗涔涔。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滿了鮮血,自己的身上,帶滿了汙穢,自己的心靈,充滿了罪惡,而今而後,該當若何?她推開了棉被,赤著足走下床來,輕輕悄悄地,她無聲無息地走到窗前,站在那兒,她望著外麵那黑暗的原野,和廣漠的穹蒼。


  天際,星河璀燦,月光迷離。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詩,她摸索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顆星星!嗬,君璞,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顆小星星,我隻是一塊汙泥,刻成了星形,鍍上了白金,我是個虛偽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視線,欺騙了你的感覺。嗬,君璞,君璞,善良如你,天當佑你!罪惡如我,天當罰我!


  她打了個寒噤,夜涼如水。她極目而視,暗夜中,山也模糊,樹也模糊。星也迷離,月也迷離。四周好靜,聽不到蟲鳴,聽不到鳥語。隻有低幽的風,在原野裏徘徊嗚咽,穿過樹梢,穿過山穀,發出那如泣如訴的聲音。她側耳傾聽,忽然間,她聽到在那風聲中,夾雜著什麽其他的聲音,低低地,沉沉地,啞啞地,在呼喚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顫栗,她發冷,她又聽到這呼喚了!她更專注地傾聽那聲音,那在一年多以來,經常出現在她耳邊的聲音: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夜風裏,那聲音喊得悲涼。是了!她腦中如電光一閃,整個身子都僵硬地挺直了起來。這是雲飛的聲音!那墜崖的孤魂正遊蕩在山野間,那無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願的呼喚!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他在索命嗬!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那呼喚聲更加迫切了,更加悲涼了,更加淒厲了!她的背脊挺直,眼光直直地瞪著窗外。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來了!”


  她對窗外低低地說。是的,血債必須由血來還!我來了!她轉過身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輕悄地走到門邊,輕輕地,輕輕地,輕輕地扭動著門柄,打開了房門,她沒有驚動任何人。赤著腳,她走出房間,她甚至沒有披一件衣服,隻穿著那件白綢的睡袍。沒有鞋,沒有襪,她下了樓,走進客廳。避免去開客廳那厚重的拉門,她穿進廚房,開了後門,走進花園裏。


  幾分鍾之後,她已經置身在山野裏了,披散著一頭美好的黑發,穿著件白綢的睡袍,赤著腳,輕悄地走在那荒野的小徑上。她像個受了詛咒的幽靈。她耳邊,那呼喚的聲音仍然在繼續不斷地響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她低呼著,加速了腳步。她赤著的腳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銳的石子上,踩在荊棘上,細嫩的皮膚上留下了一條條的血痕,她不覺得痛。寒風侵襲著她,那薄霏霏的衣服緊貼著身子,她也不覺得寒冷,她耳邊隻聽到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淒厲的呼喚: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她喊著,幾乎是在奔跑了。沿著那小徑,她奔進了霧穀,穿過那岩石地帶,她往農莊的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間,在黑暗之中躥出了一個人影,一把抱住了她。


  “我捉住了你!哈!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著,怪聲地發笑,聲如夜梟淒鳴。“你還我兒子來!你還我!你還我!哈,我捉住了你!”


  心虹站住,夜色裏,盧老太太那張扭曲的臉像個凶神惡煞,那怪異的眼神,那淩亂的白發,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劃破了夜空,打碎了寧靜。奇怪地,是心虹絲毫也沒有驚懼,更沒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詳而快樂地說:

  “哦,是你,你來得好!”


  “你殺了我兒子!你要償命!”那瘋婦嚷著。


  “是的,是的,我要償命!”心虹說,側耳傾聽。“聽到嗎?他在叫我。”


  “什麽?什麽?”老婦問。


  “他在叫我,雲飛在叫我。”她像做夢般說,“我要去了,你也來嗎?你應該送我去!我們走吧!”


  老婦扭著她。


  “我不放你!”她狡黯地說,“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靜地說,“我要到那懸崖頂上去,我要從那懸崖上跳下來!你聽,他在叫我!你聽!”


  老婦真的側耳傾聽,她的眼睛怪異地盯著她。


  “你要從懸崖上跳下來!”她說。


  “是的。”心虹說。


  “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說。


  “那更好了,來吧!我們快去!聽,他在叫我!”


  夜色裏,那聲音仍在她耳邊急促地響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心虹應著,掙紮著往山上跑去。老婦也蹌踉地跟了上去,她的手仍然緊攥著心虹的衣服。她們跑出了霧穀,跑上了山,直奔那農莊後的懸崖。這時,山穀中真的傳來了一片呼叫:

  “心虹!心虹!你在哪兒?”


  “心虹!回來!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時,穀裏到處都亮起了手電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說:

  “他們來找我了!我們快些去吧!要不然,他們不會放我走了!”


  “快些去!快些去!”老婦尖銳地說,怪笑著,興奮著。“快些去!哈!快些去!”


  心虹跑進了楓林,老婦也跟了過來,穀裏的手電筒更明顯了,閃亮著像一盞盞小燈,心霞他們一定在發瘋般地搜尋著。一切要快了,快些結束吧!雲飛,你不要再叫了。血債必須用血來償。你不要再叫了,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她一步步地走向那欄杆。


  狄君璞在臥室中,忽然沒來由地驚跳了起來,一頭一身的冷汗。暗夜裏有著什麽,他的心跳得那麽猛烈。事實上,他根本沒睡,隻是靠在床上休息。整晚,他都和雲揚、堯康等在山穀中和荒野裏四處搜尋盧老太太,卻連一點蹤跡都沒有找到,後來鎮上一個婦人說,看到盧老太太在公路局車站,於是,大家推斷盧老太太一定糊裏糊塗地搭上車子去了台北。於是雲揚到台北去報了警,徒勞地搜尋無補於事,大家隻好回家去等著。好在霜園門禁森嚴,大家都料定不會發生什麽事情。夜深難覓,不如等天亮再說。就這樣,狄君璞回到家裏就已經快十二點了。帶著那樣淩亂的心情,那樣燒灼著的情感和憂愁,他根本不能睡覺,靠在床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緒裏折騰著。


  而現在,他忽然驚跳了起來。


  夜色裏,確實有什麽聲音驚動了他,使他發冷而心跳。他下了床,披上衣服,從窗口看出去,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吸急促而緊張。然後,他聽到一聲低喊,一聲女性的低喊,依稀在說著: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他不再猶豫,開了房門,他直奔出去,剛來到農莊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條通往楓林的小徑邊,草叢裏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著,他奔過去,彎腰拾了起來,心髒猛地一跳: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顆星星,那顆從星河中墜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緊了那顆星,緊得手心中都刺痛起來。然後,出於一種直覺,他狂奔著跑進了楓林。


  一跑進楓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驚膽裂的場麵。


  心虹,披著長發,穿著睡袍,赤著腳,已經越過了懸崖邊的欄杆,站在欄杆外凸出的懸崖邊緣上,一隻手抓著欄杆,一隻手按著她那隨風飄飛的睡袍下擺,眼睛迷迷濛濛地望著下麵的山穀,似乎隨時準備要往下跳。而在一邊,盧老太太白發飛揚,眼神怪異,卻在拍著掌,跳著腳喊:

  “跳!跳!跳下去!跳下去!”


  狄君璞心魂俱裂,滿身冷汗,他想撲過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撲過去,心虹就會往下跳。因為,她現在顯然在一種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兒,他一時覺得像掉進了冰窖,渾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複了神誌,喘息著,他開始向心虹那兒慢慢地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挨過去,同時,他輕聲地、沙啞地低喚著:

  “心虹!心虹!心虹!”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顧,似乎在找尋著什麽,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觸了,她又一震,狄君璞立即喊:


  “心虹!別鬆手!”


  “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著狄君璞,像解釋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說著。


  “誰叫你?”狄君璞問,故意和她拖延時間,他又向她邁近了一步。


  “雲飛。”她說。


  “雲飛是誰?”他問,再邁近一步。


  這時,一片呼喚心虹的聲音已經到了農莊這兒,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側耳傾聽,又看看身下的懸崖。狄君璞魂飛魄散,他很快地說:“你還沒告訴我,雲飛是誰?”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邁近了一步。


  “就是我殺掉的那個人,我現在要償還這筆債。”


  “你沒有殺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欄杆邊上。


  “我殺了,我推他掉下懸崖。”


  那片喚心虹的聲音更近了。然後,梁逸舟夫婦和心霞帶著老高與高媽,都衝進了楓林,一看這局麵,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來。心虹一驚,轉身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這時立即一個箭步躥過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著欄杆的那隻手,心虹的身子已經一半都滑到了懸崖外麵,狄君璞用力拉緊了她,撲過去,他翻到欄杆外麵,冒險地用手抓著欄杆,把心虹拉了上來,然後,他抱住了她,連欄杆帶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緊緊的。心虹掙紮著,大聲地叫著: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讓我去!讓我去!讓我去!”她哭泣著,奮力掙紮,然後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地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緊抱不放,抓緊了欄杆,他們在懸崖邊上驚險萬狀地掙紮著。同時,狄君璞用那樣迫切的聲音,一迭連聲地呼喚:

  “心虹!心虹!心虹!你不能這樣去的!你昏了頭了!你醒醒吧!”


  老高衝過來了,抓住了心虹的衣領,他們合力把心虹抱了起來,抱過欄杆,狄君璞也翻了過來,那在一邊看的梁逸舟夫婦和心霞,早驚嚇得一身冷汗了。心虹依舊在奮力掙紮,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邊拍手的老婦這時陡地跳了過來,大聲嚷:


  “跳下去呀!跳下去呀!跳下去呀!”


  “老高,你去捉住她,”狄君璞喘息著說,“心虹交給我!現在已經沒關係了。”他抱緊了心虹,經過了這一番驚險之後,他餘悸猶存,心髒仍在擂鼓似的敲動著。


  老高放掉了心虹,跑過去抓那個老婦,但是,那老婦人靈活地擺脫了老高,一衝就衝到欄杆邊,她抓住欄杆,忽然破聲尖叫起來:


  “血!血!血!都是血!看呀,這欄杆上都是血!都是紅的血呀!雲飛的血呀!我兒子的血呀!”她用手觸摸那欄杆,好像那欄杆上真有血一般。接著,她卻號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哀傷地訴說著,“雲飛,我沒有要把你推下去,我隻是要阻止你離開我呀,你怎能拋開你的母親?雲飛,回來吧!你回來呀!你不能跟那個女人走!雲飛,我沒有要你摔下去!我沒有要你摔下去!都是那個女人……都是那個女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懷中掙紮哭泣叫喊,但是,這時卻突然安靜了,她驚奇地看著那個瘋狂的老婦,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隻因為這老婦人說的話太過於稀奇。老高還要過去抓那個老婦人,狄君璞喊了一聲:

  “不要去碰她!聽她說什麽?”


  事實上,呆住的豈止是狄君璞和心虹,連梁逸舟夫婦和心霞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而那老婦還在那兒哭號不休。


  “雲飛,不要離開我!雲飛,回來吧!不要帶那個女人逃走!我們過苦日子,我不要錢,隻要大家在一塊兒!雲飛,回來!求你回來!求你!求你!求你!我的兒子呀!你怎能離開我,我把你從那麽一點點抱大!啊!雲飛,我沒有要殺你,我沒有要殺你呀!你回來吧!……”


  心虹渾身震動了一下,然後,像從一段長長的噩夢中醒來,她愕然地回頭,瞪視著狄君璞,她的眼光已恢複了意識,她的臉色蒼白而煥發著光彩,她的聲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黃鶯:

  “嗨,君璞,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麽?”狄君璞一時間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問。他的眼睛緊盯著她那又蒼白又美麗的臉龐,那衣衫單薄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微顫。他又驚又喜又顫栗。哦,心虹!他幾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他狂喜,他震動,他感恩,幾乎無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義了!


  心虹仍然看著他,她的眼睛光明如星!


  “我都記起來了!君璞,你不懂嗎?忽然間,我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她說,聲音朗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間弄明白了,他大聲問,“真的?”


  “真的。”她靜靜地說,“我全記起來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記起來了!”她歎息,忽然覺得疲倦而乏力,一層溫溫軟軟的感覺像浪潮般包住了她,她偎進了他的懷裏,把頭緊緊地依靠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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