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第24章 ·

  這是一個安靜的、嚴肅的、小小的婚禮,在重慶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廳內舉行。從新人,到賓客,到證婚人等,總共隻有一桌酒席。證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於男女雙方都無家長,也就省略了。簡單地填了結婚證書,交換了戒指,就算婚禮完成。沒有人致辭,也沒有人鬧酒,隻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氣凝肅而不自然。夢竹穿著件水紅色的旗袍,淡淡地施了些脂粉。因為還在戴孝期中,鬢邊簪著一朵白色的小絨花。烏黑的披肩長發,襯托出一張白晳、消瘦、楚楚可憐的臉龐。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間找不到絲毫的喜氣,相反的,卻帶著一抹淡淡的憂鬱。那對大大的沉默的眸子裏,似乎時時刻刻都蒙著一層淚影。每當客人和她說話時,她的長睫毛閃動之間,總給人一種立即要墜淚的感覺。楊明遠呢?一件簇新的錦緞長衫替換了平日的陰丹士林布。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點不同的地方。他也沒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隻顯得穩重、沉著和嚴肅。由於新郎新娘都那樣若有所思和默默無言,客人們也就沒有一個提得起興致來笑鬧。


  王孝城竭力想放鬆桌上的空氣,暗暗地拉了拉小羅的衣襟,示意小羅活潑一些。但,平日愛鬧愛笑的小羅,今日卻成了個沒嘴的葫蘆,除了悶悶地喝酒吃菜之外,幾乎什麽話都不說。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吳、許鶴齡、大寶、二寶、三寶等,也都悶不開腔,以前那份豪情逸興,似乎已蕩然無存。


  王孝城咳了一聲,眼光在席間溜了一圈,沒話找話說: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總算撮合了一對好姻緣,不知道我們之中,誰會做第二對結婚的?小羅,該輪到你們了吧?還是胖子吳?想起來,大家在國泰戲院裏第一次相遇,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


  “可不是!”小羅勉強提起精神來應和,“我還記得那天我在戲院裏鬧笑話,在戲院門口出醜,假若不是何慕天……”


  蕭燕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捏了小羅一把,小羅痛得叫了起來,話打斷了,他愣愣地瞪著蕭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聲哈哈,亂以他語說:

  “我還記得小羅追求過舒繡文,不知寫了多少封情書!”


  “見鬼!”小羅叫,“喂喂,包涵點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這笑聲那麽短暫和尷尬,每個人都像戴了麵具般虛偽和不自然。盡管人人都有心調和席間的氣氛,可是,歡樂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時起,往日這無拘無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層成熟的憂鬱。沒有人能出自肺腑地歡笑,也沒有人說得出由衷的祝賀。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地結束了。楊明遠和夢竹站在餐館門口送客,大家帶著勉強的笑容,和一對新人一一握別,喃喃地說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後一向沉默寡言的許鶴齡和夢竹握手時,才突然激動地擁住了夢竹,含著淚說:


  “夢竹,我們都那麽喜歡你,希望你能得到快樂,真正的快樂。一切苦難,都該遠離開你!你那麽美,那麽好,那麽無辜和善良!”


  夢竹迅速地轉開了頭,淚水在她眼眶中洶湧,她必須用她的全力去遏製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許鶴齡這幾句真心話一說,倒把大家的假麵具都揭掉了,蕭燕也衝了上來,握緊了夢竹的手說:

  “真的,夢竹,你不要再躲開我們,南北社依然存在,讓我們繼續在一塊兒玩,繼續追尋歡樂!”


  接著,男孩子們也一湧而上,把一對新人包圍在中間。小羅抓住楊明遠的肩膀說:

  “明遠!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顧我們中間這朵最嬌嫩的小花!”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場麵重新熱鬧了起來,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湧到。夢竹含著淚,被這群熱情的朋友弄得情緒激動。明遠帶著個淡淡的微笑,沉靜地接受著大家的鼓勵和祝賀。終於,客人們去了。王孝城是最後離開的一個,他一隻手握著明遠的手,另一隻手握著夢竹的手,微笑地凝視著他們。然後,他把夢竹的手放進明遠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緊緊地闔著它們,含蓄而語重心長地說:

  “姻緣都是前生注定,別辜負月下老人為你們費心牽上的紅線,希望你們的手永遠握在一起!”


  說完,他微微一笑,掉頭而去。夢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淚光迷蒙中,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踏著月色,一對新人在春寒惻惻中回到沙坪壩,新房設在夢竹的舊居中,就用夢竹原來住的那間屋子,換上一張雙人床,算是新房,兩人走進屋內,奶媽迎了上來,吃力地挪動著小腳,先抓住夢竹的手,老眼中閃著淚光,顫抖著聲音說:


  “恭喜小姐!”然後,她雙腿一屈,就對明遠跪了下去,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奔流,顫巍巍地說:


  “奶媽給姑爺請安!”


  “哎呀,奶媽,你這是做什麽?”明遠一驚,慌忙拉住奶媽。奶媽用衣服下擺擦了擦眼睛,哽咽著說:


  “我們小姐年紀輕,不懂事,姑爺要多多原諒她一點。”


  明遠點點頭,深深望著奶媽說:

  “你放心,奶媽。”


  奶媽剔亮了桌上的燈,罩好了燈罩,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再淚眼模糊地望了明遠和夢竹一眼,就向門外走去,一麵輕聲地說了句:“天不早了,你們也早些睡吧!”


  門關了起來,室內剩下明遠和夢竹兩個人了。


  夢竹倚著桌子佇立著,低垂著頭,望著桌子的燈影發呆。燈光射在她的臉上,小小的臉龐微漾著紅暈,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桌麵。明遠輕輕地走到她的身邊,用手指繞起她的一綹黑發,然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溫柔地低喚了聲:

  “夢竹!”


  “嗯?”


  “想什麽?為什麽不抬起頭來?”


  夢竹慢慢地抬起了頭,眼光怯怯地迎住明遠的眼光,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微蹙著眉梢,低低地說:


  “明遠,你不會後悔?”


  “後悔?”明遠故意不解地問,“後悔什麽?”


  “娶我。”她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明遠凝視著她,好一會兒,才說:

  “夢竹,我認為我已經對你說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榮和快樂。”他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夢竹,我會愛那個孩子,像愛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別再把它放在心上。讓我們一起來創造一個最美滿的,最可愛的小家庭。好嗎?”


  夢竹把頭埋在明遠的懷裏,不能遏止自己的淚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江邊尋死的那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江邊的草地上,明遠正用一塊大手帕掬了清涼的江水敷在她的額上。然後,在小茶館中,她哭泣著,和盤托出自己整個的故事,明遠深深地凝視著她,靜靜地傾聽著她。她呢,就像走投無路的人突然找到一個親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隱秘都一股腦兒地傾瀉了出來,說了哭,哭了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多久。於是,明遠握住了她的手,用種堅定的,果決的聲音說:“嫁給我!夢竹,我要你,和那個孩子!”


  她吃驚地張大了嘴,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怔怔地望著他。


  “你懂嗎?”他繼續說,“我向你求婚,夢竹。”


  她呆了好一會兒,才愣愣地搖了搖頭。


  “謝謝你,”明遠她說,歎息了一聲,“你是個好人,我不願意拖累你。你不必這樣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遠用一種迫切的語氣說,“我要你,你懂嗎?我愛你,你懂嗎?如果你不嫌我窮,看得起我,請你嫁我吧。我會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會芥蒂你以前的事的!”


  夢竹仍然搖頭。“不!”她輕聲說。


  “請你!夢竹。”他懇求地望著她,“請你!你的孩子是無辜的,生下他來,我願意負起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請你接受我的求婚!”


  “可是,”夢竹凝視著他說,“這是不合理的,你為什麽要做這種犧牲呢?”


  “犧牲!”明遠叫,握緊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榮和快樂!我娶你,不為了你需要解決問題,而是為了我愛你,渴望能得到你!”


  夢竹淒然一笑,幽幽地說:


  “明遠,你是個好人,你這樣說,是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是嗎?”淚水滑下她的麵頰,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滿是淚痕的臉上,“到現在,我還有什麽自尊?你不嫌棄我,不鄙視我,我還有什麽話說?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麽大的胸襟和氣度,那麽,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


  就這樣,兩度訂婚,卻嫁了第三個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議,倚在明遠胸前,她的淚浸濕了他的衣服,明遠托起她的臉來,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對她安慰而鼓勵地笑了笑:

  “新婚第一夜,怎麽就這樣眼淚汪汪的,好意思嗎?”


  她閃動著睫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用手環抱著他的腰,她激動地緊倚著他喊:


  “明遠!你那麽好,那麽好,那麽好!我隻有盡我的全力來做一個好妻子,才能報答你這一片深情!”


  何慕天終於回到了沙坪現。


  他懷中是張離婚證書,經過了將近三個月的苦戰,他總算得到了這張離婚證書!蘊文簽這張證書時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惡意的詛咒也依然蕩在他的耳邊:


  “她不會嫁給你!她絕不會嫁給你了!你就是有了這張證書也等於零,你不會得到她的!”


  “我會得到她!”


  “你不會!”她大笑著,“我的情報比你多,她已經嫁人了!”


  “你撒謊!”他說。


  “信不信由你!”她說,把證書丟在他的腳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夢竹,你的小粉蝶兒吧!隻是,不知道這小粉蝶兒已飛向何家?”


  不會!他肯定這一點,夢竹會等待他!盡管他逾期不回,盡管他曾因為情緒惡劣和酗酒而有長時間沒給她寫信,但他知道她會等待他!現在,他將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會原諒,她會了解,他知道!夢竹,那個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當他想到她的時候,他總覺得她就是他心髒的一部分,那樣親近,那樣密切,又那樣地與他不能分割!

  推開了他們曾共同居住的那間小屋的門,迎接著他的是厚厚的灰塵和涼涼的空氣。他愕然地四麵張望,空洞洞的房子裏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氣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塵土,闔攏的窗格上,一隻蜘蛛正悠然自在地結著網。他在室內兜了一圈,無意識地喊了一聲:

  “夢竹!”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散開,顯得單調、落寞、而寂寥。拉開櫥門,他的衣服箱籠等仍然好好地放在裏麵,夢竹的東西卻已全部失蹤,隻有那隻白毛的玩具狗滿是灰塵地縮在牆角。他像旋風似的卷到了房門口,吃驚而惶亂地喊:

  “夢竹!”


  房東老太太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扶著拐杖,對他點點頭說:“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兩個月!你還租不租?”


  “夢竹呢?夢竹在哪兒?”他文不對題的問。


  “你那個女娃兒嗎?”房東老太太撇撇嘴,不屑地說,“嫁人了!那個小妖精!呸!不要臉!”


  “夢竹?夢竹!”何慕天張皇四望,不祥的感覺像陰雲般對他罩了下來。衝過了房東老太太的身邊。越過了那蒼涼的大院落,穿過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夢竹家中。在夢竹的家門口,他發狂似的扣著門環,等了一世紀那麽長久,才聽到有人來開門。門打開了,門裏,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的奶媽。他扶著門,急切地問:


  “奶媽,夢竹呢?”


  奶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子就像他是來自火星的一個怪物,好半天,她就瞪著眼睛一語不發。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媽的手,他搖撼著說:


  “奶媽,夢竹呢?夢竹在哪兒?”


  奶媽像觸了電一般,立即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了出來,向後連退了兩步,啞著嗓子說:

  “你……你居然有臉再來!”


  接著,“砰”然一聲,大門在他的眼前闔上了,差一點把他的鼻子都夾進門縫裏。他一愣,立即想推開門,但,門閂已經閂上了,他扣著門環,嚷著說:

  “奶媽!奶媽!奶媽!”


  門裏寂然無聲,他感到全身熱血沸騰,這是怎麽回事?搖著門,打著門,他發狂似的在門口大嚷大叫。於是,門又打開了,他驚異地發現門裏站著的是一個男人。


  “你?楊——明——遠?”他詫異地問。


  明遠屹立在那兒,滿麵寒霜,冷冷地望著他,像一座堅硬冷峻的冰山。


  “你找誰?”明遠板著臉問。


  “明遠——”何慕天愣愣地說,“夢竹呢?這是——怎麽一回事?”


  “夢竹?”明遠狠狠地盯著他,“夢竹和我已經結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她!”


  “你——夢竹——結婚?——”何慕天訥訥地說。


  “你不信嗎?”楊明遠揚了揚頭,“去問小羅他們去,去問王孝城他們去!我們是正正式式結的婚!有證人,有婚禮,有儀式!夢竹現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別再來惹她!”


  幾句話說完,又是“砰”然一聲門響,何慕天再度被關在門外。他睜大眼睛,直直地瞪視著那兩扇黑漆的大門,腦子裏如萬馬奔騰,眼睛前金星亂跳。好一會兒,他的意識才回複了一些,用背靠著門,他呆呆地佇立著,夢竹嫁給了楊明遠!這不可信,又像是真實的事實!三個月,天地竟然已經變色!這是怎麽一回事?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他的雙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擴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地振作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地向中大宿舍走去。無論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吳他們,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吳,特寶,及另外三寶都一一尋獲,何慕天突然發現世事已經全變了!胖子吳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神態來迎接他,沒有人對他表示歡迎,隻表示了淡淡的驚訝和濃重的冷漠。胖子吳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態度說:

  “夢竹和楊明遠的事嗎?我知道他們結了婚,詳細情形,你最好去問小羅和王孝城!”


  特寶和三寶們根本把頭掉開,裝作沒聽到他的問話,他凝視著舊日的朋友們,友誼已經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敵意的眼光和輕蔑的神情。甩了甩頭,他毅然地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藝專,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羅。小羅愕然地望著他,驚異地張大了嘴,他抓住小羅的肩膀,喘息地說:

  “你必須告訴我,我離開的三個月裏發生了些什麽?”


  小羅猶豫地望著他,囁嚅地說:

  “這……應該問你!”


  “問我?”


  “夢竹和楊明遠結婚了,如此而已!”小羅冷淡地說。


  “可是——為什麽?”何慕天叫。


  “為什麽——?”小羅重複著何慕天的話,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慕天,我一直很欣賞你,但是,你不該欺騙夢竹。明遠會好好待她,你就饒了她吧!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小東西,你怎麽忍心玩弄她?說實話,我們全體為她不平,現在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了,希望你別再來麻煩她了!”


  說完,小羅掙開了何慕天的手,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渾身像浸在冰流裏,腦中昏亂得無法思索。然後,他看到了王孝城,後者走到他身邊,算是所有朋友裏對他最和氣的一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小羅告訴我你來了,慕天,事到如今,你為什麽還要回重慶?”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經判了我的罪,我隻想知道罪名是什麽!”他憋著氣說。


  “你還不知道?”王孝城!宅異地說,“夢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嗎?”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臉色頓時變成慘白,瞪著王孝城,體內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沒見到你,卻見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說,“你懂了嗎?從昆明回來,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


  何慕天點點頭,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轉過身子,他像一個夢遊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搖搖晃晃地,輕飄飄地向前麵走去,踏過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靜靜地流,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這是春天!春天,他已經沒有春天了!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長,卻必須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樹蔭、河岸、垂柳、小茶館、南北社、友誼、愛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他笑了!摸出了懷裏的離婚證書,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靜靜地流,證書在水麵輕輕地漂,輕輕地漂。但是,一會兒,也就漂遠了,消失了。這張離婚證書,一半財產換來的,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用手托著頭,凝視著水麵的洄漩和漣漪。然後,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地,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


  ……


  歎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

  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恣意遨遊!遨遊向何方?站起身來,他仰天長笑。踏著夜霧,他走了!重慶的同學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


  一九四六年夏,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帶著一女一兒,隨著藝專複原到杭州。


  船離開了碼頭,重慶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了。夢竹站在甲板上,望著那居住了二十餘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再見了,重慶!再見了,曾經有過歡樂,有過悲哀,有過該埋葬的記憶的地方!再見了,老奶媽!再見了,南北社的朋友們!船愈走愈快,江麵愈來愈闊。在滔滔滾滾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正徜徉於嘉陵江畔。“也再見了!”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淚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視線。


  依稀仿佛,她記起小茶館,南北社,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


  癡情空惹閑愁!但是,癡情也好,閑愁也好,都已經過去了!


  “夢竹!進來吧!該給曉白衝奶粉了!”明遠在船艙中叫。


  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地望了一眼。


  “哦,來了!”她說,拭去了淚,甩了甩頭,跑進了船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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