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第18章 ·

  秋天在不知不覺之間來了,幾乎是一夜的工夫,原野上的槭樹就全轉紅了。綠色的曠野上,到處都是槭樹,綠的綠得蒼翠,紅的紅得豔麗,來到台灣,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氣息。樹林裏,落葉紛飛,小溪邊,蘆花盛放,夢湖上,寒煙更翠,秋霧更濃。青青農場裏,第一次下種的蠶豆已經結實,第二次的也已下種,玉米長得已有一個人高,等待著收割,紅薯也都挖了出來,一個個肥大結實。連那塊試驗地上的藥草,都長得一片蔥籠,茂盛無比,薏苡長出了黑色的種子,硬而光滑,香薷、防風、八角蓮、枸杞等都葉密莖肥,顯然試驗已完全成功。


  我和淩風終日在原野上收集著秋風和秋意,淩風的假期已將結束,這是淩風最後的一個閑暇的暑假,明年夏天,他的暑假要接受預備軍官訓練了,所以,這難得的假期特別值得珍重,何況,等他一開學,我們就必定要麵臨離別的局麵,即使距離並不遠,即使可以書信往返,我仍然充滿了悵惘和離愁。


  這天我們又來到夢湖湖邊(近來,幾乎我們大部分的時光,都消磨在夢湖湖畔),那四季都開的苦情花,依舊鮮豔奪目,湖畔的綠草也青青如故,唯一不同的,是樹林內不再是一片暗綠,而夾雜著無數紅葉,湖邊的草地上,也積著一層落葉。微風輕送,寒煙迷離,偶爾會有一兩片紅楓,被風吹落到湖麵上,激起一圈圈的漣漪。綠波紅葉,飄飄蕩蕩別有一番令人心醉的情致。


  我和淩風並坐在湖畔的草地上,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兩人都不說話,他的假期隻剩下一星期了。


  半晌,他用手輕輕地摸著我的頭發,說:

  “詠薇,我們訂婚吧!”


  “怎樣訂婚?”我問。


  “今天就去和爸爸媽媽說,請韋白來做證人,我們舉行一個簡單儀式!”


  “難道不需要征求我父母的同意嗎?”我說。


  “那麽,你趕快寫信,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訂婚!”


  “寫信給誰?”我淒涼地問,“他們又不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監護人!”


  “詠薇!”他憐惜地握住我的手,“那麽,不要得到他們的同意了,你已經十九歲,可以自己作主,你就分別寫信通知他們就行了,好不好?詠薇——我那麽迫切地想要你!”


  “要一個名分嗎?”我淡淡地說。


  “什麽意思?”


  “何必要訂婚呢?豈不是太形式化了?”我望著他,“反正目前我們不會結婚,你還在讀書,我也沒有成年,婚姻還是若幹年後的事情。至於訂婚,完全是個形式而已,我知道你心裏有我,你也知道我非你莫屬,還要訂什麽婚呢?不是等於已經訂了?”


  “噢,詠薇!”他熱情地叫,把我的兩隻手閨闔在他的手裏。“我怕你會變心。”


  “除非你!”我說,“你一直是風流成性,到處留情的!”


  “詠薇——”


  “別分辯!”我打斷了他,“我還會不了解你嗎?我打賭在台南你還有沒解決的女朋友,甚至台中、台北……”我聳聳肩,“有什麽辦法呢?你就是這樣一個人!誰教我愛上了你?隻希望以後……”


  “別說了!”這次是他打斷了我,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輕輕輕輕地說,“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我閉上了眼睛,他的唇緊壓在我的上麵,片刻的時光靜止。然後,我張開眼睛來,他的臉離我隻有一寸之遙,他的眼睛大而深,我的臉孔靜靜地浮在他的瞳仁裏。


  “詠薇——”他低喚。


  “嗯?”


  “我們不要形式,讓我們現在就訂婚。”


  “我同意。”


  “我沒有戒指送給你。”


  “有,在我心裏。”


  “證人呢?”


  “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


  “噢!詠薇,我永不負你。”


  他再吻我,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全在我麵前旋轉,無數無數地旋轉,一直轉著,轉著,轉著,仿佛永不會停止。他終於放開了我,我望著湖麵的寒煙翠霧,望著天空的碧雲,地下的黃葉,周遭全是夢,我們被包圍在夢裏,籠罩在夢裏,我想起第一次被淩風帶到夢湖來,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那時候,我怎麽會料到,在即將到來的秋天裏,我會和淩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但是,淩風快走了,此後前途茫茫,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這天、這地、這湖、這樹……的憑據值得信任嗎?

  “想什麽?”他問。


  “但願你不走。”我說。


  “你留在這兒吧,詠薇,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麵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麵,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裏,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


  我搖搖頭。


  “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我必須離去。”


  離去?然後到何處?什麽地方是我的家?離愁別緒一刹那間就對我們卷來,無聲無息地罩住了我們。為什麽人生有這麽多的問題?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馬上,夢會醒了,先是他離去,然後我也走了……哀愁沉重地壓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泫然了。


  “別傷心,詠薇,我們還有一星期。”


  他的話多不吉利,好像我們一生相聚的時間就隻剩下一星期似的,我更加淒然了。


  “喏,詠薇,別難過,你一傷心我就六神無主,”淩風捧著我的臉,“不管我們離別還是相聚,我永遠是你的。詠薇,時間與空間算什麽呢?這段感情該是超越時空的。”


  這隻不過是說說而已,盡管感情是超越時空的,人們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別離。我歎息一聲,望著湖麵,又一片楓葉被風吹落在湖裏,它輕輕冉冉地飄落在水麵,立即,無數的漣漪陸續地蕩漾開來。那片紅葉像一條小船,在湖裏漫無目的地漂流,它漂向了岸邊,沿著岸邊流蕩,終於浮到了我們的麵前,我低低地說:


  “它來了!”


  “誰?”淩風不解地問。


  “那條紅葉的小舟,載滿了我們的感情。”我說,彎著腰,把手伸進湖水裏,輕輕地托起那片紅葉,許多水珠沿著葉片的周圍滾下來,我低語:

  “這該是離人的眼淚。”


  他倚著我,帶著種感動和虔誠的神情,望著我手裏的紅葉,仿佛這紅葉真是載滿我們的夢幻和感情的小舟。紅葉上的水漬逐漸幹了,我取出淩風襯衫口袋裏的鋼筆,在楓葉上題下一首小詩:

  霜葉紅於火,上著離人淚,

  颯颯涼風起,飄然落湖內。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


  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霜葉秋水兩無言,空餘波光瀲灩秋風裏。


  幾行小字,把楓楓葉兩麵都寫滿了,而且,由於葉麵不沾墨水,寫得非常吃力。把葉片放在淩風手中,我微笑地望著他,說:


  “留著它,淩風,算我們的訂婚紀念!”


  他鄭重地拿起葉片,送到唇邊去吻了一下,收進襯衫口袋裏。我們就這樣,以夢湖為媒,以秋風為證,在一個涼風初起的早晨,訂定了我們的終身。站起身來,我們依偎著走進樹林,林內,已被我們的足跡踩出了一條小徑,現在,小徑上積滿了黃葉,我們從黃葉上走過去,四周的樹在低吟,蟬聲在喧嚷,穿過樹隙的陽光醉意盎然。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窸窣作響,更多的落葉飄墜在我們的肩上和頭發上。


  穿出了樹林,我們緩緩地走下山,陽光灼熱而刺目,我係上了我的藍綢帽子,淩風望著我說:

  “你知道麽?餘亞南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你藍帽子。”


  我笑了笑,提起餘亞南,使我想起淩雲,那是怎樣的一段戀情呢?或者,他們比我們高雅些,所以他們的戀愛無欲無求,不像我們對未來有那麽多的計劃。或者婚姻和團聚是屬於俗人的,他們藝術家向來喜歡打破傳統不流於庸俗。我腦子裏有些迷糊,許多思想和感情都膠著在一塊兒,黏得分不開。


  “你在深思的時候特別美麗,”淩風說,“一看到你的眼睛深幽幽地發著光,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馳騁了。”


  我又笑了笑。我的思想馳騁在何方?望著原野上一片綿延到天的盡頭的綠,和那幾株挺立在綠野上的紅葉,我的思想真的馳騁了起來,馳騁在綠色的曠野裏,追逐著穿梭的秋風。


  在溪邊,我們碰到了韋白。


  他正在溪邊垂釣,背靠著大樹,魚簍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們走了過去,他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我們,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溫和的麵貌依然勾動我內心深處的惻然之情,自從知道他並非淩雲的愛人之後,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關切,但也有了更多的不了解。或者正如他所說的,我還太年輕,所以無法體會一個中年人的心情。他那魚簍,仍然除了回憶一無所有麽?那麽,他在釣什麽呢?過去,還是未來?


  “嗨!”淩風和他打著招呼,“釣著什麽?”他這句話幾乎是代我問的。


  “夢想。”韋白微笑著說,我想起頭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所談的題目。夢想?不過,我覺得他釣到了更多的寂寞。“你們從夢湖來,我敢打賭。”他繼續說。


  “不錯。”淩風笑吟吟地回答。


  “找到你們的夢了?”他深深地望著我們,“今年的夢湖似乎蘊藏豐富。”


  我望著他,他眼睛裏有著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裏,他了解所發生過的任何事,我知道。或者,他是靠著咀嚼著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為生的。


  “你為什麽不去湖邊釣釣看呢?”淩風說,“或者會有意外的收獲。”


  “那是年輕人垂釣的地方,不屬於我。”韋白說。


  “何必那樣老氣橫秋?”淩風笑著,“你說過,夢想是不分年齡的。”


  韋白也笑了笑,我們在他身邊坐下來。韋白幹脆把魚竿壓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輕描淡寫地說:

  “餘亞南要走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餘亞南要走?”我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走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韋白搖搖頭,“大概是台北吧!他終於對這山野的生活厭倦了。”


  “不再回來了嗎?”我問,心中車輪一般地打起轉來,淩雲,淩雲怎麽辦呢?


  “大概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辭去了教員的職位。能夠在這裏待上三年,我已經覺得他很難得了。”韋白說。


  “回台北?”淩風微蹙著眉頭。“他不是說台北的車輪碾碎了他的靈感嗎?”


  “這兒的山水也沒有為他帶來靈感,”韋白淡然一笑。“他說他完全迷失了,找不著自己的方向。事實上,他患上了這一代年輕人的病,最糟的是,這種病幾乎是不治的,除非你長大了,成熟了。”


  “什麽病?”我問。


  “流行病。”韋白吐出了一個煙圈,穿過樹隙的陽光是無數的金色圓粒,在煙圈上下飛舞。“苦悶啦,彷徨啦,迷失啦,沒有方向啦……這些成為了口號,於是藝術、文學、音樂都要去表現這一代的苦悶,這一代的迷失和彷徨。為什麽苦悶?為什麽迷失?為什麽彷徨?年輕人並不完全知道;往往是不知道為什麽要苦悶而苦悶,不知道為什麽要迷失而迷失。在這種情況下,藝術也好,文學也好,表達的方式都成了問題。最後,就隻有本人才看得懂,甚至於,有時連本人都看不懂。”他望著我,對我微笑,“詠薇,你還要寫小說嗎?”


  “要的。”我說。


  “維持不生病!”他誠懇地說。


  “我一發燒就來找你,”我說,“你是個好醫生。”


  “我不行,”他搖搖頭,“我不能當醫生,我隻知病理,而不會——”


  “處方。”淩風接口。


  我們都微笑了,我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


  “餘亞南什麽時候走?”


  “總是這一兩天吧,”韋白說,“這幾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畫稿。”


  “到台北再去找尋他的珍妮?”我喃喃地自語了一句。


  “你在說什麽?”淩風警覺地望著我。


  “沒什麽。”


  離開了韋白之後,我們都非常沉默,我在想著餘亞南和淩雲,難道這就是結局?餘亞南預備如何處置這段感情呢?毫不交代地一走了之嗎?這就是“忠於自己”的做法?就是“愛”的表現?淩雲知道他要走了嗎?以後,一往情深的淩雲又將如何處置自己?

  “詠薇,”淩風突然開了口,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你很關心餘亞南的離去嗎?”


  “是的——”


  “他對你很重要?”


  我望著他,大笑了起來:“別傻吧,淩風!”


  邁開步子,我跑回了幽篁小築。來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濕的麵頰,也來不及用水潤潤我幹燥的喉嚨,我幾乎立即就到了淩雲的房間裏。淩雲正在桌前描一張繡花樣子。


  “淩雲,”我關上門,靠在門上。“你知不知道餘亞南要走了?”


  “什麽?”她驚跳了起來,愣愣地望著我。“你說誰?餘亞南?”


  “是的,餘亞南。我剛剛碰到韋白,他說餘亞南已經辭了職,要回台北去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我——”淩雲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我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這就是餘亞南!”我憤憤不平地說,“這就是他的戀愛,我打賭他根本不準備告訴你,就想悄悄地一走了之。淩雲,這種人你還放在心裏做什麽呢?”


  “不——”淩雲軟弱地倒進椅子裏,把頭埋在臂彎中,“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走過去,同情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韋白不會說謊。”


  “不——”淩雲痛苦地搖著頭,呻吟著說,“你讓我靜一靜,我現在心亂得很,詠薇,請你讓我單獨在這兒。”


  “好的,”我說,緊緊地握了她一下,低聲說,“不過,答應我不要太難過吧,好麽?”她點點頭。


  我輕輕地退出了她的房間,十分為她難過。回到我自己的房裏,我長歎一聲,躺在床上。誰能解釋感情是什麽東西?它使人們快樂,也使人們痛苦,而且,它把人生弄得多麽複雜呀!


  吃飯的時候,我又見到了淩雲。我實在非常佩服她,她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是,已經恢複了她的平靜。坐在飯桌上,她莊嚴地一語不發,大大的眸子灼熱地燃燒著痛楚,卻埋著頭不動聲色地扒著飯粒,沒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隻有章伯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舒服嗎?淩雲?”她關懷地問。


  “沒有呀!媽媽。”淩雲安安靜靜地回答。


  章伯母不再問了,我淹詫異她那樣精細的人,竟看不出女兒心中的痛苦。飯後無人的時候,我悄悄問淩雲:


  “你想通了嗎?”


  “是的,”她安靜地說,“他必須走,去找尋他的藝術世界,沒有一個藝術家會在一個地方定居的。”


  “甚至不告訴你嗎?”


  “何必要有離別和哭泣的場麵昵呢?”她說。


  “你居然認為他所做的——”


  “都是對的!”她打斷了我,“我依然愛他!”


  我歎息。怎樣固執的一片癡情呀!


  兩天後,韋白來告訴我們,餘亞南走了,他甚至沒有到青青農場來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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