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第21章 ·

  炎熱的夏季來臨了,隨著夏季的來臨,是一連好幾次的台風和豪雨。對含煙來說,這個夏季是漫長的、難挨的,也是充滿了風暴和豪雨的。柏老太太變成了她的克星,她的災難,和她的痛苦的泉源。從夏季開始,老太太就想出一個新的方式來折磨她,來淩侮她,她讓她為她念書,念《刁劉氏演義》。那是一本舊小說,述說一個淫婦如何遭到天譴,每當她念的時候,老太太就以那種責備的、含有深意的眼光望著她,似乎在說:


  “你就是這個女人!你要遭到天譴!你要遭到天譴!”


  然後,她開始訓練她走路的姿勢,指正她的談吐,她不住地說:“把你那些歡場的習氣收起來吧!你該學著做一個貴婦人!瞧你!滿臉的輕佻之氣!”


  含煙受不了這些,一次,在無法忍耐的悲憤中,她冒雨奔出了含煙山莊,她狂奔,奔向鬆竹橋。那橋下,每當豪雨之後,山洪傾瀉,河水就會變得高漲而洶湧。她奔到河邊,卻被隨後追來的高立德捉住了。拉住了她,高立德臉色蒼白地說:

  “你要做什麽?含煙?”


  “讓我去吧!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哭泣著。


  “含煙!勇敢起來!”高立德深深地望著她,語重心長地說,“你受了這麽多苦難和委屈,都是為了愛霈文,如果你尋了死,這一切還有什麽價值呢?勇敢起來吧!你一直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人!終有一天,霈文會了解你,你吃的苦不會沒有代價的!好好地活下去!含煙!為了霈文,為了你肚裏的孩子!”


  是的,為了霈文,為了肚裏的孩子!她不能死!含煙跟著立德回到了家裏。從此,高立德密切地注意著含煙,保護著含煙,也常終日陪伴著含煙,跟她談天,竭力緩和她那愁慘的情緒。他沒有把含煙企圖尋死的事告訴霈文,因為,關於他和含煙的緋聞,已經在附近傳開了,他怕再引起霈文不必要的誤會。


  而含煙呢,自從淋雨之後,就病倒了,有好幾日,她無法起床,等到能起床的時候,她已形銷骨立,虛弱得像一個幽靈,她常常無故暈倒,醒來之後,她會對立德說:

  “不要告訴霈文,因為他並不關心!”


  霈文真的不關心嗎?不是。他沒有忽略含煙的虛弱,沒有漠視她的蒼白,但,他把整個真實的情況完全歪曲了。他認為這份蒼白,這份樵悴,都為了另一個人!他懷疑她,他譏刺她!他嘲弄她!在他的譏刺和嘲弄下,含煙更沉默了,更瑟縮了,更憂愁了。含煙山莊不再是她的樂園,不再是她做夢的所在,這兒成為了她的地獄,她的墳墓!她不願再對霈文做任何解釋,她一任他們間的冷戰延續下去,一任他們的隔閡和距離日甚一日。看到含煙和自己默默無言,和立德反而有說有笑,霈文的疑心更重了。於是,他對她明顯地冷淡了,挑剔了。他憤恨她的蒼白,他詛咒她的消瘦,他把這些全解釋成另一種意義。一次,看到她又眼淚汪汪地獨坐窗前,他竟冷冷地念了一首古詩:

  美人卷珠簾,

  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

  不知心恨誰?

  聽出他語氣裏那份冷冷的嘲諷和酸味,含煙抬起眼睛來瞪視著他,問:


  “你以為我在恨誰?”


  “我怎麽知道?”霈文沒好氣地說,就自管自地走出了房間,用力地帶上房門。這兒,含煙倒在椅子中,她閉上了眼睛,一層絕望的、恐怖的、痛苦的浪潮攫住了她,淹沒了她,撕碎了她。她無力地在椅背上轉側著頭,嘴裏喃喃地、一迭連聲地低喊:

  “哦,霈文!哦,霈文!哦,霈文!別這樣吧!我們別這樣吧!我是那麽那麽愛你!”


  這些話,霈文沒有聽見,他已聽不見含煙任何愛情的聲音了,嫉妒和猜疑早就蒙住了他的耳朵,幻化了他的視線。他那扇愛情的門,也早就封閉起來了。含煙被關在那門外,再也走不進去。


  就在那哀愁的、悶鬱的、充滿了風暴的日子裏,一條小生命在不太受歡迎的情況下出世了。由於含煙體質衰弱,那小生命也又瘦又小。剛出世的嬰兒都不太漂亮,紅彤彤的滿臉皺紋,像個小老頭。柏霈文雖然情緒不佳,卻仍然有初做父親的那份欣喜。可是,這份欣喜卻粉碎在柏老太太的一句話上麵:


  “啊,這個小東西,怎樣又不像爸爸,又不像媽媽!看她的樣子,顯然柏家的遺傳力不夠強呢!”


  人類是殘忍的,上帝給了人類語言的能力,卻沒料到語言也可以成為武器,成為最容易運用而最會傷人的武器。柏霈文的喜悅消失了,他常常瞪視著那個小東西,一看好幾小時,他研究她,他懷疑她。嬰兒時期的小亭亭因為體質柔弱,是個愛哭愛吵的孩子,她的吵鬧使柏霈文煩躁,他常對她大聲地說:


  “哭!哭!哭!你要哭到哪一天為止?”


  含煙是敏感的,她立即看出柏霈文不喜歡這孩子,夜深人靜,她常攬著孩子流淚,低低地對那小嬰兒說:

  “亭亭,小亭亭,你為什麽要來到這世界呢?我們都是不受歡迎的,你知道?”


  可是,高立德卻本著那份純真的熱情,他喜愛這孩子,他一向對“生命”都有一種本能的熱愛。於是,他常常抱著小亭亭在屋內嬉笑,他也會熱心地接過奶瓶來喂她,看到她發皺的小臉,他覺得高興,他會驚奇地笑著說:

  “噢!我從來不知道嬰兒是這個樣子的!”


  這一切看到柏老太太和柏霈文的眼中,就變了質,變得可怕而汙穢了。柏老太太曾對柏霈文說:

  “我看,孩子喜歡高立德遠勝過喜歡你呢!我也從沒有看過像高立德那樣的大男人,會那樣喜歡抱孩子的,還是別人的孩子!”


  含煙山莊中陰雲密布了,像台風來臨前的天空,布滿了黑色的、厚重的雲層,空氣是窒悶的、陰鬱的、沉重的,台風快來了。


  是的,台風來了。


  那是一次巨大的台風,地動屋搖,山木摧裂,狂風中夾著驟雨,終日撲打著窗欞。天黑得像墨,花園內的榕樹被刮向了一個方向,樹枝扭曲著,樹葉飛舞著,柳條彼此纏繞,糾結,在空中掙紮。玫瑰花在狂風暴雨下喘息,枝子折了,花朵碎了,滿地的碎葉殘紅,含煙山莊的門窗都緊閉著,風仍然從窗隙裏穿了進來,整個屋子的門窗都在作響,都在震動,都在搖撼。


  霈文仍然去了工廠,午後,他冒著雨回到含煙山莊,一進客廳的門,他就一直看到高立德坐在沙發裏,懷抱著小亭亭,正搖撼著她,一麵嘴裏喃喃不停地說著:


  “小亭亭乖,小亭亭不哭,小亭亭不怕風,不怕雨,長大了做個女英雄!”


  含煙站在一邊,正拿著一瓶牛奶,在搖晃著,等牛奶變冷。一股怒氣衝進了霈文的胸中,好一幅溫暖家庭的圖畫!他一語不發地走過去,把滴著水的雨衣脫下來,拋在餐廳的桌子上。含煙望著他,心無城府地問:

  “雨大嗎?”


  “你不會看呀!”霈文沒好氣地說。


  含煙怔了一下,又說:


  “聽說河水漲了,過橋時沒怎樣吧?阿蘭說鬆竹橋都快被水淹了!”


  “反正淹不到你就行了!”霈文接口說。


  含煙咬了咬嘴唇,一層委屈的感覺抓住了她。她注視著霈文,眉頭輕輕地鎖了起來。


  “你怎麽了?”她問。


  “沒怎麽。”他悶悶地回答。


  她把奶瓶送進了孩子的嘴中,高立德依舊抱著那孩子,含煙解釋地說:

  “亭亭被台風嚇壞,一直哭,立德把她抱著在房裏兜圈子,她就不哭了。”


  “哼!”柏霈文冷笑了一聲,“我想他們是很投緣的,倒看不出,立德對孩子還有一套呢!”說完,他看也不看他們,就徑自走上樓去了。這兒,含煙和高立德麵麵相覷,最後,還是高立德先開口:


  “你去看看他吧!他的情緒似乎不太好!”


  含煙接過了孩子,慢慢地走上樓,孩子已經銜著奶瓶的橡皮嘴睡著了。含煙先把孩子放到育兒室的小床中,給她蓋好了被。然後,她回到臥室裏,霈文正站在窗前,對著窗外的狂風驟雨發呆,聽到含煙進來,他頭也不回地說:


  “把門關好!”


  含煙愣了愣,這口氣多像他母親,嚴厲、冰冷,而帶著濃重的命令味道。她順從地關上了門,走到他的身邊,他挺直地站在那兒,眼睛定定地看著窗外,那些樹枝仍然在狂風下呻吟、扭曲、掙紮,他就瞪視著那些樹枝,臉上毫無表情。


  “好大的雨!”含煙輕聲地說,也站到窗前來,“玫瑰花都被雨打壞了。”


  “反正高立德可以幫你整理它們!”霈文冷冰冰地說。


  含煙迅速地轉過頭來望著他。


  “怎麽了?你?”她問。


  “沒怎麽,隻代你委屈。”他的聲音冷得像從深穀中卷來的寒風。


  “代我委屈?”


  “是的,你嫁我嫁錯了,你該嫁給高立德的!”他說,聲音很低,但卻似乎比那風雨聲更大,更重。


  “你——”含煙瞪著他,“你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霈文轉過頭來了,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裏麵燃燒著一簇憤怒的火焰,那麵容是痛恨的、森冷的、怒氣衝天的。好久以來積壓在他胸中的懷疑、憤恨和不滿,都在一刹那間爆發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臉俯向了她,他的聲音喑啞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冒了出來:“我隻告訴你一句話,假若你一定要和高立德親熱,也請別選客廳那個位置,在下人們麵前,希望你還給我留一點麵子!”


  “霈文!”含煙驚喊,她的眼睛張得那樣大,那樣不信任地、悲痛地、震驚地望著他,她的嘴唇顫抖了,她的聲音淒楚地、悲憤地響著,“難道……難道……難道你也以為我和立德有什麽問題嗎?難道……連你都會相信那些謠言……”


  “謠言!”霈文大聲地打斷了她,他的眼睛覷眯了一條縫,又大大地張開來,裏麵盛滿了憤怒和屈侮,“別再說那是謠言,空穴來風,其來有自!謠言?謠言?我欺騙我自己已經欺騙得夠了!我可以不相信別人說的話,難道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眼睛?”含煙喘著氣,“你的眼睛又看到些什麽了?”


  “看見你和他親熱!看到你們卿卿我我!”霈文的手指緊握著她的胳膊,用力捏緊了她,她痛得咧開了嘴,痛得把身子縮成一團。他像一隻老鷹攫住了小雞一般,把她拉到自己的麵前,他那冒火的眼睛逼近了她的臉。壓低了聲音,他咬牙切齒地說:“告訴我吧,你坦白地告訴我一件事,亭亭是高立德的孩子嗎?”


  含煙震驚得那麽厲害,她瞪大了眼睛,像聽到了一個焦雷,像看到了天崩地裂,她的心靈整個都被震碎了。窗外的豪雨仍然像排山倒海似的傾下來,房子在震動,狂風在怒吼……含煙的身子開始顫抖,不能控製地顫抖,眼淚在她的眼眶中旋轉。她幾次想說話,幾次都發不出聲音,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地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世界是完完全全地粉碎了!

  “你說!你說!快說呀!”霈文搖著她,搖得她渾身的骨頭都鬆了,散了,搖得她的牙齒格格作響,“說呀!快說!說呀!”


  “霈……文,”含煙終於說了出來,“你……你……你是個混蛋!”


  “哦?我是個混蛋?這就是你的答複?”霈文一鬆手,含煙倒了下去,倒在地毯上,她就那樣撲伏在地上,沒有站起身來。霈文站在她麵前,俯視著她。他說:“一個戴綠帽子的丈夫,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真情的人!我想,這件事早就人盡皆知了,隻有我像個大傻瓜!含煙,”他咬緊了牙,“你是個賤種!”


  含煙震動了一下,她那長長的黑發鋪在白色的地毯上麵,她那小小的臉和地毯一樣的白。她沒有說話,沒有辯白,但她的牙齒深深地咬進了嘴唇裏,血從嘴唇上滲了出來,染紅了地毯。


  “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幼稚,我竟相信你清白,你美好,相信你的靈魂聖潔!我是傻瓜!天字第一號的傻瓜!我會去相信一個歡場中的女子!”他重重地喘著氣,怒火燒紅了他的眼睛,“含煙!你卑鄙!你下流!既失貞於婚前,又失貞於婚後!我是瞎了眼睛才會娶了你!”


  含煙把身子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她蜷伏在地毯上,像是不勝寒惻。她的感情凍結了,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心已沉進了幾千萬尺深的冰海之中。霈文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帶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心上和靈魂上。她已痛楚得無力反抗,無力掙紮,無力思想,也無力再麵對這份殘酷的現實。


  “你不害羞?含煙?”柏霈文仍然繼續地說著,在狂怒中爆發地說著,“我把你從那種汙穢的環境裏救出來,誰知你竟不能習慣於幹淨的生活了!我早就該知道你這種女人的習性!我早就該認清你的真麵目!含煙,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你這個沒有良心、沒有靈魂的女人!你竟這樣對待我,這樣來欺騙一個愛你的男人!含煙!你這個賤種!賤種!賤種!”


  他的聲音大而響亮,蓋過了風,蓋過了雨,像巨雷般不斷地劈打著她。看著她始終不動也不說話,他憤憤地轉過身子,預備走出這房間,他要到樓下去,到樓下去找高立德拚命!他剛移動步子,含煙就猝然發出一聲大喊,她的意識在一刹那恢複了過來。不不,霈文!我們不能這樣!不能在誤會中分手!不不,霈文!我寧可死去,也不能失去你!不不,霈文!她爬了過來,一把抱住了霈文的腿,她哭泣著把麵頰緊貼在那腿上,掙紮著,啜泣著,斷續著說:

  “我……我……我沒有,霈文,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的事情,我愛……愛你,別離……離開我!別……別遺棄我!霈……霈文,求……求你!”


  他把腳狠狠地從她的胳膊中抽了出來,踢翻了她。他冷笑了。


  “你不願離開我?你是愛我呢,還是愛柏家的茶園和財產?”


  “哦!”含煙悲憤地大喊了一聲,把頭埋進臂彎中,她蜷伏在地下,再也沒有力量為自己做多餘的掙紮和解釋了。她任憑霈文衝出房間,她模糊地聽到他在樓下和高立德爭吵,他們吵得那麽凶,那麽激烈,她聽到柏老太太的聲音夾雜在他們之中,她聽到老張和阿蘭在勸架,她也聽到育兒室裏孩子受驚的大哭聲,這鬧成一團的聲音壓過了風雨,而更高於這些聲音的,是柏老太太那尖銳而高亢的噪音:


  “你們值得嗎?為了一個行為失檢的女人傷彼此的和氣!霈文!你不該怪立德,你隻該怪自己娶妻不慎呀!”


  “哦,”含煙低低地喊著,“我的天,我的上帝!這世界多殘忍!多殘忍哪!”


  她的頭垂向一邊,她的意識模糊了,飄散了,消失了。她的心智散失了,崩潰了。她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了過來,天已經黑了。她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地毯上,包圍著她的,是一屋子的黑暗與寂靜。她側耳傾聽,雨還在下著,但是,台風已成過去了。那雨是淅淅瀝瀝的,偶爾還有一兩陣風,從遠處的鬆林裏穿過,發出一陣低幽的呼號。她躺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慢慢地坐了起來,暈眩打擊著她,她搖搖欲墜。好不容易,她扶著床站起身來,摸索著把電燈打開了,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夜,好寂靜,好冷清。世界已經把她完全給遺棄了。


  她看了看手表,十一點!她竟昏睡了這麽久!這幢屋子裏其他的人昵?那場爭吵怎樣了?還有亭亭——哦,亭亭!一抹痛楚從她胸口上劃過去,她那苦命的、苦命的小女兒啊!


  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茫然地、痛楚地坐著。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出房間,她來到對麵的育兒室中,這麽久了,有誰在照顧這孩子呢?她踏進了育兒室的門,卻一眼看到孩子熟睡在嬰兒床中,阿蘭正坐在小床邊打盹,看到了她,阿蘭抬起頭來,輕聲說:

  “我剛喂她吃過奶,換了尿布,她睡著了!”


  “謝謝你,阿蘭。”含煙由衷地說,眼裏蓄著淚,“你幫我好好帶小亭亭。”


  “是的,太太。”阿蘭說,她相當同情著含煙,在她的心目裏,含煙是個溫和而善良的好女人,“我會的。”


  “謝謝你!”含煙再說了一句,俯下身子,她輕輕地吻著那孩子的麵頰,一滴淚滴在那小臉上,她悄悄地拭去了它。抬起頭來,她問阿蘭:


  “先生呢?”


  “他在客人房裏睡了。”


  “高先生呢?”


  “他收拾了東西,說明天一清早就要離開,現在他也在他房裏。”


  “哦。”含煙再對那孩子看了一眼,就悄悄地退出了育兒室。走到樓下書房裏,她用鑰匙打開了書桌抽屜,取出了一冊裝訂起來的,寫滿字跡的信箋,這是她數月來所寫的一本書,一頁一頁、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全是血與淚。捧著這本冊子,她走上了樓,回到臥室中,關好房門。她取出了柏霈文送她的那一盒珠寶,把那本冊子鎖入盒子裏。然後,她坐下來,開始寫一個短箋:

  霈文:


  我去了。在經過今天這一段事件之後,我知道,這兒再也沒有我立足之地了。千般恩愛,萬斛柔情,皆已煙消雲散。我去了,抱歉,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在我離開你之前,我最後要說的一句話,竟是:我恨你!

  關於我走進含煙山莊之後,一切遭遇,一切心跡,我都留在一本手冊之中,字字行行,皆為血淚寫成。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絲未竟之情,請為我善視亭亭,她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你的骨血。那麽,我在九泉之下,也當感激。


  我把手稿一冊,連同你送給我的珠寶、愛情、夢想一起留下。真遺憾,我無福消受,你可把它們再送給另一個有福之人!

  霈文,我去了。從今以後,鬆竹橋下,唯有孤魂,但願河水之清兮,足以濯我玷汙之靈魂!

  霈文,今生已矣,來生——咳,來生又當如何?

  仍願給你最深的祝福

  含煙絕筆

  寫完,她把短箋放在珠寶盒上,一起留在床頭櫃上麵的小台燈下。在燈旁,仍然插著一瓶黃玫瑰,她下意識地取下一枝來。然後,她披上一件風衣,習慣性地拿起自己的小手袋,悄悄地下了樓,走出了大門。花園內積水頗深,水中漂浮著斷木殘枝,雨依舊在斜掃著,迎麵而來的風使她打了個寒戰。她踩進了水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鐵門,打開了門邊的一扇小門,她出去了,置身在含煙山莊以外了。


  雨掃著她,風吹著她,她的長發在風雨中飄飛。路上到處都是積水與泥濘,她毫不在意。像一個幽靈,她踏過了積水,她穿過了雨霧,向前緩緩地移動。她心中朦朦朧朧想著的是,大家給她的那個綽號:灰姑娘!是的,灰姑娘,穿著仙女給她的華裳,坐著豪華的馬車,走向那王子的宮堡!你必須在午夜十二點以前回來,否則,你要變回衣衫襤褸的灰姑娘!現在是什麽時間?過了十二點了!


  她笑了起來,雨和淚在臉上交織。雨,濕透了她的頭發,濕透了她的衣服,她走著,走著,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道橋——那道將把她帶向另一世界的橋。


  雨,依然在下著,冷冷的,颼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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