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第十八章 ·

  華又琳把所有的“真實”,一股腦兒帶進傅家莊,讓這莊院裏的每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無法遁形了。


  世緯左思右想,終於決定趁立誌小學放寒假的時候,回北京一趟。鄉愁和親情,像兩股剪不斷的絲,把他層層包裹,密密糾纏。他再也承受不了這種壓力了。再有,就是青青和華又琳,必須要做一個了斷,這樣糊裏糊塗下去,絕對不是辦法。他擁著青青,千般安慰,萬種承諾。


  “你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你的身份就無法名正言順。我一定要去告訴我的父母,我所愛的女孩名叫青青,我要娶的女孩名叫青青。至於華又琳,她有權利選擇她自己的幸福,我要把這個婚約做個徹底的解決,否則,把她耽誤下去,對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放我回去一趟,讓我把這所有的問題都擺平,然後,我會回來和你團聚!”


  青青默然不語,頭垂得低低的。最害怕的事情,畢竟來臨了。


  “怎樣呢?”他問。


  “我跟你一起回北京!”


  他嚇了一跳。


  “不行!不行!”


  “為什麽不行呢?”青青眼圈漲紅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讓我們一起來麵對!”


  “這未免太魯莽了!青青,你必須試著去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是非常傳統,非常保守的人。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在這兒的情形,也不知道有個你!在他們的心中,早已認定華又琳是他們的媳婦兒,假如我現在把你帶到他們麵前,說我不要華又琳,我要你,那是將他們一軍,是跟他們宣戰啊!你認為會成功嗎?”


  青青呼吸急促,無言以對,隻感到心如刀絞。


  “想想傅家莊!”世緯沉痛地說,“想想傅元凱和朱漱蘭!我會變成真正的傅元凱,你就是朱漱蘭!”


  “不會的!不會的!”青青痛喊出聲,急忙去蒙世緯的嘴,“不要說這麽不吉利的話,你不是元凱,你會長命百歲,我也不是漱蘭,請你不要這樣說!”


  “好,我不說,再也不說了!”世緯抓住她的手。“青青,理智一點,讓我們用短暫的離別,換取永遠的幸福,好不好?好不好?眼光放長遠一點,好不好?我不是一去不回,隻是去個把月,我答應你盡快回來,一定回來,你就待在傅家莊等我,好不好?”


  青青抬眼看他,愁腸百折。


  “世緯,”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在乎你有華又琳,如果她肯接納我,我……我就當第二,也沒有關係……隻要能跟在你身邊,我……我……”


  “青青!”世緯驚愕地喊,緊緊注視著她。“不要用這種條件,來誘惑一個平凡的男人!如果我真的接納了你的建議,你認為你還能真正地快樂嗎?華又琳呢?她又能快樂嗎?”


  青青愣著,答不出話來。


  “我看過很多家庭,因為妻妾不和,而弄得天下大亂!我不想做這種家庭的男主人,而且,你已經占滿了我整個胸懷,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麽位置給華又琳?”


  “可是,可是,”青青擔心極了,“隻怕你一回北京,麵對你的父母,華家的長輩,你這所有的道理,不一定說得出口啊!”


  “你讓我去試一試,好嗎?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很苦,離別的滋味也很苦,我們一起熬,熬到苦盡甘來的時候……青青,我不要和你做一時的夫妻,我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啊!”


  青青投進了世緯懷裏,緊緊擁著他。生怕自己一鬆手,他就會消失無蹤。


  華又琳得到世緯的承諾,十二月將動身回北京。她算算日子,隻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她立即做了一個決定:

  “我等你!到了十二月,我們一起回北京。”


  世緯無法拒絕,青青愁眉深鎖。對這樣的決定,大家還不敢告訴靜芝和小草。整個傅家莊,陷在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中。


  十一月初,揚州醫院的眼科主任林大夫登門拜訪,力勸靜芝為那百分之二十去接受手術治療,他說:


  “你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如果手術失敗,你和現在一樣,不會再增加任何缺陷,如果可以恢複0.2的視力,你就等於成功了!”


  靜芝非常抗拒,她說了幾千幾百個十分牽強的理由,來拒絕這件事。但是,林主任如此積極和主動的態度,卻振奮了傅家莊的每一個人。尤其是世緯,想到自己離別在即,不禁強烈地希望靜芝在他走前完成手術,不論是成功或失敗,總算有個結果。於是,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開始對靜芝展開最強大的說服工作。


  “想想小草吧!”振廷說,“小草被車撞成那樣子,都沒有放棄努力,她那種求生的意誌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震撼的,是不是?你怎麽可以允許自己如此懦弱?”


  “對!我就是懦弱嘛!”靜芝逃避地喊,“我已經習慣了!我不需要眼睛!”


  “什麽叫‘習慣’了?”振廷惱怒而沉痛。“你的‘習慣’是全家人付多少代價換來的?要專人全天候地照顧你,一步離身要喊,三步跑開要尋,你一個人在黑暗裏摸摸索索,明地裏多少人忙得團團轉,你知道嗎?‘習慣’?這個習慣,未免太奢侈了!”


  “其實你也想治好眼睛對不對?”世緯見振廷措辭嚴厲,急忙插了進來,“想想天空的藍,湖水的綠,煙雨中的瘦西湖、五亭橋。即使這些你都不想看,想想咱們花園裏的四季紅、黃金菊、秋海棠,還有那棵瓊花樹……這些,也是你習慣裏的東西,你不想再看看它們的廬山真麵目嗎?”


  “還有我呢!”小草激動地。“婆婆,你不想看看我是什麽樣子的嗎?你從來就沒有看過我啊!”


  “不行不行!”靜芝掙紮地喊著,“我怕疼!我就是怕疼!我不要動手術……那會疼!”


  那天晚上,靜芝發現小草跪在佛堂裏禱告:


  “菩薩!婆婆不肯去治眼睛,她說她怕疼!我也想過那肯定是很疼的,我好想告訴她那不會疼,可我不能騙她呀!所以我要先來跟你商量,可不可以讓我幫她疼呢?反正我常常頭疼的,多疼一次也沒關係……菩薩菩薩,我知道你很靈,婆婆那麽愛我,我要報答她呀……”


  靜芝摸索著衝進佛堂,抱住了小草,流下淚來。


  “小草啊!你是老天賜給我的孩子哦!為了你,為了大家,我去治眼睛,我去,我去……”


  十一月十五日,靜芝動了手術。


  接下來,是大家全心全意地期待。靜芝眼睛部分纏繞著層層紗布,在醫院裏住了一星期。醫生天天來換藥,每次紗布解開時,大家都屏息以待,希望聽到靜芝喜悅的呼叫聲,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


  一星期後,醫生把室內光線調得很暗很暗,徹底解除了靜芝的紗布。


  “紗布和繃帶都不需要了,睜開眼睛,你試著看一看!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


  室內,振廷、月娘、小草、青青、世緯環侍床前,大家都焦灼地期待著,每張臉孔,都充滿了熱烈的渴盼。靜芝似乎在“看”,呼吸急促。目光十分不穩定地轉動,頭也跟著轉動……然後,她發出一聲淒厲的呼叫:


  “不!我看不見!我什麽都看不見!紗布給我!快把紗布給我呀!把我的眼睛纏起來,包起來……我不要再看了!這是沒用的!我還是個瞎子,我注定是個瞎子!我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失望極了,小草尤其難過。隻有林醫生,反複用儀器檢查之後,說:

  “真的不需要紗布了。先出院回家吧!慢慢適應光線,每天定時上藥,過幾天,我們再檢查!”


  靜芝在大家的攙扶下,回到了傅家莊。不知怎的,手術前,她的眼睛是睜開的,手術後,她反而老閉著眼,口口聲聲要她的紗布:


  “我要紗布!把眼睛包起來!包起來!沒有紗布,我覺得好不安全!”


  “睜開眼睛!”世緯說,“醫生說,你要適應光線!”


  靜芝睜開眼,茫然四顧,痛苦不堪。


  “我什麽都看不到啊!”


  “婆婆,沒有關係!”小草走了過來,“你不要難過,說不定哪天,你就看見了……”小草走得急了,腳下一絆,差點摔了一跤,靜芝本能地伸手一抱,喊:

  “小心!”


  全屋子的人都傻住了。


  小草慢慢離開靜芝的懷抱,抬頭看她。


  “婆婆!”她小小聲地說,“你看見了!”


  靜芝瞪著小草,麵如死灰。她猝然間跳了起來,奔到窗邊去,用手蒙住眼睛,她淒厲地喊:


  “為什麽要拿走我的紗布?我躲在紗布後麵,聽著你們的聲音,一個個我所熟悉的聲音,我才能擁有你們啊!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呀!”


  世緯全都明白了。他大踏步衝了過來,驚喜交加,卻也激動莫名。他用力拉下靜芝的手來,扶住她的身子,強迫她麵對著自己:

  “原來手術已經成功了!隻是你不要看,不想看!你激動傷心痛苦都不是因為手術失敗,而是你找不到元凱!你看到的我,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


  靜芝滿臉恐懼,慌亂地瞪著世緯。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振廷衝上前去了。


  “靜芝!你看見了!”他激動嚷著,“為什麽你還要裝成看不見呢?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們每一個人吧!”


  靜芝更加慌亂了。


  “振廷,元凱呢?元凱呢?”


  “醒醒吧!”振廷喊著,“沒有元凱,隻有世緯!你麵對著世緯,卻在心中勾勒出元凱的形象,這個年輕人,他來自北京,他不是我們的元凱啊!”


  靜芝倉皇地想退開,可是,世緯緊握著她的雙臂,不許她逃開。


  “看著我!傅伯母!”他有力地說,“把我看看清楚,我了解這一刻,對你來說是多麽困難,可是,你一定要麵對真實啊!醫生已經為你打開了靈魂之窗,現在就靠你自己打開心靈之門,請你打開它,勇敢地走出來吧!”


  靜芝退無可退,緊張地大叫起來。


  “媳婦兒!媳婦兒!”


  月娘推著青青走上前去。


  “太太,這就是你喊作媳婦兒的人!你看看她!也許你並不記得你真正的媳婦兒長得什麽模樣,也許你也不記得她真正的名字叫漱蘭,但是,這個年輕的姑娘,比漱蘭小了十來歲呀!”


  靜芝顫栗地瞪著青青,手足失措。


  “你……你是誰?”她問青青。


  “我是青青!”


  “你不是我的媳婦兒?”她再問。


  “我不是。”


  靜芝淚流滿麵了。小草奔過去,抱住了靜芝。


  “婆婆,你別哭,雖然大哥不是元凱,青青也不是媳婦兒,可是大家都愛你呀!”


  靜芝終於“正視”世緯,她顫抖著雙手,去撫摸世緯的臉孔,從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她摸著,看著,淚落如雨。


  張著嘴,她努力地想說話,都說不出來。


  “你想說什麽,說吧!說吧!”世緯鼓勵地。


  “你……你……”靜芝用出全力,終於吐出聲音,“你不是我的元凱……你是世緯!你是何世緯!”


  世緯把靜芝摟入懷中,緊緊抱住,淚水也奪眶而出。


  “是!我是何世緯,對不起,我好抱歉我不是真的元凱!”


  靜芝放聲痛哭起來,這一哭,真是肝腸寸斷。滿屋子的人,全都唏哩嘩啦哭成一團。振廷尤其是老淚縱橫。良久之後,靜芝慢慢抬頭,推開世緯,她找到振廷。


  “振廷!”她恍如隔世般地說:

  “你……你頭發都白了!”


  振廷眼淚一掉,伸手握住靜芝的手。


  “是的,我們的頭發都白了!”


  靜芝看到了月娘。


  “月娘,這些年來,委屈了你!”


  月娘淚如泉湧,激動地喊著:


  “太太!月娘甘心情願呀!”


  靜芝再看振廷。


  “振廷!我們的兒子呢?元凱呢?”


  “死了!”振廷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他死了!死了快十年了!”


  靜芝呆立了幾秒鍾,然後她摔開眾人,奔出房去。眾人緊跟在她身後,追了出去。她一直奔到前院裏,那吟風閣下的廣場上,手扶著一塊假山石,跪伏於地。


  “是的!是的!他死了!死了!”她痛喊出聲,“就在這兒!漱蘭把他的棺木送了回來……兒啊!元凱啊!”她淒然狂喊,“長長的十年,娘不曾為你燒過香,不曾為你招過魂……你就這樣去了!兒啊!我終於想起來了……你去了……你早就去了……”


  她哭倒於地。振廷、月娘奔上前來,一邊一個扶著她。但是,這樣椎心刺骨的慟,使振廷與月娘,也跟著哭倒於地。


  世緯、青青、小草全湧了上去,伸手抱住他們。


  “伯母!”世緯熱烈地喊,“元凱如果死而有靈,現在能看到一切,他見你雙眼複明,神智清醒,他會含笑九泉的!”


  “婆婆,你哭吧!”小草不知怎的,感染了這份悲慟,也哭得淚如雨下。“我陪你哭!明天,我陪你去給元凱叔叔掃墓,我們給他燒香,我們給他招魂……好不好?”


  靜芝一把握住振廷。


  “元凱,他……”


  “是的!”振廷一邊點頭,一邊掉淚,“他就葬在後麵福壽山上!這些年來,你從不曾去過!”


  “振廷啊!”靜芝哭喊著,伏在振廷肩上。


  大家都哭了。滿院站滿了人,都是奔出來觀看的家人仆傭,此時個個都落淚了。就連那事不關己的華又琳,都目瞪口呆地站在庭院裏,不知不覺地流了滿臉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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