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第九章 ·

  春天,在幸福中過去了。


  夏天,又在幸福中來臨了。


  暑假快到的時候,韓青收到屏東的家書,要他回家看看兩老。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居然沒有一張鴕鴕的照片,他必須要說服鴕鴕,去照一張正式的照片,拿回家去炫耀一下。可是,當他跟她說的時候,她幾乎把她那顆小腦袋從脖子上搖得快掉下來了。她說:

  “不行!不行!我生平最怕照相!何況照了給你拿回家去,我才不幹呢!我又不是你的什麽人……”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


  “最怕聽你來這一套!”他說,“跟我照相很恐怖嗎?我又不是猩猩!”


  “我寧可跟猩猩照相,不跟你照!”


  “哦?”他傻傻地瞪大眼睛。


  “因為猩猩不會拿著我的照片去給它的父母看!”


  “好,我答應你,我也不拿給我父母看,隻要你跟我去照張相!”


  “不要,我好醜!”


  “胡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


  “不要!”


  “要!”


  “不要!”


  “要!”


  “不要!”


  事情僵持不下,最後,他提議,以擲銅板來決定。她勉強同意了。拿了個壹圓的輔幣,她猜是梅花麵,他猜是“壹圓”麵。銅板丟上去,落下來。哈,居然是“壹圓”的那麵,他樂壞了,拖著她就往照相館走。她無可奈何,也就半推半就地照了那麽張“合照”。照片洗出來,他一臉傻傻的笑,她也一臉傻傻的笑。他還得意呢!居然誇口地說:

  “你看過什麽叫金童玉女嗎?這就是金童玉女!”


  真不害羞啊,她搶著想去撕那張照片,他當寶貝似的抱著照片跑。拿他沒辦法啊,她認了。隻是,好久以後,她還會想起這件事來,狐疑地問他一句:

  “那個銅板是不是變魔術的道具銅板?會不會兩麵都刻著‘壹圓’?”


  他大笑。


  “可能吧!”他說。


  “真的?真的?”她追著問,“我看你這人有點不老實,我八成上了你的當!”


  唉!鴕鴕,我會讓你上當嗎?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去合照更多的照片,那時,你將披上白紗,當我的新娘。他瞅著她,心裏的話,嘴裏並沒有說出來。隻為了,認識了這麽久,已相遇,既相知,複相愛,又相憐……而那“婚姻”兩字,仍然是兩人間的絆腳石。他可以了解她好多好多方麵,獨獨不了解她對“婚姻”的抗拒感。正像她說的,如果他逼得太緊,她會逃開。正像徐業平說的,未來是虛無漂渺、漫漫長長的路。哦,鴕鴕,他心裏低呼,難道我還不夠愛你,不夠資格伴你走過以後的漫漫長路?難道你還不能信賴你自己,信賴你自己的選擇!還是……你認為在你以後的生涯中,會遇到比我更強更好的人?不不!這最後一個問題要從心底劃掉,徹徹底底劃掉!他劃掉了,隻是,心底的底版上,仍然留下一條劃過的刻痕,雖然淡淡的,卻也帶來隱隱的傷痛。


  那年暑假,他回家去隻住了二十天,就匆匆北返了。實在太想她了,太想太想了。生平第一次,嚐到相思滋味,原來如此苦澀、無奈,躲不掉,也拋不開。他錄過一張不知哪兒看到的小箋給她:


  鴕鴕:


  我不想想你,

  但心思一動,

  我就想起了你。


  我不想夢見你,


  但眼睛一閉,

  我就夢見了你。


  我不想談論你,


  但嘴一張,

  我就又說起了你。


  ——青

  和他的信比起來,她的來信卻瀟灑得太多太多了。那時,她正參加暑期在萬裏的夏令營,來信瀟灑得近乎活潑,瀟灑得俏皮,也瀟灑得連一丁點兒“脂粉味”都沒有:


  青:

  當你接到這封信時,該是一早起來時,那時你正穿著一雙拖鞋(瞧,左右腳都穿錯了!人家才剛起來嘛!),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走向前廳,打算好好看個夠“中國時報”上的武俠小說。心中正在想著想著,沒想到郵差先生唰的一聲,一招漂亮的“飛雲貫日”迎頭劈了下來,正待伸手接下這一招,已是不及。一時隻見一白色的銀鏢迎頭砸了下來,三字經正待出口,摸摸那練過鐵頭功的腦袋安然無恙,也就作罷。低頭一看,不是什麽,原來正是萬裏鏢局的掌門人袁長風派遣的綠衣使者,送來的鏢書……


  好了,姑娘的幻想曲就此打住,要不然,我也可以寫一本《殘月·蜻蜓·刀》之類的小說了。


  此祝

  安好

  鴕鴕七、廿六於萬裏海濱

  多麽可愛的一封信!多麽活潑的一封信!多麽生動的一封信。但是,信中就少了那麽一點點東西,一點點可以讓他感覺出她的思念的東西。沒有。就缺那樣。他把信左看一次,右看一次,就少那麽點東西。萬裏海濱!那兒有許多大專學生,正在做夏季活動。想必,他的鴕鴕是最活躍的,想必,他的鴕鴕是最受歡迎的!他注視著桌上已放大的那張合照,鴕鴕巧笑嫣然,明眸皓齒,神采飛揚而婉約動人。他有什麽把握說鴕鴕不會改變?他有什麽把握說鴕鴕不會被成群的追求者動搖?

  屏東的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母親蒼老的臉,父親關懷的注視,弟妹們的笑語呢喃……全抵不住台北的一個名字。鴕鴕,我好想你,縱使我本就在想你。鴕鴕,我好愛你,縱使我已如此地愛你。


  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鴕鴕。


  不在家,出去了。看看手表,晚上八點鍾。萬裏的夏令營也已結束。出去了?去哪兒?第二個電話打給方克梅。


  “哦?你回來了?”方克梅的語氣好驚訝,“這樣吧,我正要去徐業平家,你也來吧,見麵再談!”


  有什麽不對了?他的心忽然就沉進了海底。好深好深的海底,老半天都浮不起來。然後,沒有耽誤一分鍾,他直奔徐業平家,他們家住在台北的中興大學後麵,是公教人員的眷屬宿舍。


  一走進徐家,就聽到徐業偉在發瘋般地敲著他的手鼓。這人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活力。徐家父母都出去了,怪不得方克梅會來徐家,不隻方克梅來了,小丁香也在。徐業平摟著方克梅,正在大唱著:

  我的心上人,請你不要走,

  聽那鼓聲好節奏……


  “咚咚咚!嘭嘭嘭嘭嘭!”徐業偉的鼓聲立刻伴奏。


  韓青的心髒也在那兒“咚咚咚,嘭嘭嘭”地亂敲著,敲得可沒有徐業偉的鼓聲好,敲得一點節奏感都沒有。他進去拉住了徐業平,還沒說話,徐業平就笑嘻嘻地遞給他一瓶冰啤酒,說:


  “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啊!”


  “喝啊!”徐業偉也喊,敲著鼓。咚咚咚咚咚!


  “袁嘉珮呢?”他握著瓶子,劈頭就問。瞪視著徐業平。


  “你沒有把她交給我保管呀!”徐業平仍然笑著,“即使交給我保管,我也管不著!”


  “徐業平!”他正色喊。


  “小方,你跟他說去!”徐業平推著方克梅,“跟這個認死扣的傻瓜說去!”


  “到底怎麽回事?”他大聲問,徐業偉的鼓聲把他的頭都快敲昏了。


  “韓青,你別急。”方克梅走了過來,溫柔地望著他,“隻是老故事而已。”


  “什麽老故事?”他的額上冒著汗,太熱了。他覺得背脊上的襯衫都濕透了。


  “一個男孩子。”方克梅細聲說,“他們在萬裏認得的,不過才認識十幾天而已。袁嘉珮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娃娃。因為那男孩很愛笑,很愛鬧,一張娃娃臉。袁嘉珮欣賞他的灑脫,說他亂幽默的。你知道袁嘉珮,隻要誰有那麽一丁點跟她類似的地方,她就會一下子迷糊起來,把對方欣賞得半死!她就是這樣的!”


  他握著瓶啤酒,頓時雙腿都軟了,踉蹌著衝出那間燠熱無比的小屋,他跌坐在屋前的台階上。一個人坐在那兒,動也不動。


  半晌,他覺得有隻溫柔的小手搭在他肩上,他回頭看,是丁香。她送上來一支點燃了的煙,一直把煙塞進他嘴裏,她低頭看著他說:


  “徐業偉要我告訴你,你一定會贏!”


  他瞪著丁香,一時間,不太懂得她的意思。


  “看過奪標沒有?”丁香笑著,甜甜地、柔柔地,細膩而女性的、早熟的女孩。“徐業偉說,人家起跑已經比你慢了一步了,除非你放棄,要不然,跑下去呀!還沒到終點線呢!”


  他凝視丁香,再回頭望向屋內,徐業偉咧著張大嘴對他笑,瘋狂地拍著他的手鼓:嘭嘭,嘭嘭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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