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 第二十五章 ·
從中央酒店回到家裏,雲樓徹夜無眠,躺在床上,他瞪視著那懸掛在牆上的涵妮的畫像,心裏像一鍋煮沸了的水,那樣起伏不定地、沸騰地、煎熬地燒灼著。在枕上翻騰又翻騰,他擺脫不開中央酒店裏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畢竟不是涵妮,她畢竟隻是歡場中的一個女子!那樣不知羞地倚在那個中年男子的懷中,那樣地不知羞!他焦躁地掀開了棉被,燥熱地把麵頰倚在冰涼的床沿上。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涵妮畫像的鏡框,他凝視著,固執而熱烈地凝視著,畫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擴大了,擴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隱隱約約地浮在一層濃霧裏,臉上帶著個飄逸的、倔強的、孤傲的笑。雲樓把鏡框扣在胸前,嘴裏喃喃地呼喚著:
“小眉!小眉!”
這名字一旦脫口而出,他就吃驚地愣住了。為什麽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著的應該是涵妮啊!把鏡框放回到床頭櫃上,他又翻了一個身,對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緒,涵妮,涵妮,你屍骨未寒,我呼喚的已經是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閉上眼睛,他的情緒更加混亂了。
就這樣折騰著,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朧耽地進入了神誌恍惚的狀態中,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根本沒有睡著。就在這種依稀恍惚裏,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靜靜地瞅著他,眉目間一片憐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動著,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夢裏也曾聽她唱過的歌,裏麵有這樣的句子:
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
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
她唱得婉轉低回,歌聲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著他的眼神無限哀憐。雲樓掙紮著,涵妮!他想呼喚,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胸部像有重物壓著。涵妮!他想對她奔過去,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輾轉地呼喊,緊緊地盯著她。她繼續唱著,那眉目間的神情逐漸有了變化,他仔細一看,原來不是涵妮,卻是小眉,她帶著一臉的寥落和孤傲,在反複唱著:
我是一片流雲,
終日飄浮不定,
也曾祈望停駐,
何處是我歸程?
她唱得那樣蕭索,那樣充滿了內心深處的淒惶,使雲樓渾身每根纖維都被她絞痛了。他對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著,騰雲駕霧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變成一朵彩色的雲,飄走了,飄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蹤跡,他急了,大聲喊:
“小眉!”
他喊得那麽響,把他自己喊醒了,睜開眼睛來,在他怔忡的眼光裏,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陽光,天已經大亮了。
從床上坐起來,他用雙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後,他下了床,迷離恍惚地去梳洗過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課,他整理了上課要用的畫板畫筆,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況中。離開了小屋,他慢吞吞地走去搭公共汽車,腦子裏全是夜裏夢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淒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髒酸楚地收縮著,痙攣著,滿胸懷充塞著難言的苦澀。
一整天的課程都不知道怎樣度過的,他的頭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課,他去了廣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幾個同事在大談“泡舞廳”的經驗,一個同事高談闊論地說:
“別看輕了那些女孩子,她們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裏,隻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歡場中。許多人都認為她們的私生活一定很隨便,其實,潔身自好的大有人在!”
雲樓呆了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眉,潔身自好!她何嚐潔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現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陣煩躁。收好了設計的資料,他走出了廣告公司,望著街車縱橫的街道,哪兒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麵,算是晚餐。他該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他逗留在每一個櫥窗外麵,看到的卻都不是櫥窗裏的東西,而是一張臉,小眉的臉!他閉眼睛,他甩頭,他掙紮,但他躲不開小眉的臉,他忽然有個強烈的欲望,想抓過小眉來,好好地責備她一頓,你為什麽不自愛?你為什麽自甘墮落?可是,他有什麽資格責備她呢?他有什麽資格?
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忽然站住了,驚愕地發現自己正走向青雲。不,不,你決不能去青雲,他對自己說。你再去,就太沒有骨氣了!你是個男子漢,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後轉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兒,沒有移動,向後轉嗎?他的腳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來,他無法向後轉,他渾身每個細胞都在背叛他,拒絕向後轉的命令,他心底有個小聲音低低地說:
“也罷!就再去聽她唱一次吧!最後一次!”
於是,他又糊裏糊塗地買了票,糊裏糊塗地走進青雲了。這是九點鍾的一場,他進場得比較早,還沒有輪到小眉唱。用手支著頤,他悶悶地看著台上,一麵在跟自己生著氣。為什麽要進來呢?難道經過了昨晚的局麵,還不能忘懷小眉嗎?孟雲樓,你沒出息!
可是,小眉出場了!所有反抗的意識,都離開他的身子飛走了。小眉!她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晚禮服,沒有戴任何的裝飾品,頭發也沒有梳上去,而是自然地披垂著。輕盈嫋娜地走向台前,她對台下微微彎腰,態度大方而高貴,像個飄在雲層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沒經過舞台化妝,隻淡淡地施了一些脂粉,顯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卻比往日更覺動人。站在台前,她握著麥克風,眼波盈盈地望著台下,輕聲地說:
“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雲獻唱的最後一晚,我願為各位來賓唱兩支我心愛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別,並謝謝各位對我的愛護。”
雲樓的血液猛地加速了運行,心髒也狂跳了兩下。最後一晚,為什麽?
小眉開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正像雲樓夢中所見的,她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態,她那歌聲,她那氣質,如此深重地撼動了雲樓,他覺得胸腔立即被某種強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漲滿了。小眉蕭索地唱著:
……
飄過海食天涯,
看盡人世浮華,
多少貪欲癡妄,
多少虛虛假假!
飄過山海江河,
看盡人世坎坷,
多少淒涼寂寞,
多少無可奈何!
……
哦,小眉!雲樓在心底呼喚著,這是你的自喻麽?他覺得眼眶潤濕了。哦,小眉!我不該對你挑剔的,我也沒有權責備你!置身於歡場中,你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啊!他咬住了嘴唇,熱烈地看著小眉。我錯了。他想著,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我不該侮辱你!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場中竟掌聲雷動。雲樓驚奇地聽著那些掌聲,人類是多麽奇怪啊,永遠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兒冷靜》,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場中卻極度熱烈,掌聲一直不斷,於是,小眉又出來了,她的眼眶中有著淚。噙著淚,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見》。然後,她進去了,盡管掌聲依然熱烈,她卻不再出來。
雲樓低低地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在這一刻,他心裏已沒有爭執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後台的化妝室門口,站在那兒,他沒有讓人傳訊,也沒有寫紙條進去,隻是站在那兒靜靜地等待著。
然後,小眉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樸素的、藍色的旗袍,頭發用一個大發夾束在腦後,露出整個勻淨而白晳的臉龐,她瘦了,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卻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妝室的門,她一看到雲樓就呆住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她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瞪視著雲樓。
雲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想表達他心中激動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諒,但他隻是愣愣地看著她,半天也沒有開口。於是,他發現她的臉色變了,變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敵意地停在他的臉上。
“哦,是你,”她嘲弄地說,“你來幹什麽?”
“等你!”雲樓低聲地,聲調有些苦澀。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幹嗎?”
“小眉,”他低喚了一聲,她的神態使他的心絞痛了,使他的意誌退縮了,使他的熱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
“談一談?”小眉嗤之以鼻,“我為什麽要和你談?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你不知道我隻是個歡場中的歌女嗎?和我談一談?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身份?”
雲樓像挨了當頭一棒,頓時覺得渾身痛楚。盡管有千言萬語,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凝視著小眉,他沉重地呼吸著,胸部劇烈地起伏。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堅決地一甩頭,她向樓梯口走去,雲樓一怔,大聲喊:
“小眉!”
小眉站住了,回過頭來,她高高地挑著眉梢。
“你還有什麽事?”她冷冰冰地問。
“小眉,你這是何苦?”雲樓急促地說,語氣已經不再平靜。走到她麵前,他攔在樓梯前麵。“我隻請你給我幾分鍾好不好?”
“幾分鍾?我沒有。”小眉搖了搖頭,多日的等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輕視,和一夜的輾轉無眠,在心中堆積的悲痛和憤怒,全化為一股怨氣,從她嘴中衝出來了。“對不起,我沒時間陪你,孟先生。雖然我們這種女孩子像楊花一樣不值錢,但是還不見得會飛到你那兒去呢!”
“你這樣說豈不殘忍?”雲樓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地說,“我道歉,好嗎?”
“犯不著,”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著頭,一臉無法解凍的寒霜,“請你讓開,樓下還有人在等我,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辦交涉。”
“那個老頭子嗎?”雲樓脫口而出地說,無法按捺自己了,怒氣和痛楚同時在他胸腔裏爆炸,震得他自己頭昏眼花。他的臉漲紅了,青筋在額上跳動,咬著牙,他從齒縫裏說,“他有錢,是嗎?你的每小時要出賣多少錢?不見得我就買不起,你開價吧!”
小眉顫栗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雪白雪白,她大睜著眼睛,直視著雲樓,她的臉色那樣難看,以至於雲樓嚇了一跳,以為她會昏過去。但是,她沒有昏,隻是呼吸反常地沉重。她那帶著受傷的神情的眼光像兩把冰冷的刀,直刺進他的心髒裏去。他不自禁地心頭一凜,立刻發現自己犯了多大錯誤。倉促間,他想解釋,他想收回這幾句話,可是,來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著腳下的樓梯,她自語似的,輕輕地說:
“人類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動物!”
她不再看雲樓,自顧自地向樓下走去。雲樓急切之間,又攔在她前麵,他站在低兩級的樓梯上,祈求似的仰望著她,急迫地說了一句:
“小眉,再聽我兩句話!”
“讓開!”她的聲音低而無力,卻比剛剛的冷漠尖刻更讓人難以抗拒,“你說得還不夠嗎?孟雲樓?要怎樣你才能滿意?你放手吧!我下賤,我是出賣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楊花……隨你怎麽講,我可並沒有要高攀上你呀!憑什麽我該在這兒受你侮辱呢?你讓開吧!夠了,孟雲樓!已經夠了!”
雲樓咽了一口口水,心裏又痛又急又懊惱。她這篇話說得緩慢而清晰,帶著濃重的感懷和自傷,這比她的發脾氣或爭吵都更使他難受。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看著她那受了傷而仍然倔強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擴大了。他抓著樓梯的扶手,額上在冒著汗珠,他的聲音是從內心深處絞出來的:
“小眉,請不要這樣說,我今天來,不是想來跟你吵架的,是想對你道歉。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好不好?我承認我愚蠢而魯莽……”
“別說了。”小眉打斷了他,她的臉色依然蒼白而冷淡,“我說過我沒時間了,有人在樓下等我。”
她想向樓下走,但是,雲樓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別去!”他厲聲說。
小眉嚇了一跳,驚訝地說:
“你這是幹嗎?”
“不要去!”雲樓的臉漲紅了,他的聲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許去!”
“不許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麽資格命令我不許去?你算什麽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別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別人高一級啊!你放手吧,這是公共場所,別惹我叫起來!”
“好吧!你去!”雲樓憤然地鬆了手,咬牙切齒地說,“你告別歌壇,是因為他準備金屋藏嬌嗎?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你非應酬他不可?”
小眉看著雲樓,她渾身顫栗。
“你滾開!”她沙啞地說,“希望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
“我也同樣希望!”雲樓也憤怒地喊,轉過身子,他不再回顧,大踏步地,他從樓梯上一直衝了下去,像旋風般卷到樓下,在樓下的出口處,他和一個人幾乎撞了一個滿懷。他收住了步子,抬起頭來,卻正是中央酒店的那個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腦子裏衝,一時間,他很想揍這個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對這個男人仇視得如此厲害。那男人卻對他很含蓄地一笑,說:
“你來找小眉的嗎?”
他一愣,魯莽地說:
“你管我找誰!”
那男人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可惡的笑!雲樓想,你認為你是勝利者嗎?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正要走開,那男人攔住了他。
“等一等,孟先生。”
雲樓又一愣,他怎麽會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視著那個男人。
“別和小眉慪氣。”那男人收起了笑,滿臉嚴肅而誠懇的表情,他的聲音是沉著、穩重,而能夠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負了她,孟先生。她很愛你。”
雲樓愕然了,深深地望著這男人,他問:
“你是誰?”
“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親般關心她。你很難碰到像她這樣的女孩,這樣一心向上,不肯屈服於惡劣的環境,這樣純潔而又好強的女孩。錯過了她,你會後悔!”
雲樓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體內迅速地奔竄,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蚌殼的殼一般張開了,急於要容納許許多多的東西。他張大了眼睛,注視著麵前這個男人。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他想。人,是多麽容易被自己的偏見所欺騙啊!深吸了口氣,他問:“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經理說,他又笑了,轉過身子,他說,“你願意代我轉告小眉嗎?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
他真的轉身走了,雲樓追過去問:
“喂!您貴姓?”
“我姓邢。”邢經理微笑地轉過頭來,“一個愛管閑事的老頭子。三天後,你會謝我。”
“不要三天後,”雲樓誠摯地說,“我現在就謝謝你。”
邢經理笑了,沒有再說話,他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這兒,雲樓目送他的離去,然後他站在樓梯出口的外麵,斜靠著牆,懷著滿胸腔熱烈的、期待的情緒,等著小眉出來。在這一刻,他的心緒是複雜的,忐忑的,憂喜參半的。對小眉,他有歉疚,有慚愧,還有更多激動的感情。又怕小眉不會輕易地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樣一個個強的靈魂,何況他們已經把情況弄得那麽僵!他就這樣站著,情緒起伏不定,目光定定地停在樓梯的出口處。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他閉住呼吸,心髒狂跳,可是,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另一個歌女。再一會兒,小眉出來了。她一直走到街邊上,因為雲樓靠牆站著,她沒有看見雲樓。她顯然哭過了,眼睛還是紅紅的,雖然她又重勻過了脂粉,但是卻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淚痕。這使雲樓重新感到那種內心深處的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兒,眼光搜尋地四顧著。於是,雲樓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麵前。
“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現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聲地說,帶著滿臉抱歉的、祈諒的神情,嘴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
“你?”小眉又吃了一驚,接著,暴怒的神色就飛進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這樣陰魂不散地跟著我?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你還要做什麽?你要糾纏我到什麽時候為止?”
“如果你允許,這糾纏將無休無止。”雲樓低而沉地說,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熱烈地盯著她,他的語音裏有股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麽誠摯,那麽迫切,“讓我們去雅憩坐坐。”
“我不!”小眉摔開了他,往街邊上走,找尋著邢經理。
“邢先生已經走了。”雲樓說。
“你讓他走的?”小眉怒氣衝衝地回過頭來,直視著雲樓,“你憑什麽讓他走?”
“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幫他問候你。”雲樓說著,深深地望著她,“小眉,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
“哦,你們談過了!”小眉的怒氣更重,覺得被邢經理出賣了,一種微妙的、自尊受傷的感覺使她更加武裝了自己,狠狠地瞪了雲樓一眼,她嚷著說,“好了!請你不要再來煩我!你讓開!”
雲樓攔在她的前麵,他的目光堅定不移地停在她的臉上。
“我永遠都不會讓開!”他低而有力地說。
“你……”小眉驚愕而憤怒地抬起頭來,一瞬間,她愣住了,她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堅定的,果決的,狂熱的,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她在這目光下瑟縮了,融解了,一層無力的、軟弱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對她湧了過來,把她深深地淹沒住了。敵意從她的臉上消失,憤怒從她的心底隱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地說:“你——你要幹什麽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說。
“到哪兒去?”她軟弱地問。
“走到哪兒算哪兒。”
“現在嗎?”
“是的!”
她無法抗拒,完全無法抗拒,望著他,她的眼裏有著一份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柔順。她的嘴唇輕輕地嚅動著,語音像一聲難以辨識的歎息。
“那麽,我們走吧。”
他立即挽住了她。他們走向了中正路,又轉向了中山北路,兩人都不說話,隻默默地向前走著。她的手指接觸到了他那光滑的夾克,一陣溫暖的、奇妙的感覺忽然貫穿了她的全身。奇怪,僅僅半小時以前,她還怨恨著他,詛咒著他,責罵著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現在呢?她那朦朦朧朧的心境裏為何有那樣震顫的歡樂,和窒息般的狂喜?為何仿佛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為何?為何呢?
沿著中山北路,他們一直走了下去,忘記了這條路有多麽長,忘記了疲倦和時間。他們走著,走著,走著。他們滿心充塞著激動的、熱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夢的、迷離的境界,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
過了橋,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一縷縷柔和的夜風,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色裏的樹木。遠處有著鬆濤,天邊閃爍著幾點寒星。有隻不知名的鳥兒,在林中深處低低地鳴叫。
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麵。
他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讓她麵對著自己。深深地,他凝視著她,眼光是那樣專注的帶著痛楚的激情。她悸動了一下,渾身酥軟,心神如醉。
“小眉。”他輕輕地喊,喉嚨沙啞。
她靜靜地望著他。
“你能原諒我嗎?能嗎?”他問,他嘴中熱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如果我曾經有地方傷害過你,我願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你給我機會嗎?給我嗎?”
她不語,仍然靜靜地看著他,但是,逐漸地,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沒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地顫動著,像兩瓣在風中搖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隻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地,低低地說,“我一度以為我的感情已經死亡了,埋葬了,永遠不可能再複活了。可是,認識你以後……哦,小眉!”他說不下去,千般思緒,萬般言語,隻化為一聲心靈深處的呼喚,“我要你!小眉!”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強而有力地緊壓著,他凝視她,那炙熱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吞噬整個的世界。她完全癱瘓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飄向了雲端,飄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飄到星星上麵去了。於是,他的頭對她俯了下來,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聲,沒有掙紮,她無力於掙紮,也無心於掙紮。她渾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騰雲駕霧一般的。他的吻細膩而溫存,輾轉而纏綿。她的頭昏昏然,整個神誌都陷進了一種虛無的境界裏。她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忘記了曾詛咒他,責罵他,她隻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緒。她需要,她渴求,她熱愛著眼前所來臨的事物。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了,仍然緊緊地抱著她,他癡癡地望著她的臉。她的睫毛也輕輕地、慢慢地揚了起來,在那昏暗的街燈下,她那對烏黑的眼珠放射著夢似的光彩,使她整個的臉龐都煥發得異樣地美麗。他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接著,他就又埋下頭來,吻住她了。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熱的,狂暴的,如驟雨急風,如驕陽烈日,那樣帶著靈魂深處的饑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個身子貼住了他,雙手緊緊地攬住了他的脖子。
“還恨我嗎?”他一麵吻著一麵問。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諒我了?”
“唔。”
“可有一些些喜歡我?”他不敢看她的臉。她不語。他的心停頓了。
“有一些嗎?有嗎?”他追問,抬起頭來,他懷疑地、不安地搜尋著她的眼睛,那對眼睛是迷濛的,霧樣的,恍恍惚惚的。
“小眉!”他喊,撫摩她的麵頰,“答複我,別折磨我!”“你明知道的。”她輕輕地說。
“知道什麽?”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她的眸子裏燃燒著火焰,透過了那層迷濛的霧氣,直射在他臉上,“整個的人,全部的心!”
“哦,小眉!”他喊了一聲,熱烈地抱住了她,他的頭又俯了下來,輾轉地吻著她的嘴唇、麵頰和頸項。
夜,很深很深了。夜風拂著他們,沐浴著他們,這樣的夜是屬於情人們的,月亮隱進雲層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