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第七章 ·

  一個月好快就過去了。


  這是蕭依雲代課的最後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複上課,她也要和這些相處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們說再見了。不知怎的,她始終沒有一分“老師”的感覺,卻感到和這些孩子們像姐妹般親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舍起來。孩子們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這天,她一走上講台,就發現講台上放著一個細小狹長的小包裹,包裝華麗而綁著鍛帶,她錯愕地看著那小包裹,於是,孩子們叫著說:


  “這是一件小禮物,打開它!老師!”


  她細心地拆開包裹,小心地不碰壞那根緞帶。裏麵是一個狹長的絲絨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們,那些年輕的臉龐上有著甜蜜的、興奮的、期盼的笑。大家異口同聲地嚷著:


  “打開它!老師!打開它!”


  她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感動的心情,打開了那絲絨盒子,於是,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白金項鏈,下麵是個大大的花朵形的墜子,那花朵是用藍色的金屬片做成的,帶著一分樸拙而動人的美麗。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後,她翻轉到花朵的背麵,驚奇地發現上麵還鐫刻著兩行字:

  給我們的大姐姐


  五十二個小妹妹同贈

  她抬起頭來,滿教室靜悄悄的,五十二個孩子都仰著臉,靜靜地注視著她。她覺得一股熱浪猛地衝進了眼眶裏,頓時眼眶潮濕而視線模糊了,她用手揉著眼睛,一麵忍不住坦率地嚷了出來:

  “不行!你們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們騷動起來,叫著,喊著,鬧著:


  “老師,戴上它!”


  “老師,不要忘記我們!”


  “老師,我們好喜歡你!”


  “老師,我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項鏈套在脖子上,剛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那鏈子就顯得特別地醒目。孩子們驚喜地嘩叫著,又鼓掌,又笑,又嚷。這節課沒有辦法上下去了,這是一小時的告別式。翻轉身子,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你們有任何問題,找我!你們有任何煩惱,找我!你們想交我這個朋友,找我!”她說。


  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拿出紙筆,記電話號碼和地址。何心茹第一個發問:

  “老師,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嗎?”


  “是呀!”她說。


  “那麽,你結婚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


  “對了!對了!對了!”全班亂嚷著,“不行,老師,你還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來!”


  蕭依雲的麵頰上泛上一片紅潮,這些孩子們怎麽這樣難纏昵?但是,她們是那樣天真而熱情嗬!她微笑著,開始和孩子們談別的,談未來,談升學,談李老師和她新生的小寶寶……一節課在笑語聲中結束,在依依不舍中結束,在叮囑和歎息中結束……終於,她含淚地、帶笑地,在一片“再見”聲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個墜子重重地垂著,沉甸甸而暖洋洋地壓在她的心髒上。


  回到教員休息室,她發現身後有個嬌小的人影在追隨著她,她回過頭來,是俞碧菡!


  “老師!”俞碧菡站在那兒,帶著一臉難以掩飾的依戀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熱。她的眼睛閃著光,唇邊有個柔弱的微笑。“老師!”她低低地叫。


  “俞碧菡,”她溫柔地說,“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以後,我隻是你的大姐姐。我覺得,當姐姐比當老師,對我而言,是輕鬆多了,也親切多了!”


  俞碧菡靜靜地凝視著她。


  “您是老師,也是姐姐。”她說,“我隻是要告訴您,您帶給我的,是我一生難忘的東西!因為你,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愛心,我才知道,無論環境多困苦,我永遠不可以放棄希望!”


  蕭依雲心頭一陣酸楚的苦澀。她注視著這個在烈火中煎熬著的孩子,或者,她會成為一塊鋼鐵!但是,她會嗎?她看來那樣嬌怯,那樣弱不勝衣!


  “俞碧菡!”她低歎一聲,“坦白說,我真不放心你!你們全班,每人都有煩惱和問題,但是,隻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


  俞碧菡眼裏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微笑著。


  “我會好好的,老師,我會努力,我也不再悲觀,不再消極。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蕭依雲點點頭,她深思地看著俞碧菡。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個家庭,假若實在待不下去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留著,你來找我,或者,我能幫你安排一個住的地方,安排一點課餘的工作。而且,你要記住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你明白嗎?”


  “是的,老師。”她柔順地回答,那樣柔順,像一團軟軟的絲綢,“我會記住的!”


  “再有,你那位母親……”她想著那個凶焊而蠻不講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母親,母親,那也能算是“母親”嗎?從她開始認字起,她就知道“母親”兩個字,代表的是溫柔,是甜蜜,是至高無上的愛!是一切最美麗的詞匯的綜合!但是,那個“母親”卻代表了什麽?

  “哦,老師,”俞碧菡的麵頰上竟泛上一陣紅潮,她慚愧,她代母親而慚愧,“我很為那天的事情而難過,我覺得好對不起你。”她低聲地說。


  “你用不著抱歉,你並沒有絲毫的過失呀!”


  “老師,”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說,“請你不要責怪我母親!”


  “哦?”她驚奇地望著她。


  “我母親……我母親……”她囁嚅著說,“她是個沒有念過書、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輕就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包括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對母親來說,接受這種事實是很困難的……所以,難怪……難怪她心情不好,難怪……她常拿我來出氣,我們誰都無法勉強別人愛自己,是不是?”


  蕭依雲張大眼睛,那樣驚愕地看著俞碧菡,她再也沒想到這孩子會說出這麽一篇話來!她有怎樣一顆靈慧而善良的心哪!這孩子將成為一塊鋼鐵,有這種本質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毀!


  “你能這樣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動地說,“但是,答應我,如果你發生了什麽困難,來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閃亮。


  “除了你,我不會再找第二個人!”她笑著說。


  “我們一言為定!”她說,似乎已經預感,她有一天會來找她。


  “一定!”那孩子懇切地點著頭。


  上課鍾響了,俞碧菡再看了蕭依雲一眼,就羞羞怯怯地拋下了一句:

  “老師!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師!”


  說完,她轉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裏了。蕭依雲卻站在那兒,用手撫摸著胸前的墜子,她對著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書生涯,就這樣,她告別了“教員”的位置。當然,她絕不會料到,她以後的生命,竟和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關聯,她更不會料到,這個“俞碧菡”將卷進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難解的恩怨牽纏!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了“無事一身輕”的感覺。走出校門,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陽光所包圍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明亮而刺眼,天上飄浮著幾絲淡淡的雲,雲後麵是澄藍色的天空。難得的陽光!雨季裏的陽光!她深呼吸著,覺得渾身洋溢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及溫柔。


  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野馬”正停在她身邊。高皓天的頭從車窗裏伸了出來,笑嘻嘻地說:


  “小姐,要不要計程車?不管你到什麽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鑽進高皓天的車子。


  “好哦,”她說,“你又早退了!”


  “並沒有早退,”他笑著說,“已經是中午了,人總要吃中飯的。怎樣?我們到什麽地方去吃中飯?慶祝你脫離苦海!”


  “為什麽是脫離苦海?”


  “從此,不必再為學生煩心了,從此,不必去擔心什麽後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從此,不用記掛什麽俞碧菡了……這還不是脫離苦海嗎?”他盯著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麽東西?”


  “從苦海裏飄來的花朵。”她甜蜜地笑著,“一朵勿忘我,學生們送的!”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實在沒有一點點老師樣子,真不知道你怎麽樣子教人,你根本就像個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麵前倚老賣老,”她說,“我早已不是當日那個黃毛丫頭了!”


  “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麵駕駛著車子,一麵微笑地說,“有人告訴我,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一天會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絕不會相信的!”


  她斜睨了他一眼。


  “主宰你的生命嗎?”她挑了挑眉毛,“像這種過分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會相信的。”


  他猛地煞住了車子。


  “你最好相信!”他說。


  “你要幹嗎?”她問,“怎麽在快車道上停車?”


  “我要吻你!”他說,俯過身子來。


  “你發瘋了!”她叫,“還不開車?警察來了!”


  “那麽,你信我嗎?”他笑嘻嘻地問。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這個人,我拿你真沒辦法!”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笑吟吟地看著她。


  “你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他說,“彼此信任是夫妻間最重要的事!”


  “夫妻?”她驚愕地瞪大眼睛,“誰和你是夫妻了?我可從沒有答應過嫁給你嗬!”


  他又是一個急煞車。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嫁我嗎?”他問。


  “喂,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猛烈地搖著頭,“你這算是什麽?求婚嗎?”


  “是的,”他一臉的正經,“你嫁我嗎?”


  “你好好地開車!”她叫,“從沒有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求婚的!你這人對一切事情都太兒戲,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又俯過身子來,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如果你再不好好地開車,我就要真的生氣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臉上布滿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人生,有許多事,你不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處理,該嚴肅的問題就不是玩笑。”


  他吸了口氣,又發動了車子。一直開著車,他不再開口說話。蕭依雲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就悄悄地看著他。他板著臉,眼光直望著前方,身子挺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有些擔心,有些懊悔,有些煩惱,輕輕地,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語著問:

  “怎麽?生氣了?”


  他仍然直視著前方,仍然不語。半晌,他把車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廳的前麵。熄了火,他說:

  “我們下車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但是,這兒的情調很適合談話。”


  她下了車,望著他。他依然板著臉,一絲一毫的笑容都沒有。這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那麽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更加懊惱了。她想,她已經把一切都弄砸了!他生來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她卻偏偏要他“嚴肅”!她是沒有權利來改變別人的個性的,如果她愛他,她就應該遷就他!可是,難道他就不該遷就她嗎?難道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板臉了嗎?難道她應該看他的臉色而“隨機應變”嗎?一層強烈的不滿從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沮喪……因此,當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來時,她已經淚光泫然了。


  “吃什麽?”他問。


  “隨便。”她簡短地回答,微微帶著點哽塞。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後,他代她點了沙拉和海鮮,他自己點了客通心粉,臨時,他又吩咐侍者,先送來兩杯酒。


  酒來了,他注視著她。


  “喝酒嗎?”他問。


  她端起酒杯來,賭氣地把一杯酒一仰而盡,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幹嗎?”他問,緊盯著她。


  “我不要看你的臉色!”她說,任性地抓起自己的皮包,“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緊抓住她的手。


  “坐好!”他說,沉重地呼吸著,他的眼光怪異,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麽?”她不解地,有點兒糊塗。


  “你願意嫁我嗎?”他屏著氣問。


  她愕然地凝視他,還有一張臉比這張臉更“嚴肅”的嗎?還有一種神情比這種神情更“鄭重”的嗎?一時間,她覺得哭笑不得,然後,她又覺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淚直在她眼眶裏打轉,她閃著眼睫毛,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的手指更緊了。他的神情緊張。


  “你願意嫁我嗎?”他再一次問,聲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


  她含淚看他,仍然答不出話來。


  “回答我!”他迫切地說,聲音裏已夾帶著一絲祈求的意味。“我告訴你,依雲,我一生沒有認真過。你說得對,我愛開玩笑,我對什麽事都開玩笑,但是,剛剛在街上,我卻並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覺得我在開玩笑,那是因為我太緊張。第一次,我麵臨我生命裏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選擇什麽時機來問才是最妥當的。讓我坦白地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從來沒有膽怯過,可是,在你麵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卻又害怕,又膽怯!所以,依雲,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憐我,請你答複我:你願意嫁我嗎?”


  依雲注視著他,他的聲音那樣懇切,他的麵容那樣莊重,他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的語氣那樣可憐……她用手帕悄悄揮去睫毛上的淚珠。


  “你……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嗎?”她輕聲說,“你看,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你錯了,依雲,你的算術太壞。”他說,“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讀大學一年級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認識十二年才求婚還算認識太短的話,要認識多久才算長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麽久了?那時她才隻有十歲呢!依稀仿佛,還記得那個大男孩子,騎著提高了座墊的腳踏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誰知道,十二年後,他會坐在這兒向她求婚?


  “依雲!”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視他。


  “為什麽選擇我?”她問,“是因為你喜歡過依霞嗎?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訴你,依雲,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當初我愛過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給任仲禹,你信嗎?”


  她打量他,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於是,她明白了,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他真愛過依霞,任仲禹絕非他的對手!她吸了口氣。


  “那麽,為什麽選我?”


  “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他說,“命中注定我一直找不到對象,結不成婚,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緊握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一定要拖延時間嗎?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終於低語了一句,“我不願意。”


  他驚跳。


  “再說一遍!”他命令地。


  “我不願意!”


  他的臉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說真的?”他憋著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說,笑了,淚珠卻滑落了下來,“你怎能不答應一個男人的求婚?這個男人是你十五歲那年就愛上了的!”


  “依雲!”他大聲叫,握緊了她。他喊得那樣大聲,使那端湯過來的侍者嚇了好大的一跳,差點連湯帶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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