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焉桓帝
第十八章
焉桓帝
1
夜半的江風狂躁不安,吹得中軍帳篷像一隻苟延殘喘的巨獸之肚,一陣陷進來,一陣鼓出去,帳中一盞燈火恰似巨獸的心,時而緊張地跳動,時而頹喪地收縮,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一般。
隨軍的文臣、不卸甲的武將黑壓壓站了一地,都屏息靜氣,望著那一方木榻。尚藥局的何司醫是外傷聖手,此次輪到他隨駕出征,倒真真是天助衛鴦。何司醫先清洗了衛鴦右臉的箭傷,再灑上象牙粉末止血,又挑出一枚用淨水蒸煮過的金針,穿上桑皮絲線,在傷處細細縫了十多針,最後以鎮痛、收斂的密藥敷之。
臥床的衛鴦命甘懷恩取了銅鏡來瞧,隻看了一眼,便笑道:“若這樣子回宮,豈不遭皇後嫌棄?”眾臣聽衛鴦還有心玩笑,都輕輕舒了一口氣。
衛鴦問:“何司醫,朕的傷勢如何?”
何司醫道:“箭入皮未入骨,隻要陛下不操勞、不動怒,靜養九十日便可痊愈。”
衛鴦又轉向眾將,問:“今日戰事,結局如何?”
肖漢卿道:“我軍陣亡兩萬一千人,重傷三千餘人,十七員千夫長戰死。洛賊傷亡不下三萬。”
衛鴦道:“悔不聽肖將軍諫言。是朕貪功自大,中了小賊的奸計,葬送了好局。兩萬一千子弟未能回岸,朕如何向他們的家人交代?”
眾人也知是衛鴦的過錯,是以個個沉默不答。
衛鴦道:“今日之敗,敗在衛鴦,與眾將士無關。還請肖將軍主掌,厚葬亡者,厚恤親屬。”
肖漢卿應了,又道:“三軍在帳外候旨,不知下步之策,請陛下酌定。”
衛鴦仰麵看帳頂,目中滿是不甘,肖漢卿看得透徹,道:“臣進諫:請陛下即刻旋駕回開元城。洛賊死傷慘重,斷無餘力進犯,臣留守章州,陳琳回湘州,開春再與洛戰,必報今日之仇!”
陳琳也道:“戰前崔衡、端木拙都勸陛下徐圖緩進,陛下執意不聽,以致受挫。請陛下納肖漢卿之諫,回皇城休養。肖漢卿、陳琳駐守兩州,練兵鑄甲,等候王師重來。”
衛鴦澆滅了心中希冀,道:“也罷,也罷。誰去告知江左潤州百姓,衛鴦失約了。”說完長歎一聲,蓋在胸膛上的棉被卻在急促起伏。
眾臣見衛鴦再無話,便行了君臣之禮,魚貫退出,何司醫卻不敢走,趨步到床邊,詢問:“陛下可有哪裏不適?”
衛鴦微微搖頭。
何司醫道:“若有半分頭疼腦熱,請立刻告訴臣知道。”
衛鴦點頭。
何司醫對侍立的甘懷恩道:“半個時辰後,請陛下飲了爐上煎的藥,切記,切記。”甘懷恩應了,何司醫這才出帳離去。
甘懷恩知曉聖意,將宮人一並支出了中軍帳,讓衛鴦清清靜靜地休息,自己卻不敢離開,他獨自坐在床尾地上,守著一簇爐火。不知過了多久,火上的砂罐冒出吱吱的受熱聲,一絲白氣從罐蓋的縫隙飄了出來,漸漸地,甘懷恩的鼻中充滿了苦澀的藥味,他隻覺頭越來越沉,眼越來越花,忍不住靠著床,伏在衛鴦的足邊睡去了。
衛鴦也不知自己睡沒睡。他先是聽見飛虻箭破空的尖嘯聲,又聽見皮肉劃破的撕裂聲,血濺入眼的轟鳴聲,將士驚慌的吵呼聲,最後,他聽見藥在咕嘟咕嘟地沸騰,湯溢出來了,落在火堆上,燒成黑煙。
甘懷恩睡著了,衛鴦想叫醒甘懷恩,吩咐他把砂罐取下來,休再焦躁地響,喉中卻發不出聲音。罐蓋被沸水掀開,眼見快要掉落地上,衛鴦便想自己起床去取,卻怎麽也翻不轉身,掙紮間,他忽然發現帳簾被掀開了,一個士兵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衛鴦看不清來人,遂問:“是誰?”
那士兵慢慢向衛鴦走來,反問:“陛下不認得臣是誰?”
他走近了,衛鴦見他甲胄上有燒灼的痕跡,心中一驚,喝問:“你到底是誰!”
帳簾再次打開,又有幾個士兵走進來,齊道:“陛下仔細想一想,我們是誰。”
衛鴦見幾個士兵都麵生,穿的也不是涅火軍的明光甲,問:“你們是章州兵,還是湘州兵?未受宣召,帶甲擅闖中軍帳,其罪當誅!”
士兵們道:“臣等是雍州兵!”
衛鴦聽了,心中詫異非同小可,厲聲道:“北方雍州兵,怎麽來了東方?朕未下旨,誰敢擅自移防大軍!”
士兵們的甲胄都燒得焦黑,道:“臣等已死,不受召,不受調。”
爐上藥罐蓋子被水衝開,在地上摔得粉碎。衛鴦瞬間清醒過來了,他的目光在士兵們的臉上來回遊移,問:“死了?幾時死的?死在何處?”
一個道:“死在一年之前,墜雁關外!”
衛鴦道:“你們是雍州哪一部?”
士兵道:“雍州百裏晟部。”
衛鴦詫然重複:“百裏晟?”
眾兵道:“正是百裏晟!”
衛鴦抬眼四望,不知何時,燒甲士兵們竟已圍住了臥床,將中軍帳擠得滿滿當當,不知人有多少。
衛鴦下意識地拔劍,才發現自己早換了布衣,他又在枕下摸索,匕首也不見了,隻好大喝:“甘懷恩!甘懷恩!”
床尾的甘懷恩卻頭伏在雙臂裏,似已睡死過去,什麽也沒聽見。
衛鴦反而鎮靜了,問:“你們既然已死,為何又來找我?”
士兵道:“正因死了,才來找你。”
衛鴦道:“找我何事?”
士兵道:“找你問一個明白,討一個公道!”
衛鴦見士兵們臉上、身上到處是刺傷、燒灼的痕跡,不由自主地沉下語調,道:“你們死在涼賊的箭下,卻找我討什麽公道?”
一個道:“我們死於誰手,你心中清楚!”
另一個道:“衛鴦!五千雍州兵,是死在你的手裏!”
士兵們全咆哮起來,道:“是你下令,將我們聚殲在涼軍的戰俘營,你認不認罪!”
五千士兵齊齊痛哭,帳中殘燈驚恐地閃爍,四壁鬼影幢幢,衛鴦望向帳簾之外,分明有持刀的驍禁衛在來回巡邏,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
士兵們控訴道:“我們戰敗被俘,日夜盼著援軍來救,誰知等來的援軍,卻將弓箭對準了我們!一國同袍,一軍兄弟,殘忍狠毒,竟勝於敵!衛鴦!你為何要下屠殺同袍的命令?”
衛鴦額上淌下的汗水淤積在眼中,他握緊雙手,道:“你們做了降卒,如同死了一次!倘若涼賊殺了你們,你們又有什麽話說?死於涼賊之手,和死於我之手,又有什麽分別?”
士兵們道:“當然有分別!死於賊手,固得其所;死於同袍,永不瞑目!”他們緊緊追問,“你明知能救,為何要趕盡殺絕?為何要毀屍滅跡?衛鴦,你說!你說!”
士兵們一個個俯向床頭,一聲聲淒厲追問,幾十雙手掐向衛鴦的喉嚨,濃重的血腥氣湧入衛鴦的胸腔,他喘不過氣來,揮舞雙手,要將眼前的人都推開,卻抓住一片虛無,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終於嘶聲道:“我要一個出兵北涼的理由!我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衛鴦的雙足亂蹬,碰到了昏睡的甘懷恩,甘懷恩身子一抖,醒轉過來,卻看見衛鴦滿臉汗水,眼眶圓睜,瞳孔凸出,雙手向上空亂抓亂刨,口中念道:“我不但要收複舊土,還要征服列國,一統四海!侵略異邦,為天下忌,我本就得位不正,豈能公然入侵,再惹萬人痛罵?唯有借你們的命,打出複仇之旗,才能師出有名,無往不勝!”
他說完這幾句話,力氣已盡,低聲道:“你們參軍赴戎,不也是為了國家強盛嗎?如今北涼疆土,盡歸大焉,你們……你們應當瞑目了。晟字營五千降卒,我已下令個個厚葬,親屬十倍撫恤,你們不可再怪罪我!”
甘懷恩嚇得魂飛魄散,跪行到床頭,一把抓住衛鴦懸空的手,叫道:“陛下!陛下!”
衛鴦的手一觸碰到甘懷恩,那眼前的五千張臉立刻消失了,他愣了一愣,轉頭看見了甘懷恩。甘懷恩顫聲撫慰道:“陛下做噩夢了。”一邊說,一邊騰出右手,掏錦帕給衛鴦擦汗。
筋疲力盡的衛鴦推開甘懷恩,一言不發。甘懷恩又道:“是吃藥的時辰了。”他去爐邊,取下藥罐,倒入碗中,捧到衛鴦的麵前。
衛鴦定定看著帳簾之外,忽然叫:“青嶽!青嶽!”他覺得自己在大喊,發出的聲音卻細若遊絲,帳外人全然聽不見,甘懷恩連忙幫著叫:“青嶽!”
守在帳門口的袁青嶽立即進帳,道:“青嶽在。”
衛鴦卻又不說話了。
袁青嶽見衛鴦麵色慘白,甘懷恩也是畏畏縮縮,實在不知就裏,又問:“陛下有何吩咐?”
衛鴦道:“你去,再去找端木先生,說衛鴦兵敗重傷,命不久矣,他肯不肯原諒衛鴦,來見最後一麵?”
袁青嶽和甘懷恩大驚失色,齊道:“陛下!”
衛鴦道:“快去!快去!來不及了!”說完,兩眼一黑,倒在床上。
袁青嶽不敢怠慢,急忙轉身出帳,甘懷恩又開始疊聲叫:“何司醫在哪裏?快去請來!宮人們通通進來伺候!”
2
何司醫重開鎮靜、定神的藥熬了,督促衛鴦服下,甘懷恩替他換下了濕透的衣裳,擦洗了臉和手臂。衛鴦不肯睡,命小宦官們都在床前坐了,依次說些家鄉故事、唱些家鄉小曲給他聽,他自己卻一句話也不說,仰麵盯著帳頂發怔,直到天明,他的眼簾開始沉重,不住地開闔,極會察言觀色的小宦官們便漸漸把語聲放低放慢,要等衛鴦睡去,忽然帳外都在叫:“端木先生來了!”衛鴦一個激靈醒轉,叫道:“快請進來!”
帳簾開處,老邁的端木拙拄著拐杖,踉踉蹌蹌趕進來,道:“陛下,老臣來了!”
衛鴦急著翻身去迎,誰知麻木的下身拖不動,於是上身倒栽下地,宦官們忙擁上前攙起,將他扶正在床,他卻將餘人都推開,去抓端木拙的手,道:“先生,我以為你還要怨我,不肯來見。”
端木拙拋了拐杖,一手與衛鴦相握,一手拂開他臉上的亂發,道:“老臣日日夜夜都在牽掛陛下,隻是……”
他不肯往下說,衛鴦替他道:“隻是衛鴦對不起先生!先生一直教誨衛鴦要做忠孝之人,衛鴦從不肯聽,幾次犯下滔天罪行,連累先生受盡世人唾罵!先生三十年嘔心瀝血,卻教出衛鴦這樣乖謬無道的學生,這不是先生的錯,是衛鴦自己不堪造就……”
端木拙低頭歎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衛鴦淚如雨下,將頭埋在端木拙的懷中,端木拙也緊緊摟住衛鴦,不住地寬慰。此時此地,再沒有君與臣、師與生,有的隻是一對久別重逢的父子。
待衛鴦心緒稍平,端木拙扶他躺下了,坐在床邊陪他閑談。衛鴦問:“先生幾時返鄉的?”
端木拙道:“二十多日前,和百餘士子一起回來的。士人們重歸故裏,都在稱讚陛下雄武大略,用兵如神。”
衛鴦終於露出笑容,道:“我並非十惡不赦,是不是?”
端木拙道:“陛下即位兩年,定北疆,收東土,是彪炳日月的功業,怎麽妄自菲薄?如今十三州百姓都盼著陛下繼續南征西討,把大焉失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收回來。”
衛鴦道:“我……我來不及了,我已不行了。”
端木拙道:“陛下安心養傷,老臣陪伴陛下回開元城,寸步不離。”
衛鴦卻道:“回不去了,我心裏知道。”
端木拙見他固執不聽勸,心中歎息,不再開解。
衛鴦神情憂傷,將自己的一生慢慢回憶,道:“我的母親是鮮卑人,我是在鮮卑山下出生的,一歲多時,父親做了太子,才把我接回中原。東宮的宮人們欺我沒有母親,看不起我,背地裏罵我是胡奴。後來多了佑和信兩個弟弟,幼時,我們相處和睦,一處玩,一處鬧,過了幾年,他們懂得了華夷之別,從此同我疏遠了。祖父靈帝不喜我,於是朝中的大臣也不喜我,到了要讀書的年紀,那些鴻學博儒都不肯來教我,父親為我請的幾位老師,寧辭官亦要抗命。隻有端木先生,不嫌我低微失寵,主動上書,願做衛鴦的老師。可我生性頑劣,不知感恩,不服管教,每每與先生作對,書也不肯背,字也不肯寫,想逃課就逃課,想頂撞就頂撞,惹先生生了多少回氣。外人都笑話先生,說先生是自討苦吃,先生卻始終對衛鴦不離不棄,一陪三十年。有一句話,衛鴦從未說過,今日說給先生:我在這世上,除了妻兒,隻有先生是至親。我投身卒伍,舍生忘死,是想給自己爭氣,給先生爭氣,讓那些笑話先生的人明白,先生的學生比他們的學生強百倍、強千倍!登極帝位之日,我……我多想你留下來,安享學生帶給你的榮光,可你卻不肯饒恕學生的罪孽。先生,若有來世,我還願你做我的老師,可你一定不願再要我這樣的學生了。”
端木拙道:“願意,願意。若有來世,我還做你的老師,你想怎麽任性,都使得。把我的書藏房梁上也好,把我的硯台鑿漏也好,往我的茶杯裏撒沙子也好,我都不生氣。”端木拙說到後來,淚滿衣襟,“東宮書齋外的梅花開了沒有?咱們回去看看吧。”
衛鴦道:“好,咱們現在就啟程,回家看看。”一言畢,忽然急促地咳嗽起來,血從嘴角一絲絲冒出,滴在被褥上,恰似一朵朵豔麗的梅花。何司醫和甘懷恩又慌忙上前伺候,可大家心中都清楚,衛鴦確是垂危了。
衛鴦平複半晌,又道:“衛鴦在彌留之際,能見先生一麵,心中的牽掛落下一半,卻還有另一半,懸在空中,不得踏實,不敢瞑目。”
端木拙道:“陛下牽掛太子。”
衛鴦道:“是。太子年方九歲,內向柔弱,如何擔負國家之重?他做天子,如何裁決大政、如何把握朝綱、如何統治萬民?內有朝野人心不服,外有敵國虎視眈眈,倘或一步走錯,衛家成敗事小,社稷興衰事大,先生,如今衛鴦該如何做?”
端木拙道:“陛下任命崔衡為宰相,實有先見之明。崔衡是皇後之弟,太子之舅,必然盡心竭力輔佐太子,朝中不會有大亂。”
衛鴦道:“朝中不會大亂,外藩又該奈何?”
端木拙問:“陛下所慮外藩是誰?”
衛鴦道:“寧州節度使,唐之盈!”
端木拙點頭道:“唐之盈占七郡之地,擁兵十五萬,在八州節度使中實力最雄厚,他若作亂,不好節製。”
衛鴦道:“唐薛之爭,唐之盈的獨子遇害,親兄自殺,他豈不記仇?有衛鴦在,十個唐之盈也不敢動;衛鴦一死,唐之盈必反!唐之盈起兵,太子鎮壓不住,崔衡鎮壓不住,百官鎮壓不住。”
端木拙道:“各州節度使,誰能倚仗?”
衛鴦搖頭道:“唐家勢力盤根錯節,豐州節度使與唐之盈有舊交,章州節度使曾是唐之盈的部將,我實在拿不準,一旦開戰,誰會助太子,誰會助唐之盈。”
端木拙道:“鉗製唐之盈,一要能征善戰;二要陛下之嫡將;三要朝中軍中俱無牽絆。”
端木拙目光閃動,他有一個人選,卻不挑明,要等衛鴦自己說;衛鴦也知道端木拙心中的名字,他微微猶豫,道:“他還是二十四歲的年輕人,能不能擔當重任?”
端木拙反問:“陛下二十四歲的時候,做了什麽?”
衛鴦蒼白的臉上重煥神采,傲然道:“我從南荊手中奪回了夜州!”
端木拙道:“二十四歲收複夜州之人,如何不能信任二十三歲擊破北涼之人?”
衛鴦心中有了底,立刻叫:“甘懷恩!”
甘懷恩忙應:“陛下有何吩咐?”
衛鴦道:“急召三人來見。”
甘懷恩問:“哪三人?”
衛鴦道:“太子衛熹,宰相崔衡,後將軍孫牧野!”甘懷恩便知衛鴦要托孤,連忙出帳派人,一刻之後,兩路使者——一路回開元城接太子和宰相,一路去扶風城召孫牧野——分別去了。
3
留守皖州扶風城的孫牧野離衛鴦最近,他在頭一日晚上收到白鳶江戰敗的軍報,第二日清晨便接到了急召令,遂星夜兼程往衛鴦的駐地趕,兩日一夜之後,他走進了中軍帳。
臥床不起的衛鴦讓孫牧野暗自吃了一驚——二人在扶風分別時,衛鴦尚且意氣風發,短短兩月不見,竟已是發白麵灰,顯出離世的光景來。孫牧野行過君臣之禮,衛鴦微笑著朝他招手,道:“坐過來。”
小宦官搬出一方矮坐榻,放在衛鴦的床前,孫牧野坐了,衛鴦握住他的左臂,看他的箭傷,問:“傷好了不曾?”
孫牧野道:“痊愈了,留下一個疤痕。”
衛鴦道:“天下哪有完膚的將軍?威望都是流血流汗打出來的。”
孫牧野“嗯”了一聲。
衛鴦又道:“攻占扶風之役,你犯了一個錯,知不知道?”
孫牧野麵露異色,搖了搖頭。
衛鴦道:“你肩負打援之任,祝子欽援軍行駐菱華山時,朕以為你會四麵圍困,誰知你放敵過山,退至平原決戰。”
孫牧野道:“我去看過了,祝軍在山崗山腳連營,仰攻不易,所以退守。”
衛鴦道:“或強攻於山堡,或對攻於平原——為何一定要攻?”
孫牧野看著衛鴦不說話。
衛鴦道:“戰後,朕也去看過了,菱華山的地形,最易合圍。你若掘溝築垣,斷其要路,截其糧餉,祝軍自亂。他急於解扶風之困,十日之內必圖突圍,你在退路設伏,等候截殺,必事半功倍。平原之戰,勝得艱險,焉軍傷亡甚重,雖勝,也不得不汲取教訓。”
孫牧野再將當日菱華山的情形在心中過了一遍,終於默認衛鴦言之有理。衛鴦見他不說話,卻笑道:“你心中必定在想,朕輸給了祝小賊,你卻是贏過他的,朕並沒有資格訓你,是不是?”
孫牧野斷然道:“不,孫牧野聽得進陛下的教誨。”
衛鴦道:“兵法是百戰千役打出來的,你還年少,缺少錘煉。朕還有許多心得經驗想教給你,卻餘日不多,隻能憑你自己去勝敗中成長了。你切記:列國群雄,不乏知兵大家,勝衛鴦者不知多少,你要時刻有如履薄冰之慎,如臨深淵之危,朕才能放心把涅火軍交給你,把太子交給你。”
孫牧野大感意外,道:“交給我?”
衛鴦道:“是!朕把萬鈞重擔交給你,你敢不敢接?”他語重辭厲,頃刻間恢複了迫人的天子氣度。
孫牧野年輕氣盛,最經不得激,此刻哪裏會說“不敢”二字,當即應道:“敢!”
衛鴦欣慰一笑,他繃直的上身微微放鬆,倚回了床枕,放緩了語調:“端木先生對朕說,托孤大事,要找自家的嫡係親信,可朕想了許久,你追隨朕不過一年的時日,到底算不算朕的嫡係?”
衛鴦到底老成會謀,有些話,他自己不說,卻拋給孫牧野說,孫牧野果然道:“當年是陛下大赦天下,孫牧野才得以洗脫流刑,免罪還鄉;也是陛下不拘一格提拔,孫牧野才得以一展抱負。陛下對孫牧野有知遇之恩,孫牧野對陛下有報效之義,陛下視孫牧野為嫡係也好、旁支也好,孫牧野都視陛下為領袖,願殉身以供驅馳。”
孫牧野一表態,衛鴦心中的巨石便落了地,道:“當初朕擢升你,是為國家,為軍隊,不為私心。倘若說有私,也是希望與你、與眾將士一起征伐四方,重鑄盛世,百年之後,你我的時代,也被後人稱頌為英雄輩出的時代,各自青史傳唱!可惜天意弄人,衛鴦一生征途,無奈止於白鳶江,恨切!恨切!到如今,衛鴦心中再無公心,隻存私心,雄圖霸業盡拋流水,唯有家中小兒放心不下,脫去這身衣裳,我也不過是位父親。眼下,一個父親要將孩兒托付給你,請你念在往昔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上,護他孩兒平安,你答不答允?”
孫牧野默默聽了半晌,點了點頭。
衛鴦伸手與孫牧野相握,道:“我今日不是以君主之身命令你,是以長輩、同袍之身求助你,我已赤膽相見,你亦當丹成相許!”
孫牧野回想二人相處的過往,眼看衛鴦不久人世,心中也泛起一絲悲涼,道:“若沒有陛下,孫牧野如今還是夜州邊境一罪卒。從今往後,太子與孫牧野係於一身,有千刀萬劍,我替他擋。”
衛鴦感激不已,大聲道:“好好好!衛鴦得大丈夫之諾,還有何疑!可含笑九泉矣!”他心緒一起伏,那胸口的濁氣直衝咽喉,引得他扶床咳嗽不止,甘懷恩慌忙上前,一麵幫他撫背,一麵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跡,又勸道:“陛下今日說了許多話,勞了許多神,不如先睡下歇息,明日再與孫將軍訴衷腸。”
孫牧野於是起身下地,行告辭禮,衛鴦深喘了幾口,朝孫牧野招手,孫牧野又走過來,在衛鴦麵前跪下,俯首聆聽。衛鴦與孫牧野近在咫尺,他幾番欲言又止,吞吐其詞,終於,他幽深道:“墜雁關外,是我負你,我自贖罪,你自釋懷。”
孫牧野驀然變了色,他抬頭看衛鴦,兩人眼光相對,說不盡的情緒在無言中交換:一個越發渙散,一個越發銳利;一個仿佛瀕臨解脫,一個仿佛囹圄已深。衛鴦抵不住孫牧野的眼神,他主動扭過頭去,悶咳了幾聲,一旁的甘懷恩慌忙道:“陛下莫再說話了!”他扶下衛鴦,蓋好被子,又叫候在帳外的小宦官進來倒熱水。
孫牧野見衛鴦閉了眼,便起身往帳外走,掀開帳簾的時候,聽見衛鴦在問:“太子和崔衡怎麽還沒來?”甘懷恩安慰道:“太子一行就要過章州了,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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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交瘁的衛鴦,終於在見過孫牧野之後陷入了一場穩妥的睡眠,伴著不遠處怒號的濤聲。他在夢裏忘了自己是離家千裏的征人,他記得自己隻是東宮中一個叛逆又敏感的少年。
仲夏午後,庭中炎炎熾白,樹上知了聒噪,衛鴦躲在一叢繁盛的芭蕉葉下,看焦急的端木先生和兩個書童頂著烈日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四處找他去書房練字,趁先生和書童過了回廊盡頭,他從芭蕉樹中跑了出來,去了衛佑住的小院。
五歲的衛佑午睡剛醒,猶自迷迷糊糊地趴在涼榻上,歪著小腦袋發怔,他的乳娘端了一碗綠豆粥過來,柔聲道:“二郎餓不餓?起來喝一點粥,冰冰甜甜的粥。”
衛佑揉揉眼睛,爬了起來,張開小嘴接乳娘伸過來的勺子,卻眼睛一轉,看見了窗戶外的衛鴦。
衛佑清醒了,他稚氣的臉上漾出笑容,叫道:“哥哥,進來喝粥。”
乳娘看著衛鴦道:“大郎要不要粥?若要,我再去給你做。”
衛佑推乳娘的手,道:“給哥哥,給哥哥。”
衛鴦道:“我不喝。”轉向衛佑道,“我去後花園劃船,你去不去?”
衛佑一骨碌從榻上翻下來,道:“我要去!你帶我去!”
乳娘一把拉住衛佑,輕嗔衛鴦道:“大郎,你要去,自己去吧,二郎不去。”
衛佑掙脫乳娘,道:“我偏要去!”他逃出房門,牽了哥哥的手,兄弟倆一起在陽光下飛奔,急得乳娘追到廊下大聲道:“二郎,你這樣淘氣,太子妃要罵我的!”
到了湖邊,衛鴦從荷田中拉出一條小花舟,跳上去,向站在木橋上的衛佑道:“你跳過來。”
衛佑不會水,見重重荷葉之下湖水綠不見底,便搖頭道:“我不敢跳。”
衛鴦站在舟頭,向衛佑伸出雙臂,道:“你跳,我接著你。”
衛佑歪頭道:“你不哄我?”
衛鴦道:“不哄你,你過來。”
衛佑鼓起勇氣,先後退幾步,再向前急奔,躍向橋與舟之間的湖水,他的雙足一離橋,就覺得身體在往下墜——他的氣力實在不足以讓他跳上舟頭——眼見要跌落湖麵,衛鴦的手臂伸了過來,將他攬入懷中。
花舟分開荷田,漾出兩痕漣漪,在翠湖上清閑兜遊,衛佑趴在舟頭逗遊弋的彩鴛鴦,衛鴦在舟尾劃槳,白日耀目,衛鴦快活地眯起雙眼,遙看水天相連之處,他忽然渴望湖水沒有盡頭,讓他將小舟一路劃到碧藍的天上去。
衛佑嘰嘰咕咕和彩鴛鴦說了許多話,又問衛鴦:“哥哥,阿娘要生小孩了,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衛鴦道:“那是你的阿娘,不是我的阿娘。”
衛佑道:“阿爹說,我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不然我為何是你的弟弟呢?”
衛鴦頓了頓,便道:“那,我既然有弟弟了,阿娘就再生個妹妹吧。”
衛佑嘟嘴道:“你有弟弟,可是我沒有弟弟,我也要弟弟。我想當哥哥,我也去後麵劃槳,讓他坐在前麵。”
衛鴦笑道:“那就再要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好不好?”
衛佑搖頭道:“不好,不好,人多了,我劃不動船。”他搖搖擺擺站起來,朝舟尾走,道,“哥哥,你教我劃船。”
他一動,輕巧的花舟便左右晃動起來,反讓他站立不穩,衛鴦忙道:“你坐下,不要動!”
衛佑不聽,他頭暈得緊,下意識地往衛鴦那跑,伸著雙手道:“哥哥扶我!”
衛鴦丟了木槳來迎他,兩個人一齊動,花舟更動蕩不穩,舟推浪,浪推舟,終於往左一斜,將衛鴦、衛佑倒入湖中。
水瞬間把衛佑吞沒了,四濺的水花湧進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急得雙手亂刨,湖下仿佛有一雙大手,拉著他往深處沉去。看不見光芒了,全是渾蒙蒙的水,衛佑大叫:“哥哥!哥哥!”耳中卻是沉悶的咕嚕聲,悶得他想吐。忽然一股力量束住了他的腰,衛佑回頭看,是衛鴦抱起了他,想把他往湖麵上拖,於是恐懼萬分的衛佑掙紮著,死死箍住了衛鴦。
數十斤的重量掛在衛鴦身上,如鐵砣般扯住他,將他往湖下溺,衛鴦大叫:“放開手,我抱你!”聲音全被水淹沒了。衛鴦抱著衛佑奮力往上遊,衛佑卻帶著衛鴦急劇往下沉,衛鴦不能呼吸,隻好去扳衛佑的手,叫道:“放開!我會救你!你信我!”可絕境中的衛佑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衛鴦,怎麽也不肯放開,衛鴦急了,他一邊捶打衛佑的手,一邊道:“放開我!放開我!”呼吸屏不住,水也從他的鼻中衝了進去,一直衝進胸腹,衝昏了他的神誌。筋疲力盡的衛鴦放棄了掙紮,他大口大口地嗆水,和衛佑一起墜落。仿佛過了很久很久,窒息的兄弟倆看見許多人影從四麵遊來,將他們抱出了水麵。
火輪西沉,參星隱現的時候,暑熱散了,衛鴦換了身幹淨衣服,又去衛佑的小院看望他。當衛鴦走到竹簾外時,卻聽見屋內父親在和太子妃說話。
隻聽父親道:“鴦兒不是有心的,你別責怪他。”
太子妃卻在哭,道:“他是有心還是無意,隻有天知他知,你進他的心裏瞧了嗎?就乍乍地為他辯白。他是你的兒,佑兒不是你的兒?”
父親沉默不語。
太子妃怨道:“不是我氣量狹小容不得人。若是尋常百姓家,你帶十個八個私生兒回來,我也不在乎——將來他們要爭,也不過是爭三間房四畝田,有什麽打緊?盡數給他也沒關係——可偏偏是帝王家,他若來爭,爭的就是江山,是天下!”
父親道:“佑兒是嫡長子,是他的終究是他的,別人爭不走。”
太子妃道:“古往今來的帝王家,為了極權盛勢,兄弟相煎的故事還少嗎!你倒可以不在乎,橫豎都是你的骨肉,江山給誰,都是姓衛;我卻是佑兒的母親,我懷胎十月辛苦生養的,我要護他,為他著想,有什麽錯?”
父親辯道:“我怎麽不在乎?我比你疼佑兒,你心裏清楚。”
太子妃道:“你既疼佑兒,就把他保護好些。你不拿出威嚴來,今日有人敢把他淹水裏,明日就有人敢把刀架他脖子上!”
父親不願聽這殘酷的話,輕責道:“說話沒輕沒重!”
父親語氣一嚴,太子妃又開始哭,道:“你和我凶什麽!你自己欠下孽債,卻是我擔驚受怕!百年前胡人襲我國,今日胡兒進我家,我能不怕嗎?能不防嗎?他才十多歲,就是一副怪戾樣,真不知將來還要作什麽亂。我今日把話放這裏:這天下,將來是你的,你百年後是佑兒的,他若來搶,我寧死不依!”
夫婦兩個的聲音越來越大,吵醒了床上的衛佑,他呆呆聽了一陣,忽然“哇”地哭了出來,問道:“天下是什麽?哥哥為何要跟我搶?”
衛鴦沒有掀開那扇竹簾,他安靜地佇立許久,悄悄離開了。
自此之後,衛鴦再也沒能和衛佑一起玩耍,東宮如海,兩人連見麵的時候也少了,一年中隻有祭祖、冬至、除夕、中秋聚會時得以相遇,他倆在家人奴仆的簇擁中互望,衛佑總是閃躲衛鴦的眼神,臉上寫著怯懼。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一個五歲的童子,之間的情誼經不起旁人的攛掇和長久的疏離,三年過去,二人已然形同陌路了。
這年秋天,祖父靈帝攜皇子皇孫去洪武圍場秋狩,衛鴦、衛佑亦在此列。圍獵兩日之後,衛鴦的獵物為皇孫之冠,靈帝的獎賞卻不以功勞論——別人是錦彩百緞,金削刀一口;衛鴦卻是錦彩百緞,金花盞一雙。衛鴦不以為意,他更在意的,是還沒能與衛佑說上一句話。
入夜,禦營在圍場中駐紮,衛鴦獨自一帳,父親與衛佑、衛信一帳。衛鴦趁父親還在禦帳陪祖父說話,便悄悄來找衛佑,他掀開帳簾,看見了衛佑,還看見了不滿三歲的衛信。
衛佑正在火盆上烤鹿肉,衛信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吃,兩人見了衛鴦,衛佑先站起身,一連後退了四五步,衛信卻不怕,他拿鐵簽子指衛鴦,道:“胡兒!胡兒!”他並不知道這兩個字的含義,隻是每次在東宮見到衛鴦,一轉身奴婢們都會這樣叫,便也跟著叫。
衛鴦不理衛信,向衛佑道:“二郎,你怕我做什麽?”
衛佑戒備道:“你休想再傷我。”
衛鴦道:“我從沒有傷你!”
衛佑道:“你帶我去湖上玩,就是為了淹死我。”
衛鴦道:“舟翻了,我自己也落了水,我也險些淹死,你該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衛佑道:“在水中你一直想扳開我的手,你不記得了嗎?我卻記得!”
衛鴦啞口無言,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衛佑隻有八歲,幼稚中卻顯出世故來,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搶我的天下?你休想!”
衛鴦道:“我不想!”
言畢,卻聽火盆邊嘩啦一聲,兩人轉頭一看,卻見衛信一個倒栽蔥,栽進了火堆裏。原來衛信吃完手中的鹿肉,又惦記起火爐上的美味來,他見兩個哥哥在相爭,便自己踮腳去取,誰知站立不穩,直直撲進火中,炭火燒灼了皮肉,他又痛又怕,頓時尖聲大哭起來。
衛鴦搶上前,把衛信從火盆中抱起,帳外聊天的家奴和侍衛都聞聲衝了進來,眾人看時,衛信雙手、右臉都已燒得通紅,侍衛們忙叫:“快去請太子殿下回來!請奉禦來!”
機靈的家奴衛敏一把抱住衛佑,道:“二郎,這不是你做的吧?”
衛佑早嚇得驚慌失措,瞪著衛敏不回應。
衛敏又搖他,道:“這不是你做的,對不對?”
衛佑便呆呆地點了點頭。
衛敏道:“少時殿下來了,你要如實告訴殿下,害三郎的不是你,記住沒有?”
正說話間,衛佑見到父親衝進帳來——不隻父親,祖父、叔叔、文臣武將侍衛奉禦,烏泱泱一群人,都進帳來了,把他們兄弟三人圍在中間。衛佑瑟瑟發抖,不等別人開口,搶先叫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父親聞到一帳的糊味,已是心痛如絞,他抱起衛信,見衛信幾處被燒,哭得撕心裂肺,不免火冒三丈,責問:“不是你,那是誰?”
衛佑被震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索性也哇哇大哭起來。
父親又環視眾奴,問:“是誰做的?”
眾奴伺候不周,怕降失職之罪,都跪下道:“大郎和二郎、三郎說話,吩咐我們在帳外候著,實在不知帳內之事。”
祖父靈帝走上前,手扶上衛佑的肩膀,道:“是怎麽回事,你和祖父說。”
衛佑哭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祖父問:“那是誰?”
衛佑聽眾人的語氣,仿佛非要找出一個人來不可,他也顧不得了,見衛鴦站在一邊,遂伸手一指,道:“是他!”
父親看向衛鴦,怒道:“你……你為何害弟弟?”
衛佑心思忽然活絡起來,指著帳中祖父禦賜之物道:“他沒得金削刀,就來搶三郎的金削刀!”
父親一聽,喝問衛鴦:“此話當真?”
衛鴦坦然直起脊梁,大聲道:“好!是我做的!要如何罰我罪我?”他目光如炬,反把眾人一一瞧去反問,對視靈帝之目也不退讓,眾人竟被懾住了,衛鴦字字如鑿道:“是我要搶東西,是我把他丟進了火盆——我是胡兒,天生就要害人殺人的!他燒了哪裏,我賠哪裏!”衛鴦說畢,赤手從火堆中撿出一塊火紅的燒炭,直戳戳往自己臉上燙,父親大驚失色,和眾侍衛一起撲過來,奪過了火炭。
飽經世事的祖父看出內有蹊蹺,便向父親道:“你的家事,自己審慎處理。”說完,拂衣而去,眾人散了,隻餘下號啕的衛信,瑟縮的衛佑,憤懣的衛鴦和悲苦雜陳的父親。
翌日,衛鴦與父親、兩個弟弟離開洪武圍場,回了開元城。他以為要被問罪受罰,誰知家中上上下下無人理會他,還照舊吃飯睡覺。等過了半月,父親才把他叫到了書房。
和顏悅色的父親向衛鴦道:“二郎前日向我坦白了,三郎原是自己不小心跌進火盆的,二郎是怕我們怪他照看不周,才加誣於你。我一時氣急,未及詳查,對你辭色嚴苛,你不要往心裏去。”
衛鴦一身戒備的氣力卸掉了,道:“好。”
父親又道:“我讓二郎向你道歉,可他慚愧又膽怯,不肯來,隻讓我交給你這個,”父親伸出手來,掌心有一對小小的金絲楠木雕刻的虎符,做工並不講究,“你曾對二郎說過帝王將軍們調兵遣將用的虎符,他沒有真的送給你,就匆匆雕了這樣一對小玩意兒,請你原諒他。”
衛鴦接過虎符,道:“我是哥哥,他是弟弟,我本該讓著他,不會和他生氣。”
父親讚許地點頭,又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衛鴦道:“父親請說。”
父親道:“你今年十六歲,也算到了立身建業之年——我十六歲時,已封了侯——聖上與我商議過了,想封你做縣侯,隻是封地有些遠,在南方檀州,你願不願意?”
衛鴦低了頭,把一雙虎符在掌中磨來磨去。
父親道:“並不是父親要趕你走。你若不願去,依然可以留在東宮,這裏本是你的家。”
衛鴦便抬頭道:“我不去。”
父親沉默了,許久方道:“好。”
衛鴦又道:“父親,你若真心給我找去處,就送我去軍營。”
父親一愣,道:“你是賭氣,還是當真?”
衛鴦道:“當真。即使今日父親不提,我也早想和父親說,我喜歡在馬背上野,不習慣在深宅大院裏拘束,不如去軍營曆練。”
父親道:“好,我改日和魏無傷將軍說,讓你當皇城的驍翊衛。”
衛鴦道:“不,我想去北方,去雍州軍。”
父親驚道:“邊疆從軍,要身親前線、接戰外敵,你可想清楚了?”
衛鴦道:“想十年了!”
父親的眼裏有歉疚,也有憂心,他將衛鴦看了半晌,終於道:“好。”
衛鴦便去北方雍州從了軍。他那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選擇雍州,許多年後回想,或許是上天給他指了一條明路——雍州人是最尚武之人,雍州兵是最善戰之兵。衛鴦在雍州戍守四年,與北涼交戰三次,打出了一支忠誠驍勇的鐵軍;然後去蘆州征剿叛軍,赤紅軍旗所至,叛賊望風披靡,“涅火軍”的名頭就此響徹大焉;洛國入侵東方時,衛鴦揮師南下,在章州與裴鄉中並肩作戰,抵禦了東洛的侵略,教四海列國都知道了大焉有個衛鴦;兩年之後,他率大軍西進,從荊國手中奪回夜州,又鎮守夜州七年,蕩平流寇,安定邊疆;後逢西項大舉入侵,他馳援寧州,擊敗項軍,守住了大焉最後一道防線,“涅火軍”從此稱天下第一軍。衛鴦的功勳越大,軍權越大,野心也就越大,當攻無不克的項兵敗退,衛鴦明白了自己有多大的力量,也明白了自己該有多大的擔當。是時,他站在山崗上遙望項兵倒旗棄戈的背影,驟然想到多年前,衛佑問的那句話:“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搶我的天下?”
衛鴦俯瞰硝煙散盡、空無一人的戰場,獨自大聲應道:“是!”
衛鴦為奪位做了十二年的準備。他擴張兵力、握實兵權,暗招謀士、運籌策劃,陰結近侍、打通內外,終於在陪父親去千潺澗養病的時候下定了決心。夏夜,衛鴦與十九位同生共死的親兵立下血誓,磨快刀刃,走進了麒瑞宮門。
那夜的月影美得詭異,在樹梢溫柔地流轉,給了孤注一擲的衛鴦些許撫慰,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冉冉過溪而來的衛佑。看著弟弟的臉,衛鴦忽而想起他在花舟上活潑的笑容,忽而想起哀鴻遍野的國境南北,忽而想起他給自己雕的一對虎符,忽而想起八千裏無限壯美的河山。衛鴦揚起了手中的橫刀。馬腿斷了,宮人死了,禁衛死了,衛佑跪在水中驚慌地喊:“哥哥……”卻沒能喊完這句話。
衛鴦任刀口滴血,頭也不回往父親的寢宮而去。麵對病榻上命若遊絲的父親,他用最恭敬的語調,說出了最殘忍的話:“你的嫡長子,被我砍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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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將盡,正是萬籟俱寂的時分,帳前的戰馬簇擁在一處睡著了,馬尾卻在輕輕地搖;警戒的士卒坐在高高的哨樓上,懷抱長矛,望著銀光閃爍的江麵出神。衛鴦睡得格外平穩。他不再擔心會響起強敵進犯的號角,也不再忌憚會有刺客將繩結套上他的脖頸,他繃了一生的心弦,在今夜鬆鬆垮垮地斷了。隨它去,隨它去。衛鴦在夢中牽掛著幼子,思念著發妻,緬懷著母親和父親,他聽見父親在叫:“鴦兒,鴦兒。”
衛鴦如夢囈般應道:“父親,我在這裏。”
父親問:“你是不是怨我負了你的母親?”
衛鴦道:“不,母親說她至死不悔,她既無怨,我又怎能怨你?”
父親道:“那你是恨我薄待了你?”
衛鴦道:“衛鴦的骨血出自父親,衛鴦流落塞外,是父親將衛鴦接回開元城,衛鴦從軍出征,父親送行送出二百裏,哪裏有薄待?”
父親忽然淒愴道:“你既不怨不恨,為何要下毒藥毒死我?”
衛鴦在昏睡中急切地搖頭,道:“我沒有,我沒有!”
父親道:“你自海外尋得鬼筆菌,榨為汁液,每日滴入我治頭風的藥湯中,瞞得過世人,瞞不過上蒼!衛鴦,你何其狠毒!”
衛鴦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父親不信,道:“你心中有恨,殊不知我心中亦苦。當初我對你母親誓願,一定帶她進衛家,是她的族人不肯放她隨我回中原,她的父母瀝血阻攔,她不能不留下,換得我回家。我生時沒有忘卻,死後不能釋懷,生生死死,都在歉疚棄約背誓,都在遺憾不能相守,你哪裏懂得?”
兩行血淚浸濕了衛鴦的布枕,他喃喃道:“父親,我,我想念母親了,我不知道她長什麽樣,我在心中想她時,她的臉永遠是模糊的。”
父親道:“你的母親是鮮卑山下最美的人,不,找遍中原,也找不到比你母親更美的女子。我去鮮卑出使,茫茫草原上,迎我的人成千上萬,我第一眼就看見她了。”
衛鴦道:“父親,假使歲月重來,你別接我回中原,讓我和母親在一起,氈包做家,牧羊放馬,行不行?”
父親道:“可你是我的血脈,我怎能舍下你?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在繈褓中對我笑,哪裏知道我已泣不成聲。你是我的長子,因為有了你,我才學會了做父親,我在學著照顧你、看護你,把你一點點養大。後來有了佑兒、信兒,他們也是我的孩子,我須用一樣的精力去照看他們,麵上雖冷落了你,心中卻一視同仁,可你不明白,他們也不明白。你認為我偏心嫡子,他們又認為我偏疼庶子,我夾在其中,苦不堪言。你怪我趕你出家門,卻不知是因為你祖父認定你不可降伏,威逼我將你賜死,我以刀刺心明誌,才保全你的性命!”
衛鴦冷汗淋漓,囁嚅道:“父親……”
父親卻道:“恨不聽你祖父之言!三十年後,你果然犯下了殺父戮弟的彌天大罪!”
衛鴦猶自辯解:“我沒有殺父!我沒有!”
父親道:“衛鴦!你命不久矣!九泉之下,你如何來麵對我!”
衛鴦驟然七竅迸血,用盡最後一分氣力喊道:“不是我!是衛佑!父親,是衛佑他、他等不及了!”說完,他的喉嚨一緊,再也說不出話來,圓睜的眼中,瞳光散了。
大焉興狩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寅時初刻,即位僅兩年四個月的焉天子衛鴦,重傷不治,駕崩於白鳶江邊中軍帳內,時年四十五歲,後諡曰: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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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知衛鴦大去的消息,祝子欽趁焉軍人心不穩,兩次攻打西岸,都被肖漢卿、陳琳擋了回去,於是退守東岸,靜觀其變。端木拙、孫牧野則護送靈柩往開元城走,十五日後,與太子衛熹、宰相崔衡相遇於皖州境內的桐子坡。
衛鴦宮中有一後五妃,唯有崔皇後生一嫡子名熹,眾妃皆無所出。衛鴦登極七日,即冊封衛熹為太子。衛熹的父親強勢、母親精明,他在重壓之下,便養成了孱弱無主的性情。當他得知父親長辭,年幼的心中恐懼多於悲傷——隨行的大臣近侍,個個都在暗示他:不久之後,大焉千千萬萬的人都要倚靠自己了。
桐子坡到了。身不由己的衛熹被一群寬袍大袖的人扶擁著往前走,他覺得自己的腳都不能沾地;後來,他看見了一方靈柩,父親的遺體就在裏麵。衛熹站在原地發冷,甘懷恩連忙躬身上前,低聲在他耳邊道:“殿下,快跪下哭!”
衛熹依言跪在靈前,喊了一聲“父親”,靈柩中的人卻再不能像往日那般應聲,他終於深感悲戚,“哇”地哭了出來。衛熹一出聲,隨從諸臣也緊跟著號啕起來,圍著靈柩哭成一片。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甘懷恩又上前,勸道:“先聖已逝,殿下哀戚過至,損傷心性,恐難慰聖靈。不如節哀順變,盡早護靈回宮,莫誤大事。”
衛熹被一片痛哭聲熏染得越來越傷心,聽不進甘懷恩的話,他磕頭出血,不住地叫:“父親,父親,應熹兒一聲!”
甘懷恩無法,隻好退在一邊候著,估摸著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再上前道:“殿下,存者不傷生,令逝者不甚痛,方為至孝。殿下不能節製,先聖在柩中亦不能安息矣!”
衛熹還是不聽。他不停,身後的群臣皆不敢停,甘懷恩急了,低聲道:“殿下,別哭了!”
衛熹仍哭訴道:“父親,你走了,熹兒怎麽辦?母親怎麽辦?”
甘懷恩無奈地退下,卻有個鐵衣佩劍的將軍分開眾臣,走到衛熹身邊,厲聲道:“現在是敗軍之際,不是哭的時候!”
衛熹淚眼婆娑地抬頭看,眼前之人正是孫牧野。孫牧野身穿黑甲,如鐵塔一般佇立著,麵色冷峻,衛熹心中懼怕,終於止了啼哭。
甘懷恩見風轉向,朝孫牧野道:“孫將軍,殿下年幼突遭大變,悲痛不能自已,我們且讓他緩一緩吧。”
孫牧野向衛熹道:“從今日起,殿下不再是幼兒了,要做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請殿下隨臣巡視大軍,撫勉將士。”衛熹猶豫著站起來,孫牧野不耐煩,不由分說將衛熹抱起,他是草野出身,實在不懂宮中嚴謹繁重的禮儀,隻嚇得甘懷恩與眾臣喊道:“孫將軍!”
孫牧野早被或真心或假意的哭聲鬧得心煩,他抱著衛熹大步走到衛鴦的坐騎前,將衛熹托了上去,自己也上了戰馬,向衛熹道:“殿下隨臣來。”便揚鞭打馬,引著衛熹向軍陣而去,留下一班文臣侍從追之不及,呆若木雞。
衛鴦在生前深知從軍的艱苦,便不願獨子受這份罪,衛熹是在深宮後廷中長大,從未到過軍營,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追隨父親出生入死數十年的將士們。八萬精兵在無垠的曠野上列陣而待,縱眺不見天際線,橫馳不到陣盡頭。涅火軍的新主帥孫牧野緊跟在衛熹之後,從陣前一掠而過,他大聲道:“儲君巡陣,六軍整肅!”
八萬把橫刀同時出鞘,劃出尖利刺耳的響,明晃晃的刀光晃得衛熹險些眼睛也睜不開。將士們騎在戰馬上,舉刀於麵前,異口同聲道:“六軍齊集,儲君檢閱!”
孫牧野引著衛熹進了軍陣,他們在一列列戰馬中穿行,衛熹仰麵看那些也在看他的人,一張張陌生的成年麵孔,都麵帶肅穆和威重。孫牧野縱馬前行,問:“儲君在此,諸將宣誓:可願為國家而戰?”
眾將士道:“赤誠為國,守土不失,失土必複!”
孫牧野問:“可願為黎民而戰?”
眾將士道:“我皆黎民子,安敢不效死!”
孫牧野的戰馬長嘶,奮蹄立身,他勒韁緊繩再問:“可願為儲君而戰?”
陣中千百匹怒馬紛紛應和,馬上將士激聲道:“先聖舊部,唯命是從!”
7
文臣武將們繼續扶靈向西而行,走過皖州,走過章州,進了未離原。是時,衛熹護在靈柩之右,端木拙、崔衡跟在靈柩之後,二人低聲探討政事,隨行其後的孫牧野聽不懂,也插不進話,便在馬上沉默不語。
端木拙遙望原上白壓壓一片迎靈的百官黎民,向崔衡道:“送君千裏,此地為別,我該還家了。崔相公,望你勿負先聖托孤之情。”
崔衡道:“端木先生何不與崔衡一同回開元城,共襄儲君?”
端木拙道:“殘年昏聵,早已經不起俗務酬酢。故鄉舊村尚有老妻幼孫盼歸,不能不去。”
崔衡道:“先生一生高潔,實為士人楷模。”
端木拙又道:“我還有一件事,請教崔相。”
崔衡忙道:“先生請講。”
端木拙問:“焉洛戰事半道而止,今後方略,是戰是和?”
崔衡道:“我不日便派人出使東洛,重修舊好,先生以為如何?”
兩人策馬在前方交談,全然不知道身後的孫牧野聞言驟然抬起頭來,戰盔下的雙目發出鋒利的光。
端木拙道:“皖州之後,洛騎步兵損失慘重;白鳶江之後,洛水軍元氣大傷。依我所見,兩年之內再度東征,潤州必複。”
崔衡道:“先聖駕崩,儲君年幼,此時起戰端,恐怕國家動蕩。”
端木拙道:“先聖建功過半,隻等後繼者乘勝逐寇,大功畢成。此時停戰,正如為山止簣。東洛國君昏庸、軍隊戰力減弱、潤州人心思歸,正是天賜良時,崔相不能坐失戰機。”
崔衡默然半晌,道:“十年之內,宜安不宜亂,將來儲君成人,再圖大略吧。”
端木拙不好多說,遂拱手道:“老朽去了,崔相保重。”他下了馬,去和衛熹道別,衛熹也慌忙翻身下馬,與端木拙執手留戀。
挽留之間,迎靈的文武大臣都趕來了,眾人先拜靈柩,再拜衛熹,最後,一齊長揖挽留端木拙,端木拙一一還禮,堅定道:“我去意已決,諸公勿複言。還有一句勸與諸公:國家創業艱辛,先聖凶禮當儉省節製,勿鋪張靡費。”眾人齊齊應了。
最後,端木拙分開人群,向孫牧野走來,孫牧野也下馬迎去。端木拙洞察人心,他見孫牧野的眼神陌生又隔離,顯是不會客套,便慈祥地笑,道:“這一路,我與牧野將軍朝夕相處,卻不敢與將軍說上一句話,將軍可知為何?”
孫牧野道:“不知道。”
端木拙道:“將軍的身量和眼神,像極了二十年前的先聖,我每見你,仿佛重見先聖年少之時,也仿佛重見自己在盛年時陪伴先聖的光景,再對比如今:年華已逝,先聖駕崩,我亦行將就木,不免觸景傷情,竟起了躲避將軍之心了。”
孫牧野說不出話。
端木拙又道:“世事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人生如朝露蜉蝣,旋生旋滅。唯能盼者,江山永固,社稷長久。牧野將軍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孫牧野隻聽懂了八個字,也道:“明白。”
端木拙安心了,與孫牧野互作別禮,轉身上馬要走,涅火軍諸將請示孫牧野:“孫將軍,我等欲送端木老師一程。”
孫牧野應道:“好。”於是數十驍騎勒轉馬頭,陪同端木拙向東而馳,留下孫牧野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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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讓沒有去未離原迎靈。他站在滄山的獬豸像下遙看開元城,滿城素白,分不清是官僚庶民的縞衣,還是昨夜未化的雪痕。半山雪花亂舞,薛讓眯起了眼,看向皇城正中那條大道,披麻戴孝的隊伍之前,有一個大小如豆的黑點,想必便是靈柩。衛鴦此刻已在其中長睡不醒。薛讓的嘴角忽然有了一絲笑意。
薛讓初聞衛鴦駕崩的消息時,猶不敢置信;直到此刻真真切切地見到棺木,他終於能夠正視自己的內心了:他對衛鴦,確是忌憚的。
自從當年目睹靈帝受宦官攛掇,將裴鄉中迫害致死,百官無人敢諫,薛讓便悟出一個道理:君有明有昏,臣有賢有奸,民有善有惡,唯獨法令,立定如山,執行如鐵,永無過錯。凡天下人,不論親疏,不分貴賤,皆拘於法,方能大治。他在心中立誓:必以法刑萬民,以法正百官,以法匡君主。而剛愎自用、濫武恃力的衛鴦,無疑是他跋涉於理想之山時,遇到的攔路虎。
薛讓不願衛鴦做天子。當他風聞衛鴦有篡位野心時,便站在了愚弱的太子衛佑一邊,可他們那天衣無縫的計劃,卻被衛鴦用一把刀簡單而粗暴地毀滅了。衛鴦登極之後,薛讓一麵妥協,一麵堅持,如在萬丈絕壁上過獨木橋,小心翼翼地與衛鴦周旋。他預想自己和衛鴦終有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沒料到這鬥爭卻由敵國替他完成,且衛鴦輸了。
一身輕快的薛讓回了直辨堂,他對玄武大道上的那具棺木已經沒有任何興趣,現在,衛熹年幼不足為慮,那托孤之臣、宰相崔衡,才是他首要應付的人。崔衡是能臣還是庸相,是敵還是友,薛讓很快就會試探出來。他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議事廳,向伏案閱卷的文書道:“給鳳閣上書,要崔衡親收。”
文書鋪卷提筆,問:“寫什麽內容?”
薛讓道:“向崔宰相要兩個人。”
那文書拿筆去蘸墨,薛讓忽道:“不對。”
文書懸筆半空,看著薛讓。
薛讓道:“是三個。”