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第4章 ·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地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裏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地孤立在街頭。現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隻輕緩地讓車子在夜色裏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裏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發。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地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顧德中,外表活像隻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裏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紮特的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紮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麽樣子。顧德華,油頭粉麵,整天頭發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麽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獄去,惡心得夠受!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梁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麽,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和這三個寶氣遊陽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飯,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醜典型。和小趙去跳了場舞,趕了一場六點鍾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宵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地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樣,瘋狂地,盡興地,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麽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麽明亮,少年的我,是多麽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裏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然刹住車,有點眼花繚亂,車子仿佛碰到了什麽,她向前麵看看,撳撳喇叭,什麽東西都沒有。她甩了甩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裏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為什麽都喜歡老劉,粗裏粗氣的。她把頭撲在方向盤上,幹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裏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地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麵懶懶散散地跨下車子,一麵睡意朦朧地說:

  “把車子開到車房裏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麵前的人,她聳聳肩說:


  “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麽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


  “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麵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裏去!”


  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地走進屋去,不禁深深地搖了搖頭。


  霜霜搖搖晃晃地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撲,彈簧床墊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軟軟地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裏,昏昏噩噩地躺了一陣。然後,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裏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幹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麵,梳了梳頭發,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地看著鏡子裏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裏的人影傻傻地問了一句:

  “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宵夜!全是無聊!她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麽生活呢?鏡子裏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

  “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裏還透著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地倚在床上,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台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說:


  “你知道幾點了?”


  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麽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麽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床欄,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地打量著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麽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

  “怎麽了?霜霜,和誰慪氣了?”


  霜霜沉默地搖搖頭,一綹黑發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麵頰上。她用牙齒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峰詫異地望著她,好半天,她才甩了甩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發甩到腦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


  “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

  “怎麽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地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麽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麽都沒意思,非常地……非常地……”她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地拍拍床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麽好笑?”


  “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峰說,“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麵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裏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


  “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地說。


  “不過,”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地說,“能感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麽意思?”


  “這證明你長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地望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釋地說,“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裏,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感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地看著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地跳起身來,站在床前麵,瞪大了眼睛說,“什麽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斷了她,把她拉下來,讓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地說,“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成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地說,“誰知道!”


  “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峰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地說,“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麽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說,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峰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台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說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後麵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隻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


  “哎喲,”霜霜叫,“別那麽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麽,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峰說,“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愛念書也好,假不愛念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你剛剛說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裏過幾天日子,好好地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仿佛一隻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裏,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麽會快樂呢。……”


  “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衣帶子係係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她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峰笑了笑,拋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著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亂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裏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麵是個女子的半身照,畫得很濃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對大而充滿魅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麵,有幾行女性的筆跡:


  給如峰:

  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


  杜妮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麽夾到這本書裏來了。望著這兩行字,他感到非常地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地教訓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裏,書丟在床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眼睜睜地望著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或者,是該我來仔細地用用思想。”


  瞪著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裏,慢慢地走到床邊,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她沒有立即關燈。床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台燈,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她的,當時,魏如峰說:

  “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她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說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麽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為,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凝視著這石膏像,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


  “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裏過幾天日子,好好地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峰的話在她耳邊輕輕地回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地流過。她眩惑地瞪著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蕩的日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峰的“說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隻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化學……要命!生來與書本無緣,又怎麽辦呢?她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鉛塊向下拉扯,她懶洋洋地伸手去關燈,一麵輕輕地,對自己許諾似的說:

  “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她把頭深深地倚在枕頭裏,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煙,靠進椅子裏。壁上的大鍾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她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望著煙霧擴散,心中在打著腹稿,怎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近來,霜霜的任性、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隻有這一個女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地罵她一頓,決不心軟。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裙子,頭發梳得好好的,滿臉帶著股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用近乎愉快的聲調說:


  “早,爸爸。”


  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盡力壓製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身子,沉著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說:


  “霜霜,昨晚幾點鍾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麽回事?情緒不好嗎?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麵包,好整以暇地抹上牛油,慢吞吞地說了一句:

  “我沒有看表。”


  “你沒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整。”何慕天說,口氣是嚴厲的,責備性的。


  霜霜咬了口麵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黴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麽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分了,這樣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麵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對著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麵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麽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

  “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趁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麽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念書準備考大學,你呢?糊糊塗塗地過些什麽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麽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


  “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地爆發了,她憤然地接了下去,一麵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麵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她直視著何慕天,叫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什麽?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麽樣?你一點都不懂我。……”


  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裏取了出來,他怔怔地望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地說:


  “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麽東西!”


  “那麽,”何慕天無助地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麽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地說:


  “母親!”


  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地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地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著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地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媽媽在哪裏?”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地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地說:

  “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麽樣子,家裏,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裏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她的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蒙的眼睛,她繼續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麽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麵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製不住,痛哭著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


  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回廊的腳步聲,和奔下台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地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隻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蕩,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衝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嘴裏,吃力地從椅子裏站起身,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麵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了。


  “怎麽?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麽,”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麽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徑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地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地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地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地說:


  “老爺發了脾氣。”


  “為什麽?”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台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麽?”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


  “不知道為什麽,”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隻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


  魏如峰怔了怔,問:

  “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


  “哦。”魏如峰皺著眉。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地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裏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地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地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他不經心地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視著他,一對迷蒙的黑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麵迅速地在記憶中搜尋,哪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仿佛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地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群中,顯得那麽特別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麽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麵前停下車子,他愉快地招呼著:


  “早,楊小姐!”


  對方似乎有些局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地說:

  “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地說,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地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地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裏,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

  “進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裏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地問:

  “霜霜呢?”


  “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地蹙著眉:

  “她沒有去上學?”


  “我想是沒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地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地坐了下來,心中在為那顆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隻注意到物質方麵滿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地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麽嚴重,姨夫。隻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裏?”


  “現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麽,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


  “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表,四點整。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向第×分局趕去。


  到了第×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地瞪著門口,頭發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保的事。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地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後,還憤憤地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隻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幹就在外麵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麽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


  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情,隻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麽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慪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地拍拍她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裏。”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撲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峰隻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麵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裏。可是,霜霜哭著喊: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裏,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地低低地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嘴,慢吞吞地說,“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麽。”


  “姨夫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一”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咽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望著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


  “她是什麽樣子的?”霜霜癡癡地問。


  “很美,是當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說,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裏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甩了甩頭。魏如峰欣賞地看著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脫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動油門,把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裏逐漸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她定定地望著魏如峰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


  “我餓了,我們先到什麽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魏如峰望著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地看了看手表,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分的了。暗暗地歎了口氣,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麵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夫,免得他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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