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第11章 ·

  從舞會回到家裏,媽媽還沒有起床,我躡手躡腳地回到我的房間,立即就合衣地倒上了床。


  我很疲倦,但是並沒有立即入睡,仰躺在那兒,我望著天花板,望著窗欞,望著窗外的雲和天,心裏甜蜜蜜的、昏沉沉的,又是醉意深深的。我的眼前還浮著柯夢南的影子,他的笑,他的沉思,和他的歌。好久好久,我就那樣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讓那層懶洋洋的醉意在我四肢間擴散,讓柯夢南的一切占據我全部的思維,直到我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睡著了,夢到許多光怪陸離的東西,一會兒我是在個遊樂園裏,一會兒我又在碧潭水畔,接著又變成化裝舞會……柯夢南始終在我前麵,不住地回頭叫我,我拚命地向他跑去,可是總跑不到他那兒,跑呀跑的,跑得我好累,跑得我腰酸背痛,可是他還是距我那麽遠,我急了,大喊著:


  “過來吧!柯夢南!”


  於是,我醒了,一室懶洋洋的陽光,斜斜地照射在床前。媽媽正坐在床沿上,微笑地望著我。


  “怎麽了,做噩夢?”媽媽問。


  “噢,沒有,”我怔忡地說,揉了揉眼睛。“什麽時間了?”


  “你睡得可真好,”媽媽笑著說,“看看窗子外麵吧,太陽都快下山了。”


  可不是嗎?一窗斜陽,正閃爍著誘人的金色光線,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夢裏的一切早已遁了形,我渾身輕鬆而充滿了活力。


  “舞會怎麽樣?”媽媽關懷地問。


  我的臉突然發起熱來,噢,舞會!噢,神奇的時光!噢,柯夢南!


  “好極了,媽媽。太好了。”


  媽媽深深地注視著我。


  “舞會中發生了什麽事嗎?”她敏銳地問。


  “媽媽!”我喊,有一些驚奇,有更多的靦腆。“能發生什麽事呢?”我說著,一麵側耳傾聽,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嗎?何處傳來了口哨之聲?

  “那可多著呢!”媽媽說,走到窗子前麵去,拉開窗簾,她注視著窗子外麵,好半天,她回過頭來,皺皺眉說:“有個傻子,今天一天都在我們家門口走來走去。”


  “哪兒?”我從床上跳了起來。


  “你自己看嘛!”


  我衝到窗子前麵去,哦!果然,是柯夢南,他正靠在大門口的老榕樹上麵,倒好像滿悠閑的,正在低低地吹著口哨呢!


  “哦,媽媽!”我喊,“那不是傻子呀!”


  “不是傻子是什麽?就這樣吹了一個下午的口哨了!”


  “哦,媽媽!”我叫著,來不及說什麽,我就向門口衝去了,媽媽在我後麵直著喉嚨喊:


  “跑慢一點兒,當心摔了!他一個下午都等了,不在乎這幾分鍾的!”


  “哦,媽媽!”


  我再喊了一聲,顧不得和媽媽多說了,也顧不得她的調侃,我一直衝出了大門,喘著氣停在柯夢南麵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


  “藍采!”他喊。


  “你在幹嗎呀?”我問。


  “等你嘛。”


  “為什麽不按門鈴?”


  “我想,你可能在睡覺,我不願意吵醒你。”


  “你沒有睡一下嗎?”


  “睡了兩小時,滿腦子都是你,就來了。”


  我們對視著,好半天,我說:“你真傻,柯夢南!”


  他笑笑,不說話,隻是呆呆地望著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說:

  “進來吧,柯夢南,見見我的媽媽。”


  我們走進了屋裏,媽媽微笑地站在桌子旁邊,桌上,兩杯牛奶正冒著熱氣,一盤蛋糕,一盤西點,放得好好的,不等我開口,媽媽對我和柯夢南說:

  “坐下吧,藍采,你睡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呢,至於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餓了。”她把牛奶分別放在我和柯夢南的麵前。


  “媽,”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地說,“這是柯夢南。”


  柯夢南對媽媽彎了彎腰,他也有些局促。


  “伯母。”他喊。


  “坐下吧,坐下,”媽溫柔地笑著,注視著柯夢南。“先吃點東西,我最喜歡看孩子們吃東西的樣子。”


  我拉著柯夢南坐了下來,我確實餓了,何況那些點心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柯夢南也沒有客氣,我們吃了起來,吃得好香好香,柯夢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媽媽坐在一邊,笑吟吟地望著我們,她那副滿足和愉快的樣子,仿佛享受著這餐點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一邊看我們吃,她一邊不停地打量著柯夢南,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問柯夢南:


  “你家住在哪兒?”


  “南京東路,離這兒並不遠。”


  我們住在新生南路。


  “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他開了一家醫院,不過我們家和診所是分開的。”


  “哦,”媽媽關心地望著他,“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這個,”他的臉色頓時變了,眼睛裏閃過了一絲陰鬱的光,那張漂亮的臉孔突然黯淡了。“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他輕聲地說,“同父異母的。”


  “哦,”媽有些窘迫,我也有些驚異,對於柯夢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媽媽繼續問,她的眼光溫柔而關懷地停在柯夢南的臉上。


  柯夢南的頭垂下去了,他的牙齒緊緊地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裏有著燒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地說,“她原是我父親的護士,愛上了我父親,結了婚,生了我。可是,沒多少年,我父親又愛上了他的一個女病人,他和那個女病人同居,和我們分開了,每個月他供給我們大量的金錢,讓我們生活得非常豪華,就算盡了他的責任,結果,我母親在我十五歲那年自殺了,她吞了安眠藥,藥還是我父親的處方,因為我母親患失眠症已經很久了。”


  室內沉靜了一會兒,他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地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媽媽歉然地說: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很快地抬起頭來,振作了一下說:


  “沒關係,伯母。我現在已經比較能淡然處之了,以前我曾經度過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極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種樂器上亂撥亂敲,用來發泄。現在,我好多了,自從——和藍采他們接近以後。”


  媽媽點了點頭,她的眼光更溫柔了。


  “那麽,你現在跟父親住在一起嗎?”


  “不,”他堅決地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住,有個老傭人跟著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親住在一起,盡管他用各種方法想挽回我。”


  “或者——他也有苦衷?”媽媽試探地說。


  “別為他講話,伯母!”柯夢南顯得有些激動。“他是個劊子手,他殺掉了我的母親!”


  “好,我們不談這個,談點別的吧!”媽說,端起了我們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廚房去,一麵問:“你學什麽?”


  “音樂。”


  話題轉了,我們開始談起音樂來,這比剛才那個題目輕鬆多了,室內的空氣立即變得活潑而融洽。我們談了很久,柯夢南在我們家吃的晚餐,我發現媽媽幾乎是一見到他就喜歡他了,這使我滿心充滿了興奮和愉快。


  飯後,我和柯夢南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我們在街上慢慢地散著步,我說:

  “我從來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醜惡的故事,”他痛心地說,“我非常愛我的母親,她能彈一手好鋼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豐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寧可傷害自己,而不願傷害別人。”


  “我可以想象她,”我說,“你一定在許多地方都有她的遺傳。”


  “確實,”他點點頭,“不過,我比她堅強。”


  “那因為她是女人,”我說,“女性總比男性脆弱一些,尤其在感情上。”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問:

  “藍采,你的父親呢?”


  “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和我母親離婚了。”我說。


  他靜靜地凝視著我,街燈下,我們兩個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好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相依偎地走著。然後,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感慨地說:


  “我們都有一個不幸的家庭,或者,每個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他頓了頓,說:“藍采!”


  “嗯?”


  “我們以後的家庭,不能允許有絲毫的不幸,你說是嗎?我們的兒女必須在充滿了愛的環境裏長大,沒有殘缺,沒有痛苦!你說是嗎?”


  “噢,柯夢南,”我說,“你扯得多遠!”


  “你說是嗎?”他逼問著我,盯著我的眼睛裏帶著火灼與固執,期盼與祈求。“你說是嗎?你說是嗎?藍采,是嗎?你說!”


  在他那樣的注視下嗬,我還有什麽可矜持的呢?我還有什麽可保留的呢?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迭連聲地說。


  他站住了,用雙手緊握著我的手,他的臉色嚴肅而鄭重,他的聲音誠懇而熱烈:

  “我們將永不分開,藍采。”


  我望著他,在這一刻,沒有言語可以說出我的心情和感覺,我隻能定定地望著他,含著滿眼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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