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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1

  又過兩日,大焉允治六年的除夕到了。蟬衣中午離了雲階寺,領著星官兒回了燕然巷,一進門,門仆陳留便笑道:“果然是團圓夜,孫二郎才回來,娘子也回來了。”


  星官兒聽了,便要鑽進府尋人,蟬衣偏把它拉住,嗬斥道:“你就這樣想他!”勒令它和自己慢慢走。走到荷池,先見武器氈包堆在一旁,再走十餘步,便見孫牧野背對自己,半跪池邊,把池水舀進一個花缽,那背影專心得很,竟聽不見一人一虎過來的動靜,星官兒一個長躍過去,趴在孫牧野背上,孫牧野反手過來拍拍它,還去舀水,蟬衣走過去,在他身邊站住了,孫牧野抬頭看了看她,撿起身邊一個小布包,道:“蜀水花種子。”


  蟬衣不解,問:“什麽?”


  孫牧野道:“從夜州采的蜀水花種子。”他從包裏抓出種子來,撒入缽中,“到春日開花後你看,是不是比未離原的香。”


  蟬衣隻站著瞧他忙活,一語不發,忽然小路那頭現出一個陌生人,遠遠作揖道:“那邊可是右將軍?”


  孫牧野起身問:“你是誰?”


  那人再揖道:“下走是恭王府丞。現有涅火軍校尉唐珝在王府門前鬧事,侍衛們捉拿他雖易,恭王卻顧全大局,不願傷了王師和右將軍的顏麵,故遣下走來報一聲,將軍若得空,就請把唐珝領回去。”


  孫牧野一聽,便和府丞出了孫府。蟬衣把花缽看了半晌,俯身舀半勺水添上了。


  2

  王府門前,唐字營一百多個士兵全聚齊了。唐珝氣勢洶洶如一頭小獅,手持金環刀向府內喝道:“恭王出來!你和我當麵對質!”士兵們皆道:“打進去!”隻有唐晉和唐衝兩個在攔,哪裏攔得住。隔著府門,一個侍衛在內叫道:“你兄長自己修史修岔了,和千歲有什麽關係?你有膽,去龍朔宮鬧!”


  唐珝更是大怒,道:“恭王用的那些陰謀詭計誰不知道!他若敢作敢當,就叫他出來!”


  語聲傳進去,侍衛們都道:“他在公然辱罵千歲。”一個道:“把他抓了算了。”另一個道:“還是去請恭王示下。”


  於是到了壽陽觀,稟報了恭王。恭王端端正正服下丹丸,淡然道:“世道不同了,這些孩子是鬧上天也不怕的,你今日抓他,明日涅火軍就敢來砸王府的門,難道要我們和他們真刀真槍打一場?贏了也沒什麽臉麵,孫牧野把他帶走就是了——孫牧野來了沒有?”


  府人回:“府丞去了大半日,多半要來了。”


  唐珝在外叫了半晌無人理會,又道:“再不出來,我可砸門了!”


  府中不應,唐珝便三步兩步邁上階,揮起金環刀力劈王府大門,卻沒注意士兵們忽然全沒了聲兒,才劈了兩下,高揚的右手突地被人擒住,他勃然大怒,轉頭道:“你做什麽?!”


  話出一半,對上了孫牧野嚴冷的眼,唐珝一愣,兀自倔道:“你做什麽?”


  孫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不!我要見恭王!”


  孫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我不回去!我哥哥被恭王陷害了,我要找他算賬!”


  孫牧野的手猛一使勁,把唐珝拖下了階,唐珝大叫:“我哥哥去蘆州了!被他們害走了!”


  孫牧野一拖三五步,唐珝踉蹌著,拚命掙紮,道:“你別管!這是我的事!我哥哥走了!”


  孫牧野停下腳步,盯緊了唐珝。


  唐珝問:“怎、怎麽?”


  孫牧野冷然道:“我哥哥死了。”


  唐珝問:“什麽?”


  孫牧野不再答,拖著唐珝大步走,又向眾士兵道:“都回家去過年!”


  到了佩魚巷,孫牧野推著唐珝進了唐府門,唐珝回到家,眼中才滾出兩顆淚珠來,又趕忙擦去。孫牧野問:“年夜飯吃什麽?”


  唐珝道:“我不吃。”


  孫牧野挽袖子道:“我去做。廚房在哪裏?”


  唐晉帶著孫牧野到了唐家廚下。廚門邊係著一隻兔,案上有半邊羊肉,池中有兩條魚,籃中許多蔬菜。他把羊肉切塊,用黃酒和薑汁漬了三刻,然後把肉塊和蔥蒜用大火翻炒,倒水燜煮,再放蘿卜、當歸、黨參、蘑菇入鍋,加鹽、花椒、八角一起細熬;趁熬湯的時候,他宰魚去鱗,殺兔褪毛,肉全切成薄片;把白菜、菠菜、萵菜葉也洗淨了,各自分籃裝好。半個時辰後,羊肉湯的香氣把半個唐府都罩住了。


  唐珝還在惜環院一樓的小廳裏坐著發呆,孫牧野右手端銅鍋,左手提兩籃肉蔬,腋彎夾一壇劍南燒春進門,道:“接一下。”


  唐珝上前接了銅鍋,安在爐上,孫牧野把火撥旺,讓銅鍋在上沸騰,分了碗筷給唐珝,自己夾一片魚肉,涮了涮,撈出來一嚐,又添了些花椒進去。忽然窗戶翻紅,照得滿室生光,又聞爆竹聲在四麵八方唱和,孫牧野道:“家家都在吃年夜飯了。”


  唐珝抽了抽鼻子,開壇倒了兩碗酒,一碗遞給孫牧野,道:“不知唐二現在走到哪裏了。”


  孫牧野道:“想來已經進蘆州了。”


  唐珝道:“也不知他們有沒有年夜飯吃。”


  孫牧野道:“驛站也有年夜飯。”


  唐珝歎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孫牧野也喝了一口。


  唐珝問:“你恨嗎?”


  孫牧野道:“恨誰?”


  唐珝道:“讓你失去哥哥的人。”


  孫牧野沉默良久,後道:“恨。我恨派他修棧道的卒子,恨判我們株連罪的人,恨叛國投敵的父親。”


  唐珝道:“那,你的恨如何消解?”


  孫牧野道:“打雲州念波城。收回這座城,我就解脫了,不恨了。”


  唐珝道:“雲州念波城……是你父親叛賣的城池嗎?”


  孫牧野點頭,將酒一飲見底,道:“你的恨要消解,比我簡單得多。”


  唐珝問:“我要怎麽做?”


  孫牧野道:“好好幹,你越爭氣,你兄長回來的機會越大。”


  唐珝道:“等我也有了千軍萬馬,就誰也不敢欺負唐二了。”


  孫牧野道:“過兩年,檀州就是你的戰場,你要做好準備。”


  唐珝道:“何止打檀州?將來,將來我要隨你打念波。”


  孫牧野一笑,向他舉了舉酒碗,唐珝也舉了,兩個對飲而盡。


  惜環院的二樓房中,也煮著一隻小銅鍋,蘇葉半倚榻上,並不動箸,蟬衣便輕聲道:“他是粗人,隻會做這些濃膻的食物,我去為你煮些清淡的來,如何?”


  蘇葉悵然道:“不,姐姐,縱是玉食金肴,我此刻也吃不下。”


  蟬衣道:“我知道,你還在擔心幽兒和唐二郎。”


  蘇葉道:“姐姐,我失去的不隻幽兒和二郎。”


  蟬衣問:“什麽?”


  蘇葉一語未出,淚光先現,便把話咽了回去。蟬衣看了看蘇葉蒼白的容顏,又見她雙手始終護在肚上,忽地醒悟,問:“你有身孕了?”


  蘇葉珠淚滾落,道:“現在沒了。這孩子前幾日還在我的肚中鬧呢。”


  蟬衣心中一顫,幾番欲言又止,道:“我,我也不知怎麽勸你了。”


  蘇葉道:“那些宮人,去了勢的宮人,他們為何……”她不知該怎麽說,便用發抖的手在虛空中比畫,要把那屈辱的場景向蟬衣傾訴,“為何也要侮辱我?”


  蟬衣忙把她的手握住,道:“他們的心也殘缺了。”


  蘇葉道:“我不明白,為何總是我。姐姐,你說,難道是我上一世害了許多男子,所以這一世,他們……他們……”


  蟬衣道:“別胡思亂想,不是你的錯。”


  蘇葉淒然問道:“那為何永遠是我呢?”


  她一哭,那窗外流光溢彩的煙火也頹黯下去,蟬衣歎了口氣,心中悄道:“她若生了一張平常的麵孔,或許還能有寧和的一生吧。”


  忽聽得唐珝在樓下叫:“唐衝,再去提幾壇劍南燒春來。”蘇葉忙拭去淚,向蟬衣道:“姐姐,你別和三郎說,他還什麽也不知道。”


  蟬衣道:“你有身孕的事,他也不知道?”


  蘇葉道:“我怕他在夜州練兵不安心,不敢和他說,如今看來,幸好他不知道。他失去兄長,本就心裏不痛快,再知道這件事,又不知要發作成什麽樣。”


  蟬衣便道:“好。”


  鍋中白羊湯沸了半晌,蟬衣舀起兩勺來,吹冷了,叫蘇葉喝下,蘇葉慢慢喝了,道:“這做湯人的手藝,姐姐真該好生嚐嚐。”


  蟬衣口中道:“有什麽好嚐的?”卻不自覺舉勺抿了一口。


  蘇葉問:“姐姐,你和孫將軍好沒好?”


  蟬衣反問:“什麽叫好?”


  蘇葉道:“要麽把心給他,要麽把身給他。”


  蟬衣道:“我的心給了你和幽兒,身給了雲階寺。”


  蘇葉道:“那為何他一從夜州回來,你就從雲階寺還俗呢?”


  須臾,蟬衣道:“我明日還回雲階寺去。”


  蘇葉忙拉住她的手,道:“姐姐,我說著玩的,你多陪陪我。”


  蟬衣道:“那就不許提他了。”


  偏偏孫牧野的說話聲從樓下時不時傳來,蘇葉幽幽道:“提不提,他都在,姐姐躲不掉。”


  蟬衣不語。蘇葉道:“姐姐,我想你和孫將軍好。”


  蟬衣嗔道:“你倒偏向他,來賺我呢。”


  蘇葉道:“不,我是有私心的。”


  蟬衣問:“怎麽?”


  蘇葉道:“我沒了孩子,沒了幽兒,不敢再沒有你。我真怕有一日醒來,你卻離開了開元城,離開了大焉,再也找不到了。”


  蟬衣無端端出神起來,蘇葉道:“你就應了孫將軍,成不成?你嫁給他,就永遠不會離開了。我若想你了,可以隨時去孫府找你;你若想我了,也隨時來唐府找我。將來三郎和孫將軍出去打仗,咱們兩個就住在一處,等待的時日就不會寂寞了。”


  蟬衣卻道:“我是嫁了人的。”


  蘇葉道:“可公子醇早從世間消失了,你等不到他了。”


  蟬衣道:“他還活著。他若死了,全天下都會知道,若無消息,就是活著。”


  蘇葉道:“若他已過上平民百姓的日子呢?若他已娶了別人呢?”


  蟬衣喃喃道:“娶別人?”


  蘇葉道:“你們離別已近十年,他對你的心,不知還剩下幾分,若他遇見別的美人……”


  蟬衣道:“他不會。”


  蘇葉道:“我不信男人。”


  蟬衣道:“你若知道我和他經曆過什麽,就會信他了。”


  片刻沉寂之後,兩人同時歎了一氣。樓下此刻也安靜得很,蘇葉掛念唐珝,因道:“我去看看他們。”蟬衣忙把她按住,道:“外麵冷,我去。”她出了門,下到一樓,把窗戶輕輕推開一線,看見一鍋湯還在煮,酒壇子倒了許多,而唐珝仰躺在座席上,孫牧野俯臥在毛毯上,都醉眠了。


  3

  不隻是開元城,未離原上的除夕節也十分熱鬧,滄山雖然蕭索,那山下村莊的爆竹響、雞犬吠還是遙遙傳了上來,修兒站在溪邊俯看原上,杜若在廚下忙了半日,出來問:“修兒,你在做什麽?”


  修兒道:“阿娘,山下過年真熱鬧。”


  杜若道:“過來幫阿娘放食案。”


  修兒便跑去竹屋,擺了兩張食案、兩張座席,杜若先後端了兩碗水煮鮮魚、兩盤蒸茄、兩碗平菇蔥湯、兩盤蜂蜜燉肉塊、兩碗稷飯來,分放兩張食案上,修兒坐上右邊一席,杜若卻道:“阿娘今早如何說的?慎終追遠,除夕勿忘祭拜祖先。”便牽了修兒的手,出了竹屋,到了小溪邊,吩咐修兒麵西而跪,修兒便問:“祖先在西邊嗎?”


  杜若道:“是。”


  修兒道:“他們在那邊做什麽?”


  杜若道:“他們已長眠了。”說畢,將一杯屠蘇酒傾入小溪,吩咐修兒九拜列祖列宗,修兒依言拜了,杜若這才帶他返回竹屋,一個坐左席,一個坐右席,修兒又問:“為何隻有我們兩個?”


  杜若問:“怎麽?”


  修兒道:“山下農家過年,好多親戚。我們的親戚呢?”


  杜若道:“我們沒有別的親戚了,阿娘隻有你,你也隻有阿娘。”


  修兒道:“和別人家不一樣。”


  杜若道:“是。”


  修兒等母親動了箸,自己才舉筷,忽而又問:“薛台令呢?”


  杜若道:“薛台令今日不來授課。”


  修兒道:“他也要過年?”


  杜若道:“是。”


  修兒道:“他和誰過年?他有阿娘沒有?”


  杜若道:“修兒,你的問話越來越多了。”


  修兒不吭氣了,先夾一筷魚絲吃,又放下筷子,拿勺子舀稷飯吃。杜若卻憂心忡忡,無心進食。修兒八歲了,越長大,他心中的疑問會越多。他若始終庸鈍如農家子,倒是好事,可他偏偏善思勤學,穎悟過人——終究是流淌衛氏血液的子孫。杜若隱約覺察到,修兒的成長,很快便將不由自己掌控了。


  吃過年夜飯,修兒幫母親收拾餐具到廚下,見鍋中還有一條魚、一碗蜂蜜肉塊、一盤蒸茄,想是母親以為薛讓會來,為他準備的,可他到底沒來。母親道:“這些放在灶邊,明日吃。”說完便去屋後洗碗,修兒想了想,取過一隻竹籃來,把魚、肉、茄都擺進去,提上竹籃,向屋後道:“阿娘,我去橋那邊走一走。”


  杜若道:“一刻之後就回來。”


  修兒應了,提著竹籃出了門,過了溪,也穿出了竹林。既然母親也為薛讓準備了飯菜,說明薛讓沒去別的地方過年,原本會來,可為何又沒來?修兒一直蒙母親和薛讓的教導,知道尊師敬長的道理,他不願薛讓冷冷清清過節,便好心為他送年夜飯去。


  修兒不知道薛讓是做什麽的,也不知道他住在何處,每回見到他時,他都是從竹林裏慢慢踱出來,可回去時,是去了哪裏?修兒出竹林後便迷糊了。後山這一片,從來人跡罕至,這條羊腸小道下到山腳,是個小村莊,薛讓和村裏那些人衣裳舉止都不一樣,肯定不是在那裏。後山不在,莫非在前山?可母親一直說,前山有凶獸,專咬人的手指頭吃,不許自己去,這可如何是好?修兒糾結了頃刻,還是往前山而去。


  滄山雖不綿闊,卻崎險,一條雜草路想必是農夫和薛讓踩出來的,歪歪斜斜,隔三五步便蹲著一隻蛤蟆;走過十幾步,便是陷坑,再走百來步,又是矮崖,修兒小心翼翼護著籃中食,走了半個多時辰,方轉到了山前。這是向西一方,修兒眺望山下,竟有一座燈火輝煌的城池。修兒知道這是開元城,他隻去過兩三次,是母親帶他走後山,在原上繞了一大個圈才走到,他本以為這城離自己極遙遠,誰知就在眼下。修兒看見大街小巷都有爆竹閃光,原來世上還有千萬戶人家也在過節。修兒看了一陣,繼續往前走,此時山路漸漸平緩了,走了千多步,便見一座莊子立在前方,莊前果然有一頭凶獸,五丈高的身軀,銅尾鐵頭,齜牙咧嘴,修兒不知它會不會吃人手指頭,他在暗處靜靜觀察,見凶獸始終一動不動,便折一根木棍在手,要過去試探,忽然凶獸身後的莊門開了,修兒警覺地躲了回去。


  一個身影從莊中走出來,正是薛讓,他回頭向法吏道:“關門,我今夜不回來。”法吏應道:“是。”把莊門關閉了。薛讓慢步離了山莊,卻不走修兒來的路,反而往更僻遠處去,修兒狐疑起來,悄然跟蹤而去。


  走到看不見直辨堂和獬豸像的時候,薛讓鑽進一片鬆林,借著殘星弱光走,全然不知身後五六丈處還有一個人。越往密林深處,修兒的獵奇之心越重,不需人教,他自覺屏住呼吸,走得輕,邁得徐,沒有驚動四周分毫,隻有那一籃食物還緊緊提著,不知幾時才能給薛讓。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到了鬆林盡頭,是一片厚苔遍布的絕壁,薛讓沿著山壁向東行了八百餘步,忽而身子往壁上一閃,竟不見了,修兒踩著他的足跡過來,把枝葉雜草都拂開,發現山壁上有個二尺寬、六尺高的縫,濡臭的風從縫中吹出來,令人後脊發寒。修兒稍做遲疑,還是側身擠了進去,十多步後,山縫越走越寬,可容他正身前行了,又走三十來步,忽然前麵一亮,修兒忙止了步,身子貼住山壁看去,是薛讓點亮了火折子,裏麵現出一個三四丈方圓的洞屋子來。


  薛讓用火折子點燃了洞壁上的火把,向洞屋暗處道:“我來看你了。”


  暗處有一汪水潭,譚邊有一個鐵籠,籠中卻不知是人是獸,聞聲動了一動,薛讓去籠邊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壺酒、兩隻酒杯,道:“今日是除夕,我來陪你過年。”


  籠中物慢慢坐起來,竟是個老人,臉埋在數尺長的須發中,不知從前是何模樣。


  薛讓倒了酒,遞杯進籠,老人接了。薛讓道:“又到了年終回顧的時候,我來向你稟報,這一年禦憲台做了些什麽。這是禦憲台成功之年,也是失敗之年。今年禦憲台處理刑訟四百五十八件,懲治不法之徒七百二十八人,無一人冤屈,此為成;而案發數和罪徒數遠少於當年,此為敗。”


  薛讓又道:“當年你我共事之時,禦憲台之勢何其興盛,一年斬首的罪徒也有三兩千,西市口的血腥氣經年不散,國家才迎來風清弊絕、國泰民安的曙光。可這五年,不是滄山一處說了算了,大理寺、刑部、禦史台分權掣肘,讓多少該死之人還苟活世上。”他長歎了一口氣,“年複一年,時不我待。禦憲台不能再退讓了。明日之後便是新年,滄山也將氣象一新。”


  那老人終於啟口問道:“怎麽?”


  薛讓道:“十日前,恭王服丹服岔了,一丸下去,五髒六腑燒了一半,臥床不起,他上疏龍朔宮,說是丹藥被人下毒,請二聖做主捉拿凶手。三日前,唐瑜倒了,削封策廢了,太後不得不修補和七王的關係,便命三法司聯合追查。當日查出,是丹丸中的雌黃含了砒霜,於是把賣雌黃的西市商人逮捕。這商人,是一家三兄弟,和滄山有些瓜葛,我自請回避,隻有大理寺和刑部參與此案。一夜之後,三兄弟認罪,說是王府在他家買了幾年的藥方,欠了上千金不給,因此懷恨在心,犯險投毒。天明之後,三兄弟被押赴刑場,當眾斬決。大理寺和刑部的效率,多少年沒這樣快了。”


  薛讓有意停了停,又笑道:“刑場的血還沒幹,恭王府竟另送了一人去投案,卻是伺候恭王煉丹的小道士。這小道士當日還想往雌黃中抹砒霜,被當場捉住打了個半死,送去大理寺沒多久,就一命嗚呼,懷中還有半包沒來得及放的砒霜。無論如何,那三兄弟是被冤殺了。真相一出,舉城嘩然,大理寺卿林璽和刑部尚書雷英如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眼看著要從位置上摔下來了。”


  那老人伸出空杯來,薛讓為他續滿。老人道:“是你給恭王出的主意?”


  薛讓道:“是。恭王此刻已進宮和太後商討善後之事,其中一件,便是大理寺和刑部靠不住,殘局非禦憲台出麵收拾不可。”


  老人道:“滄山又要再起了。你還如當年一樣絕斷。打不倒你,就打不倒滄山。”


  薛讓道:“禦憲台交給我,你盡管放心。你為禦憲台一生鞠躬盡瘁,我不能辜負了你。”


  老人緩緩問:“那你幾時放我出去?”


  薛讓沉默長時,道:“我不能讓天下知道,景帝之死,與我有關——他藥中的鬼筆菌汁,是我給衛佑的。”


  老人道:“事過境遷,我不會和任何人提起,我隻想出這山洞。”


  薛讓道:“你也是禦憲台出身,你答應過那些囚徒的出獄請求嗎?”


  老人歎道:“當初我待你如子,如今卻成了你的籠中囚,是我自己錯了。”


  薛讓道:“你若糊塗些,也許至今還是禦憲台令,我還是你的下屬。可你偏偏微察秋毫,發覺了我和衛佑的往來。衛佑在先帝飲食中滴毒汁,滴了三年,宮人奉禦一概不知,竟被你知曉,不愧為禦憲台第一令。”


  老人道:“衛佑即位心切,要謀殺景帝,還算是個理由;可景帝一直看重你,你為何要助紂為虐?”


  薛讓道:“因為衛鴦也想篡位。若讓衛鴦搶占先機,奪得皇位,滄山必被架空,故我們隻能先下手,讓衛佑即位。衛佑乃庸主,庸主座下方出能臣。可你卻試圖向景帝告發我。我若沒發現殘留的鬼筆菌失蹤,早被你送至景帝禦座之前,我也早被淩遲處死了。”


  老人半晌又道:“皆往矣,皆往矣,如今景帝死了,衛佑死了,衛鴦也死了,昔日恩仇,一筆勾銷,如何?”


  薛讓道:“我不敢放你出去。”


  老人道:“我在這籠裏關了十二年,你縱然放我出籠,我也站不直身子,你縱然放我出洞,我也看不清日月光明,還擔心我告發你嗎?我沒那個心了,我隻想下山去,遠遠聽一回老妻和三子說話,隻聽一回,就可以死了。”


  薛讓道:“滄山容不下一絲仁慈和疏忽,這是你曾教我的道理。”


  老人便慘然笑道:“作法自斃,是執法者自古以來的宿命。”


  薛讓道:“禦憲台是在譚良洲任上崛起,當受薛讓三拜。”說完,鄭重伏地,叩首三回,道,“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說畢起身便走,那過道上的修兒正無處可躲,薛讓忽又站住,道:“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譚良洲問:“什麽?”


  薛讓道:“那被錯殺的三兄弟,是你的三個兒子。你‘死’之後,他們也離開了官場,做起了商人,陰錯陽差和恭王府攀結了生意,以致如今之禍。我之所以回避此案,就是因為他們的父親是我從前的上司。在西市口處決的時候,他們的母親也當場撞樹而死。”


  譚良洲愣住了。薛讓繼續走,不出十步,譚良洲抓住籠子狂叫道:“薛讓!你殺了我!”


  薛讓轉身問:“什麽?”


  譚良洲道:“我可以死了!你殺了我!休再一年一年折磨我了!”


  薛讓道:“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忍心殺你?”


  譚良洲道:“你當真感恩?你記得是我把你從國子監提拔到滄山的嗎?你記得是我極力向景帝推薦你嗎?你記得是我始終對你委以重任嗎?”


  薛讓道:“我記得。”


  譚良洲道:“此刻就是你報答的時候了!讓我死!”他猛地扯開襤褸的衣裳,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我死了,你也解脫了!”


  薛讓便緩步走了回來。修兒隱隱見他從腰間解下一條細鞭,在手中繞來繞去猶豫不定,譚良洲厲呼道:“勒死我,你我兩清了!”


  薛讓問:“我殺了你,就不欠你的恩情了?”


  譚良洲道:“不欠了,都清了!”


  薛讓便抽鞭入籠,繞上譚良洲的脖頸,雙手用力一扯,鞭子一下嵌入譚良洲的咽喉,他先是“咯咯”作聲,掙紮幹嘔,又“噝噝”地不知傾訴什麽,終於,求死之聲衝開鞭子的禁錮,破喉而出,嚇得山洞都顫抖起來,薛讓的手不敢鬆,咬牙道:“我不欠你!也不欠景帝!我會把他撫養成人,送他登上……”話音未落,譚良洲的頭一歪,咽了氣。


  薛讓鬆了手,靠在籠上喘氣,忽聞東西落地之聲,而後是倉促逃走的腳步聲,薛讓大驚,喝問:“誰?”


  他追過來,看見一個竹籃歪在地上,半條魚掉了出來,薛讓把魚拈起聞了一聞,便急步出了山洞,可是鬆影搖擺,人已不見了。


  4

  譚良洲臨死前的嘶號像千百隻厲鼠,在修兒耳中又撞又鬧,把他的心噬空了。他恍恍惚惚逃出鬆林,卻忘了來時方向。天上無光,地上無路,東南西北含混不清,修兒稍一遲疑,卻仿佛聽見薛讓揮著鞭子一步一步走近,隻好往西邊而去。枯木雜草齊腰深,把他攔了一層又一層,似乎存心要拖慢他、困住他;他用雙手劃開攔截,努力尋找竹林的方位,可直覺告訴他,他已離家越來越遠。山下也沒了光景,不見城,不見村,仿佛撞入了一座無邊無際的黑色死穴。不知怎的,他隱約聽見母親在叫:“修兒!修兒!”待要答應,卻見身後草叢影子一閃,大概是薛讓追過來了,修兒咽下回應,繼續往西逃命,撲騰了百來步,突然腳下踩空,身前竟是斜崖,他收勢不及,一栽倒,向崖底滾了去。


  修兒醒來時,星辰如芒,把溪水照出一片紫氣,他已回到了竹林橋上,再清醒些,他發覺自己伏在一人背上,卻是薛讓,修兒忙道:“放開我!”伸手去推,可一根鞭子早把他和薛讓緊緊綁在一起,修兒叫道:“你殺人了!”


  身邊的母親忙扶住他,道:“修兒,怎麽了?”


  薛讓道:“他夢魘了。”


  修兒道:“不是夢,你真的殺人了!”


  薛讓問杜若:“他幾時開始夢遊的?”


  杜若驚疑道:“我不知道,傍晚還好好的,隻說過橋走一走,不知……”


  修兒道:“他就是殺人了!我親眼見到的!”他用力一掙,和薛讓一起翻倒,兩人滾下橋,鞭子斷了,修兒跌在一邊,薛讓起身去扶他,修兒伸腿一踢,大聲道:“你離我遠些!你是殺人犯!”


  杜若趕過來扶,焦急道:“這是怎麽了!”


  修兒伸手一指這幽穀,道:“這也是個山洞,那屋子就是籠子!他把我們關在這裏,十年,二十年,然後要殺了我們!”


  想到洞中慘狀,修兒渾身發抖,道:“母親,我們是他的囚犯,早晚要被他殺死!”


  薛讓向杜若道:“去燒些熱水,給他洗浴,好生哄他上床睡覺。”


  杜若猶豫不去,薛讓道:“你先去,我有話和他說。”


  杜若隻好先去了。薛讓向修兒道:“你在夢裏見的是假的。”


  修兒道:“是真的。”


  薛讓道:“你和他不一樣。”


  修兒道:“這裏也是籠子,我們也是犯人,你要困我們多久?你幾時殺我們?”


  薛讓輕聲道:“若沒有我,你不會來到這世上。我看著你從嬰兒長成少年,我一歲一年等著你長大成人,我怎會殺你?”


  修兒愣住了。


  薛讓伸手,去撫修兒的頭發,道:“這裏不是囚牢,是你和你母親的家,是我舍命為你們安下的家。現在,你去家中睡下,天明之後,夢就消了。”


  修兒卻問:“你是誰?”


  薛讓道:“我是薛讓。”


  修兒問:“你是我的誰?”


  薛讓道:“是你的老師。”


  修兒長長呼了幾口氣,問出了他長久以來的疑問:“你是不是我父親?”


  薛讓道:“不是。”


  修兒問:“那我父親是誰?”


  薛讓往西一指,道:“他死了,墓在西方,有朝一日,我帶你去見他。”


  就在此時,杜若出了屋,叫道:“修兒!”


  修兒把薛讓看了看,再不說話,起身回屋去了。杜若過來,和薛讓交談了幾句,送他過橋,轉回竹屋,見修兒已在床上躺下,沉閉了雙眼。杜若滿懷愁緒,悄悄在門邊守了半夜,才回屋睡了。淺短的一場眠後,天已大亮,杜若出了竹屋。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幽穀見春,日暖生煙,溪中魚和草中禽都歡快起來,修兒獨自立在橋上思索,他才七歲,那姿態卻有些像成人了,杜若走過去叫:“修兒。”


  修兒道:“阿娘。”


  杜若試探問:“昨夜睡得可好?”


  修兒道:“一夜無夢。”


  杜若又問:“昨夜的事……”


  修兒在朝暉中眯了雙眼,道:“昨夜有什麽事?我已不記得了。”


  5

  大年初一正午,薛讓在直辨堂迎來了龍朔宮使者,使者拱手向薛讓賀喜,道:“今早大理寺卿林璽自請辭職,刑部尚書雷英左遷外州,從此督捕、審訊、懲罪之事,要請滄山暫為代勞了,台令休辭勞苦。”薛讓道:“分內之事。”便接了詔書,送走了使者。


  下午申時,薛讓從上獄出來,聽得外麵眾吏訝聲不絕,有人道:“滄山收權第一日,竟遇見如此大案!”


  話音未落,一吏進來稟道:“台令,出大事了。”


  薛讓問:“怎麽?”


  法吏道:“蘆州快馬急報:節度使楊庶民昨日淩晨遇刺身亡。”


  正二品掌兵重臣遇刺,薛讓的眉也皺了,問:“怎麽回事?”


  法吏道:“急報隻這一句,不知詳情。”


  忽然又有幾騎飛來,是一撥龍朔宮人,當先宮人叫道:“二聖有旨,著禦憲台火速查辦蘆州節度使楊庶民遇刺案,早定民心軍心!”


  薛讓便命法吏:“備馬,我們去蘆州。”


  兩日之後,薛讓與三五個得力法吏趕到了蘆州大方城。將軍幕府中,楊庶民的遺體放在正堂中央,親眷哭成一團。薛讓上前,見棺中楊庶民麵目鐵青,一眼可知,是因凍致死。楊夫人哭哭啼啼道:“那日睡到子夜,他不知中了什麽魔,醒過來,說要去後庭習刀劍,我說寒冬臘月的,你是沒吹過北風嗎?趁早睡了。他偏不聽,提著大刀就出了房,我既管不了他,就自睡了,一覺過來已快寅時,他還沒回來,我就叫婢子去催,婢子去了半晌,回來一路大呼小叫,說不好了,將軍出事了。我慌忙起床問什麽事,婢子說,將軍吊在棗樹上了。我這一嚇不輕,把合府上下的人都叫起來去看,到了後庭,果然見他被五花大綁在那光禿禿的棗樹上,繩子一層一層,纏得粽子一般,就在北風裏墜來蕩去,家奴們忙爬上樹解開繩子,把他抱下來,可身子早僵了,哪裏還有命在!就這樣生生凍了兩個時辰,凍死了。”說完又嚶嚶哭開了。


  薛讓問:“楊將軍可與誰結了仇?”


  楊夫人道:“他是軍人,要說結仇,不知結了多少,殺過的敵人、打過的卒子,哪裏數得過來?可他的武功了得,天下有幾人能把他綁上樹去?這可是遇見鬼神一樣的人了。”


  薛讓道:“帶我去後庭看看。”


  楊夫人便帶薛讓和法吏去了後庭,但見棗樹立在原地,大刀棄在樹下,薛讓過去一瞧,刀上沒有打鬥印記,四周也不見異常。許多家奴過來聽候,薛讓問:“你們當夜聽見了什麽?”幾個家奴同聲道:“沒聽見別人的動靜。”薛讓問:“可聽見打鬥之聲?”家奴們道:“一絲聲音也沒聽見。”


  薛讓思索開了。楊庶民似乎是在練刀的時候被人擒住捆綁,全無招架之力,可他是大焉名將,如何會在自家後院束手就擒?可見凶手絕非尋常之輩。薛讓和法吏們在後庭搜尋蛛絲馬跡,轉過一座假山,見山下橫著一塊半丈長的石灰條石,又粗又破,斷不是裝飾園林之物,薛讓便問:“這是什麽?”


  楊夫人道:“是當年將軍攻下北涼古琉城後,挖下的城牆石,運回來作紀念。”


  薛讓問:“古琉城是楊將軍攻下的?我如何聽說是孫牧野先破的城?”


  楊夫人道:“我們將軍攻的是北門,這石頭是從北城牆挖下來的。”


  薛讓便回顧法吏,問:“是涼人幹的?”


  忽然一個當地官員衝進庭來,問:“薛台令在哪裏?”


  薛讓問:“什麽事?”


  官員道:“龍朔宮快馬送來急詔,請台令親啟。”


  薛讓接過詔書,隨手遞給一個法吏,道:“念。”


  那法吏打開一看,霎地變了臉色,道:“台令,又出事了!”


  薛讓問:“如何叫又出事?”


  法吏便道:“雍州長烽城府尹陳人文於大年初一被謀殺。”


  薛讓問:“死了?”


  法吏道:“死了。”


  接連兩位高官遇害,無論巧合陰謀,都是舉世罕見,薛讓立即往庭外走,道:“去雍州,長烽城。”


  楊婦人追了幾步,哭怨道:“那我家將軍就不管了嗎!”薛讓自上馬去了。


  疾馳七天八夜,薛讓在黎明之時趕到了長烽城,陳府和楊府一般光景,隻是陳人文的遺體已被火化,剩一個骨灰盒放在靈堂。陳母親自麵見薛讓,慢慢道:“台令可曾聽說光天化日之下,刺殺一城府尹之事?我家竟遇見了。”


  薛讓道:“請夫人細說端底。”


  陳母道:“就是初一當日,我兒身為長烽府尹,去慰問城中鰥寡孤獨,為他們送去米油鹽衣。走訪了十三家,都沒出事;到第十四家,那家中隻剩九十多歲的老婆子和十來歲的重孫女,她家門簷矮,家中窄,多兩三個人便周轉不開,我兒便命武侯們在外等候,自家進屋,看看家裏灶上煮什麽,床上鋪什麽,切身察民情,解民憂。武侯們在外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進去相請,誰知家裏竟沒人了,兩間房,一個二丈大小的後雜院,都找不到人,又沒有後門,人如何就不見了?武侯們裏裏外外地找,有個人細心,發覺後院有一半的土要散些,像是才鬆動過,把土挖開一看,我兒果然就在裏麵,嘴裏塞了布條,是被活埋憋死的。”


  薛讓問:“那老婦和重孫女呢?”


  陳母道:“去向無蹤。”


  薛讓又問:“全城搜尋沒有?”


  陳母道:“當時就封城搜了,沒有半分收獲。”


  薛讓問:“陳府尹近日可曾與人結仇?”


  陳母道:“休說近日,哪怕從他出生那日說起,三十二年不曾與誰爭執半句。薛台令不信,去問問全城上下,誰不知我兒為官廉慎,為人溫惠?”


  薛讓點了點頭,又問:“陳府尹和蘆州節度使楊庶民可有往來?”


  陳母搖頭道:“我兒是文官,他是武將;我們在雍州,他在蘆州。連麵也不曾見過,何曾有什麽往來?”


  薛讓一時陷入思索。陳母見他麵色疲倦,便道:“膳廳已備下薄宴,為台令和法官們洗塵,請台令先去用膳,查案之事,不急一時。那凶手歸不歸案,我兒都活不過來了,我早已看空。”


  薛讓便和法吏們出門,下階三四步,又聽陳母在內吩咐家人:“把我兒的骨灰和他父親葬在一處。他父子二人皆因公犧牲,是陳門之耀。”


  薛讓一聽便轉了回來,問:“他的父親是誰?”


  陳母道:“我丈夫叫陳紀俞。”


  薛讓問:“他如何因公犧牲?”


  陳母道:“大焉並北涼之後,他一直在關外四州駐守,有一年冰封肅州,巡視時馬蹄打滑,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被驚馬踩死了。”


  薛讓追問:“陳紀俞是武將?”


  陳母傲然道:“是,他當年曾守墜雁、襲玉犀、破轉馬、下古琉。大焉戰勝北涼,也有我丈夫一份功績!”


  薛讓心中一個念頭一轉,問:“他也進攻了古琉城?”


  陳母點頭道:“當年攻破古琉城西門的,是我丈夫統率的軍隊!”


  薛讓起身向法吏道:“去查一查,當年攻南門和東門的是誰。”


  法吏們領命去了。這長烽城在雍州北部,與涼境相去不遠,城中許多人對伐涼一戰如數家珍,不多時,法吏們打聽明白了,急奔回來稟道:“台令,攻南門的是百裏旗,攻東門的是孫牧野!”


  話音剛落,府外來了許多人,紛紛叫:“這可真是翻天了!”


  陳母出堂問道:“何故喧嘩?”


  一人道:“夫人,滿大街都在傳,百裏將軍……”


  另一人搶著道:“百裏將軍昨夜領兵出墜雁關巡視,中了涼賊埋伏,身中數箭,力竭而死!”


  法吏們聞言,大驚失色,道:“台令,這……”


  薛讓長籲一口氣,道:“急報龍朔宮,千萬嚴守開元城!”


  6

  北涼極北之處,便是白鳶江的源頭。這是臘月二十九夜,長河凝凍,孤月西輾,二十個采冰人悄然出現在如鏡的江上,他們身穿熊皮襖,用冰斧和冰釺子在江麵鑿出厚半丈、長一丈的堅冰,把長繩一頭的鐵鉤鉤住冰,一頭纏上自己的肩膀,將冰塊拽出江麵,再以棉布和稻草層層包裹,裝上岸邊馬車。還餘一個中年男子,以狐毛氈帽遮麵,坐在江邊寂然旁觀。直至天明,二十塊重約千斤的寒冰被裝上二十輛馬車,他才隨采冰人們登車而去。


  十日後,白鳶江水複滔滔,采冰人們棄車換船,一路順波南下,每到一處關卡,他們便出示關牒,道:“我們是北方采冰人,此去開元城,是要賣冰給皇城貴人,供他們盛夏消暑。”守關卒子掀開棉布和稻草檢查,果見是一塊塊冒著寒氣的冬冰,便揮手放了行。


  一個月後,送冰船出白鳶江,入桃影河,轉而向西,再過七日,采冰人們立上船頭,看見河盡頭漸漸升起一座巍峨的城池,皆打起呼哨來,回頭喚道:“公子,開元城到了。”那氈帽男子聞聲,也起身遠眺,滿麵風霜隨之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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