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第3章 ·

  門上有輕微的剝啄之聲。


  “進來!”方絲縈喊,從書桌上抬起頭來。


  房門推開了,柏亭亭背著書包走進屋裏,反身關好了房門,她對方絲縈送來一個甜甜的微笑,輕聲:“我來了,老師。”


  “好,坐下吧,亭亭。”方絲縈把藤椅推到她麵前,讓她坐好,然後審視著她,微笑地說,“你知不知道,補了一個禮拜的課,你已經進步很多了?可見你平常不是做不好,隻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


  柏亭亭垂下睫毛,輕輕地歎了口氣。


  “瞧!又歎氣了,”方絲縈好笑地說,“跟誰學的?這麽愛歎氣!你爸爸嗎?”


  “爸爸——啊!”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麽,從書包裏抽出了一個信封,遞給方絲縈,說,“差點忘了,爸爸要我把這個給你。”


  “是什麽?”方絲縈狐疑地接過信封,打開來,裏麵是一遝一百元一張的鈔票,數了數,剛好十張。方絲縈的微笑消失了,看著柏亭亭,她說:“這是做什麽?”


  “爸爸說,不能讓你白白幫我補習,這是一點小意思,算是補習費。”


  “補習費?”方絲縈啞然失笑,把鈔票裝回信封裏,她交還給柏亭亭,說,“拿去還給你爸爸,知道嗎?告訴你爸爸,方老師給你補習,不是為了補習費,方老師也不缺錢用,有了這個,反而不自然了,懂嗎?拿回去吧!”


  “可是——”柏亭亭急急地說,“爸爸要我給你,拿回去,爸爸會生氣。”


  方絲縈愣了愣。


  “你爸爸——”她猶豫地說,“常常跟你生氣嗎?”


  “不,不是的!”那孩子用有力的聲音喊著說,“爸爸從不跟我生氣,從不!他愛我,你知道嗎?”她喘口氣,凝視著方絲縈,然後,她忽然換了語氣,用一種軟軟的、溫柔的、孩子氣的語調說,“昨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方絲縈又愣了愣,她不知道這孩子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是的,我自己都忘了。”那孩子睜大了眼睛望著她,那對眼睛好坦白,好天真,“一直到放學回家以後,我看到餐廳裏放著一個三層的大蛋糕,滿房間都是蠟燭和花,我嚇呆了,爸爸才把我舉起來,說:‘生日快樂,我的小東西!’”那孩子又歎口氣,顯得無限的滿足和喜悅,“爸爸總是叫我小東西,我想,那是因為他眼睛看不見了,不知道我長得多高了的原因。後來,媽媽把一個好漂亮的,紮著紅色綢結的盒子放在我懷裏,你猜!方老師,”那孩子的眼睛興奮地發著光,“裏麵是什麽東西?”


  “是什麽?”方絲縈聽得出神了。


  “一個大洋娃娃!”那孩子喘著氣說,“有好長好長的、金色的頭發,有會睜會閉的眼睛,還有白顏色、空紗的大裙子,噢,老師,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下次我帶來給你看,好嗎?那是我媽媽自己到台北去買的,她知道我最喜歡洋娃娃,從小,她就給我買好多洋娃娃,各種各樣的。我有一個櫃子,專門放洋娃娃,每個洋娃娃我都給她取了名字。有個黑娃娃我就叫她小黑炭,有個醜娃娃我就叫她小醜,你猜我給這個新的娃娃取名字叫什麽?”


  “叫什麽?”


  “金鬈兒。這名字好嗎?如果你看到她那一頭的金鬈兒和她那個小翹鼻子!”


  “名字取得很好,”方絲縈說,怔怔地望著麵前這張充滿了稚氣的臉龐,在這一刻,這張臉完全是孩子氣的,找不著一絲一毫她最初在這孩子臉上看到的那份成人的憂鬱了,“你有這麽多洋娃娃,你媽媽為什麽還送你洋娃娃呢?”


  “怎麽!”那孩子的濃眉抬得高高的,“洋娃娃不能隻有一個的,她們會悶呀!當然越多越好,這樣,她們可以一塊兒玩,一塊兒吃,一塊兒睡,就不會悶了。”


  方絲縈憐惜地看著柏亭亭,這是獨生孩子的苦惱!

  “你平常很悶嗎?亭亭?”她輕柔地問。


  “哦,不!”那孩子立刻回答,“我不會悶。媽媽總是陪著我,早上,她幫我梳頭,紮小辮子,雖然亞珠也可以幫我梳,但是媽媽怕她弄痛我,然後陪我吃早飯,看著我走出大門去上學,晚上她陪我做功課,照顧我上床,我睡了,她還在床邊為我唱催眠曲……哦,”她的眼睛陶醉地望向窗外,幸福的光彩把那張小臉燒得發亮,“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噢,”方絲縈定了定神,說,“有這樣的好媽媽是你的幸福。好了,我們不談你媽媽了,拿出你的算術書來吧!”


  “唉!”柏亭亭歎了一聲,無限依戀地把眼光從窗外收回來,懇求似的看著方絲縈,說,“一定要拿出書來嗎?你不喜歡聽我說話?”


  “哦,我喜歡,亭亭。”方絲縈急忙說,把那孩子的兩隻手抓在自己的手裏,“可是,亭亭,功課也是很重要……”她忽然止住了,瞪視著柏亭亭的雙手,她受驚地、激動地大聲喊,“亭亭!”


  柏亭亭猛地吃了一驚,迅速地,她想把自己的兩隻手抽回來,但是,方絲縈已經緊緊地抓住了這雙手,不容她再逃走了。


  “亭亭!”方絲縈喘著氣,“怎麽弄的?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在那雙小手上,遍是青紫的淤血和傷痕,手心、手背、手腕上都有,而且都一條條地腫了起來,顯然是由於某種戒尺類的東西打擊而成的。現在,因為方絲縈的緊握,那孩子已經痛得不住向肚子裏吸氣,但是,她忍耐著,用最勇敢的眸子直瞧著方絲縈,她清晰地說:

  “我——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方絲縈嚷著,激動得不能自已,“摔跤能造成這樣的傷痕嗎?亭亭,你最好對我說實話,要是你再不說實話的話,我就帶你去找你父親,我要弄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不要!老師!”那孩子受驚了,恐慌了,她拉住了方絲縈,緊張而哀求地喊,“不要!老師!不要告訴我爸爸!求你!老師,你千萬不要!”


  “但是,你是怎麽弄的?你說,你告訴我!”方絲縈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搖撼著她,“有人打你嗎?有人欺侮你嗎?說呀!”


  “老師!”那孩子崩潰了,所有的偽裝一刹那間離開了她,她淒楚地喊了一聲,眼淚迅速地湧進了眼眶裏。她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小小的身子抖動得像寒風中的落葉。她的聲音懇求地、悲哀地喊著:“求你不要問吧!老師,求求你不要問吧!求求你!”


  “走!”方絲縈站起身來,一把拉住那孩子,“我們到你家裏去,我要找你父母談!”


  “不要!”那孩子哭喊著,抱住了方絲縈,把她那淚痕狼藉的小臉緊倚在方絲縈的懷裏,哭泣著,抽噎著說,“別告訴爸爸,求你!好老師,求求你!爸爸不知道,爸爸什麽都不知道,他瞎了,他看不見!你別告訴他,他會很生氣,他會受不了,醫生說過他不能生氣,你知道嗎?老師!求求你別讓他知道。媽媽這樣做,就是為了要氣他……哦,老師!”她把頭緊埋在方絲縈懷中,泣不成聲。


  方絲縈的心髒痙攣了起來。


  “你是說……你是說……”她的呼吸急促,“這是你母親弄的?她打你?”她困難地、不信任地問。


  “噢,老師,你一定不告訴爸爸吧!你一定不告訴他!好嗎?老師!”那孩子繼續哭泣著,哀求著。


  “哦,亭亭。”方絲縈咽了口口水,閉了一下眼睛,她必須先平定一下自己。用手托起柏亭亭的下巴,她審視著那張滿是淚痕的、瘦弱的、憔悴的臉孔。誰知道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她身心上到底有多大的重負!“你對我說實話,我答應你,不告訴你爸爸。”她說,“是誰打你?你母親嗎?”


  那孩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方絲縈的心髒一陣絞痛,她緊閉了一下眼睛,把頭轉開去,半晌,她才回過頭來,眼裏已漾滿了淚。


  “可是,你剛剛還說你母親很愛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老師!”那孩子可憐兮兮地看著方絲縈,帶著濃重的、乞諒的意味。


  “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嗎?”


  柏亭亭再點了點頭。


  “生日呢?”方絲縈追問,“也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嗎?昨天根本不是你的生日,是嗎?”


  那孩子慚愧地低垂了頭。


  “為什麽編造出這些事來?”


  那孩子默然不語。


  “為什麽?”


  柏亭亭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不要你認為媽媽不愛我。”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怕你會告訴爸爸。”


  “你母親常打你嗎?為什麽?”


  那孩子揚起睫毛來,一對淚汪汪的眸子裏帶著成人的憂鬱,一刹那間,這張小臉就不再是天真和稚氣的了。這是張懂事的、穎慧的、成熟的臉孔。


  “你一定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媽媽。”她幽幽地說,聲音恢複了平靜,沒有埋怨,也沒有仇恨,“我不能要求她像真媽媽一樣愛我,是不是?而且,爸爸對她不好,她生氣,就拿我出氣,她要用我來氣爸爸。”她搖搖頭,用一種可愛的、忍讓的神情看著方絲縈,“我不給她機會,我不讓爸爸知道!你幫我保密,好嗎?方老師!”


  方絲縈的心被這孩子絞痛了,鼻子裏好酸楚好酸楚。怎樣一個孩子!大人們造了些什麽孽,讓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承擔身心雙方麵的折磨!她審視著這個孩子,好長久好長久一段時間。然後,她把這孩子緊緊地攬在胸前,用手撫摩著她那柔軟的頭發,微帶戰栗地說:


  “好,亭亭,我跟你約定,我不把這件事告訴你爸爸。但是,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永遠不要對我撒謊,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好嗎?”


  “好。”


  “再有,”方絲縈打了個冷戰,“別去招惹你母親,如果她再要打你,逃開吧!亭亭,逃得遠遠的,逃到我這兒來吧!知道嗎?傻孩子!別讓她再碰你!別讓她碰你一根手指頭!知道嗎?亭亭!”


  那孩子抬起頭來看著她,眼光裏已充滿了孺慕的依戀。孩子都是些敏感的小動物,他們知道誰真正疼愛自己。


  “好的,老師。”她說,又猶豫地、慢吞吞地說,“你也別去找我媽媽,好嗎?我媽媽並不壞,你知道,她隻是心情不好,不能都怪她,你知道。有時候爸爸和她吵得很凶,他罵她,”她眼裏閃著驕傲的光,“說她趕不上我親媽媽的一根頭發!啊,如果我的親媽媽沒死啊!”她深深地歎氣,不再說了。


  方絲縈眩惑地望著麵前這個孩子,怎樣一個家庭呢?她不願去想。但是,怎樣一個孩子啊!


  “老師!”


  柏亭亭推開了方絲縈的房門,走了進來,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方絲縈正斜倚在床上冥想著。


  “什麽事?亭亭?”


  “我爸爸請你今天晚上到我們家去吃晚飯,他要我放學之後就帶你回去,好不好,老師?”


  “吃晚飯。”方絲縈一愣,“有什麽事嗎?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


  “不是,爸爸說,就是要請你來吃晚飯。”


  “為什麽呢?”方絲縈深思地微笑著,“你對你爸爸說了我些什麽?”


  “我就告訴爸爸,說你很喜歡我。爸爸問了我好多,我都告訴他了。”


  “問了些什麽呢?”


  “他問你和不和氣,脾氣好不好,書教得好不好,還問你漂不漂亮。”


  “你怎麽說呢?”方絲縈微笑地問。


  “我說,”那孩子走到床邊來,親昵地依偎著方絲縈,甜甜地微笑著,“我說,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漂亮的老師!”


  “哦,”方絲縈不禁笑了起來,“你這孩子!”


  “你去吧!好嗎?”柏亭亭搖著方絲縈的胳膊,央求著,“你去吧,好嗎?今天晚上媽媽也不在家。”


  “你媽媽不在家?”方絲縈注意地問。


  “她到台中去了,要過三天才回來。”


  “她常常不在家嗎?”


  “是的。”


  方絲縈沉思了片刻,然後,她點了點頭,說:

  “好的,我去。”


  “好啊!”柏亭亭歡呼了一聲,對方絲縈做了一個愉快而喜悅的表情,接著,就又忽然沉下了臉,小心翼翼地說,“你可不能泄露我們的秘密喲。”


  “當然啦!”方絲縈說,“你放心吧!”


  “好,那我放學後到教員休息室來找你!我們走回去就行了,隻有幾步路遠。”


  “我知道。”


  那孩子笑了笑,顯得十分興奮。轉過身子,她一溜煙地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後好久,方絲縈還能感到她所留下的笑語之聲,像銀鈴般在屋子裏回響著:

  “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漂亮的老師!”


  她搖了搖頭,從床上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麵,鏡子裏出現一張深思的、略帶憂鬱的臉龐,那對眼睛是迷惑而困擾的。她審視著自己,然後,她慢慢地把長發挽在頭頂上,梳成一個老式的發髻,再戴上眼鏡,淡淡地抹上口紅……她的手停在空中,對著鏡子,她喃喃地、不安地、嘲弄地說:

  “你這是在幹什麽?方絲縈?那是個瞎子!他根本看不見你啊!”甩開了口紅,她沉坐在椅子裏,陷進了頹然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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