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第2章 ·

  紫薇和小燕子第二次見麵,是在半個月以後。


  那天,她的心情低落。到北京已經一段日子了,自己要辦的事,仍然一點眉目都沒有。眼看身上的錢,越來越少,真不知道是不是放棄尋親,回濟南去算了。金瑣看到紫薇悶悶不樂,就拉著紫薇去逛天橋。


  到了天橋,才知道北京的熱鬧。


  街道上,市廛櫛比,店鋪鱗次,百藝雜耍俱全。


  地攤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古玩、瓷器、字畫,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紫薇、金瑣仍然是女扮男裝。紫薇背上,背著她那個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包袱。紫薇不時用手勾著包袱的前巾,小心翼翼地保護著。


  兩人走著走著,忽然聽到群眾哄然叫好的聲音,循聲看去,有一群人在圍觀著什麽。兩人就好奇地擠進了人群。


  隻見,一對勁裝的年輕男女,正在拳來腳去地比畫著。地下插了麵錦旗,白底黑字繡著“賣藝葬父”四個字。


  那一對男女,一個穿綠衣服,一個穿紅衣服,顯然有些功夫,兩人忽前忽後,忽上忽下,打得虎虎生風。


  金瑣忽然拉了紫薇一把,指著說:

  “你看你看,那個大鬧婚禮的小燕子也在那兒,你看到沒有?”


  紫薇伸頭一看,原來小燕子也在人群中看熱鬧。兩人眼光接個正著。小燕子愣了一下,認出她們兩個了,不禁衝著她倆咧嘴一笑,紫薇答以一笑。小燕子便掉頭看場中賣藝的兩人。


  此時,兩人的賣藝告一段落,兩人收了勢,雙雙站住。男的就對著圍觀的群眾,團團一揖,用山東口音,對大家說道:

  “在下姓柳名青,山東人氏,這是我妹子柳紅。我兄妹倆隨父經商來到貴寶地,不料本錢全部賠光,家父又一病不起,至今沒錢安葬,因此鬥膽獻醜,希望各位老爺少爺、姑娘大嬸,發發慈悲,賜家父薄棺一具,以及我兄妹回鄉的路費,大恩大德,我兄妹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各位。”


  那個名叫柳紅的姑娘,就眼眶裏蓄滿了淚水,捧著一隻錢缽向圍觀的群眾走去。


  群眾看熱鬧看得非常踴躍,到了捐錢的時候,就完全不同了,有的把手藏在衣袖裏不理,有的幹脆掉頭就走。隻有少數人肯掏出錢來。


  “他們是山東人,跟咱們是同鄉呀!”紫薇轉頭看金瑣,激動地開了口。


  金瑣對紫薇搖搖頭,按住紫薇要掏錢包的手。


  這時,小燕子忽然躍入場中,拿起一麵鑼,敲得哐哐的好大聲。一麵敲著,一麵對群眾朗聲地喊著:

  “大家看這裏,聽我說句話!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各位北京城的父老兄弟姐妹大爺大娘們,咱們都是中國人,能看著這位山東老鄉連埋葬老父、回鄉的路費都籌不出來嗎?俗語說,天有什麽雨什麽風的,人家出門在外,碰到這麽可憐的情況,我看不過去,你們大家看得過去嗎?我小燕子沒有錢,家裏窮得答答滴,可是……”她掏呀掏的,從口袋裏掏出幾個銅板來,丟進柳紅的缽裏,“有多少,我就捐多少!各位要是剛才看得不過癮,我小燕子也來獻醜一段,希望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務必讓這山東老鄉早日成行!柳大哥,咱們比畫比畫,請大家批評指教,多多捐錢啊!請!”


  小燕子朝柳青抱拳一揖,然後就閃電一般地對柳青一拳打去。


  柳青慌忙應戰,兩人拳來腳往,打得比柳紅還好看。小燕子的武功,顯然不如柳青,可是,柳青大概是太感動了,不敢傷到小燕子,難免就顧此失彼。小燕子有意討好觀眾,一忽兒摘了柳青的帽子,一忽兒又把帽子戴到自己頭上,一忽兒又去扯柳青的腰帶,拉柳青的衣領,像個淘氣的孩子,弄得柳青手忙腳亂,應接不暇。


  圍觀的群眾,不禁哈哈大笑。


  柳紅趁此機會,捧著錢缽向眾人走去。


  紫薇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掏錢。金瑣急忙提醒她:

  “我們剩的那些錢,已經快不夠付房錢了……”


  “看在都是山東人的分上,也不能不幫呀!何況,連小燕子都慷慨解囊了,我怎麽能袖手旁觀呢?”紫薇有些激動地說,已經掏出一小錠銀子放入缽中。


  “喏,這個給你!姑娘,我誠心祝福你們兄妹能夠早日回鄉。”


  柳紅看到紫薇出手就是銀錠子,不禁一怔,有些不安地看看紫薇,彎腰道謝,便匆匆向前繼續募捐。經過小燕子的起哄,紫薇的慷慨,群眾也都感動了,紛紛解囊,錢缽裏漸漸裝滿。


  紫薇和金瑣渾然不知,自己的出手,和背上的包袱已經引起歹徒的注意。有個大漢,一聲不響地蹭到兩人身後,輕巧、熟練地抽出匕首來,割斷紫薇背上包袱的兩端,拿著包袱,轉身就跑。


  小燕子和柳青的表演賽正在高潮,小燕子要偷襲柳青,不料卻被柳青揪住褲腰,單手舉在半空中,小燕子嚇得哇哇大叫:


  “好漢饒命,我下次不敢了!救命啊!”


  眾人哈哈大笑。


  小燕子在半空中,忽然看見歹徒偷了紫薇的包袱,正要溜走,不禁放聲大喊:

  “哪兒來的小偷!別走!你給我站住!”


  小燕子這樣一喊,歹徒拔腿就跑,柳青大吼一聲,用力把小燕子向外一擲,小燕子如紙鷂般飛過眾人的頭頂,落下地,就向歹徒追去。


  紫薇這才驚覺,伸手一摸,包袱已經不翼而飛,嚇得魂飛魄散。


  “天啊!我的包袱!”


  “快點追啊!”金瑣喊著,拉著紫薇,沒命地奔向歹徒的方向。


  柳青和柳紅兩兄妹,也顧不得賣藝了,兩人腳不沾塵地也追向小燕子。


  紫薇和金瑣,跌跌衝衝地跑了好半天,這才看到,在一條巷子裏,小燕子、柳青、柳紅三個圍住了歹徒,正打得天翻地覆。小燕子一麵打,一麵痛罵不已:

  “在我麵前賣功夫,你簡直瞎了眼!還不給我把包袱放下!”


  柳青也破口大罵:

  “大膽毛賊,居然敢對我們的客人動手!看掌!”


  歹徒哪裏是這三人的對手,被打得七零八落,幾下子,就被小燕子抓住了衣領。


  “你要偷要搶,也要看看對象,人家也是出門在外的人,你偷了別人的盤纏,教人怎麽回家?簡直是個下三爛!”


  歹徒知道今天栽了,憤憤不平地大嚷:


  “大家都是走江湖,怎麽你們可以用騙的,我不可以用偷的?”


  “你還有得說?我們是讓人家心甘情願拿出來,你算什麽?”小燕子大喊。


  “還不把東西交出來?想送命嗎?”柳青一拳打過去。


  “不給你點厲害的瞧瞧,你不服氣,是不是?”柳紅又一拳打過去。


  歹徒知道沒戲可唱了,大吼一聲,拋出手中包袱,乘機飛逃而去。


  紫薇看著包袱劃過空中,不禁狂奔過去接包袱。


  紫薇尚未接到包袱,小燕子已飛掠過去,穩穩地托住包袱,笑嘻嘻地一站。


  “姑娘!謝謝你,為我追回了包袱,如果這些東西丟了,我就活不成了!”紫薇喘著氣,氣急敗壞地說。


  “這麽嚴重?裏麵有多少金銀珠寶呀?你趕快看看,有沒有被掉包啊?”小燕子挑著眉毛說。


  一句話提醒了紫薇和金瑣兩個,立刻緊緊張張地拆開包袱。小燕子好奇地伸頭一看,隻見包揪裏還有包袱,層層包裹;紫薇一層層解開,裏麵,赫然是一把折扇和一個畫卷。紫薇見東西好好的,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把字畫緊貼在胸口抱了抱,眼眶都濕了。


  “謝天謝地!東西都在!”


  小燕子睜大了眼睛。


  “搞了半天,你這裏麵沒有金銀財寶,隻有破字畫,早知道就不幫你追了!費了我們那麽大的勁兒!”


  “你不知道,這些可是我們小姐的命,比任何金銀財寶都重要!”金瑣慌忙解釋。


  “謝謝你們捐了那麽多銀子,不好意思!現在,幫你們追回字畫,算是回敬吧!”柳紅對紫薇笑了笑。


  “好了,東西找回來,就沒事啦。小燕子,咱們還去‘賣藝葬父’呢,還是今天就收工了?”柳青問小燕子。


  紫薇這才驚覺,原來三人是一夥的,愕然地看著三人。


  “原來……你們不是賣藝葬父,是在演戲?”


  小燕子嘻嘻一笑,滿不在乎地說:


  “演得不壞吧?我的武功雖然不怎麽樣,我的演技可是一流的!”


  紫薇啼笑皆非。


  小燕子看看紫薇主仆,見兩人文文弱弱,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不知怎的,就對兩個人有點不放心。她那愛管閑事的個性,和生來的熱情就一起發作了,甩了甩頭,豪氣地說:


  “你們住哪裏?我閑著也是閑著,送你們一程!”就轉頭對柳青柳紅揮揮手,“今天不用幹活了,大雜院見!”


  當小燕子走進紫薇客棧的房間,忍不住就驚叫:

  “哇!住這麽講究的房間,你們一定是有錢人!”


  “什麽有錢人,已經快要山窮水盡了。”紫薇歎口氣,抬頭看著小燕子,“姑娘,再謝你一次!”


  “別姑娘姑娘的亂叫,叫我小燕子就成了。上回你們幫過我,咱們一報還一報,算是扯平了。我走了!”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紫薇喊著,誠摯地看著小燕子,柔聲地說,“為什麽要騙人呢?賺這種錢,你不會問心有愧嗎?”


  “問心有愧?為什麽要問心有愧?我又演戲給大家看,又表演武術給大家看,還耍寶給大家看,今天還奉送了一場‘捉賊記’,這麽精彩,值得大家付費欣賞吧!”


  紫薇見小燕子振振有詞,不禁失笑。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騙了別人,好像還很心安理得的樣子!我覺得,你利用大家的同情心,騙取錢財,多少有點不夠光明,我看你和那柳家兄妹,年紀輕輕,又有一身好功夫,為什麽不做一點正經八百的事?”


  “哈!你算什麽女學究,動不動就訓人?我們靠本事賺錢,有什麽不對?”


  “騙人就不對。”


  “那你們主仆兩個,一天到晚穿著男裝到處晃,不是在騙人嗎?”


  紫薇一怔,竟答不出話來。


  “活在這個世界上,想要不騙人,實在是不太容易的事!你想想看,你從小到大,沒撒過謊嗎?不可能的!我們本來就生在一個人騙人的世界裏!我知道你是讀過書的大家小姐,可別被那些大道理,弄成一個書呆子!如果你不會騙人,你就會被別人騙!騙人和被騙比起來,還是騙人比較好!嘻嘻!”


  紫薇驚異而稀奇地看小燕子。


  “哇!你的大道理比我還多!我說一句,你說了好多句!聽起來,好像我還很沒道理似的!”


  “道理是一回事,生活是另外一回事!道理可填不飽肚子!”紫薇深深地凝視著小燕子。


  “我們萍水相逢,真是有緣。雖然兩次見麵,情況都蠻離譜,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對你竟然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好喜歡你的瀟灑,好欣賞你的自由,所以,忍不住就講出心裏的話來了!你不要介意,我覺得你這種過日子的方式,實在有些旁門左道!為什麽不去找個工作做呢?”


  “找工作?你說得容易!到哪兒去找?柳青柳紅也找過,要不就被人當奴才,要不就被人當把戲,受氣不說,還吃不飽,穿不暖!再說,我們那大雜院裏,住了一院子老老小小,都是無依無靠的可憐人,如果我們不照顧他們,他們靠誰去?”小燕子聳聳肩,看著紫薇,“沒辦法!你說那個什麽門?什麽道?”


  “旁門左道!”紫薇一愣,接口。


  “旁門左道?哈!我學了一個新詞!這個門和道大概不是好門道,可好歹還能混點錢,咱們雖然騙得大家掏腰包,並沒有強迫誰一定要拿出來!你知道嗎?有錢做好事的人,都不是沒飯吃的人!比起我們那個大雜院,就強太多了!”


  “你那個大雜院,住了好多無家可歸的人呀?”紫薇聽得一愣一愣的。


  “可不是嗎?大家常常餓肚子,生了病,也沒錢治,好可憐啊!上個月,季老奶奶就在沒錢買藥的情況下,淒淒慘慘地走了。”


  “哦!”


  “算了,別說了,說了你也不懂的!”


  “不,我懂,我全都懂!”


  “你懂什麽?你有爹有娘,有吃有穿,還有丫頭侍候,你根本就是不知道人間疾苦,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道挨餓受凍是什麽滋味的千金大小姐。”


  紫薇歎了口氣。


  “我雖然沒有挨餓受凍,可是,我娘死了,我逼不得已,離鄉背井,千裏迢迢來北京找我爹,爹沒找著,卻到處碰釘子,受人氣……幾乎已經走投無路了,我也有我的辛酸啊!”


  “你說什麽?你不是偷偷帶著丫頭溜出來玩,玩膩了就要回家的大小姐?”


  紫薇苦笑搖頭。


  “我早就沒有家了,你要我回哪去?”


  小燕子懷疑地盯著紫薇看,又看看金瑣。


  金瑣忍不住插嘴了。


  “我們小姐,是來北京尋親的!離開濟南的時候,已經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把房子賣了,才有路費來北京!誰知道一走就走了半年,現在,路費都快要完了,如果再找不到她爹,就簡直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小燕子同情地看著紫薇。


  “原來,你也沒有娘,又找不著爹……唉!比我也差不了多少!我是連爹娘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到處流浪著長大的!”


  紫薇和小燕子,彼此深深互視,都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


  “北京城可大著呢,要找個人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你爹到底住哪兒?你有譜沒有?”小燕子問。


  紫薇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麽,金瑣深怕紫薇在一個衝動之下,說出天大的秘密,就急忙接口說:

  “當然有一些線索,隻是失散的時間太久,找起來要費一點工夫!恐怕還不是短時間辦得到的。”


  小燕子立刻豪氣地一笑。


  “如果用得著我,我一定全力幫忙,打聽人和事,我還有點辦法……不過,都是‘旁門左道’的辦法喲!我住在柳樹坡狗尾巴胡同十二號,一個大雜院裏,有事,盡管找我!”就伸手給紫薇,“我的名字你已經知道啦!小燕子!你呢?”


  紫薇好感動,將小燕子的手緊緊一握。


  “我姓夏,名叫紫薇,就是紫薇花那個紫薇!”


  “好美的名字,人和名字一樣美!”


  “你還不是!”


  小燕子大笑,紫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完了,兩人彼此看著看著,雖然出身不同,背景不同,受的教養更是完全不同,兩人之間,竟然閃耀出一種神奇的友誼。人間,這種“神奇”,是所有故事的原動力,是人與人之間最微妙最可貴的東西。


  紫薇就這樣認識了小燕子,改變了兩個女子以後的命運。


  紫薇和小燕子第三次見麵,是在狗尾巴胡同的大雜院裏。


  那天,紫薇特地來到大雜院,拜訪小燕子。在一群孩子的包圍下,在柳青柳紅的驚訝中,小燕子從房間裏奔出來,拉著紫薇的手樂不可支。


  “找不著你爹,所以來找我了?需要我的‘旁門左道’來幫忙,是不是?”小燕子嘰裏呱啦地喊著。


  金瑣插嘴了:

  “我們小姐不是來求助的,是來‘助人’的!”


  “啊?”小燕子不解。


  紫薇笑笑,從懷裏拿出一個錢袋,塞進小燕子的手裏,誠擎地說:


  “這兒是幾錠碎銀子,我湊合出來的!上次聽你說,這兒好多人都沒飯吃,沒錢看病,心裏一直很難過……可惜我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沒辦法多拿出什麽來,盡一點點自己的力量而已,你收著!給大夥兒用!”


  小燕子驚愕極了,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紫薇。


  “你上次不是說,你也快走投無路了嗎?你哪兒來的錢?”


  “小姐把太太留給她的一對翡翠耳環和翡翠鐲子,都給賣了。”金瑣說。


  柳青、柳紅不相信地看著紫薇。


  “你把你娘給你的紀念品給賣了?”


  “反正我也用不著!擱在身上挺礙事的,我整天跑來跑去的,都不知道藏在哪兒好。說不定哪一天,就被小偷偷走,或者,被強盜搶走!賣了反而幹淨。”紫薇笑笑說。


  小燕子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紫薇。


  “我從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你是絕無僅有的了!難道……你不怕,我是裝窮來騙你的?”


  紫薇看看院子裏的老人和孩子。


  “我知道你不是騙我的。”


  小燕子太感動了。從小,她無父無母,成長的過程,充滿了苦難和艱辛,這是第一次,她遇到這麽“高貴”的人,對她沒有輕視,隻有信任。這使她整顆心都熱騰騰起來,一把握住紫薇的手,她就熱情洋溢地喊道:

  “我看,你幹脆搬到我這兒來,和我一起住吧!”


  “搬到這兒來?”紫薇一怔。


  “怎麽?你嫌這地方太破爛,配不上你大小姐的身份?”


  “你又來了,我跟你說過,我現在的情況還不如你呢,你至少還有這麽個地方住,還有好多朋友做伴,我是什麽都沒有!”


  “那麽,你還猶豫什麽?搬過來算了!我這裏雖然簡陋,但是還寬敞,多你們兩個人絕不成問題!你不是說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見到你爹嗎?現在,你把你娘給你的首飾也賣了,住客棧每天要錢,你還夠撐多久?再說,那個客桟裏人來人往,複雜得很!我看你們兩個一點心機都沒有,搞不好被人騙去賣了,都說不定!”


  紫薇失笑了。


  “……哪有那麽笨?又不是傻瓜,怎麽會被人騙去賣了呢?”


  小燕子拚命點頭。


  “會會會!我看就會!你瞧,對於一個從不認識的賊,你都把貼身家當拿出來了,你不知道我一天到晚在騙人嗎?你這麽天真,怎麽從濟南走到北京的,我都奇怪得很,應該老早就出事了!”


  “你把人心想象得太壞了!你看,你對我還不是一點都不了解,就邀我來家裏住,可見,人間處處有溫情呢!”紫薇笑著說。


  “我不同!我是江湖豪傑,你碰到我,是你命裏遇到貴人啦!”


  “是!”紫薇更是笑。


  “說了半天,你到底要怎樣呢?還要住客棧?”


  紫薇挑起眉毛,幹脆地說:

  “當然搬過來,和我的‘貴人’一起住啦!”


  就這樣,紫薇和金瑣,也搬進了大雜院,成為大雜院裏,三教九流裏的另一類人物,成為小燕子的好友、知己和姐妹。


  一個月以後,紫薇和小燕子就在大雜院中,誠誠懇懇地燒了香,拜天拜地,結為姐妹。金瑣、柳青、柳紅和大雜院裏的孩童們、老人們全是見證。


  小燕子跪在香案前,對著天空說了一大串話:

  “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閻王菩薩,還有柳青柳紅金瑣和所有看得見我們、看不見我們的人,還有貓兒狗兒鳥兒老鼠蛐蛐兒……各種動物昆蟲,還有花兒樹兒雲兒月兒……你們都是我小燕子的見證,我今天和夏紫薇結為姐妹,從今天起,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穿的一起穿,和親姐妹一模一樣,如果違背誓言,會被亂刀砍死!五馬分屍!”


  小燕子說完後,清澈的雙眸看著紫薇。


  “紫薇,該你了!”


  紫薇誠心誠意地也拜了八拜。


  “蒼天在上,後土在下,我夏紫薇和小燕子……”紫薇頓了頓,轉頭看小燕子,“小燕子,你姓什麽?”


  小燕子皺皺眉頭。


  “小時候,我被一個尼姑庵收養,我的師傅說,我好像姓江,可是無法確定!到底姓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紫薇心中一陣惻然。


  “那你今年多大了?幾月生的?”


  “我隻知道我是壬戌年生的,今年十八歲,幾月就不清楚了。”


  “我也是壬戌年生的!我的生日是八月初二,那麽,我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呢?”


  “當然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你是八月初二生,我就算是八月初一生的好了!”小燕子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可以這樣‘算是’嗎?”紫薇怔著。


  “當然可以!我決定了,我就是八月初一生的!沒錯!”小燕子直點頭。


  於是,紫薇虔誠焚香,拜了再拜,誠心誠意地說道: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夏紫薇和小燕子情投意合,結為姐妹!從今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患難扶持,歡樂與共!不論未來彼此的命運如何,遭遇如何,永遠不離不棄!如違此誓,天神共厭!”


  紫薇說完,兩人便虔誠地拜倒於地,對天磕頭。


  結拜完了,紫薇看著小燕子,溫柔地說:

  “小燕子,現在我們是姐妹了,以後別人問你姓什麽,你不要再說不確定,不知道!我姓夏,你也跟我姓夏吧。”


  小燕子感動得落淚了,用力地一點頭。


  “夏,好極了!夏天的紫薇花,夏天的小燕子!好!從今以後,我有姓了!我姓夏!我有生日了,我是八月初一生的!我有親人了,就是你!”


  兩個姑娘含淚互視,心裏都被溫柔漲滿了。


  旁觀的人,也都深深地感動了。


  紫薇和小燕子結拜的當晚,紫薇就向小燕子全盤托出了自己的大秘密。


  桌上,攤著紫薇那從不離身的包袱。包袱裏,一把畫著荷花、題著詞的折扇,攤開著。另外,那個畫卷也打開了,畫著一幅“煙雨圖”。


  紫薇鄭重地開了口:


  “小燕子,我有一個秘密,一定要告訴你!你看這把折扇,上麵有一首詩,我念給你聽。”就一字一字地念著:


  雨後荷花承恩露,滿城春色映朝陽;大明湖上風光好,泰嶽峰高聖澤長。


  小燕子仔細地看著扇麵,看得一頭霧水。


  “這可把我給考住了!畫,我還看得懂,是一枝荷花!這字嗎?寫得這樣鬼畫符似的,我就不知道寫的是什麽了。”


  紫薇慌忙接口:


  “你不認得沒關係!我隻是要給你看看這把折扇和那個畫卷,都是我爹親自畫的,上麵的詩,是我爹親自題的!折扇上麵這枝荷花和詩,暗嵌著我娘的名字,我娘,名夏雨荷!”


  紫薇說著,便指著那畫卷的題詞,念著:

  “辛酉年秋,大明湖畔,煙雨蒙蒙,畫此手卷,聊供雨荷清賞。你看,這是畫給我娘的。”又指著下款,“這是我爹的簽名!”她看了看小燕子,壓低嗓音,慎重已極地輕輕念道,“寶曆繪於辛酉年十月!這兒還有我爹的印鑒!印鑒上刻的是長春居士。”小燕子專注地聽著,仔細地看著,聽得也糊裏糊塗,看得也糊裏糊塗。


  “原來這些是你爹的手跡!你爹名字叫寶曆?”


  “噓!聲音小一點!”


  小燕子困惑極了,瞪了紫薇一眼。


  “你幹嗎神秘兮兮的?你和你爹到底是怎麽失散的呢?失散多久了呢?”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爹!我想,我爹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我。”


  “啊,怎麽會呢?難道你爹和你娘成親就分開了?”


  “我爹和我娘從來沒有成過親!”


  “啊?難道……你爹和你娘,是……私訂終身?”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外公和外婆當時是知道的,我想,他們心裏想成全這件事,甚至是希望發生這件事的!我外公當時在濟南,是個秀才,聽說,那天,我爹為了避雨,才到我家小坐,這一坐,就遇到了我娘,後來小坐就變成小住。小住之後,我爹回北京,答應我娘,三個月之內,接我娘來北京。可是,我爹的諾言沒有兌現,他大概回到了北京,就忘掉了我娘!”


  小燕子聽得義憤填膺。


  “豈有此理!這癡心女子負心漢,是永遠不變的故事!你外公怎麽不找他呢?”


  “我外公有自己的驕傲,一氣就病死了!我外婆是婦道人家,沒有主意。過了幾年,也去世了!我娘未婚生女,當然不容於親友,心裏一直慪著氣,跟誰都不來往,也從來不告訴我有關我的身世。直到去年,她臨終的時候,才把一切告訴我,要我到北京來找我爹!”


  小燕子氣得哇哇大叫:

  “算了!這樣的爹,你還找他幹什麽?他如果有情有義,就不會讓你娘這樣委委屈屈地過一輩子!十八年來對你們母女管都不管,問都不問,就算他會畫兩筆畫,會作幾首詩,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你認了吧!這樣的爹,根本不可原諒,不要找了!就當他根本不存在!”


  紫薇眼睛濕了,酸楚地說:

  “可是,我娘愛了他一生,臨終的時候,再三叮囑我,一定要找到我爹,問他一句:還記得大明湖邊的夏雨荷嗎?”


  “你娘太傻了!他當然不記得了,記得,還會不回來嗎?這種話,你不用問了!搞了半天,你和我還真是一樣苦命,原來你這個夏是跟你娘姓,你爹姓什麽,你大概也搞不清楚!”


  紫薇瞪著小燕子,用力點點頭,清清楚楚地說:


  “我搞得清楚!他姓‘愛新覺羅’!”


  小燕子大吃一驚,這才驚叫出來:


  “什麽?愛新覺羅?他是滿人?是皇室?難道是個貝勒?是個親王?”


  紫薇指著畫卷上的簽名,說:


  “你知道,寶曆兩個字代表什麽?寶是寶親王,曆是弘曆!你總不會不知道,咱們萬歲爺名字是‘弘曆’,在登基以前,是‘寶親王’!”


  “什麽?你說什麽?”小燕子一麵大叫,一麵抓起折扇細看。


  紫薇對小燕子深深點頭。


  “不錯!如果我娘的故事是真的,如果這些墨寶是真的……我爹,他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


  小燕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手裏的折扇砰的一聲落地。


  紫薇急忙拾起扇子,又吹又擦的,心痛極了。


  小燕子瞪著紫薇,看了好半天,又砰的一聲,倒上床去。


  “天啊!我居然和一個格格拜了把子!天啊!”


  紫薇慌忙奔過去,蒙住她的嘴。


  “拜托拜托,不要叫!當心給人聽到!”


  小燕子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對紫薇看來看去。


  “你這個爹……來頭未免太大了,原來你找梁大人,就為了想見皇上。”


  紫薇拚命點頭。


  “後來,我知道他是個貪官,就沒有再找他了!”


  “可是……你這樣沒頭蒼蠅似的,什麽門路都沒有,怎麽可能進宮?怎麽可能見到他呢?”


  “就是嘛!所以我都沒轍了,如果是隻小燕子,能飛進宮就好了!”


  小燕子認真地沉思起來。


  “如果你進不了宮,就隻有等皇上出宮……”


  紫薇大震,眼中亮出光彩。


  “皇上出宮?他會出宮?”


  “當然!他是一個最愛出宮的皇帝。”


  紫薇看著小燕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整個臉龐都發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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