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第5章 ·

  每次在歡愉的倦遊之後回到家裏,總對媽媽有種抱歉的情緒,我是那樣地怕孤獨和寂寞,難道媽媽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時候,不論多晚,媽媽總在燈下等著,永遠是那樣一幅畫麵,書桌上一燈熒熒,媽媽戴著她的近視眼鏡,在燈下批改她學生的作業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紅墨水、筆記簿、教科書,就這樣地帶走媽媽的歲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時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體會媽媽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雖能體會,卻無法彌補媽媽生活裏的空虛,甚至於,連多留一點陪伴她的時間都很難,隻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沒有幾個兒女的愛是可以和母親的愛來對比的。


  “媽!”走進媽的房間,拋下了手提包,我有歡愉後的疲倦。“你在等我?”


  “不,”媽媽望望我,帶著股省察的味道。“我有這麽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畢業了,媽就別教書了,我做事來奉養你。”我笑著說。


  “那我做什麽呢?”媽淡淡地問,“不做事在家當老廢物嗎?我可不願意。”


  “媽是勞苦命,永遠閑不下來。”我說,滾倒在媽的床上,慵懶和困倦立即從四肢往身體上爬,眼睛沉重得睜不開來。伸展著雙手和雙腿,我眯著眼睛注視著天花板,那上麵有著吊燈的影子,模糊而朦朧。


  “玩得開心嗎?”媽走了過來,坐在床邊上,摩挲著我的手,深深地望著我。


  “很開心,媽媽。”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媽不在意似的問,把我額前的一綹短發拂到後麵去。


  “有。”


  “告訴我。”


  “有好多。”


  “傻瓜!”媽說。


  我跳起來,攬住媽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我說,“我好愛好愛你,你愛我嗎?”


  “傻瓜!”媽又說,“在外麵人模人樣的,回到家裏來就變成隻有三歲大了。”


  “你寵的,媽。你慣壞了我,你知道?”


  “怎麽?”


  我坐起來,屈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思了一會兒,我說:

  “我想我不會戀愛。”


  “為什麽?”媽似乎有些吃驚。


  “我夢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關懷。我理想中的男人是個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風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還要他是瘋狂地愛我的,還要是——有才氣的!”


  “太貪了,藍采。”媽說,“你常玩的那一群裏有這樣的人嗎?”


  “沒有——”我忽然頓了一下,真的沒有嗎?我有點困惑,有點迷茫。“我是說——多半沒有。”


  “那麽,或者也有了?”媽問,凝視著我的臉。


  “我不知道,媽。”我忽然有些心煩意亂起來,為什麽?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靜和安詳。“媽,你為什麽和爸爸離婚?”


  “哦,”媽有些意外,仿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擊。“因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樂。”她停了停,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裏突然飛來兩片陰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對題地說了一句:“藍采,什麽都是不重要的,隻要你跟他在一起快樂,隻要他是真心愛你,你也真心愛他,這就是一個最好的婚姻對象了。記住我一句話,藍采,婚姻中最忌諱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愛人必須整個是你的,你們才可能有幸福,懂嗎?”


  “不太懂,媽。”


  媽媽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去翻弄著未改的練習本,沒有看我,她輕輕地說:


  “你爸爸心裏始終有另外一個女人。”


  我怔住,媽很少和我談爸爸的事,這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告訴我,媽媽。”


  “你該去睡了。”媽抬起頭來,匆匆地說,“你明天早上不是還有課嗎?”


  “但是,告訴我,媽媽,那個女人是誰?”


  媽媽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靜靜地看著她,終於,她說了出來:

  “是你的阿姨,我的親姐姐。”


  “那他為什麽當初不娶她呢?”


  “因為她死了,”媽媽注視著台燈,“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很簡單的婚姻悲劇。我呆呆地坐在那兒,媽媽的影子被燈光射在牆上,瘦長而孤獨,我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酸酸的,澀澀的。好一會兒,媽媽忽然回過頭來望著我:


  “你怎麽還不去睡覺?藍采?快去吧!”


  我從床上站了起來,順從地走向門口,到了房門口,我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我問:

  “還有一句話,媽媽,你愛不愛爸爸?”


  媽媽望著我,眼光裏有著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愛他,怎會嫁給他呢?”


  “可是——”我愣愣地說,“那你為什麽要離婚?”


  “你不懂,藍采,長期去和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競爭是太苦了,而且,同床異夢的生活比離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錯的,一開始錯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媽媽!……”


  “你這孩子今天怎麽了?”媽媽忽然醒悟到什麽似的說,“幹嗎一直問個不停?”她探索地研究著我,“你們今晚到哪兒去玩了?還是那個姓穀的家裏嗎?”


  “你說穀風?不是的,我們到碧潭去了。”


  “怎麽玩的?”


  “劃船,唱歌。”


  “那——那個穀風,人很風趣吧?”


  “噢!”我叫了起來,“好媽媽,你想到哪兒去了?穀風和懷冰才是一對呢,我打包票他們今年會訂婚。”


  “那麽,那個祖——祖什麽?”


  “祖望!”我打鼻子裏哼出一口長氣,“他正在追求彤雲,不過,紫雲好像也蠻喜歡他的!”


  “那麽,那個瘦瘦的,姓吳的呢?”媽媽挖空心機思索著我們那個圈圈中的名單。


  “是無事忙嗎?”我笑了,“他倒蠻好玩的,就是有點像個小醜!”


  “那麽,你們有什麽新朋友加入了嗎?”


  “噢!”我喉嚨裏哽了一下。跑過去,我親了親媽媽,笑著說:“好媽媽,你想發掘什麽秘密嗎?你像審犯人似的!再見,媽媽,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丟在媽媽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門口跑去,媽媽帶著個深思的微笑目送著我。我帶上了媽媽的房門,走向自己的臥室。扭亮了台燈,我開始換睡衣,一麵換,一麵輕輕地哼著歌兒,哼了好半天,我才發現我哼得很不成調兒,而且,發現我哼的句子居然是: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


  每個夢中都有你,


  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

  我曾幾百度祈禱,

  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


  隻是啊,隻是——你在哪裏?

  我猛然停住了口,從鏡子中瞪視著自己,我看到一張困惑的臉,有著驚愕迷茫的眼睛,和傻愣愣的、微張著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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