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第2章 ·

  我們畢業於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學。


  我還記得在畢業典禮上,我們大家所唱的畢業歌:

  歌聲淒,琴聲低,

  無言訴心跡,

  數年聚,深相契,

  一朝遠別離,


  遠別離,莫唏噓,

  身雖別,心相依……


  我們含著淚唱,帶著滿懷的迷茫和淒惻來唱。對於前途,我們的困惑多於興奮,因為我們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學,換言之,不是一個升學率很高的中學。但是,對於別離,我們都不勝愴惻,我想,沒有比我們這個班級更合作的班級,也沒有比我們感情更好的班級了。當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我們散在操場和走廊上,大家都淒淒惶惶的,沒有喜悅,沒有興奮,隻有空虛和哀愁。


  在班上,我和懷冰的感情最好,那天,坐在操場旁的大榕樹下麵,我們默默相對,想得很多,想得很遠。三年的高中生活,苦多於樂,大家都期望早些畢業,但是,一旦畢業了,卻又都不願意接受畢業的事實。就在我們相對無言的時候,何飛飛來了,跨著輕快的步子,她連蹦帶跳地走到我們身邊,臉頰被太陽曬得緋紅,額上掛著汗珠,眼睛裏流露著興奮和愉快,她渾身找不著一點兒頹喪的氣息,無論是什麽時候,她永遠是那樣無憂無慮!站在我們麵前,她叫著說:


  “懷冰,藍采,別那麽長籲短歎的,快站起來,我有一個偉大的提議!”


  “什麽提議?”我不大帶勁兒,何飛飛的提議絕對不會“偉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開玩笑,她仿佛一生都沒有正經過。


  “我提議我們永遠不要分開!”


  “嗬!”懷冰喊了一聲,“你的提議確實偉大!”


  “真是!你們別那樣陰陽怪氣!”何飛飛急了,圓圓的臉漲得更紅。“我告訴你們,我們征求大家的意見,以後不論我們考到什麽學校,我們要永遠取得聯係,盡量利用假日,大家聚在一塊兒,郊遊也好,談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們就聚會一次,這樣,我們不是永遠不會分開了嗎?”


  “好計劃!”穀風走了過來,叫著說,“我加入一個!”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別漏掉我們!”是外號叫三劍客的小俞、小張和小何,他們也伸出了手,搭在我們的手上麵。


  “還有我!”是無事忙。


  “還有我們!”是紫雲和彤雲。


  “還有我!”


  “還有我!”


  “還有我!”


  頓時,人從各個角落裏湧了過來,一隻隻的手搭了上去,疊成高高的一摞。


  就這樣,我們這個“圈圈”成立了。剛開始,我們擁有三十幾個人,幾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專聯考之後,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沒有考上大學,就不願意再和舊日同學見麵了,有的自然而然地就失去了聯絡。到最後,我們這個圈圈維持了固定的人數,大約一共有十五六個人。


  那是最不知道憂愁的年齡,那也是憂愁最多的年齡,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卻妄想征服宇宙的時期。我們已經屬於不同的大學,也有的失學在家,但是每次隻要招呼一聲下次聚會的時間地點,大家就會準時地來了。我們在一塊兒瘋,一塊兒笑,一塊兒鬧,一塊兒遊山玩水,談天說地,嬉笑怒罵,也一塊兒“捉捉戀愛的迷藏”。


  “捉捉戀愛的迷藏”這句話,是何飛飛發明的,我總覺得這句話在文法上有點問題。但是,何飛飛發明的話,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講不通,在意思上卻表達得再貼切也沒有,於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順理成章地引用起“何飛飛式”語法來。“捉捉戀愛的迷藏”是指那時的情況,十五六個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塊兒玩,總有點微妙,今天,甲對乙獻了殷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別親熱,後天,丙說不定又和丁來往密切。何飛飛常私下對我說:


  “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幹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麽局麵?”


  當然,誰知道呢?我們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我們隻是盡情享受著屬於我們的歡樂。至今,我仍然懷疑,當初何飛飛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已有某種預感?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將扮演的角色?當時,她是我們這一群裏最會鬧、最無憂無慮、最愛笑愛吵的一個,無論何時何地,隻要有她在,老遠就可以聽到她旁若無人的笑聲和叫聲:


  “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頭語,就不知道她怎麽會有那麽多事情“真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裏有條魚也是“真滑稽”,看到一個老農夫也是“真滑稽”,看到一朵花開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歎詞的句子,到她那兒就變成了“真滑稽”。尤其,後來她發現“滑稽”兩個字在古時正確的發音應該念作“骨稽”的,她就左一聲“真骨稽”,右一聲“真骨稽”的,聽得我們可真是“骨(滑)稽”極了。水孩兒常常對她說:

  “你就別骨(滑)稽了吧!還是滑稽吧!”


  她會把大圓眼睛一瞪,鼻子皺成了一堆,嚷著說:

  “真骨稽!你這個滑稽才真骨稽透了呢!以錯的來改對的,簡直骨稽!”


  這幾個“滑稽”“骨稽”,弄得我們可真又“骨稽”又“滑稽”,每次都笑得肚子痛。何飛飛還有個特別本領,就是別人不笑的時候她笑得開心,別人都笑的時候她反而緊繃著個臉兒一點也不笑。每次我們好不容易笑停了,一看到她那張實在正經不起來,卻又一本正經的“骨稽”樣子,就又忍不住地要笑。看我們笑得前俯後仰的,她倒經常納悶地用手托著腮,百思不解地說:

  “怎麽就那麽好笑呢?真骨稽!”


  何飛飛就是這樣一個人,老實說,她是我們大家的寵兒。有她在,空氣永遠不會沉悶;有她在,人人都覺得開心。男孩子們喜歡她,女孩子們也喜歡她。但是,她的調皮搗蛋,卻常常叫人吃不消,尤其是想追求她的男孩子,常被她捉弄得下不來台。有一次,小魏在她耳邊不知道講了一句什麽,她一個勁兒地點頭,也在小魏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那一整天,小魏始終興奮得眉飛色舞,眼光就繞著何飛飛轉。而我們,都分別得到了何飛飛的暗示:


  “晚上小魏請看電影,國際戲院門口集合,大家一起去!”


  我們都是愛開玩笑的,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因此,當小魏興衝衝地趕到國際戲院門口時,他看到的是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足足有十五六個。再也沒有一個時刻小魏的臉色是那樣尷尬的,瞪大了眼睛,他訥訥地說:


  “這……這……這是怎麽?”


  “你不是請看電影嗎?”何飛飛做出一副詫異的樣子來,“難道你忘記買票了?我已經幫你約了大家,一共十六個人,你趕快買票吧!”


  “這……這……”小魏急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用手抓著頭,但是何飛飛卻一臉正經,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因此他也不敢冒昧,半天才可憐兮兮地說:“我請了大家嗎?”


  “你是的,”何飛飛板著臉說,“你還不買票,在等什麽?你叫我通知大家的。”


  “你——你沒有聽錯嗎?”小魏結舌地問。


  “胡說八道!”何飛飛豎起了眉毛,很可怕的樣子,“難道你想冤大家白跑一趟嗎?做人不能這樣做的。都快開演了,你到底是買票還是不買票?”


  “好,好,好,我買,我買,我買。”小魏一迭連聲地說,慌忙去買了票(據說,用掉了他一個月的零用錢)。而何飛飛呢?早躲到一邊,笑了個前俯後仰。事後,小魏咬牙切齒地說:


  “這個鬼丫頭,總有一天,她也被人捉弄一下才好呢!”


  可是,何飛飛是不容易被人捉弄的,她太機伶了,太靈巧了,而她又是那樣一派天真和惹人喜愛,誰會忍心去捉弄她呢?除非是命運。


  我們就是這樣愛鬧的一群,但是,柯夢南並不屬於我們這一群,他是後來才加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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