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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上元燈節

  第二十五章


  上元燈節

  1

  大年三十,開元城家家戶戶都過了一個祥和除夕,大焉允治元年有驚無險地收場了。翻到正月,便是允治二年。正月十五這日寅時,唐瑜還在鸞衾中酣睡,忽然覺得鼻尖細細地癢,將他的深睡點淺了一些;接著右臉也微癢起來,便把他徹底擾醒了。唐瑜尚未睜眼,唇邊先漾出笑意,伸出手臂將枕邊人抱住,才慢慢睜開眼睛。


  明幽拿發梢在他的臉上拂來拂去,道:“瞧你要睡到什麽時候。”


  唐瑜咬她的耳垂,道:“你夜間不讓我睡,白天也不讓我睡?”


  明幽打他的胸膛,不許他再說,又道:“我們今天要逛西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瑜問:“‘我們’是誰?”


  明幽道:“我,蘇葉,蟬衣姐姐。”


  唐瑜道:“你們自去,我稍後還要去開元府。”


  明幽頓時惱了,問:“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唐瑜答:“上元節。”


  明幽道:“上元佳節,各府各衙都休假了,獨你還要上班。”


  唐瑜道:“休假也要有人值班的,今天輪到我了。”


  明幽興味索然地離了唐瑜懷抱,自己翻身起床。婢女們聽聞明幽醒了,便進來侍候梳洗。明幽在梳妝台前坐了,錦兒捧來八幅暈彩雲紋錦裙,白銀錯絲披帛;箏兒端來八瓣寶相花樹,鏤花包金梳;筠兒取出十來種金箔剪的梅花鈿花樣,請明幽自己挑選。唐瑜歪在枕上看明幽梳妝,忽道:“你不是說要和蟬衣娘子一起逛?”


  明幽心中有怨,隻輕聲道:“是。”


  唐瑜道:“你以前說蟬衣娘子從來無妝素服,對不對?”


  明幽不明白夫君的意思,遂轉身歪頭瞧他。


  唐瑜道:“她一身簡樸,你一身奢麗,一起走在街上,豈不……”


  他不把話說完,要明幽自己領悟。明幽從來是嬌養千金的做派,自己想不到這一節,聽夫君一說,才恍然大悟,道:“這樣蟬衣姐姐會尷尬,是不是?”


  唐瑜道:“無論她在不在乎,你都該為她著想的。”


  明幽道:“好吧,我也穿素一些。”於是吩咐錦兒,“把那件五幅湘波裙拿來。”她對鏡摘了金花樹,換了一支潤玉釵,又去揭眉心的花鈿。


  唐瑜從床上起來了,他走到明幽身後,俯身替她將花鈿揭下,回頭向婢子們道:“你們先出去。”


  2

  到卯時,蘇葉也起了床,自己對鏡挽了環髻,勻了新鮮曉妝,便坐在窗邊等明幽來叫自己,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眼見已過辰時,便自己下樓,去叫明幽。走到唐瑜夫婦住的憐玦軒,錦兒端了一個木盤掀簾而出,先向蘇葉行禮,道:“蘇娘子早。”


  蘇葉看錦兒手中的木盤,盛著一個被打破的薔薇水琉璃瓶,一個流瀉一空的玳瑁胭脂盒,奇道:“大清早的,怎麽摔了這麽多東西?”


  錦兒吐了吐舌頭,道:“錦兒不說,蘇娘子自己問明娘子去。”


  蘇葉先問:“二郎在不在?”


  錦兒道:“二郎已去了開元府。”


  蘇葉這才掀開門簾,進了房中,卻見明幽嬌弱地睡在床上,隻穿著紗羅底裙。蘇葉悄步走過去,跪在床邊,撚起明幽散在枕上的發絲拂她的臉,道:“懶貓兒,什麽時候了,還在睡?”


  明幽一下子驚醒,看見是蘇葉,卻羞了,把臉全埋在暖衾裏,呢喃道:“我……我困得很,我們下午再去叫蟬衣姐姐,好不好?”


  蘇葉嗔道:“昨日說好一大早就去的,這麽冷的天,我好不容易才起床,卻被你騙了。”


  明幽從暖衾中伸出雪白的雙臂,將蘇葉拉上床來,道:“早上風大濕氣重,咱們多睡一會兒吧。”她依偎在蘇葉身邊,很快又倦倦入睡,蘇葉醒了卻再睡不著,她聞見一縷若隱若現的胭脂香,轉頭看梳妝台時,那台上仿佛還有一抹未擦淨的薔薇水痕。


  3

  卯正,唐瑜準點到了開元府上班。因是上元節,大半官吏都放假了,各房隻餘一個人值守。唐瑜將呈報上來的政務都處理了——為五百戶貧民劃撥節日救濟糧,與驍翊衛協調今日的皇城治安維護,然後點了五十個差役,想去巡視東西兩市和玄武大道,忽然鳳閣遣來一使,道:“端木相公請唐府尹去鳳閣相見。”唐瑜便命少尹任傳煜巡視街市,自己轉馬往鳳閣而來。


  到了鳳閣昭明廳,廳中隻有三人:坐正榻的是端木拙,坐左榻的是禦史大夫孫澤羽,坐右次榻的是大理寺卿林璽,唐瑜與三人互禮畢,坐在了右首榻。


  端木拙向唐瑜道:“這個上元節,唐鳴玉怕是不得閑了。”說完,看向孫澤羽。


  孫澤羽正襟危坐,道:“正月初一,天子家在止狩台上祭祖,獻享七廟;正月初二,太常寺去七廟清點牲酒,發現秬鬯酒少了一壇,查了七日,發現是當日祭禮結束後,禮部右侍郎黃如誌悄悄藏於袍下帶走了,太常寺報與禦史台,禦史台又查了五日,得知黃如誌於當夜宴請好友,把這壇秬鬯酒喝掉了。”


  唐瑜難以置信,道:“竊飲太廟之酒?”


  孫澤羽道:“祭太廟的太牢和秬鬯,是天子親手呈獻,孝敬先祖的,黃如誌竊而飲之,可算大逆不道。我在昨夜入宮麵見二聖,請旨問罪黃如誌及所宴請之客。”


  唐瑜便問:“客人是誰?”


  孫澤羽道:“尚書令崔衡。”


  唐瑜又是一驚,道:“崔衡是太後親兄,天子國舅,如何能問罪?”


  孫澤羽道:“當然能問,太後和聖上已經下了聖旨,命四司協作,同查崔黃案。”


  唐瑜問:“四司?”


  孫澤羽道:“禦史台,開元府,大理寺,禦憲台。”


  林璽道:“現請開元府抓捕崔黃二人,移交大理寺,大理寺立案審理,無罪則釋放,有罪則公訴,交由禦憲台審判。”


  唐瑜不應聲了。端木拙問:“鳴玉有難處?”


  唐瑜遂道:“端木相公,崔衡六公子崔如禎和唐瑜有交情,唐瑜稟請回避此案。”


  端木拙看孫澤羽,道:“孫大夫以為如何?”


  孫澤羽冷冷道:“昔日滄山獨掌法事,有千種弊端,卻有一種好處,唐府尹知不知道?”


  唐瑜道:“請大夫指教。”


  孫澤羽道:“高效。禦憲台說抓即抓,說審即審,立竿見影,卓有成效。如今法權分散一部、一府、一寺、兩台,雖然製約了權力,卻拖慢了效率。今日開元府有難處,明日大理寺有苦衷,後日禦憲台有隱情,一方滯礙,各方停頓,十年百年做不成一件事。唐府尹,當初法權分立,還是你向端木相公獻的計,現在有事,先阻在了開元府,怕不好吧?”


  唐瑜默然良久,道:“是唐瑜優柔寡斷了。”


  孫澤羽又緩和了神色,道:“孫澤羽入宦海三十年,才煉成一張鐵麵,經得住唾罵,斷得了人情。唐府尹還年輕,情有可原。”


  端木拙將聖旨交給唐瑜,道:“執法貴時效,著開元府一日之內,逮捕崔黃歸案。”


  唐瑜接了聖旨,向三官告辭,回了開元府。他將聖旨前後看了數遍,才簽署了逮捕令,緝捕司的官吏手持逮捕令,分兩路去了崔府、黃府。一個半時辰後,緝捕司回複:“已將二人捉拿,移送到了大理寺。”說完呈上大理寺的接收函,唐瑜沉默看函不語。


  下午申時過二刻,唐瑜正和禮部官員商討龍朔宮前的燈輪和燈樓籌備事務,一吏進門稟道:“唐府尹,崔衡之子崔如禎在府門口,請府尹去相見。”


  唐瑜在心中歎氣,道:“請他進來。”


  府吏道:“他不進來,一定請府尹出去。”


  唐瑜遂向禮部官員拱手致歉,起身往府門走去。離門尚遠,便聽見一陣人聲嘈雜,走出門外,先見門前大街上跪著一排五花大綁的家奴,站著一排持鞭拿棍的家奴,又見一臉晦氣的崔如禎背著手站在街中央。開元府正在皇城繁華處,來往的車馬行人被堵了路,見官府有事端,都駐足看熱鬧,圍了一個比肩繼踵的半圓。


  唐瑜站在階上高聲問:“崔六郎,這是什麽緣故?”


  崔如禎道:“今日上午崔家起了變故,全家亂成一團麻,我在崔府門口進出兩回,偏巧不巧,聽見了幾個看門奴在說話。原來當初為救唐三郎,唐府尹曾到過我家,吃過我家看門奴的虧。我曾與府尹是好友,不能讓府尹白受委屈,現將崔家看門奴全綁來向府尹謝罪,或打殺,或賤賣,任憑府尹處置。”


  唐瑜道:“唐瑜再不濟,也不會和奴仆爭長論短,六郎自將家奴帶回去,不必為唐瑜出閑氣。”


  崔如禎道:“府尹不屑處置,隻好崔如禎自己來了。”他一揚手,吩咐站著的家奴,“鞭棍齊下,有幾層皮揭幾層皮!”


  那幾個手持家夥的家奴便走上前,在看門奴身後站定了,鞭形棍影在空中一閃,劈裏啪啦打在崔宗、崔宏、崔老二等人背上,有三兩個立時撲倒地上,口中大呼道:“小奴們知錯了,請唐府尹饒命!”


  唐瑜強壓慍怒,道:“崔六郎,我無意怪罪諸奴,你這是打給誰看?”


  崔如禎道:“賤狗奴得罪了崔家的客人,客人可以諒解,主人卻不能不糾正門風。”


  一陣棍棒亂飛,鮮血四濺,眾奴都趴在地上哭喊不止,周圍的看客們也不禁心驚膽戰,一麵想逃,一麵又看直了眼睛。一個開元府吏站出來大聲道:“你要教訓家奴,自回家關起門訓,在開元府大門前放肆,成何體統?”


  崔如禎的聲音更大:“哪條律法規定不許在開元府前訓家奴,你翻出來我瞧瞧!”


  崔宗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不敢向崔如禎求饒,隻一個勁向唐瑜磕頭,道:“唐府尹,是小奴得罪了府尹……”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後腦,他“哎喲”一聲,口鼻噴血,又哭道,“府尹實在記仇,打死小奴也無怨,其餘幾位看門奴卻是無罪,府尹饒了他們吧!”


  唐瑜疾步下階,握住了抽向崔宗的鞭,向崔如禎道:“當日的境遇,我不以為怒,更不以為恥。崔六郎,你若借打家奴的背來打我的臉,傷不到我,你趁早帶他們回去。”


  崔如禎卻不避唐瑜的眼神,直截道:“我是真心為你出氣,你竟小看了人。我一直拿你當朋友,拿三郎當朋友,我是看不得自己的朋友受委屈。”


  唐瑜辨不清話的真假,一時不能回答,崔如禎轉頭看那滿地亂滾亂哭的家奴,終於喝道:“住手!”執法家奴忙都停了手。


  崔如禎再向唐瑜道:“你登我家的門,被我的家奴羞辱,是我崔如禎對不起你,今日我親自上門請罪,把幾個家奴打了個半死,我對你再無愧了。一事歸一事,我父親五十七歲的人,今日被開元府的差役連拉帶拽,顏麵掃地,這賬要不要算?”


  唐瑜道:“逮捕你父親是我簽署的命令,他們是奉命行事,你要記賬,就記在唐瑜一人頭上。”


  崔如禎道:“好!他日我來要債,你休耍賴不還!”說罷,向眾奴一揮手,道:“我們走!”家奴牽來五花馬,崔如禎翻身騎上,狠狠一鞭,在層層看客中闖出一條路,絕塵而去。


  4

  換作平日,孫牧野總是在城外校軍場待到夜晚才回家,因今日是上元節,他中午就回了城,先去東市買了三尾鯉魚,兩斤荔枝,兩斤豬骨,兩斤劍南燒春,才回了宣陽街燕然巷。一進家門,蟬衣迎麵走來,孫牧野見她氣色似比往日生動,近了細看,原來是破天荒淡掃了雙眉,他問:“你去哪兒?”


  蟬衣道:“唐家兩位娘子邀我去逛西市,說了此時來叫我。”


  孫牧野道:“我來時門外沒人,你再等等。”


  蟬衣道:“我就在門口等。”


  孫牧野道:“你把星官兒帶去。”


  蟬衣道:“今天街上人多,它要嚇到人的。”


  孫牧野“嗯”了一聲,兩人擦肩而過,他走出四五步,又回頭問:“要不要回來吃晚飯?”


  蟬衣不回頭,道:“我們就在西市吃。”


  孫牧野道:“別回來太晚。”


  蟬衣卻走遠了,也不知道應沒應。


  5

  開元城多年相沿成習,東市多為本地坐賈,西市卻雲集了列國行商,在天下中心做四海生意。上元節是新年首個月圓之日,最被世人看重,未離原上的百姓也紛紛湧入皇城,與城中居民共度佳節,雖還是下午,市集已是萬人攢動。瑤商在賣夜明珠、紅珊瑚、深海貝,荊商在賣雀舌茶、木靈芝、苗家蠟染布,項商在賣羊角匕首、鹿骨馬鞍、隴河烈酒,五花八門,好不熱鬧。


  三個娘子東一家西一家逛了半日,蟬衣奇怪道:“東洛的筆墨紙硯最是精美,偏偏逛了這麽久,都不見東洛客商。”


  明幽道:“焉洛還是敵對國,邊境都是封鎖的,洛商哪裏過得來?”


  蘇葉道:“姐姐買不到筆墨,隻好怪孫將軍不肯議和了。”


  蟬衣抿嘴而笑,再走出十多步,忽見一個北方貨攤,桌上鋪著人參、鬆子、熊皮,架上懸著七八支霜笛,她悄然凍了笑容,立定了。那北方客商正大聲吆喝買賣,見蟬衣怔怔盯著霜笛看,遂笑道:“這位娘子看看我家霜笛吧?找遍中原,哪裏的笛聲都不如北方霜笛幽靜。”


  蟬衣聽聞鄉音,眼中仿佛起了霧,問:“你是北涼哪裏人?”


  那客商一驚,慌忙壓低聲音道:“娘子莫提‘北涼’二字!哪裏還有北涼?如今成了大焉‘北方四郡’了。”


  蟬衣慍道:“北涼二字也說不得了?中焉難道要將八十萬涼人一筆抹去!”


  明幽忙上前牽蟬衣的手,道:“姐姐,逛了大半天,我早餓了,咱們吃飯去。”


  蟬衣兀自暗怒,半晌方壓下去,勉強一笑,道:“好,咱們去飲幾盅。”


  明幽回頭看看跟著的十餘個家奴,個個馬匹上都馱滿了她和蘇葉買的東西,遂道:“你們先回家去,不用管我們三個了。”


  一個家奴道:“街上人山人海,不護著三位娘子怎麽行?”


  明幽道:“我們又不是紙做的,碰碰就壞了。你們自去,我們看一會兒燈就回家。”家奴們隻好去了。


  家奴們一走,明幽便笑靨如花,道:“我帶你們喝酒去!”口中學郎君們打起呼哨,遙指東南方高高佇立的天問樓,領著蟬衣和蘇葉縱馬奔去。


  天問樓高七層,因一層隻招待一撥客人,倒比別處清靜許多。六層都有了酒客,三位娘子隨小博士登上七層,小博士將四麵二十八扇窗全閉了,雜聲立時緘默在樓外。


  三個娘子解下風裘,圍一桌而坐,明幽問那清秀的小博士:“你們這裏做得最好的是什麽?”


  小博士笑道:“任小娘子點。天下大小七國,哪裏的風味,天問樓都做得好。”


  蘇葉道:“我想吃龍井蝦仁。”


  小博士應道:“記下了。”


  明幽道:“月盤兔,纏花雲夢肉,黃桃燉菠菜,蓮葉湯都有沒有?”


  小博士道:“記下了。”


  明幽問蟬衣:“姐姐是不是喜歡吃荔枝琥珀凍?”


  蟬衣道:“這些菜已足夠了。”


  明幽自向小博士道:“要荔枝琥珀凍,琥珀需用鯉魚鱗做。”


  小博士道:“記下了。娘子們用飯還是用麵?”


  明幽道:“今日是上元節,自然是吃元宵的。”然後明幽點了五仁餡,蘇葉點了紅豆餡,蟬衣點了芝麻餡。蟬衣又點了一壺葡萄酒給明幽和蘇葉,自己卻喝烈汾酒。明幽重遊天問樓,那年中秋的情景又曆曆在目,她一邊飲酒,一邊和蘇葉、蟬衣說起當日事,時而說唐瑜因買紀叟家酒遲到了,時而說紅衣舞伎行刺謝家郎,蟬衣淡然聽,蘇葉卻一會兒笑一會兒驚,像隨著明幽回到當夜,重曆了一番。


  酒至半巡,小博士又端了一個托盤,轉進屏風來,問:“哪一位是明娘子?”


  明幽道:“我是。”


  小博士趨步上前,將一碟切片的果肉放在桌上,道:“二樓的郎君送給明娘子一份萇楚桃。”


  明幽奇道:“哪位郎君?”


  小博士道:“他說是明熙公子的朋友。”


  明幽瞧了一眼碧色果肉,道:“你去回告郎君,明幽心領他的好意,這果子他自己吃吧。”說完把果碟推了過去。小博士做了一個鬼臉,將果碟放回托盤,退回屏風後,往樓下去了。


  蘇葉問:“你哥哥的朋友,你認不認識?”


  明幽道:“他的朋友多,我一個也不認識。”


  蘇葉道:“咱們從二樓路過的時候,你看沒看見人?”


  明幽道:“每一層都有屏風擋在樓梯口,哪裏看得見堂中景象?”


  蟬衣卻道:“二樓沒有屏風。”


  明幽問:“姐姐看見了?”


  蟬衣道:“是,層層都有屏風隔斷,唯獨二樓的屏風撤了,堂中一覽無餘。”


  說話間,那小博士又轉出屏風來,還端著木盤,笑道:“郎君又說了,他也是唐二郎、唐三郎的朋友,請明娘子莫見外。”


  明幽聽說是夫家的友人,倒不好直拒了,蟬衣道:“既如此,幽兒將果子收下,再回贈一份給他,就不失禮了。”


  明幽遂問小博士:“你們這裏還有什麽好果子?”


  小博士眼珠轉了一轉,道:“我家從東方采買了哀家梨,昨日剛送到開元城,最是清脆爽口。”


  明幽道:“那你送一碟梨給那位郎君,說是唐夫人回禮他的。”


  小博士應了要去,蟬衣道:“你去問了郎君的姓名來,幽兒好告訴夫君和哥哥,記下這份人情。”


  小博士年輕好事,喜得兩頭跑,下去一會兒又噔噔噔上來,回道:“他說他姓崔。”


  明幽聞言一呆,心中一點點明朗起來。


  蘇葉好奇地問蟬衣:“姐姐,你看見二樓那人沒有?”


  蟬衣道:“我聽見那幾層都是嬉笑行令,獨他那一層寂若無人,所以隨意看了一眼,記得堂中隻有一人一桌,燈火暗弱,我沒看清長相。”


  明幽似有心事地吃了一顆蝦仁,道:“我知道他是誰了。那個中秋節,他也在。”她的手比畫著,“我哥哥坐這裏,我坐這裏,二郎坐那邊,他,他好像是坐斜對麵吧,行刺的舞女是被他攔住的。”明幽又想起那個中秋之後的某日,哥哥忽然對自己說:“崔六郎想約你去玩,你去也不去?”她那時初初戀上唐瑜,隨口道:“不去。”轉頭就忘了這回事,卻因一碟不期而至的萇楚桃挑起了記憶,可是崔郎君的臉,她早記不清了。


  正心神不定時,忽聽樓外響起一連串脆脆的爆竹聲,窗紙被映得發亮,蘇葉先歡喜道:“城中放煙花了!”蘇葉和明幽一同起身,碎步跑去推開軒窗,和風聲一起湧入的,是震天的爆竹響,一朵璀璨的煙花恰巧在她們眼前開放,流光四濺,一半飄進天上的星河,一半墜入人間的桃影河,接著,皇城中千百束火樹銀花衝天而起,東南西北遙相輝映,在夜幕上燃成一片絢爛的雨,那輪明月也黯然失色了。


  明幽和蘇葉跑過來拉蟬衣,道:“姐姐,龍朔宮前燈輪要亮了,咱們快去看。”蟬衣隻好隨兩個小娘子往樓下去,到二樓時,明幽有些心怯,腳步也不自覺地輕了起來,她想假裝不在意,卻又忍不住偷偷看。


  果然,屏風被撤了,在樓梯上也能瞧見整個大堂。堂中隻有一盞燭,一張桌,一個人,窗戶全開著,可窗外的熱鬧絲毫沒有驚擾到他。


  崔如禎隻點了兩三個菜,卻已喝了五六壺酒。他聽見樓上有人下來,便抬眼看,恰恰和明幽四目相對,崔如禎露出將要笑而未笑的神情,若明幽對他笑一笑,哪怕隻是點點頭,他也好以笑回應,可是明幽的目光隻蜻蜓點水地和他碰了一碰,就驚鹿般轉身跑下去了,他隻好收斂神情,拎起酒壺,斜倚在了榻上。


  6

  入夜,孫牧野燉了半鍋冬瓜豬骨,蒸了三個黃米餅,拌了一碟萵筍,放在庭中一張小食案上,掇一隻小矮凳過來坐了,一邊就菜吃餅,一邊自斟自飲。星官兒伏在桌邊吃一盆生牛肉,那爆竹聲在四麵八方響個不停,驚得它不時抬頭,警惕地張望滿天光怪陸離的花。


  孫牧野不看煙花,隻看一鍋骨湯時而倒映出紅色,時而倒映出綠色,他沉默地喝劍南燒春,一口就是一碗。星官兒吃飽了牛肉,舔著舌頭湊過來,孫牧野將酒碗遞到它的鼻尖,它嗅了一嗅,頓時連打了兩三個噴嚏,終於惹得孫牧野笑了一笑。豬骨還剩一半的時候,酒壇子已見了底,孫牧野將最後幾滴倒入碗中,先夾了一塊冬瓜吃,再舉碗喝,仰脖入喉之時,他的雙眼看向天空,忽而整個人定住了。


  此時煙花凋盡,一場喧囂銷聲匿跡,亙古不滅的星辰又漸漸布滿夜幕。孫牧野定定地看,眼睛一刻也不眨。


  天穹之東,星宿之中,出現了一顆不該出現的星:熒惑星。


  孫牧野大惑不解,他怕自己酒醉看錯,便將酒碗放回食案,再站直了身,深深凝視那星。


  夜空忽然亮如白晝,一顆掃星自東而來,橫掠整個開元城,向西而去。


  7

  鳳閣早下班了,端木拙卻沒去賞花燈,他在東閣裏溫起一壺烏程若下酒,和唐瑜對坐談心。因見唐瑜心緒低沉,端木拙問:“你還在因崔如禎的事鬱悒,是不是?”


  唐瑜輕聲道:“前些年,三郎和幾個朋友去洪武圍場打獵,迎頭撞見一群野馬,三郎的坐騎被驚嚇,將三郎掀在地上,幾百雙馬蹄從三郎身邊踏過,有幾位朋友和我們是十多年的總角之交,也不敢輕易上前相救,崔六郎那時和三郎初識不足半年,隻有他往野馬群裏衝去,把三郎拖出來,救了他的命。”


  唐瑜將酒杯拿起來,又放下,道:“因崔六郎的緣故,他父親對三郎、對我做過的事,我從未記恨過。今日在逮捕令上簽下名字,世人都要說唐瑜以公報私,我聽其自流,可是崔六郎也不能理解,我心中確是內疚。”


  端木拙道:“為人在世,之所以別於禽獸,一因重情,二因知理,可是世事百態,紛繁駁雜,往往重情則輕理,論理則無情,兩全時少,兩難時多。譬如崔衡之事,崔如禎為人子,重的是天倫;鳴玉為國家命官,重的是法理。他無錯,你也無錯,不需愧疚。”


  唐瑜消沉道:“唐瑜任開元府尹半年,對內虧欠家人,對外辜負朋友,先生,若為官便要落得眾叛親離,那為官何益?”


  端木拙白眉之下雙目跳動,未及答話,卻見窗戶一白,竟似一張黑幕突然拉開一般,唐瑜起身離榻,推開窗戶,看見一束掃星之尾沒入西方,他微感詫異,麵上卻不動聲色,正要關窗時,端木拙也過來了,他仰頭看天,額上的皺紋深邃如刻,唐瑜順著他的目光看,心忽然沉沉往無底洞墜去。


  端木拙凝重道:“熒惑守心,國運有變。你立刻回開元府,召全府官吏通宵待命,以備不虞。”


  8

  唐珝入了涅火軍,一連數月都在校軍場集訓演練,此夜正輪到他擔任警衛,他站在軍營哨樓上,手持長矛,眺望北方。黑茫茫天地不辨,中心卻一片雲蒸霞蔚煞是引人注目,正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開元城。煙花綻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唐珝在心中默認那些煙花:國色天香,鸞鳳和鳴,星離雨散,百川歸海。往年的上元節,他也愛放煙花,在唐府後花園,在桃影河邊,抑或在皇宮大殿前,唐二卻不喜歡放,隻喜歡遠遠地袖手看。蘇葉一直想看皇城的煙花,自己答應放給她看的,可惜食言了。


  唐珝又開始想念他的那些夥伴。袁青嶽已死,宇文宸一直駐守南方,今夜在城中狂歡的,大概隻有徐家兄弟和崔如禎了,不知道今夜在哪家歌樓舞榭,桂酒椒漿,不醉不歸?

  二十裏外煙消火散之後,唐珝輕輕歎了口氣,抱著長矛發呆,恰在此時,東方一束掃星拖著長長的星尾,劃過他的頭頂,向西方落去,卒子們都驚動了,紛紛叫道:“妖星現!妖星現!”


  卒子們的目光都隨著掃星走,唐珝的目光卻轉回了東方,他看了半晌,突然拋下長矛,直往哨樓下衝,主管警衛的校尉看見了,立刻喝道:“唐珝!你做什麽去?”


  唐珝道:“我要回開元城!”


  校尉道:“你說回就回,軍營是菜市口不成!”


  唐珝手指東方,道:“你看見沒有?熒惑守心!知不知道什麽意思?”


  校尉向東方看了一眼,道:“行軍打仗的人,誰看不懂天象?我用你教?”


  唐珝道:“那你聽沒聽過‘熒惑出,萬骨枯’?說不準要有天災人禍了,我家在開元城,我要回去看看!”


  校尉道:“今夜是你執行警衛,你敢擅離職守,必受軍法處置!”


  唐珝道:“那我家人怎麽辦!”


  校尉道:“你先問問戰友怎麽辦!若此刻是戰時,你擅離哨樓,敵方乘虛而入,你置身後的萬千將士於何地?”


  校尉往營中一指,那地上黑壓壓一片士卒都看著唐珝不吭聲,唐珝站在木梯上,下也不是,回也不是,咬著牙瞪那校尉。


  校尉提高聲音道:“唐珝!你從軍後我教你的第一個道理是什麽,告訴我!”


  唐珝便嘟囔了一句。


  校尉道:“大聲些!莫做小兒婦人態!”


  唐珝遂高聲道:“軍令如山,令行禁止!”


  校尉道:“記得就好!莫說什麽天災人禍,就是泰山崩於眼前,我不叫你動,你就不能動!”


  唐珝兩拳捏得直抖,憤憤地拖著長矛回到了哨樓上,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卻隻能麵北站直,遙望那座繁華絕代之城。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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