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第十章 ·

  我的腳上了石膏,被判定一個月的徒刑,必須坐在床上,眼睜睜地迎接著每個明朗的清晨和絢麗的黃昏。這,對於愛動的我來說,不啻是一大苦罪。本來,我應該進醫院療養,但是羅教授堅持要我留在家裏,認為這樣照顧起來比較方便。而我也怕透了住醫院,所以,就每日坐在床上,讓醫生到家裏來診視和打針。皓皓常取笑地對我說:


  “現在,你總算有點文靜樣子了。”


  羅教授常出其不意地來到我的房間裏,把他的大手掌壓在我的額上,試試我有沒有熱度。事實上,我從不是嬌嬌弱弱的那種女孩子,我的身體總是好得過分,連傷風感冒都難得有一次。這次的骨折帶給我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活動,日日夜夜地挨在床上,使我心情煩躁,精神不振。一天晚上,羅教授審視著我說:


  “憶湄,你的氣色不好,”回過頭去,他對剛好在我房裏的中枬說,“從明天起,暫時停止給她上課,讓她多休息。”


  中枬默默不語。羅教授走出房間之後,他背負著手,走到落地窗前麵,呆呆地凝視著外麵。他的神情顯得那樣寥落,眼睛深思地望著窗外的夜色。他那低沉的情緒影響了我,自從羅教授父子為我而起爭執,以至於我摔傷腳踝之日起,他就明顯地消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在逃避我。雖然他也常到我房裏來看我,但,總是略事盤旋,就匆匆離去。我變得很難有機會可以和他單獨相處了,更難得有機會和他談話。我下意識地覺得,他在疏遠我,冷淡我,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因而,在他麵前,我也比以往沉默,而且情緒低落了。


  看到他一直瞪視著窗外,我忍不住了。


  “中枬!”我喊。


  “嗯?”他沒有回過頭來。


  “你過來好不好?”


  他慢吞吞地轉過頭,慢吞吞地走向我,停在我的床邊,他用被動的眼神望著我。我有些沉不住氣,帶著幾分憤怒,我說:


  “中枬,關於那天的事,我必須向你解釋……你別這樣瞪著我行不行?”


  “不瞪著你怎樣呢?”他無精打采地問。


  “你能不能坐下來?”


  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來,仍然用那種被動的神情,沉默地望著我。


  “中枬!”我勉強壓製著自己煩躁的情緒,說,“你不應該不給我機會解釋,那天,你所看到的,關於我和皓皓……”我困難而艱澀地說,“完全是他主動……我根本就莫名其妙……”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帶著點兒審察和研究的味道。


  “是嗎?”他問,眉毛微微地向上抬,“憶湄,最起碼,他使你眩惑,對嗎?”


  眩惑?我側著頭細想。中枬用了兩個很好的字,回憶當時的情況,我確實有些“眩惑”,甚至有些被皓皓所催眠。無論如何,我並沒有積極地去抵抗他。靠在靠墊上(我的背後塞滿了靠墊)我蹙眉沉思。而一旦仔細分析,我就發現一項事實,不可否認,皓皓對我確實有一份吸引力。年輕、漂亮、熱情、幽默、灑脫不羈……他身上有著太多讓人不能漠視的優點!那麽,在我的潛意識中,是不是對他也有一份超過了友誼的感情呢?再進一步想,我的偷偷學溜冰,是不是也有想得到他的讚美和欣賞的潛在願望?這樣一深思,我覺得立場動搖了,最起碼,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向中枬解釋!望著被麵上的花紋,我沉默了。


  中枬握住了我的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眼睛,我憂愁地回望著他,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他對我搖頭歎息了。


  “憶湄,”他輕輕地說,“我不該對你責之過苛。你像一個光源,走近你身邊的人都受你的照耀,你在不知不覺中吸引任何一個接近你的人,這,並不是你的過失!我太狹窄,太自私。但是,憶湄,我無法不狹窄和自私。在感情上,我承認我有極強的占有欲!我不能容忍任何一個男性對你的親近,看到羅教授把手放在你的額上,使我全心都冒著火……”


  “你不能對所有的人都懷疑,”我無力地說,“羅教授隻是照顧我,像——一個長輩一樣地照顧我……”


  “別自欺欺人,憶湄!”中枬說,“皓皓的話並非沒有道理,你仔細用用思想就會明白!你想,羅教授是一個肯照顧別人的人嗎?除了羅太太,他照顧過哪一個人?皚皚是他的女兒,身體那麽壞,三天兩天生病,你看到他去問一聲,摸一下嗎?他隻給她請醫生,吃藥,打針,就算盡了責任。你,一個投奔而來的孤苦的女孩子,他憑什麽要特別地照顧你?憶湄,你那麽聰明,難道還看不出最明顯的事實?”


  “不,”我掙紮地說,“中枬,我是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我並不美,又沒有什麽特別的聰穎和智慧,你不必懷疑任何人都會愛上我,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美?”中枬深深地望著我,“你錯了,憶湄,你不知你自己有多美!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是一個最完整的生命,充滿了誘人的活力和熱情,像一個閃光的星體,走到哪兒,就閃耀到哪兒……”


  我搖頭。


  “中枬,你喜歡誇張,你不該這樣地讚美我,反而使我覺得沒有真實感。”


  “對,”他說,“我不該讚美你,但,我發誓我所說的,全是我最真實的感覺。憶湄,你並不十分明白你自己,我不會虛偽去讚美你,因為,一切虛偽,在你麵前都無法存在。你真摯、坦白,而蘊藏豐富,像一座發掘不完的礦,越發掘就越多……”他歎了口氣,“唉!憶湄,但願我能少喜歡你一些,那麽,我就不會因嫉妒而苦惱,因怕失去你而緊張……你懂嗎?憶湄?那天,看到你和皓皓的情形,使我想打扁他,想揉碎你!”他捏緊我的下巴,捏得我發痛,“你該摔斷了骨頭,懲罰你那顆易變的心!”


  “我並沒有變。”我說,“你像個多疑的老太婆!”


  “我就是多疑,”他說,“我要你完完全全屬於我!每一個微笑,每一根寒毛,每一縷思想!”他捉住我,突然地吻我,“我不再和你生氣了,憶湄,”他輕聲地說,“如果我不能完全占有你的心,一定是我還不夠好,讓我再繼續努力!”他對我微笑。“在人生的戰場上,我從不肯承認失敗,在愛情的戰場上,你會看出我更大的韌力和毅力,我非得到你不可!你看著吧!”


  他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使我失笑,可是,笑歸笑,我的眼眶卻沒來由地發熱。他那份男性的堅強和固執,以及那份強烈的占有的感情,都使我如此心折!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用手輕輕地撫摸他的手背,懇切地說:


  “你已經有了你所要的,還不夠嗎?”


  “是嗎?”他凝視我。


  我含淚點頭。於是,他一把擁住了我,他炙熱的嘴唇緊貼著我的,我們滾倒在床上,弄痛了我的腳。我輕呼,他把我的腳架好,站在床邊凝視我,他看得那麽長久!然後,他微笑了,我也笑了。他的眼睛裏有淚,我的眼睛裏也有淚。重新坐在我的床緣上,他溫柔地握住了我的雙手,說:


  “這就是愛情,是嗎?憶湄?活了二十五歲,我現在才知道什麽是愛情:有笑,有淚。有甜蜜,有辛酸。有痛苦,也有狂歡!”


  第一陣秋風從我窗前掠過,第一片黃葉穿過窗欞,飄墜在我的書桌上麵。清晨,嘉嘉躡手躡腳地走進我的房間,用一束新鮮的雛菊換掉了我花瓶中的殘花敗葉。我的腳尚未複元,躺在床上,我假裝熟睡,偷窺著嘉嘉在我的屋內徜徉。她發現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顯出一份孩子氣的高興,往地下一坐,她把下巴擱在椅子的邊緣上,和小波低低地作了一番沒人能了解的長談。小波站起身來,弓了弓背脊,對她慢吞吞地打了一聲招呼:

  “喵!”


  “喵!”嘉嘉熱心地答應了一聲,也弓了弓肩膀,我噗哧一聲笑了。


  嘉嘉站起身來,走到我的床邊,側著頭凝視我。我重新闔攏了眼睛,也從睫毛下窺視著她。她那皺紋遍布的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癡癡傻傻的笑容。從花瓶裏摘下了一朵黃色的小菊花,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邊,又輕輕地為我拉好了棉被,細心得像個溺愛的母親,又像個忠心耿耿的老仆。然後,她滿意地笑了,再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我的房間,帶上了房門。我睜開眼睛,可以聽到她穿過走廊的腳步聲,和她下樓時揚起的愉快的歌聲。


  我側身而臥,注視著枕邊那朵黃色的小菊花,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花瓣上還沾著幾顆小小的露珠。剛剛從枝頭摘下的花朵那樣新鮮而芬芳,我有些陶醉了。


  門柄再度輕輕轉動,又有人來了,是誰?中枬嗎?我躺平身子,迅速地闔上眼睛,再一次孩子氣的“裝睡”,看看他會做些什麽?門開了,又關上。有人輕輕悄悄地走了進來,無聲無息的,像一隻小貓。我從眯著的眼睛裏看過去,一襲白色的綢衣,一件白色的小坎肩,輕飄飄地款步而來,像一團軟煙輕霧!是羅太太!她要幹什麽?停在我的床前,她俯頭看我,黑而美麗的眼睛迷迷濛濛,像破曉時分煙靄中的兩點曉星。她的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向枕邊,眉頭蹙了起來,那本已十分蒼白的臉忽然變得更加蒼白。慢慢地,她從我枕邊拿起了那朵小菊花,背對著我,走向窗口。我無法看到她麵部的表情,也無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樣了。隻是,當她仁立在窗前的時候,我發現地板上飄墜下許許多多黃色的花瓣,最後落到地下的,是那綠色的花萼和花梗。


  她在窗前大約佇立了五分鍾,小波突然跳到窗台上,使她嚇了一大跳,凝眸注視著小波,她看起來頗不快樂,轉過身子,她走向我,我來不及再閉上眼睛,我們麵麵相對了。有一霎間,我們兩人似乎都有些驚愕,我在為那一朵花的命運難過,她,大概吃驚於我的清醒。我們對看了幾秒鍾,還是我先開口:


  “早,羅伯母。”


  她瞪著我不語。


  “你——”我噘噘嘴說,“不喜歡黃色的花嗎?”


  “誰給你采來的花?”她冷冷地問。


  “嘉嘉。”我說。


  “嘉嘉?”她沉思了,半晌,她喃喃地說:“嘉嘉!她知道些什麽?你又知道些什麽?”她望著我。“你為什麽要到這兒來?憶湄?這裏沒有你認得的人,你怎麽就敢提著一口箱子來投奔?你怎麽知道你一定會受歡迎?你怎麽敢麵對於一個陌生的環境?你——”她咽住,神情怪異地盯著我,眼睛是灼熱的。“憶湄,你來做什麽?你告訴我,你到底來做什麽?”


  我愕然了,從床上坐了起來,我詫異地望著她。她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的“投奔”除了無家可歸之外,還會有什麽其他的目的嗎?或者,她十分不歡迎我?迎著她的目光,我說:

  “我無父無母,所以我投奔了你們,羅伯母,我還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嗎?你以為我來做什麽呢?”


  “你——”羅太太的眼神有些渙散,低低地囈語般地說,“他讓你來的,是嗎?他讓你來!我知道,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來了,一切都不同了!我看到你,我知道你!嘉嘉也知道!是嗎?你要做什麽?你預備做什麽?但是,請你饒了一個人,好嗎?請你饒了他!請你……”


  “羅伯母,”我靜靜地說,“我聽不懂你任何一個字,你在說些什麽?這個他,那個他,你是指誰?是人字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羅伯母,你能說清楚一點嗎?”


  “你懂的,是不是?你什麽都懂!”


  “我什麽都不懂!”


  羅太太怔怔地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她張開嘴,一個字一個字說:

  “你不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


  “我的母親!”我叫,“我當然知道!她是江繡琳,已經去世了!羅伯母,你在故弄玄虛嗎?難道我的母親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的母親——”


  羅太太的話沒有說完,羅教授猛然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亂發蓬蓬中的眼光直射在羅太太的身上,用警告似的口吻說:

  “我在門外聽到你們在談話,雅築,你在說些什麽?”


  “她在談我的母親,”我說,懷疑地看著羅太太和羅教授,“你們以前和我母親很熟嗎?羅教授!我的母親是誰?”


  “你的母親是誰?!”羅教授瞪大了眼睛,對我魯莽地喊,“你在發熱病嗎?憶湄?還是在說夢話?你連你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了?還要問我們!你的頭腦呢?發了昏嗎?”


  天知道!這是羅太太提出來的問題!卻害我挨上這一頓臭罵!我翹起了嘴巴,嘟嘟嚷嚷地說:

  “真不知道是誰沒有頭腦,是誰在發昏,我不過是重複別人的問題而已!”


  羅教授看了羅太太一眼,說:

  “雅築,你先回房裏去,我有話和憶湄談!”


  羅太太順從地轉過身子,走出了房門,在隱沒在門外的一刹那,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特殊而神秘,我是更加地大惑不解了。羅教授望著房門闔攏,然後,把他重大的身子塞進了我床前的椅子裏,瞪著我說:


  “好了,憶湄,你有什麽話要說?”


  我一愣,什麽話?!明明他有話要和我說,怎麽倒變成了我有話要說了,我皺起了眉,沉不住氣地說:

  “我根本沒有話說!隻是你們轉昏了我的頭!我覺得你們全體都在故作神秘!”


  “故作神秘?”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一下,“憶湄,你別聽雅築的話,難道你還不知道她的神經有問題?她說話向來沒頭沒腦的,你別去惹她就行了!你的毛病就是太愛管閑事!太好奇!太愛亂發問!”


  “我?”我張大了瞳孔,“天知道!”


  “哼!”他哼了一聲,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仔細地凝視了我一會兒,文不對題地說,“憶湄,你好像瘦了不少!”


  “唔,”我愣了愣。“都因為這隻腳,假如再這樣坐在床上,我真要發瘋了。”


  “你——”他望著我,顯得若有所思,突然說,“應該吃點滋補的東西,你愛吃什麽?”


  “我——我已經吃得很好了。”我說,“在這兒的生活,比起我以前,真是天堂了。”


  “你曾經過得很苦嗎?”


  “是的,有一陣,在媽媽生病的時候。”


  他的嘴閉緊了,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臉上上上下下地逡巡著。然後,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蓋在我的手上,那是隻大而有力的手!一股暖流從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他的眼光逐漸轉變,變得那樣溫柔,那樣細膩,像他對羅太太發病時的眼光,溫柔得讓人心碎。除了溫柔以外,那眼光中還有些什麽,使我的心髒痙攣而脈搏增速,那是種惻然的、憐惜的、寵愛的光芒。他對我慢慢地搖了搖他那巨大的頭顱,用充滿感情的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說了一句:

  “哦,憶湄。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苦難!”


  說完,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於是,刹那間,我發現我被擁進了他的懷裏,我的麵頰緊倚在他的胸膛上。那是多寬闊的胸懷!他一定有一顆巨大的心髒,我清楚地聽到那心髒敲著胸腔的沉重的響聲!他滿是胡須的下巴貼著我的鬢邊,硬硬的像個刷子般的胡須刺痛了我。但,那是種舒適的疼痛,溫暖而親切。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背脊,嘴上模糊地喊著:

  “小憶湄!可憐的憶湄。”


  隨著他的低喚,我猛然覺得心境空靈,而疲倦欲睡。這是種難以描述的情緒,仿佛一個在深山中迷途許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一個被寒冷凍僵了的人突然找尋到一盆火。隻感到四肢鬆懈,滿懷溫情,像置身在溫暖浪潮中,那麽舒適而安慰。


  我閉上了眼睛,本能地攀附在羅教授的身上,我不想離開他,他給我一個強大的保護的感覺,正如他所說的:


  “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的苦難!”


  我知道這不是空言,而是真正的許諾!我被保護著,我被寵愛著,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幸福,更快樂的人嗎?


  房門猛地被推開了,我不情願地張開了眼睛,是徐中枬!他手中捧著一個托盤,托盤裏是我的早餐!近來,他喜歡搶彩屏的工作,幫我送東西,幫我做許多小事。他一邊跨進門來,一邊興高采烈地叫著:


  “該醒了吧!懶丫頭!太陽快曬到你的枕頭上了……”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唇邊凍結,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麵部繃緊,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間從他臉上消失,我也看到那托盤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觸而發出叮當的聲音。但,我仍然渾身倦意彌漫,不想從那溫暖的大胸懷中抬起頭來,我聽到我自己懶洋洋的招呼聲:


  “嗨!中枬!”


  托盤重重地落在床頭櫃上,牛奶杯子在盤中跳了一下,跳出托盤而跌碎在地上,在玻璃杯破碎聲中,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也看到比牛奶的顏色更白的中枬的麵色。我一驚,忽然間醒了過來,迅速地離開了羅教授,我坐正身子,惶然地喊:“中枬!”


  他站在那兒,惡狠狠地凝視著我,如果眼光能夠吃人的話,他一定已經把我吃進肚子裏去了。我從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一對燃燒而憤怒的眼睛!他使我震懾住了,我張著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怎樣能告訴他,羅教授所給我的感覺?不是愛情!不是男女間的感情!是超乎了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就像我寵愛小波,嘉嘉寵愛她的花……羅教授寵愛我!是純正、自然,而深刻的一種感情!我能體會,我能接受,而我無法解釋!


  “憶湄,”中枬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像兩個鋼銼子磨出來的那樣堅硬生澀,“你這個三心二意、無情無義的東西!”我聽到他的牙齒磨出了聲響,我看到他嘴角邊的肌肉抽搐抖動……而我錯愕著無法出聲。


  他走近了我,把一隻手重重地壓在我的肩膀上,在我還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握緊了我,幾乎將我的肩胛骨握碎,他猛烈地搖撼我,搖得我頭腦昏沉,神智不清,他嘴裏沙啞地,胡亂地嚷著:

  “但願我能殺死你,弄碎你,把你燒成灰,磨成粉!你這個善變的、無情的、可惡的東西!你沒有人心嗎?你……”


  “停住!中枬!”羅教授猛地大吼一聲。


  中枬真的停住了。我喘了口氣,拂了拂散亂的頭發,這才能看清中枬和羅教授。我看到羅教授的大手掌壓在中枬的手腕上,以權威性的眼光盯著中枬,臉上帶著種凜凜然的神情。而中枬雙手握著拳,眼睛狂怒地瞪視著羅教授,那對充血的眼睛看起來是可怕的,一瞬間,我竟恐懼他會對羅教授揮去一拳。但,他顯然也在用盡全力去克製他自己,喉晚上的大喉結上上下下地蠕動著,好半天,他才從齒縫裏迸出了幾句話:

  “羅教授,我一直以為你是有人性的,現在才發現你是個名副其實的老怪物!”


  說完,他舉起手來,用力一甩,思脫了羅教授的掌握。回過頭來,他再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說:

  “憶湄,我總算認清了你!”


  轉過頭,他大踏步地向門外衝去,望著他從門口消失,我覺得心中猝然一痛,不禁翻身下床,想追向門口,嘴裏大喊著:

  “不要!中枬!”


  我的腳尚未複元,接觸地麵的一陣痛楚,使我跪倒在地下,我狂叫著:

  “中枬!中枬!中枬!”


  房門“砰”然一聲巨響,中枬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棉被裏,痛哭了起來。我哭得那麽傷心,以至於不知道羅教授是什麽時候走的。等到我哭停了,而抬起頭來,房間已剩下我一個人。地板上,片片黃花的花瓣,被窗口吹進的秋風斜掃著,我睡袍的下擺正浸在灑了一地的牛奶中。仰起頭來,我看到牆上那張全家福,母親正俯視著我。喃喃地,我問:

  “媽媽,你給我安排了怎樣的一份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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