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 第二十六章 ·
碧菡是徹徹底底地失蹤了。
這次,連碧荷都失去了碧菡的音訊。無論怎樣尋找,無論怎樣登報,無論跑遍了多少歌台舞謝……她失蹤了,再也沒有音訊了!像一縷輕煙,像一片浮雲,隨風逝去之後,竟連絲毫痕跡都沒有留下。皓天整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他奔走,他登報,他找尋,他甚至去警察局報失蹤,可是,碧菡是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不止一次,他哀求碧荷,因為這是他唯一的線索,他知道碧菡心愛這個小妹妹,隻要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一定會和碧荷聯係。但,連碧荷都恐慌而惶懼,有一天,她居然對皓天說:
“我昨天夢到姐姐已經死了!說不定她真的不在這世界上了,要不然,為什麽她不理我?”
哦!不行!碧菡,你不能死!你的一生,是一連串苦難的堆積,連救你的人,最後都來扼殺你,愛你的人,都來打擊你。而你,碧菡,你對這世界從來沒有怨尤,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仇恨。碧菡!你必須活著,必須再給別人一個贖罪的機會!碧菡!碧菡!碧菡!
心裏呐喊過千千萬萬次,夢裏呼喚過千千萬萬次,喊不回碧菡,夢不回碧菡,一個小小的人,像滄海之一粟,被這茫茫人海,已吞噬得無影無蹤。他變得常常去藍風了,什麽事都不做,隻是叫一瓶酒,燃一支煙,聽陳元用他憂鬱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他那支《一個小女孩》。陳元也常坐到他的桌上來,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抽煙,一起談碧菡。他們竟成了一對奇異的朋友。他們談碧菡的思想,碧菡的純真,碧菡的癡情,碧菡的點點滴滴。最後,陳元也感歎地對他說:
“放棄吧!別再盲目地找尋了!一個人安心要從這世界上消失,你是怎麽也不可能找到的!”
放棄?他無法放棄,他曾經找到過她一次,他一定再能找到第二次!找尋,找尋,找尋……瘋狂地找尋,隻差沒有把地球翻一個麵,但是,茫茫人海,伊人何處?
深夜,他經常徹夜不眠,抽著香煙,一支接一支,一直到天亮。每當這種時候,依雲也無法入睡,她會用手環抱著他,在他身邊低低地啜泣,一次又一次地說: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吃醋,如果那天夜裏我不發瘋,我不對碧菡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嗎?”
皓天輕輕地搖頭,這些日子來,他已經和以前判若兩人,不再開玩笑,不再說笑話,不再風趣,不再幽默,他深沉、嚴肅而憂鬱。
“不用自責,依雲。”他低沉地說,“如果一切重頭再來一遍,可能仍然是相同的結果。你並沒有錯,錯在命運的安排,錯在我不該愛上你們兩個。你的吃醋,隻證明你愛我,難道愛也有錯嗎?”他深深地抽煙,深深地沉思,深深地歎息。“是的,愛也有錯,”他淒然地說,“人生的悲劇,並不一定發生在仇恨上,往往是發生在相愛上,愛,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東西!因為你不知道,什麽該愛,什麽不該愛,即使你知道,你也無法控製!像碧菡以前常愛唱的那一支歌:我曾經深深愛過,所以知道愛是什麽,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是的,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知道嗎?依雲,我們三個人的故事,是錯在一個‘愛’字上。”
依雲凝視著他,凝視著那縷嫋嫋上升的煙霧。
“皓天”她誠摯地說,“你要盡力去找她,我保證,如果她回來了,我決不再和她吃醋,我決不再亂發脾氣,我一定一像愛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愛她!”
皓天用手撫摸她的頭發。
“我會去找她,”他幽幽地說,“但是,我想我們再也找不到她了。因為,如果我把她找了回來,我們又會恢複以前那種劍拔弩張的形勢,即使她是你的親妹妹,到時候你也會克製不了自己,你還是會和她發脾氣……”
“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依雲猛烈地搖頭。
皓天憐惜地撫摸她的麵頰,靜靜地說:
“你還會的,依雲,你還會的,因為你愛我!所以,我不再責怪你那夜的爆發,如果你不愛我,你就不會爆發,是嗎?”
依雲把麵頰貼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默然不語,眼淚充盈在她的眼眶裏。
“碧菡比我更清楚這一點,”皓天繼續說,“那晚,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曾費盡心機,想讓我了解這項事實:我們三個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是,當時我想不通,我強迫她回來,逼得她編出一個同居者來。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煙,濃濃地噴到空中去,“我居然會相信!碧菡,那麽純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個傻瓜!是個渾球!”他的聲音喑啞了,“現在,她走了!她不會讓我再找到她了!她絕不會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還活著,我也永遠找不到她了。”
他看著那滿屋彌漫的煙霧,依稀仿佛,記起他們三個在榮星花園中,第一次提起“碧雲天”三個字的時候。當時自己就曾有過不祥的感覺。果真,現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句子。他側過頭去,心中的那股怛惻之情,緊緊地壓迫著他。在這一刻,那份黯然神傷和心魂俱碎的感覺,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依雲的眼淚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地說:
“皓天,我們怎麽辦?我們怎麽辦?失去了碧菡,我們還能相愛嗎?”
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懼的,他緊攬著她的頭。
“依雲,”他懇切地說,“碧菡在我們這幕戲裏,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犧牲者,如果我們再不相愛,如何對得起離我們而去的碧菡?”依雲痛楚地閉上眼睛,緊緊地依假著皓天。
日子一天天地流過去,正像皓天所預料,碧菡音訊全無。所有的找尋和期待都成了泡影。歲月卻自顧自地滑過去,地球自顧自地運轉,季節自顧自地變換,就這樣,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消逝了。高家在表麵上又恢複了平靜,皓天照樣早出晚歸地上班下班,依雲在家幫忙高太太料理家務,高繼善忙著他自己龐大的事業,悄悄地歎息“繼承無人”。高太太再也不敢談“孫子”的事,傳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絕口不提的事情。大家都不願再觸到那舊有的傷痕,生活也就在這種小心翼翼的情況下過去了。
可是,這天晚上,門鈴突然響了起來。依雲、皓天和高繼善夫婦剛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阿蓮去開了門,隻聽到她“咦”地叫了一聲,接著,就是個年輕少女的聲音在問:
“是不是都在家?”
“在,在,在。”阿蓮一迭連聲地回答。
皓天站起身來,不知所以地變了色。大門口,走進一個身材修長、麵貌秀麗的少女來,她滿麵含笑,滿眼含淚,她懷裏緊抱著一樣東西。
“碧荷!”皓天啞聲喊。
“我給你們送一件禮物來!”碧荷說,一步步地走向皓天,把懷裏抱著的一個小嬰兒,鄭重地交到皓天的手中,“是一個男孩子,今天剛滿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著,望著手裏的孩子,那嬰兒正張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注視著他的父親,他那小小的嘴,在一個勁兒地猛吮著自己的大拇指。高太太撲了過來,一看到那嬰兒,她立刻失聲痛哭了起來,叫著說:
“皓天,他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伸過手去,她迫不及待地接過了孩子,高繼善和阿蓮都圍了過去。依雲卻一把拉住了碧荷,“碧荷!你姐姐呢?”
皓天臉色蒼白,神情激動,他緊盯著碧荷。
“告訴我!”他啞聲喊著,“碧荷!告訴我,碧菡在哪兒?”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給你們!”碧荷說,眼睛裏閃著淚光,唇邊帶著笑意,“她要我轉告你們,她會過得很好,要你們不要再牽掛她,也不要再找尋她!”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姐姐有封信給你們!”
皓天一把接過信來,迫不及待地打開,依雲和他並肩站著,一起看了下去:
姐姐、姐夫:
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一直在懷疑著生命的意義,直到這個孩子的誕生,我才真正了解了生命的意義!我愛這個孩子,超過了我愛這世上所有的東西,但是,我想,這條小生命對你們的意義,可能更超過了我I因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應該屬於你們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給你們!我知道,他跟著你們,一定會在一片愛心及嗬護下長大,那麽,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對一個母親而言,有什麽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樂更好的呢?我相信,這孩子在你們的懷抱裏,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會長成一個健全優秀的男子漢!
不要再找尋我。經過這麽多風浪,我早就變得很堅強,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風巨浪,我會活得好好的,你們放心!當初在病榻纏綿中,蒙你們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終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
再有,我從沒有怨恨過你們!否則,我不會把孩子交給你們。我愛你們!親愛的姐姐姐夫,祝你們永遠相愛,永遠幸福!
你們的小妹妹
碧菡
依雲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姐姐在哪裏?”
“她已經走了。”碧荷說,“她把孩子交給我,叮囑了幾句話,她就走了。她還說……”她看著皓天。
“還說什麽?”皓天急急地問,他眼眶發紅。
“她說,如果你還懷疑孩子的血統,可以帶他到醫院裏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檢查,可以査得清清楚楚。”
皓天閉上眼睛,用手扶住頭,他臉白如紙。
“她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他喃喃地說。
“你錯了,高哥哥。”碧荷穩重而安靜地說,“你不需要對姐姐道歉,因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視著他,“姐姐說,嫉妒是愛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愛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高哥哥,你該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兩個女人最深切的愛!”
皓天深深地望著碧荷,他眼裏蓄滿了淚水。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繼善、依雲、阿蓮的懷裏傳來傳去。皓天看看孩子,問:
“小孩——有名字嗎?”
“姐姐叫他——天理。”碧荷說,“她說,天理可能會來得很遲,但是,畢竟是來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雲中霧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過去,抱過自己的兒子來,望著那張清秀的、小小的臉龐,一半兒像碧菡,一半兒像自己。那份父愛的本能已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抱緊了孩子,淚水滴落了下來,他輕聲地呼喚著:
“天理!高天理!你會長成一個又壯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著!天理,高天理!”
依雲撥弄著孩子的衣襟。
“咦,”她說,“孩子脖子上有條鏈子。”
他們解開孩子的外衣,發現他脖子上係了一條項鏈,項鏈的下麵,是一朵“勿忘我”!正像當年碧菌設計了,代表全班送給依雲的一模一樣!依雲含淚撫摸那朵勿忘我,翻轉過來,他們發現那朵花的背麵,刻著幾行字:
生命是愛,
生命是喜悅,
生命是希望!
他們全都圍著那孩子,靜悄悄地,陷在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裏。孩子用手在空中抓著,眼珠烏溜溜地望著這新奇的世界,唇邊漾開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全書完——
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九日修正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