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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欲寢兮愁人心

  第九章


  夜欲寢兮愁人心


  小榕見他忽然把書合上了,奇道:“怎麽了?”羅中夏已經沒了讀書的心思,於是指指黑板前的時鍾道:“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哦,那好。”


  兩人起身收拾好東西,出了教室朝著生活區走去。羅中夏心中矛盾,小榕生性淡泊,兩人一路無話。快到男生宿舍樓門口的時候,羅中夏才想起來小榕還沒處安置。他停下腳步問道:“那……呃……晚上你怎麽辦?”


  “放心好了,我就在附近。”


  “這個……那多不好,要不你先回舊貨店,明天早上再來吧。”


  小榕不為所動:“我爺爺說了,你晚上被襲擊的可能性最大。”


  “可你就這麽在外麵站一晚上?”


  “你別忘了,我從小就最耐得住寂寞啊。”小榕微微一笑。


  羅中夏瞅瞅宿舍樓上寢室的窗戶,心想老七肯定已經把這事告訴所有人了,自己今天晚上回去是九死一生,肯定會被那群色狼盤問到半夜。


  左思右想之下,羅中夏打定了主意。他轉過身來拉住小榕的手:“算了,我們去外麵找個地方過夜。”


  “什麽?!”


  就算是從容如小榕也被嚇得雙目圓睜。羅中夏慌忙擺手解釋說:“啊啊,別誤會,我是說去外麵找個能通宵的網吧。總不能我在宿舍裏蒙頭大睡,你在外麵站著啊。”


  “那裏……離大學遠嗎?”


  “不遠,就在旁邊。那兒有吃有喝,總比在外麵吹涼風的好。”


  羅中夏連說帶比畫,唾沫橫飛,極力勸說小榕。小榕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點頭應允了。於是兩個人折返出生活區,去了戰神網吧。


  這會兒差不多十一點,該回宿舍的學生都回去了,想通宵的還沒補完夜宵,所以屋子裏頗為安靜。隻是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混雜著汗味與香煙的味道,讓小榕皺起眉頭捂住了鼻子,一臉的厭惡。


  “沒事,沒事,一會兒通風就好了。”羅中夏生怕小榕反悔,他東張西望,正看到老板拎著一箱紅牛空罐出來。羅中夏笑道:“喲,老板,今天過來心理谘詢的人不少啊。”


  “哎,我跟你說,現在的大學生,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心理脆弱得不得了。”老板一麵搖著頭一麵走過來,他看到羅中夏身後的小榕,眉頭一挑,把他拉到一邊來悄聲問道:


  “嘿……這麽快就搞定了?”


  “不,不是這回事。”羅中夏趕緊辯解,生怕小榕聽到發作。老板又露出那種洞悉一切的曖昧笑容,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表妹來探望你,沒找到住的地方,所以你陪她來網吧打發時間,對吧?”


  “對,對。”


  “對個屁,我上大學那會兒都不用這種借口了。”


  老板在他頭上象征性地揮打了一記,然後爽快地對小榕伸出右手:“你好!我叫顏政,顏是顏真卿的顏,政是政通人和的政。”


  “韋小榕。”


  小榕微笑著也伸出手來,兩個人握了握。羅中夏把顏政拽到旁邊低聲問道:“喂,你以前跟我可不是這麽介紹的。”


  “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人家小榕姑娘一看就出身書香門第,氣質高雅。我跟你說顏真卿,你知道他是誰嗎?”


  顏政一句話就把羅中夏給噎回去了。他動作麻利地給他們開好兩台相鄰的機器,還送了兩罐紅牛。羅中夏趕緊推回去一罐,說有一罐就夠了,換了一瓶冰紅茶回來。


  到了電腦前,羅中夏拉開椅子,隨口問小榕:

  “你以前上過網嗎?”


  “你是在笑我土嗎?”


  小榕不悅,羅中夏尷尬地撓了撓頭:“不是啦,我總覺得像你們這些……呃……仙人,與現實世界應該是格格不入的。”


  “我們隻是身具筆靈的普通人罷了,哪裏是什麽仙人啊……”小榕忽然有些神色黯然,“不過你說得不錯。我們韋家身背千年的宿命,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就接受各種訓練,很少能接觸正常的普通人生活。”


  羅中夏有些歉疚,剛要出言安慰,顏政又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


  “小榕姑娘平時上網很少吧?”


  小榕仰起頭,饒有興趣地回答:“你怎麽知道?”


  顏政走到小榕身後,雙手扳住她的椅子後背,身子前傾:“我跟你說啊,一般天天來網吧的人,比如老羅吧,都是右手習慣性地放到電腦桌前,方便抓鼠標,左手擱在鍵盤上,隨時能進入狀態;你看你現在,雙手交叉疊在桌前,拇指微抬,手腕空懸,一看便知很少用電腦,用毛筆倒是多一些吧?”


  “老板你好厲害。”


  “那當然了,算命的一直說我有當推理小說家的命格。”


  “喂,上次你還說自己是心理醫師的命格呢!”羅中夏在旁邊坐不住了。


  顏政衝他擺了擺指頭,複對小榕道:“如蒙不棄,就讓我來教你如何?”


  “好啊。”小榕點點頭,露出清新爽快的笑容。羅中夏也把腦袋湊過來,警惕地對顏政道:“要不咱們倆帶她一起打遊戲吧。”


  “遊戲打打殺殺的,不適合女孩子玩。”顏政剛說完,小榕轉向羅中夏道:“羅中夏同學,你還有更重要的功課對吧?”


  後者像泄了氣的皮球,悻悻縮了回去,把《李太白全集》拿了出來。


  顏政左看看右看看,笑道:“謔!你管得還挺嚴的嘛,我還是頭一回看見上網吧通宵來讀詩的呢。”他又衝羅中夏擠了擠眼睛:“以後你可有的是苦頭吃了。”


  羅中夏聽了,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於是羅中夏老老實實地捧起書來,昏天黑地地看。而顏政則教小榕上網衝浪,去一些女孩子感興趣的時尚、心情網站閑逛。羅中夏不時偷偷斜眼旁觀,還好,顏政還算規矩,沒有手把手地教她握鼠標。


  讀文字和打遊戲不同,羅中夏一過十二點就開始犯困,隻好拚命喝紅牛撐著。那邊顏政已經完成了教學任務,小榕冰雪聰明一點就會。顏政沒事就說兩個笑話,談些掌故,逗得小榕咯咯一笑,氣氛融洽到讓一旁的年輕人酸水直冒。


  所幸小榕很快就能自己獨立上網,顏政回到櫃台去招呼其他客人。


  長夜漫漫。有道是有心十年彈指過,無意彈指勝十年。羅中夏拿著詩卷隻覺得度時如年,小榕卻是過得順風順水,轉瞬就幾小時飛過。


  就這麽一直到了淩晨五點。羅中夏經常通宵,知道這個時間點是個坎兒,大凡通宵的到這會兒都是最困的時候。他事先喝了紅牛提神,小榕不知此中奧秘,雖然勉力支撐,可臉上卻難掩倦意。


  羅中夏見時機已到,湊過臉來關切地問道:“困了吧?”


  “還好……嗬……”


  小榕嘴裏含混答著,稍稍貓展了一下兩條胳膊,不期然引爆了連續數個哈欠。


  “要不你休息一會兒吧,通宵不睡對皮膚不好。”


  “哼,還不是你害的。”


  “這會兒應該沒事,壞人也得睡覺呀。有什麽事發生,我再叫醒你就是。”


  “可是……這裏沒有地方躺。”


  羅中夏一看有門,連忙回答:“那邊有長條椅,躺著還挺舒服的。”


  小榕聽了羅中夏的話,躊躇了一下,自己也著實有些困倦了,經不住羅中夏勸說,就走了過去。她原本已經躺倒,忽又起身囑咐道:

  “有什麽可疑的事發生記得叫醒我,諸葛家的攻擊方式比我們想象中更廣泛。”


  “一定,一定。”


  小榕放心不下,再三叮囑完才翻身睡去。顏政趴在櫃台上,一邊磕著手裏一摞厚厚的身份證,一邊斜眼看著羅中夏:“我跟你說啊——雖然摻和你們的事不合適——你看人家對你多體貼,年輕人,得珍惜呀。”


  “什麽?”


  “少裝糊塗了,從一開始你就是成心把她騙來網吧,你好脫身而走的吧?”


  “你,你誤會了,不是那麽回事……”羅中夏結結巴巴地說,“我離開幾小時,最快七八點就回來了,讓她在這兒等我。”


  說完他不顧顏政懷疑的目光,匆匆離開了戰神網吧。顏政看他的背影消失,搖了搖頭,走到小榕身邊給蓋上一件大衣,回到櫃台繼續忙活起來。


  離開了戰神網吧,羅中夏立刻攔下一輛夜班的出租車,拉開車門騰地坐到後排。司機回頭疑惑地打量了羅中夏一番,問道:“去哪兒?”


  “舊貨市場。”羅中夏半是緊張半是興奮地說道。


  舊貨市場旁邊有個墨雨齋,當初鄭和是在那裏和趙飛白見麵,才從韋勢然手裏弄到一支菠蘿漆筆。羅中夏有個直覺,這次鄭和借走了無心散卓筆,說不定也會跑來這裏。他決定不驚動小榕,自己把筆去要回來。


  過去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詭異了,無論是凶狠如狼的諸葛長卿、強迫自己修煉背詩的韋小榕還是神秘莫測的韋勢然和老李,以及那個筆塚主人和他背後那如同神話般的故事,都讓羅中夏心生懼意,無所適從。


  他一點也不想被牽扯進來,隻想把這件事盡快了結。而他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驚動和筆靈有關的任何人,去把無心散卓筆找回來,還給小榕,再設法把李白的筆還掉,老老實實做回一個平凡的學生。


  到了舊貨市場的時候,天還沒亮,一輪彎月掛在天空還精神得緊,絲毫不見月薄西山的頹勢。市場前的人不算特別多,賣豆腐腦、油條、餛飩和煎餅果子的小販們剛把攤子支起來,三三兩兩的生意人在攤前抄手閑談;旁邊老柏樹上的烏鴉尚未睡醒,隻是偶爾拍拍翅膀,懶散地呀呀叫上兩聲。


  墨雨齋還是老樣子,隻是梧桐樹立在黑暗中,倒比白天多了幾分幽深的氣息。其他幾家店門戶緊閉,顯然是還沒開門,唯有墨雨齋的門微微開了半扇。四下一片寂靜,月亮斜掛偏院簷角,頗有琉璃簷角襯月冷的清冷。


  “我的倒黴,就始於此了。”


  羅中夏暗自歎息,若非當日他過來偷聽,也就不會把這等麻煩事惹上身,現在隻怕還無憂無慮地在宿舍裏睡覺呢。


  傷心之地,不宜久留。他轉身要走,胸中的筆靈忽地又開始振蕩起來。


  羅中夏大驚,若非有什麽重大感應,青蓮筆斷然不會如此躍動。他四下望去,院內悄然無聲。他朝前走了幾步,發覺筆靈躍動的頻率前後不同。


  朝右三步,筆靈激動不已;退後三步,則複又轉緩。


  難道這是個類似雷達的東西?


  羅中夏雖然不知是怎麽回事,但好奇心蓋過了一切。他試探著又往右邁了幾步,筆靈大振,於是他就依著這個規律摸索著前進。


  小院不大,羅中夏慢慢繞開正路,一步一步探查著。經過幾次試探,他總算搞清楚了正確的方向,逐漸走到墨雨齋房後的梧桐樹下。此時筆靈振動已經達到一個極限,他探頭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在梧桐樹下赫然蜷縮著一個人。


  這人身穿白色運動服,雙手抱臂,腦袋被運動服的兜帽遮住看不清楚,雙腿彎曲縮成了一團,身體不時抽搐一下,這是唯一能表明他仍舊活著的表征。


  羅中夏趕忙拿出手機,準備撥打110。他又湊近了一些,想借著手機的夜光再看仔細點,卻驚訝地發現,躺倒之人十分麵熟。正是墨雨齋的老板,幫著鄭和找筆的趙飛白。


  “怎麽老板暈倒在自家店的後麵了?”羅中夏自言自語。


  隻見兜帽裏的趙飛白眉頭緊皺,雙唇蒼白,整個麵色就像竹漆一般慘青。羅中夏拚命按捺住驚恐,用手去觸他的鼻息,感覺到極微弱的呼吸,心中一寬。


  至少他還活著。


  雖然他幫鄭和奪了自己的筆,那也隻是舊怨。眼下人命關天,這些小事羅中夏也就顧不上計較了。至於他為什麽暈倒此處、鄭和與無心散卓筆何在,這些都等把人救出去再說。


  他拍了拍趙飛白的臉,喊了幾聲“喂”,趙飛白毫無反應,雙手仍舊緊緊箍著,似是冰冷至極。


  “還是趕緊先弄到醫院去吧。”


  羅中夏拿起手機,剛按了兩個數字,就聽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站起身來想大聲呼喚,突然之間一股不祥之感衝入心中,把他的聲音生生按下。


  他悄悄關上手機,閃身躲到墨雨齋的另外一側,心髒與筆靈都狂跳不已。


  腳步聲漸近,來人隻有一個,隻是天色未明,看不清相貌穿著。


  這人先到了墨雨齋前,拿出鑰匙嘩啦嘩啦打開門鎖,推門進去,過不多時,又推門出來,繞到房後,剛好發現梧桐樹下的趙飛白。


  羅中夏緊貼在拐角處的牆壁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這人用腳踢了踢昏迷不醒的趙飛白,見沒什麽反應,竟然笑道:“想不到你倒能跑,居然還有力氣爬到這裏。”


  趙飛白自然是毫無反應。


  “本來咱們一場相好,我不想傷你性命,誰叫你反抗來著。不就是個世交的侄子嘛,何至於此!”聽聲音是個女子,而且年紀不大。


  羅中夏暗暗心驚,聽她的口氣似乎是談及鄭和。那邊傳來一陣衣服磨地的聲音,隻見來人拽著趙飛白一條腿,生生拖回墨雨齋內。看她的手法舉重若輕,拖起這一百多斤的人來毫不費力。


  “是該報警還是……”羅中夏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再看一下情況。他一步一步小心蹭到墨雨齋門前,門沒關牢,剛好給他留了一道小縫。


  那人恰好背對著門縫,羅中夏這回看清楚了她穿著一身風衣,身材卻不高。隻見她把趙飛白隨便甩到一旁,打開日光燈,隨後從懷裏掏出一個竹製小筒,擱到紫檀桌上。這筒長十幾厘米,由暗青色的竹片用金絲箍成,上麵似乎還漆著幾行字,不過距離太遠,實在看不清。


  再往屋子深處看,羅中夏一驚。


  一個人在一張簡易行軍床上盤膝而坐,雙目緊閉,正是鄭和。


  但他的模樣是何等可怕!

  鄭和的整張臉完全被青色所侵蝕,裸露在外麵的手臂也是青筋暴起,黑中透紫,整個人恍如鬼魅。他的臉形本是正方,現在卻越發瘦削起來,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拉得長且直,太陽穴深陷。


  羅中夏猛然想到,此時的鄭和,與穎童有幾分相似。


  風衣人用手按在鄭和的人中和太陽穴各幾秒鍾,又摸向鄭和下腹,一股光亮閃出,隱約可見一管毛筆影影綽綽在丹田之內。她自言自語道:“奇怪了,就算是無心散卓筆,何以煉化得如此之慢呢?”


  鄭和依然沉默,她拍了拍鄭和的頭,忽笑道:“不過無所謂啦,我就再多等十幾分鍾,待到日出之時,你便可以開始作為我奴仆筆童的新人生,這是你的福分哦。”


  這番話聽得羅中夏毛骨悚然。韋勢然那個老狐狸,可沒提過煉筆童需要活人來做材料的。


  他心中害怕,身體自然朝後縮去,心中天人交戰,不知是該去救鄭和的性命還是自顧逃生。鄭和雖然討厭,可畢竟是自己同學。羅中夏雖然渾,可絕不會坐視別人瀕臨絕境而不理。


  此時天空已然泛起魚肚白,隻怕沒一會兒就要日出。一個人的生死,不,是兩個人,不,是三個人的生死,就掌握在自己一念之間,羅中夏陡然背負起沉重的心理壓力,呼吸不覺開始粗重起來。


  “是誰?!”屋內風衣人厲聲叫道。


  羅中夏大驚,轉身就跑。


  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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